第1章 刀锋所指
一九三七年的塔元街只有一条街道,旁边有棵歪脖子大榔树,树大得乌黑乌黑的一片,罩着半亩地。街道上,有卖豆腐白菜的,有卖背篓竹筐的,还有卖鱼卖肉的。
那天,朱昌寅走上塔元街时,步子不紧不慢,一件白竹布长衫,一条黑裤,手上提着一柄刀。
在塔元街,整整一条街,没有人可以随便拿刀,除了王屠户,另外一个就是朱昌寅。王屠户以屠宰牲口为生,不拿刀,他吃什么喝什么呀?朱昌寅却不是,朱昌寅拿刀,是因为他有拿刀的资格!朱昌寅拿刀,塔元街的人心服,看了顺眼。
每每见到拿刀的朱昌寅,塔元街的人就会点头向他问好,说:“二爷,练刀啊!”朱昌寅则往往会报之以微笑,有时高兴了,还会摆几个姿势,把刀玩得像风车一样呼呼直转。塔元街大半条街的人都会伸长脖子看景致,一个个张着大嘴。看完了,他们还会鼓掌叫好:“好啊,二爷,再来几招。”朱昌寅就会笑一笑,一声不吭地收起刀,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抱拳,走了。
朱昌寅的刀,就在这天发了利市,见了血,刀光一闪,一根手指立马落地。
这手指是塔元街出了名的街痞周行的。
塔元街的人说,狗日的周行真是活该,谁让他作孽呢?谁让他作孽时恰好遇着朱二爷了呢?他狗日的凭什么红口白牙愣说人家那个要饭的女娃偷了他的包子呢?
当时,那女娃眼泪汪汪地说:“大哥,不给吃的就算了,咋还讹人?”
周行恶狠狠地说:“你偷了,明明偷了,我看见的。”
女娃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就是偷了也没地方放啊!”
周行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阴恻恻地瞥了一眼围观的人,然后指着女娃的胸脯说:“两个包子明明就藏在那儿!”说着,他眼睛一翻,把整个塔元街的人吓得一个个不敢说话。
旁边有几只狗在叫着,狗撵狗,争风吃醋,为一只小母狗发着疯癫。
周行眼一红,对着那群狗吼道:“我说不许张嘴你聋了啊?爷的话是放屁啊?”随手拿过旁边一个卖豆腐的刀子砍过去,一只狗头飞了起来,在空中“汪”地叫了一声,然后落在地上,滚出老远,溅了一地的血雨。
塔元街的人顿时傻了眼,有的舌头吐得比狗的还长,缩不回去。
就在塔元街的人闭上嘴准备后退时,只听得周行一声鬼叫:“啊呀!”大伙扭头一看,呀,原来是朱昌寅来了!
朱昌寅也没说话,站在那儿,右手一晃,一道白光一闪,就有一样东西从周行的右手上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还跳了一下。一只还没跑远的狗不知死活,一个剪扑冲上去,叼了那东西跑了。
周行手里的豆腐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睁大眼睛望着已经不见了影子的手指,还有不断涌出的鲜血,鬼哭狼嚎道:“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哎哟,我的手指……”
大家都长嘘了一口气,但又迅速跑开。他们回到各自的屋檐下,却并不死心,悄悄伸出头向街心望去,像做贼一样。
塔元街的街心上,这会儿空荡荡的,只有三个人:周行、朱昌寅、吓傻了的女叫花子。
朱昌寅指着地上那颗狗头,恶狠狠地问:“是谁砍的?”他的目光很凌厉,像刀子一样,从街那头扫到街这头,又从街这头扫到街那头,然后缩成一点,集中在周行身上,“是你杀的?”
周行缩着脖子,点了点头,一脸痛苦地捏着手指说:“杀只野狗嘛!”
“呸——”朱昌寅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周行的脸上,可周行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野狗?你狗日的才是野狗!那是我娘喂养的,跑出来了,是野狗吗?”
周行额头出汗,声音也软了,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说:“二爷,那的的确确是只野狗啊,我咋不知道是你家的呢?”
朱昌寅用手指弹了一下刀面,“当”的一声响,吓得周行一惊。朱昌寅说:“咋的,我喂狗还要向你申请啊,你算老几?”然后,他把刀架在周行脖子上,斜放着,轻轻地磨了两下。周行一泡热尿憋不住,流了出来,身子一颤一颤的,裤裆湿透了,脚下流出一摊黄亮亮的东西。
周行道:“二爷,我……我不知道啊,求你看在我舅舅的份上,放了我吧。”
朱昌寅不看,更不放,说:“现在有两条路由你走,要么砍下你的狗头给我的狗偿命,要么拿二十块大洋来消灾。”
周行一听,赶紧没命似的大喊:“大洋,好好,二爷,我拿大洋啊。”不一会儿,大洋就拿来了。
朱昌寅拿在手上一数,整整二十块,他哼了一声,拿起一块吹了口气,嗡的一声响,叮叮当当地放进那个女娃的篮子里,说:“走吧,出门在外要硬气,不然狗会咬人的。”
女娃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朱昌寅,突然跪下道:“柳叶儿谢过……”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朱昌寅就已经提着亮晃晃的刀走了,从街心一直走向塔元街的另一头。
周行擦了擦额头的汗,转眼也不见了。
大家都跑出来,整条塔元街顿时又如煮开的水,高声叫着“卖豆腐啦——”、“精肉一斤——”,但是,大家的心里都沉甸甸的:爷啊,朱二爷剁的可不是别人的手指,而是周行的!
周行倒不可怕,大家是怕周行的舅舅,还有他舅舅的儿子。
周行的舅舅是冯子璋冯老太爷,冯老太爷的儿子冯显光是黄店县保安团团长。冯氏父子一跺脚,塔元街的地皮都会抖三抖。
现在,冯老太爷的外甥被人欺负了,被朱二爷朱昌寅一刀剁下一根手指头,大家料定,朱二爷这回完蛋了。
日子,在大家的惶恐不安中一天天地过去,塔元街的人都快憋出病来了。大家又渴望又害怕,渴望的是,事情最好快点儿来,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害怕的是,眼前的事情来得太猛太厉害,来得不可收拾,让大家有点儿招架不住。
好在半个月过去后,整个塔元街一直都风平浪静,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看来,冯老太爷怂了!冯老太爷不是冯老太爷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更何况,朱二爷朱昌寅也不是好惹的主啊,那刀光只一闪,周行的手指就飞了,就划一道弧线落在地上!要是闪到谁的脖子上,那还得了?
细心的人发现了一个秘密:塔元街自打那天起忽然多了一个人!
“哪一个嘛?”有人问。
“那个叫柳叶儿的女叫花子啊!”有人回答。
大家都“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望出去,就看到柳叶儿提着一只竹篮,走过街道,不是去讨饭,而是去洗衣服。柳叶儿穿着花褂子、蓝裤子、方口布鞋,甩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下了街河。一街后生的眼光立马如同灯光一样,“唰”的一声瞅过去。
“噢!噢!”大伙都张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都低下头,一任喉结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那天,朱昌寅一路轻飘飘地回了家。在院子里,他“嘿嘿嗬嗬”地练了一趟刀,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然后天就黑了。他到他娘朱老太房里请了安,就回房睡下。
第二天一早,仆人刘根刚打开朱府大门,外面“咕咚”一声就滚进来一个人,把刘根吓了一大跳。
柳叶儿站起来,揉着眼睛问:“大叔,没吓着您吧?”
刘根心里说,还说没吓着,魂都差点儿被你吓丢了,不过,他嘴上却很客气,说:“大姑娘,你摔疼了吗?”
柳叶儿摇摇头。
刘根打量了柳叶儿一眼,心想,原来是个要饭的,大概昨夜没地方睡,就卧在大门外的门墩子上眯着了。
“唉,人啦……”刘根长叹一声进去,不一会儿便拿个蒸馍出来递给柳叶儿。
柳叶儿张开嘴,三两下就把蒸馍吃光了,还打起了嗝。
刘根又进去拿了个蒸馍和一碗粥出来,心说,没有粥,这女娃怕是会被噎死。
柳叶儿吃第二个蒸馍时,就精细起来,细嚼慢咽的,有些斯文的样子。
朱老太起床后,走到堂屋里,看到柳叶儿,点点头,也叹了一口气:“哎——”回屋去拿了两块铜板打算给她。
柳叶儿吃完蒸馍,喝了粥,却不要钱。
朱老太和刘根都很奇怪地望着柳叶儿。
柳叶儿问:“这是朱府吗?”见刘根点点头,她马上“咚”的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直磕得朱老太手忙脚乱,赶紧扔了拐棍去拉她。
柳叶儿却不起来,说:“我想留在这儿,如果老太太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朱老太说:“娃儿啊,我们家不要人啊。”
柳叶儿忙说:“如果朱二爷不收我,我就去死。”
朱老太糊涂了,不过很快又“明白”过来,她想,一定是自己的儿子朱昌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了人家女娃,人家才会找上门来说这些话的。
朱老太说:“这还得了,把老二给我叫出来。”
刘根赶紧进屋去喊还呼呼大睡着的朱昌寅。
朱昌寅睡眼惺忪,刚走到朱老太跟前,嘴还没张开,朱老太的拐棍就打了过去。那拐棍去得快,朱昌寅毫无防备,但听“嘣”的一声响,他的脑门上立马肿起一大块。
朱昌寅揉着痛处道:“娘,您啥都不说就打我,难道说我做了啥坏事?”
朱老太又举起拐棍,说:“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瞧,人家女娃都找上门来了!快说,你到底是咋祸害人家的?”
朱昌寅这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柳叶儿。
朱昌寅白了柳叶儿一眼,说:“你这人,我救了你,你咋的还瞎告我的状?真是狼心狗肺呀!”
朱老太一听,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于是说:“原来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傻儿子,你咋不早说?”
朱昌寅说:“您老人家给时间让我说了吗?”
朱老太回过头说:“这女娃,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咋一开口就要死要活的呢?”
柳叶儿于是把自己在街上要饭遇到周行和朱昌寅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朱老太听完后问:“就这些?”
柳叶儿说:“是的,就这些。”
朱老太问:“后来呢?”
柳叶儿说:“后来,二爷就撇下我走了。”
朱老太一听,举起拐棍又向朱昌寅打去。朱昌寅这次有防备,忙一闪身,朱老太的拐棍于是落空了。
朱老太“哼”了一声,说:“你这没脑子的东西,你这是做好事吗?你这是把人家娃儿往死里害啊!”
朱昌寅和柳叶儿一听都愣住了,望着朱老太,不明就里。
朱老太用拐棍在地上狠狠一戳,说:“人家女娃就是让周行捏一下也不会丢啥差啥啊,你充啥好汉救人?你救了人家,却把人家丢下不管,如果人家再撞到那个坏小子,可就不是捏一把的事了。”
朱昌寅一听,顿时不言语,像个干瘪的茄子。
柳叶儿听了,马上活跃起来,说:“是这个理,你咋救了人家却不管人家呢?”
朱昌寅嘟囔着说:“好心当了驴肝肺!哼,你就那样喜欢被别人捏啊,早知道是这样,就让周行去找他的包子好了。”
朱老太一听,举起拐杖就打朱昌寅,说:“你说的是人话吗?人家女娃是这个意思吗?”
柳叶儿早就红了脸,这会儿见朱昌寅挨打,马上幸灾乐祸地说:“是啊,我是那个意思吗?他就是嘴贱,该打。”
朱昌寅被打急了,绕着院子跑了三圈,朱老太拿着拐棍撵了三圈,然后就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咳嗽。柳叶儿见了,连忙搬张椅子过来让朱老太坐下,然后拿起拳头在朱老太的背心处轻柔地捶起来。
朱老太很满意,拍着柳叶儿的手说:“这是哪家的闺女,生得这么乖巧!瞧我生的,唉!”
柳叶儿眼圈红了,说:“我没有爹娘,您老要是不嫌弃,就让柳叶儿做您老人家的女儿吧。”说完,还没等朱老太答应,柳叶儿就跪在朱老太面前喊了声“娘”。朱老太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着拉起柳叶儿。
就这样,柳叶儿住进了朱府。
住进朱府的柳叶儿,一番梳洗后,换上一身花布衣服,梳着一条光溜溜的大辫子走出来。在院子里,柳叶儿碰见了正在练功夫的朱昌寅。朱昌寅双掌缓缓上提,合为一掌,然后慢慢地向外推出去。背后突然响起柳叶儿的一声咳嗽,朱昌寅却不回头,只顾徐徐吐纳。
“三脚猫的玩意儿!柳叶儿冷哼一声。”
朱昌寅吐气开声,双掌随着气息继续前推。
柳叶儿一撇嘴,一咬牙,几步走过去,“噌”的一下站在朱昌寅面前。朱昌寅未及防备,双掌推出去后,一下子竟碰在柳叶儿胸口那团绵绵软软的东西上。
朱昌寅像是被火烫了,赶紧收回手,讷讷地说:“你这是咋的?这……这……”
柳叶儿头一晕,脸红扑扑的。她原本是很生气的,因为她咳嗽过了,还说朱昌寅练的是“三脚猫功夫”,可朱昌寅却不回头。不回头,那她梳着大辫子穿上花衣服有啥用?朱昌寅的手撞在她那绵绵软软的地方,她感觉麻酥酥的,因此她的身体就晃了一下,心跟着怦怦直跳。
朱昌寅又说:“你站在我前面干吗?我跟你说,我可不是有意的。”
柳叶儿一瞪眼道:“把裤子脱了。”
朱昌寅睁大眼睛,双手不练拳了,紧紧抓着自己的裤腰带,说:“柳叶儿,你别胡来,我告诉你,可别胡来哟……”
柳叶儿咯咯直笑,说:“你想得美,我是让你回房脱了衣服换换,好让我给你洗一洗,咯咯咯……”
朱昌寅说:“柳叶儿,以后把话说完整,别说一半留一半,这样会吓死人的。”
柳叶儿不笑了,白了朱昌寅一眼,说:“吓死你?哼,叫花子拾狗头金,做梦去吧!”
柳叶儿用篮子装了脏衣服,对着房里喊一声:“娘,我去洗衣服了。”说完,她辫子一甩,哼着歌走出了朱府大门。
回来的路上,柳叶儿却遇上了周行。
柳叶儿看到周行拦在面前,就向左一让,可是刚走一步,周行又拦在了她前面。柳叶儿没收住步子,险些一头撞在周行怀里。柳叶儿狠狠地瞪了周行一眼,往右一让,可周行又挡在了她的右边,手还极其下流地在她的脸蛋上捏了一下,然后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说:“好香!”
柳叶儿火了,竖着眉毛说:“收起你的狗爪子,不然,我让我二哥一刀把你剁了。”
周行呵呵笑着说:“叫得好亲热啊,是情郎哥吧。”
柳叶儿红了脸,一口唾沫吐在周行脸上。周行举起巴掌,擦了一把鼻尖,然后顺手举起来,准备给柳叶儿来记响亮的耳光。不料,他的手举到空中后却不动了,被另一只手捏住,捏得“咔咔”直响。周行痛得“哎哟哎哟”地叫,抬头一看,腰顿时软塌下来,像只被打断脊梁骨的狗。
站在周行面前的又是朱昌寅。
周行赶紧回头,扯着嗓子朝“牛棒子豆浆铺”里喊:“表哥,哎哟,快来呀,我的手指快断了。”随着喊声,一个人“噔噔噔”地走出来,当街一站,黑塔一般。塔元街的人一见,不由得缩着脖子吸起了凉气。
来人是黄店县保安团团长冯显光,也不知他是啥时候回来的,也不知他是啥时候进的豆浆铺。这会儿,他走出来,光光的头瓦亮瓦亮的,在塔元街的朝阳下反着光。
冯显光今天没穿军服,而是穿着一件长布衫,站在那儿喊:“朱老二,手下留情,放了他吧。”
朱昌寅回过头问:“为什么?”
冯显光说:“都是乡里乡亲的。”
“他欺负我妹!”朱昌寅一边说,手上一边加劲。
周行跳着脚喊:“快点儿啊表哥,再慢了我就成残废了。”
冯显光走过去,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已经把他的一根手指削掉了,未必还真的想把他弄成残废不成?”
朱昌寅狠狠地说:“他活该,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他的卵子给骟掉,看他今后怎么骚情?”
冯显光白了脸,说:“他欺负你妹,你出头,那你欺负我表弟,我又该咋办?”话刚说完,一支盒子枪已经嗖地抽出来,冷冰冰地顶在朱昌寅的后脑勺上。
朱昌寅感到脑后一凉,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柳叶儿急了,忙劝朱昌寅说:“放了他吧,二哥。”
朱昌寅“哼”了一声,却没放周行,而是冷笑一声,说:“姓冯的,你是在找碴吗?”
冯显光一指塔元街的人,大声说:“笑话,一街的父老乡亲都看在眼里,我姓冯的是在找碴吗?快放了周行。”
朱昌寅说:“这狗日的没长记性,我得再让他长一点儿。”说完,他一咬牙,手上一使劲,“咔吧”一阵响,像炸玉米花儿一样,周行刚才捏柳叶儿脸蛋的那两根手指就断了。周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爹叫娘起来,鼻涕眼泪直流。
冯显光一愣,还没缓过劲来,一柄雪亮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朱昌寅“哼哼”一笑,说:“冯团总,你和我大哥之间有什么过节,你找他说去,如果再无事找事,认为我好欺负,我的刀可是不认人的。”说完,白光一闪,朱昌寅收回刀,拉着柳叶儿走了。
周行痛得龇牙咧嘴,喊道:“表哥,开枪啊。”
冯显光摇摇头,没开枪,而是一挥手,让人扶起周行,走了。
回到冯府,冯显光告诉周行:“朱昌寅杀不得,他后面还有大哥朱昌庆和三弟朱昌文呢!”
“哎哟,他……他们都是你的部下啊,哎哟,你怕他们个屁哟?”周行捧着手哭叫个不停。
冯显光用手指点了点周行,骂了句“猪脑壳不开窍”,一转身,回到自己房中。
当天下午,冯显光给冯老太爷说自己还有事要回县里,就骑着马带着周行去了黄店县城。
塔元街轰动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塔元街是朱家的天下了,冯家软蛋了!”
那段时间,朱昌寅真的是牛皮死了。是啊,不牛皮不行。想一想,在塔元街,甚至在黄店县,有几个人敢不买冯显光的账?有几个人敢把刀架在冯显光的脖子上?他王屠户虽然会玩刀,可他敢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但是朱昌寅就敢,他不但做了,还是嘴上含着笑做的,并且还训斥了冯团总一顿。
另外,朱昌寅还捏断了周行的两根手指。周行这王八蛋,估计以后再也不敢在塔元街横行霸道了。
当时,面对着朱昌寅的刀,冯显光说了什么话,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冯显光屁也没放一个,刀架在脖子上,他敢吗?但更多的人却说,冯显光说了,他说:“朱老二,你小子有种,你等着瞧吧。”然后,朱昌寅收回了刀,带着柳叶儿回家了。冯显光也收回了枪,拖着龇牙咧嘴的周行去了黄店县城。
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会再有事。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一队士兵悄悄来到塔元街,“呼啦”一声围住了朱家,说他们偷袭吧,又不进攻,说不是偷袭吧,又是趁黑来的。
带兵的是个连长,嗓子沙哑,像破砂锅一样“刮刮”刺耳。他拿着个大喇叭,对着夜空喊:“朱昌寅,听着,你被包围了,我们是来抓你的。”
朱昌寅正在打呼噜,朱老太和柳叶儿她们也都已经睡下。破喇叭一吼,朱昌寅激灵一下醒了,他一踢被子下了床,穿上衣服,拿了他的大刀,靠在门上,朝外一瞄,见是一队兵,就大声问:“为啥子抓我?没王法了啊?”
破锅嗓子道:“什么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朱昌寅大声吼道:“我犯了啥事?”
破锅嗓子说:“老子哪知道你犯了啥事,老子是奉命来抓人的。”
朱昌寅哼了一声,说:“等着吧,我把家里安排好,你们别放冷枪,到时我出来跟你们走。”
破锅嗓子这会儿没说什么,答应了,说:“你狗日的快点儿。”
朱昌寅回屋,朱老太、柳叶儿,还有刘根都起来了,站在院子里。朱昌寅把事情对朱老太说了,然后给了刘根一点儿钱,让他留下,说他只不过是个长工,别人不会找他麻烦的。接着找来一根绑腿对朱老太说:“娘,我背上您,咱们从后门冲出去。”
朱老太有点儿慌,说:“看这阵势,不能让他捉了,让他捉了就没活路了。”
朱昌寅点点头,他知道,如今这世道,死个人不如死只蚂蚁,死只蚂蚁还有个黑点,死个人,往河里一扔,啥都没了。而且,面对今晚这种情况,朱昌寅也猜出来了,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冯显光派人干的。冯显光有人有枪,白天放他走,是碍于人多,现在调这么多人来,再不会让他囫囵着跑了的。
朱老太说:“叶儿,你是走还是留?”
柳叶儿拿了一把菜刀说:“娘,我活是朱家人死是朱家鬼。”说完,扬了扬菜刀。
朱昌寅点点头,去安顿刘根,让他先躲在红薯窖中。
刘根下了红薯窖,朱昌寅用木板把洞盖好,回身把朱老太用绑腿背在背上,说:“娘,您莫怕,我有大刀呢,杀出去了,我们找大哥去。”
朱老太说:“儿啊,娘不怕。”
朱昌寅让柳叶儿打开后门,自己一晃刀就准备往外冲。柳叶儿一把拉住他,手一扬,把腋下夹着的一床被子扔了出去。外面有几个人一扑,压着了被子,上面的喊:“连长,抓住了。”下面的喊:“错了,是我,狗日的。”
朱昌寅说:“走。”
朱昌寅刀片子一亮,月亮光下,白花花一片,一个团丁去挡,刀片一抹,倒了下去。
有人喊:“马八被剁了,快啊,朱老二想跑。”
朱昌寅一刀得手,大吼一声向前冲去,柳叶儿跟在后边。月亮地里,两团黑影越滚越远。
一个士兵喊:“连长,他们上山了。”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朱昌寅感到朱老太在他背上一晃,哼了一声。
远处破锅嗓子吼道:“哪个开的枪,狗日的,你开个啥枪?”然后,“啪”的一声耳光清脆地传来。
一切,很快恢复了宁静。远处,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叫,在深深的夜里像红铜一样响亮,也像红铜一样高亢,很快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朱昌寅背着朱老太,带着柳叶儿死命地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说:“娘,莫怕,有儿呢,儿有刀。”
朱老太轻声说:“嗯,我不怕。”
朱昌寅感到身上湿湿的,热乎乎的,以为朱老太吓得尿裤子了,便说:“娘,到地方了我再给您换衣服。”可是,朱老太却没有回应。朱昌寅喊娘,朱老太也不回答。
柳叶儿说:“快放下来看看,娘是咋的啦?”
放下来后发现,朱老太已经断气,她背上有个子弹洞,血还在不停地流着,衣服都染透了。
刚才,团丁的那一枪恰好打在朱老太的背上,朱老太怕影响朱昌寅逃命,因此到死都没吭一声。
那夜,整个塔元街的人都沉浸在惶恐不安中,他们先是听到破喇叭声,接着听见喊声狗叫声,再然后是“啪”的一声枪响。塔元街的人都慌了,躲在被子里,打摆子一样浑身乱颤。闹哄哄的声音刚结束,大家提到嗓子眼儿里的心刚放回去,却听到山上传来一声长号,还伴有女子凄凄惨惨的哭声,让人发根直竖。
大家纷纷猜测,昨晚究竟是咋回事,坡上咋传出那样瘆人的声音呢,都把人的胆子吓破了哩。不一会儿,大家明白了,是朱家遭劫了。
传播消息的是朱家的长工刘根,他一身灰土,像个灶王爷,从洞里爬出来,说:“吓死人了,吓死人了,爷啊,我的苦胆都快被吓破了。”
大家“呼啦”一声围过去,问:“咋的啦?究竟是咋的啦?”
刘根于是把昨晚他知道的事情详细地跟大伙说了一遍。
塔元街的人明白了,明白之后咂咂嘴,心说,这冯显光真不是东西,乡里乡亲的,为一点儿小事就准备要人家的命,至于吗?
塔元街的人一直猜不透,冯显光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他如果要杀朱昌寅,那天在“牛棒子豆浆铺”前,瞅空一枪不就得了,何必事后派兵来?派兵来说抓活的吧,干吗又不冲进去?要死的吧,干吗放了一枪后又屁都不放一个?
牛棒子想了想,问大家:“冯团总和朱大爷是不是有仇?”
大家点点头说:“是呀。”
牛棒子又问:“知道是啥仇吗?”
皮匠瞿旺摇头晃脑地插话说:“听说朱大爷到处托人找关系,也想得到团总的位子,把冯团总挤下去哩!”
大家都点头,说:“是啊是啊,这个事情塔元街哪个不晓得?”
牛棒子说:“这不就对了,这是冯团总给朱大爷设的一个套,知道吗?”
“啥?套?”大家都睁大了眼睛。
牛棒子咳嗽一声,故作高深地说:“冯团总知道朱大爷想夺位,他得保位是吧?他咋保呢?他得想办法啊,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说朱二爷通匪,但没证据不行,所以,他派人来围朱家,不捉人也不打枪,就是为了逼朱二爷往外冲。朱二爷往外一冲,他那把大刀会闲着吗?‘咔嚓’一声,砍死一个团丁,这不就得了吗?”
一个叫刘二的人说:“棒子哥,我……还是不懂。”
牛棒子点着刘二的脑门说:“你这笨蛋,朱二爷别说是杀死团丁,就是砍伤其中一个,他就成什么了?就成真正的土匪了。”
大家一听,都一拍脑门,“噢”了一声,问:“接下来呢?”
牛棒子说:“大家瞧好了,我撂句话在这儿,朱二爷肯定会去投奔朱大爷,而冯显光马上会向上面申请去抓捕朱二爷,然后派人向朱大爷要人。朱大爷能给他人吗?朱大爷不给,他就成啥了?”
“匪!”刘二总算聪明了一回,抢着回答。
牛棒子点点头,大家“哦”了一声,心里都说,冯显光这家伙好歹毒啊,这样的办法我们咋就想不出来呢?真他妈的高明!
牛棒子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不过是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朱昌寅带着柳叶儿,还有朱老太的尸体,果然投奔朱昌庆和朱昌文去了。
朱昌庆当时是黄店县保安团一营的营长,兼任副团总。朱昌庆的部队并不在黄店县城驻扎,朱昌庆不鸟冯显光,不买他的账,而是把自己一营的人马拉出去,单独驻扎在离县城几百里外的洪垣镇。
朱昌庆整天忙着上下打点,想再官升一级,把冯显光赶下团总的宝座。
这天,朱昌庆和朱昌文在客厅里正喝着茶,商量着当团总的事儿,忽然听到外面吵嚷着有哭声,闹哄哄的一片。朱昌庆还没站起来,勤务兵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营……营座,二爷来……来了。”朱昌庆眼睛一瞪,说:“慌慌张张的,究竟是咋的啦?”“哥哎,娘……娘叫人打死了。”朱昌寅扑进来,背上背着朱老太的尸体,号啕大哭道。
“咚”的一声,朱昌庆倒了下去。
朱昌文急忙喊:“大哥,大哥。”然后又想起朱老太,跑过去就解朱昌寅背上的绑腿,一边解一边喊,“娘,娘,娘哎。”解下来,朱老太眼睛闭得紧紧的,弹洞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朱昌文就那么抱着朱老太,像是抱着一个睡熟的孩子,一动不动。
朱昌庆在大家连掐带扯之下,吐出一口气,悠悠醒转。然后在大家的扶持下,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里空濛一片。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柳叶儿在哭泣:“娘哎,我可怜的娘哎,您死得好可怜哎。”
许久,朱昌寅一声吼道:“杀了冯显光,替娘报仇。”
朱昌庆眼睛动了一下,不说话,摇摇头。
朱昌寅说:“大哥,娘都死了,你未必还想继续当你那个破营长不成?”
朱昌庆“哼”了一声,说:“咋报仇?你要我们三个白白去送死吗?”
柳叶儿停止了哭泣,回过头,对朱昌庆说:“冯显光不是说二哥和我是土匪吗?你把我们绑上,献给冯显光不就得了?”
朱昌文摇着头,一言不发。
朱昌庆望望柳叶儿,问朱昌寅:“这女子是谁?”待听了朱昌寅的解释后,朱昌庆对柳叶儿说,“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见外的话就别说了。”见柳叶儿还想说什么,朱昌庆赶紧摇手拦住她说,“让娘入土为安吧。”
顿时,客厅里哭喊声一片,险些掀飞房上的瓦片。
朱老太被安葬后,朱昌庆整日坐在大厅里,不言不语,望着屋顶发呆。
那天,朱昌庆突然瞪圆眼珠子,望着朱昌寅和柳叶儿,茶杯一摔。一队士兵闻声冲了进来。
朱昌庆指着朱昌寅和柳叶儿说:“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
士兵们扑上去,一把抓住朱昌寅和柳叶儿,用绳子将他们捆成了粽子。
朱昌寅挣扎着喊:“哥,我是你弟。”
朱昌庆一拍桌子说:“你首先是匪。”
朱昌寅笑了笑,说:“朱昌庆,你是怕我连累了你,害你没前程!好,我就用这颗人头去给你换顶子吧,不过,你得放了柳叶儿,她是没罪的。”
朱昌庆说:“有罪没罪,由冯显光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朱昌文也急了,说:“哥,你这是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朱昌庆不高兴了,一拍桌子说:“朱昌文,这是军中,军中只有军令,再大呼小叫的,休怪我军法从事。”
朱昌文不说了,狠狠地剜了朱昌庆一眼,退了下去。
朱昌庆对副营长说:“本来想带着老三一块儿去的,可这……这回就算了,让他坐镇营部吧。”
朱昌庆精心挑选了五十多人,押着朱昌寅和柳叶儿向黄店县城进发。
一路上平安无事。
到了县城北边的保安团部,朱昌庆“嘘”的一声停了马,一挥手,五十多人的队伍“唰”的一声停下来,排成一排。
有团丁见了,赶紧跑过来立正敬礼。
朱昌庆一挥手,吩咐道:“去告诉冯团总,就说我朱昌庆把土匪朱昌寅抓住了,亲自押送到团部来了。”
那团丁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摇头晃脑地出来了,是周行。他一只手用绷带吊在胸前,看见朱昌寅被绳子捆着,就说:“哟嗬,你个狗日的,咋不张狂了呢?咋不人五人六了呢?”说完,他抽出盒子枪就准备打。朱昌庆走过去,一把抓住周行的左手。周行“哎哟哎哟”地叫唤道:“大爷,我的手指……哎哟……”
朱昌庆铁青着脸说:“瞎了你的狗眼,我送他们来是让团总收拾的,你算哪根葱?”
周行说:“大爷,我现在是保安团的参谋了。”
朱昌庆说:“就你?滚蛋。”一脚踹过去,周行一个踉跄滚出老远。
朱昌庆回头喊道:“押上,去见团总交差。”随行的士兵一推朱昌寅和柳叶儿,就向院里走去。
周行爬起来喊:“大爷,大爷,我表哥到下面巡查去了,你别找了。”
朱昌庆一愣,不说话,一挥手就往里闯,进了院子,带着士兵押着朱昌寅和柳叶儿,直奔冯显光所住的上房。
几个卫兵见了,枪一横,说:“副团总,啥事?”
朱昌庆说:“我抓住了冯团总要抓的那两个土匪,亲自送来了,冯团总咋说也该出来迎接一下吧。”
一个卫兵说:“副团总,团总说他从没派人抓过二爷,也从没说过二爷是土匪,你别听别人挑拨离间。”
朱昌庆“嘿嘿”一笑,说:“我不管这些,人送来了,让冯团总处置,枪毙刀砍悉听尊便。”
卫兵说:“要进你一个人进去,其余的兄弟不行!”
朱昌庆笑了,说:“真的啊?”
卫兵哈着腰说:“您是上级,请谅解。”
朱昌庆说:“谅解,咋不谅解?”一抽盒子枪喊,“兄弟们,下了他们的枪。”
几个士兵冲上前去,缴了卫兵们的枪。朱昌庆枪一挥,五十来个团丁一拥而入。朱昌寅和柳叶儿的绳子也松了(其实根本就没打结)。朱昌寅一把抢过一个团丁手中的大刀,跟着冲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人。
大家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仍旧没见冯显光的身影。
柳叶儿说:“大哥,快走,冯显光好像有准备。”
朱昌庆一咬牙道:“放一把火再走。”
不一会儿,保安团大院火光熊熊,五十来人一齐向外冲去。
墙头上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下面即刻倒下十几个兄弟。
这时,冯显光的声音从墙头上飞下来,说:“朱老大,你不要欺人太甚。”
朱昌庆一听,眼眶都快崩裂了,说:“冯显光,算你狠,杀母之仇我迟早会找你报的。”
冯显光说:“朱老大,那事不是老子做的,你别娘死了找不着仇人,就赖上我。”
朱昌庆冷哼一声,向朱昌寅一使眼光,一边应道:“做贼的人有几个承认自己做过贼?”
冯显光扯着嗓子说:“我老冯几时说过瞎话?——哎哟,狗日的朱老二。”原来,朱昌寅悄悄下了一个兄弟枪头的刺刀,手一扬,向冯显光掷去。
朱昌庆趁机吼一声道:“兄弟们,冯显光受伤了,咱们快冲!”
冯显光跳着脚大喊:“我只是伤了胳膊,不要紧,快打,兄弟们快打呀。”
两边枪声如爆豆一样响起,待朱昌寅他们冲出去后,一清点人数,发现只剩下三十多人。
朱昌庆咬牙骂道:“这个冯显光,他娘的太狡猾了。”
这时,身后尘土飞扬,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朱昌寅说:“大哥,好像是冯显光的人追来了。”
朱昌庆手一指,队伍掉了个头,向另一条相反的路走去。大家翻山越岭,走了许久,朱昌庆挥挥手,让大家停下来。
朱昌庆举手给众人敬了个礼,红着眼圈道:“兄弟们跟着我辛苦了,我带着大家,本想奔出个前程,可我娘被杀了,我娘啊,年纪轻轻就守寡,把我们兄弟仨屎一把尿一把地拖大,现在却被人杀了,我朱老大再软蛋也不能忍着,大家说是吧?”
团丁们都点头说:“是啊副团总,我们也是父母养的,咋不晓得?”
朱昌庆说:“我本想用一条苦肉计杀了冯显光,为我娘报仇,可现在却失败了,回头路也断了,回去别说副团总当不上,命也会没有的,所以,我准备落草去。”
朱昌庆说着,望一眼远处的一座高山,那山躲在云雾中,好像也在望着朱昌庆。
朱昌庆咳了一声,说:“愿意跟我朱昌庆走的,一起上山;不愿意干的兄弟,现在就可以走人,我绝不强迫。”
“哗”的一下,人群分开,愿意随朱昌庆上山的有二十几人。
朱昌庆对那群要离开的兄弟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带着朱昌寅、柳叶儿和二十几个兄弟,向那座大山进发。
朱昌寅说:“大哥,得给老三捎个信,让他赶紧来会面。”
朱昌庆说:“放心,我早跟他说好了,我们先去选地方,他随后就带着营部剩余的人马过来。”
二十多人的队伍,经过两天两夜的跋涉,最终到了那座山上。
那座山,就是黄店县赫赫有名的天柱山。
铁中坪是天柱山的最高峰,上面陡而不尖,山顶有个大坪,几十亩宽,四边陡峭直立,如刀子削过一样,只有一个道观立在坪上。观前有口破钟,“当当当”一敲,声音满山回响,惊得鸟儿扑腾腾乱飞。还别说,这地方真是土匪落草的好去处。
朱昌庆一到山上,就把道观内的道士们召集在一起,让二十多个兄弟把枪端起来,瞄准,做出准备射击的样子。道士们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朱昌庆说:“别抖,让人看着怪难受的,我不杀你们。”
道观观主站出来,竖着掌道:“无量寿佛,大王,不知来这儿有何贵干?”
朱昌庆一笑,指着铁中坪,还有那方圆百里的山头说:“这些,我们征用了。”
老道问:“那我们呢?”
朱昌庆说:“要么回家,要么跟我们一块儿落草。”
老道翘着胡子,单掌竖起,还准备念“无量寿佛”,朱昌寅在旁边发话道:“我大哥说了,就这么定了,咋的,你想加入我们的队伍?你的年龄太大,都六七十了吧,打仗可是要拼刀子的,你行吗?”
老道脸色灰白,张开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朱昌庆给拦住。朱昌庆说:“我兄弟脾气火暴着呢,他一生气,连我都害怕。”说着,向朱昌寅一眨眼。
朱昌寅气昂昂地走过去,抽出大刀,舞得呼呼直转。舞到酣畅淋漓时,他忽然大吼一声,刀飞了出去,直直地插在一棵大桦树上,刀身进入树身不下半尺。老道睁大眼睛不说话了,单掌又一竖,来了句“无量寿佛”,扭头走了。
其余的道士,有的走,有的留。
当天,朱昌庆把人马驻扎下来,让会针线活的兄弟弄了面大旗。大家都开动脑子想,这面旗上该绣个什么名字。“替天行道”不行,“杀富济贫”也有种匪味,这事竟把朱昌庆给难住了。
朱昌寅说:“干脆就叫天柱山游击队吧,可以和郧山游击队一比高低。”
朱昌庆盯住朱昌寅问:“是柳叶儿出的主意?”
朱昌寅点点头。
朱昌庆说:“这女子不简单,从她出主意袭击冯显光来看,就不简单。你知道她是啥来路吗?”
“一个叫花子,不是被我搭救,现在她指不定被埋在什么地方了呢!”朱昌寅大大咧咧地说,“咱们的队伍就用这名字?”
朱昌庆不同意,说:“不成,那样一来,我们朱家军岂不成了共产党的游击队?”
朱昌寅说:“不是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吗?”
朱昌庆摇头是因为他心中有难处,这两年,为了得到保安团团总一职,他除了送礼请客到处活动外,也没忘了杀敌邀功。在黄店县,敌人只有一个——郧山游击队。他的手上,往少里说,死的也有百名以上的游击队员,如果不是冯显光和自己闹别扭,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说不定郧山游击队现在已经被他消灭了,他不想跟“游击队”这三个字沾上边。
因此,一九三七年的那一天,朱昌庆拒绝了朱昌寅的建议,拒绝了和郧山游击队合作。朱昌庆给自己的队伍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天柱山独立军,自己干自己的,不受别人指挥,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朱昌庆任独立军军长,朱昌寅任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一师人马就是朱昌庆带来的二十来个兄弟以及天柱山上新入伙的十几个道士。
朱昌文被任命为独立军第二师师长,二师人马由原留守洪垣镇的兄弟组成,只是目前还没到,还在路上赶着路。
柳叶儿则当上了后勤部部长兼军部参谋长。
第二天,一排枪响过后,一杆大旗竖了起来,“天柱山独立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朱昌庆站在大旗下,手叉着腰,发表了热情洋溢、振奋人心的讲话。朱昌庆号召兄弟们拿起枪,和他站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打出一片天地,让政府好好瞧瞧,是他朱昌庆厉害还是冯显光厉害。
接下来的任务是“解散”,再下来的任务是“等待朱昌文部的到来”。
大家站在山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连瞅了十多天,眼都瞅花了,却没见朱昌文的影子。到了第十一天的上午,全军三十多个弟兄仍伸着脖子,鹅一样地瞅着山下,这时,就看到一队人马沿着山脊蜿蜒而上,在树林间时隐时现。
一个兄弟指着山下说:“军长,快看。”朱昌庆刚一伸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身而过,那个兄弟一下子栽倒在地,鲜血喷了朱昌庆一身。
朱昌庆大惊,喊了声:“快趴下,不是老三的人。”
这时,山下的喊话声响起来,原来是冯显光。他对着一个大喇叭喊道:“兄弟们,投降吧,别等朱老三来救你们了,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被我们打死了,你们投降吧。”
朱昌庆先是愣了愣,后来却笑了。他躲在岩石后面,拢着手,向山下喊道:“冯显光,就你这怂样,也想打死我家老三,做梦去吧!我家老三刚刚送信过来,说他趁你不在,已经端你老窝去了。”
山上的人刚才听了冯显光的话,一个个脸都白了,这会儿一听朱昌庆的话,腰杆“噌”的一下又伸直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昌庆把朱昌寅叫到一边说:“糟了,老三说不定真的被冯显光打垮了,不然早该上山了!”
朱昌寅点头,明白事情很糟糕,他想了一会儿,向朱昌庆建议,由自己带着部分人下山,瞅准机会从后面或侧翼袭击冯显光。
朱昌庆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却摇头说:“从铁中坪下山只有一条路,现在这条路被冯显光堵得死死的,你们怎么下去?”
朱昌寅一笑说:“你看我的。”
朱昌寅有办法,他带了一根粗麻绳,绑在后山的一棵大桦树上,另一头往腰上一绑,然后,在脚下平着绑上两把匕首,双手绑两把铁钩,一步一步扣着山崖,像壁虎一样往下爬,很快就进入云雾之中。
朱昌庆赞叹道:“这个办法好,如果用绳子吊着往下放人,不到半山腰就会被乱石撞死。”
朱昌寅下到山下,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好。朱昌庆看到绳子绷直了,便使劲地扯了扯,感觉很紧,知道朱昌寅成功了,于是挑了二十来个兄弟下山。
柳叶儿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军长,我也要去!”
朱昌庆摇头道:“胡来,哪有女的上战场?”
柳叶儿说:“咋没有,听说郧山游击队里就有好多女的,有的还会打双枪呢!”
朱昌庆说:“那是土匪,土匪是一般人吗?”
柳叶儿一脸不高兴地说:“难道我们不是土匪?”
朱昌庆说:“我们不是,我们是被奸臣陷害,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有一天还会受到朝廷招安的。”
柳叶儿说:“大哥真是个官迷,人家把你当鼻涕一样扔了,你却还舍不得人家。”说完,也不管朱昌庆答应不答应,自个儿绑上绳子,“呼”的一声就下去了。
朱昌庆顿足说:“这丫头,真是不要命!”
朱昌寅的人全部下去后,朱昌庆仍不放心,他把剩下来的人召集起来,对他们说:“兄弟们,我给冯显光这个狗东西设了个套,大家只要按我的方法去做,保证让冯显光有来无回。”
一个叫王老好的兄弟问:“大哥,啥法子嘛?”
朱昌庆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喊军长。”
王老好赶紧立正,说:“是,军长。”
朱昌庆说:“铁中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一个人守着,冯显光也上不来。他现在带兵攻打我们,无非是想瓦解我们的军心,让我们窝里反……”
朱昌庆的话还未说完,冯显光就对着大喇叭喊上了:“山上的兄弟们,过来吧,不过来就是死路一条啊,别给朱老大陪葬了,不值!”
朱昌庆说:“大家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们想想,要是落在他手里,一个个还不被他剥了皮,点了天灯!”
冯显光又喊道:“兄弟们,我冯某人说话算话,谁打死朱老大、朱老二,我就赏他大洋二百!”
朱昌庆急了,忙吩咐大家:“都把耳朵眼给我堵上!”
冯显光喊了一会儿,见没效果,于是一发狠,手一挥,保安团的团丁们便一个个端着枪往上冲。谁知到了一个叫石门坎的地方,团丁们却怎么也冲不过去。原来,石门坎是两山之间的一道窄缝,从石门坎进出一只蚂蚁,山上的人也能一眼认出公母。
“啪啪啪”一顿乱枪,团丁们扔下几具尸体后,仓皇而退。
冯显光恼了,跳起脚来喊:“朱老大,老子困死你!”
朱昌庆哈哈大笑,说:“好吧,有种你就困。不过,这会儿我可要去吃饭了。”
冯显光在下面喊:“兄弟们,把机枪架着,堵住石门坎,下来一个打一个,下来两个打一双,一个月不下来,看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可是到了下午,冯显光却匆匆撤兵了。又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山那边突然响起爆豆一样的枪声,像过年一样热闹。
朱昌庆想,咋回事啊,不会是老二的人吧?老二只有二十来人,哪来这么强的火力?为了弄个清楚明白,朱昌庆派王老好和张结巴一块儿下山去侦察情况。
没过多久,两个探子便喜滋滋地跑回来向他报告。
朱昌庆问:“咋回事?副军长他们呢?”
张结巴说:“赢……赢啊,赢了。”
朱昌庆皱了皱眉,说:“说细一点儿。”
张结巴比划着说:“大……啊,不,军长,副军长打……打伏击了。”
朱昌庆一挥手,止住了张结巴,说:“王老好,你长嘴没?”
王老好赶紧告诉朱昌庆:“胜了,二爷胜了。”
“人呢?”朱昌庆问。
王老好和张结巴一同指向石门坎。
一队人马正依次从石门坎通过,当头的正是朱昌寅,后面是柳叶儿、洪英强等。他们一个个去的时候是一杆枪,回来时却扛着双枪。尤其是朱昌寅,还抱着一挺机枪。
原来,朱昌寅下山后,突然改变计划,没有偷袭冯显光,而是去攻打黄店县城。一路上,他还特意找来一些破锅乱铁,让弟兄们敲得如山响,空枪“啪啪啪”地放着。
柳叶儿问:“你想围魏救赵啊?”
朱昌寅说:“你说呢?”
柳叶儿说:“你要是打天柱山的旗号,冯显光肯定不会上当。”
朱昌寅不解地问:“那是为啥?难道他不要他的老窝?”
柳叶儿说:“天柱山就那么一点儿人,能分出多少兄弟给你去攻城?冯显光老奸巨猾,他明白凭守城的团丁就足够对付我们。”
朱昌寅挠了一下头皮,说:“那你说该咋办?”
柳叶儿说:“我看就打郧山游击队的旗号,郧山游击队人多势众,冯显光知道后,肯定不敢大意。”
朱昌寅想了想,说:“好,郧山游击队就郧山游击队。”
旗号改变后不久,后面的探子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说:“副军长,冯显光撤兵了,追上来了。”
朱昌寅一笑,选了一处险要之地埋伏起来。
半袋烟工夫过后,冯显光果然带着人来了。
朱昌寅大喊一声:“打。”弹雨顿时倾泻而下。
冯显光骑在马上,猫着腰喊:“兄弟们,跟我冲,老婆娃娃都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呢。”
山上又是一阵密集的子弹。
冯显光听了听,勒住马头说:“人不多,最多二三十个,兄弟们,给我用火力压制住他们。”
机枪手一听,“哗哗哗”一阵弹雨浇过去。
一时间,朱昌寅他们竟无法抬头,只能十分狼狈地东躲西藏。
团丁们兴奋得嗷嗷直叫,拿起枪就往前冲。
这时,山口后面,团丁的尾巴上,忽然枪声大作,团丁们纷纷倒下。
有人跑来报告冯显光说:“冯团长,大事不好,郧山游击队的主力部队来了。”
冯显光咬着牙,骂了一声“奶奶的”,挥手勒马,带着人撤退。朱昌寅早就盯上了那个机枪手,趁团丁们乱纷纷后退之机,他大刀一挥,发一声吼,冲下山去。没等机枪手醒悟过来,朱昌寅已经抓住了机枪的一端。机枪手不肯放手,跟朱昌寅拉拉扯扯。朱昌寅手腕一翻,机枪手的人头顿时滚落在地。
其他团丁更没有工夫顾及机枪,一个个撒腿就跑,很快就没了踪影。
朱昌寅带着兄弟们打扫完战场,正准备走,一抬头,却见山口走来一群人,人群中有人扛着一面红色的大旗,旗上绣着“郧山游击队”几个字。为首那人长着络腮胡子,五十多岁,腰里别着一把手枪,煞是威武。
那人来到朱昌寅跟前,伸出手,笑呵呵地说:“你好,我叫贾奎,郧山游击队的。”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郧山游击队司令贾奎?”朱昌寅没有跟贾奎握手,而是晃了晃手里的大刀,“请问,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趁火打劫的?”
贾奎朗声大笑道:“朋友有难,听到消息,理当赶来相助。”
朱昌寅一抱拳说:“谢了。”
贾奎也一抱拳说:“不谢。”
朱昌寅把机枪往肩上一扛,来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便带着一帮兄弟大大咧咧地走了。
贾奎似乎毫不介意,仍是一脸的笑。
听完朱昌寅的讲述,朱昌庆非常高兴,拍着朱昌寅的肩道:“老二,你真是个将才啊,我以前咋就没发现呢?嗯,好,不和郧山游击队结交,这事你做得很对!他们是土匪,处处和政府为敌,我们天柱山独立军跟他们不一样,我们只反冯显光,不反政府。如果我们和郧山游击队联手,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那我们将来就没有被招安的机会!”
朱昌寅得到表扬,一脸阳光地瞥了柳叶儿一眼,心里特别高兴。柳叶儿望着自己的脚尖,也眯着眼笑了。
朱昌庆和冯显光之间的仇最初源于冯显光的妹子冯二小姐,朱昌庆一直暗恋着冯二小姐。
几年前,冯二小姐在黄店县城读书,人长得水灵极了,朱昌庆头一回看到她,心就酥麻不已,于是当即决定请媒人到冯家提亲。朱昌庆很自信,觉得自己要人才有人才,要官职有官职,媒人一去,冯二小姐必定手到擒来,谁知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冯老太爷听了媒人的话,一脸的不高兴,水烟袋也不吸了,“哐”的一声拍在桌上,说:“这个朱昌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我家秀儿今年连二十都没满呢,这话亏他说得出口。”
冯显光也不同意,红着脖子吼道:“这个朱昌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牛还想吃……”
那一次的提亲,朱昌庆很失败,很伤自尊,回到洪垣镇,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一定要想办法从冯显光手里把团总的位子抢过来,然后以势压人,逼迫冯二小姐嫁给自己。可惜,朱昌庆的计划一直没有实现。现在,朱老太死了,他跟冯家的仇恨就摆到桌面上来了,想娶冯二小姐的事就更是难上加难。
朱昌庆是个牛脾气,越难的事他就越想干。尤其是打败冯显光之后,他更加坐不住,想娶冯二小姐的想法就愈是强烈。
这天,朱昌庆把朱昌寅叫到跟前说:“老二,这次,你守山,我带五十人下山走一趟。”
朱昌寅问:“你想去打县城?五十个人打县城也不够啊!”
朱昌庆说:“我这次下山不是去打县城,而是去打塔元街。”说罢还诡异地一笑。
三天后,朱昌庆回到了天柱山。队伍前面,两个兄弟抬着一顶小轿,“吭哧吭哧”的,走得满头大汗。朱昌寅和柳叶儿都很好奇,围上去问:“大哥,你咋抬顶轿子上来了呢?”
朱昌庆呵呵一笑,说:“老二,哥给你抬个嫂子回来了。”
朱昌寅很快醒悟过来,说:“大哥,这样不好吧,人家女孩同意吗?”
朱昌庆生气地说:“怎么,你想让我光棍到老啊?”
朱昌寅没说话,心里觉得朱昌庆这样做不地道。他想,这是哪家的女孩呢?她不该受到大哥的糟害啊!边想着边走过去掀开轿帘,见一个女孩被捆在里面,穿一身旗袍,是个大小姐,嘴里还塞着一块抹布。
朱昌寅一惊,说:“冯二小姐,怎么是你?”
冯二小姐正在流泪,一听朱昌寅的声音,忙“唔唔”地使劲点头。朱昌寅赶紧伸手掏出她嘴里的抹布。
冯二小姐哭叫着道:“二哥,快救救我,我家遭土匪抢了。”
朱昌寅点着头,扶出冯二小姐,解开她手上的绳子。正准备解她脚上的绳子时,朱昌庆却拦住朱昌寅说:“脚上的就别解了,解了她会跑掉的。”
冯二小姐望着朱昌庆,一脸不相信地问:“大哥,怎么是你?”
原来,朱昌庆下山,是在夜晚动的手。当时,他并没有露面,而是买通了冯府看门的,让兄弟们一拥而入,冲入冯二小姐房中,一绳子捆了人,用抹布堵上嘴,塞进一顶提前准备好的小轿,扔下一院子的惊叫和冯老太爷的哭喊,抬上轿子一晃就没了影子。所以,直到现在,冯二小姐还不知道这事是朱昌庆干的。
朱昌庆见冯二小姐的眼光像锥子一样刺向自己,忙低下头,杀气腾腾地说:“你哥打死了我娘,我这是在报仇。你是知道的,我娘把我兄弟三个拉扯大,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被你哥一枪打死了……”说着眼泪直流。
朱昌寅一听,也哭了,咧着瓢儿一样的嘴巴喊:“娘哎,狗日的冯显光,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说完,还狠狠地瞪了冯二小姐一眼。
柳叶儿也呜呜地哭起来。
冯二小姐的眼光顿时软了,像糯米糖一样,声音也硬不起来,说:“大哥,我也恨我哥那做法啊!可是,我哥说他没做那事。”
朱昌庆说:“做贼的人有几个承认自己做贼了?”
朱昌庆很威武地一挥手,吩咐兄弟们说:“把院子给我打扫干净,扎几对红灯笼挂上,弄些小炮放上,酒席摆上,今晚,本军长就和冯二小姐洞房花烛。”
“大哥,不,你不能这样。”冯二小姐急了,大声叫嚷着。
朱昌庆仿佛没有听见,吩咐手下几个兄弟,把冯二小姐关在房内,不许她出来,然后理直气壮地对她说:“我这是在报仇,报仇,你懂吗?”
冯二小姐望向朱昌寅,满脸求救的神色。朱昌庆见朱昌寅想张嘴,连忙提醒他道:“老二,忘记娘是咋死的吗?”朱昌寅刚刚柔软的心忽地又变硬了,狠狠地一点头,不再看冯二小姐。
当晚,一场宴席之后,朱昌庆就猴急地钻进房中。
冯二小姐开始又是哭,又是哀求,说:“大哥,求求你,大哥,不行的。”然后是挣扎,再然后就是大声地喊,“朱昌庆,你这个畜生,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弟媳妇……”
房内静了一会儿,突然响起朱昌庆炸雷一般的吼声:“笑话,你编吧你,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真的,我和昌文已经好上了!”冯二小姐又喊起来,在静静的夜里,声音很清晰,很响亮。
朱昌寅在外面一激灵,脑子清醒了,忙跑过去,一脚踹开房门说:“大哥,冯二小姐说的可能是真的。”
朱昌庆拧着眉毛,瞪着冯二小姐说:“那我凭什么相信你?”
冯二小姐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说:“这是昌文给我的,那次,他和我好过后,就给了我这个镯子。”
朱昌寅拿过镯子,见上面刻着龙凤呈祥的花纹,中间有个“文”字,眼圈就红了,说:“大哥,是老三的。”说完,递给朱昌庆。
朱昌庆看了很久,心有不甘地对朱昌寅说:“我就爱这一个女人,从没爱过别的人,从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就喜欢上她了。”
朱昌寅说:“可她是老三的人啊!”
朱昌庆说:“可老三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冯二小姐又哭了,说:“朱昌文,你说过要和我好一辈子的!呜呜,你扔下我去了哪儿啊?你晓不晓得,我每天都在想你?呜呜,现在,不说别人欺负,连你大哥都这样啊,呜呜……”
朱昌寅眼圈红了。
朱昌庆吼一声道:“你给我闭嘴。”
冯二小姐赶紧闭上嘴巴,满眼惊恐地望着朱昌庆。
朱昌庆摇着头长叹一声道:“老三,你咋抢先下手了呢?你这是在摘大哥的心肝啊。”然后,他白了冯二小姐一眼,说,“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走,你得呆在山上。”
冯二小姐又是一惊,问:“那是为啥?”
朱昌庆说:“我要用你作诱饵,引诱冯显光来攻打铁中坪,我要替我娘报仇雪恨。”
第三天,一封信就送上了铁中坪,信是冯显光写的。冯显光在信里把话说得火药味十足,威胁朱昌庆和朱昌寅,说他把朱家三亲六眷都打听清楚了,还列了名单,如果冯二小姐在山上有个一差二错,他就把朱家的亲戚杀干净。
朱昌庆笑了笑,把冯二小姐请出来让送信的人看,说:“你瞅清楚,我们伤她了没有?”
送信人仔细打量冯二小姐,见她依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身端正的旗袍,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便点头说:“没有,真的没有。”
朱昌庆对送信的人说:“回去告诉冯显光,他要是敢杀我一个亲戚,我就坏掉冯二小姐身上一个零件,让她少个鼻子或者少双眼睛;他要是敢把我三亲六眷都宰了,那我就让山上所有的兄弟尝尝鲜黄瓜是啥滋味!”
这话说得冯二小姐面红耳热,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
送信人赶紧点头哈腰地说:“一定说到,一定说到,大爷你千万要手下留情。”
那一天的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什么两样,天也是瓦蓝瓦蓝的,像水洗过一样,太阳照出来也是亮汪汪的,如一盘油饼。可是,塔元街的人就是感觉到跟平时不一样,咋的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到了晌午,王屠户还在喊“精肉哦——精肉——”,忽然感到嗓子不行了,火烧火燎的,于是喝口水,润了润,抬起头刚想接着喊,却张大了嘴,喊不出声。
一队士兵走过来,一直向塔元街迈进。那些士兵一个个戴着钢盔,穿着皮靴,肩上扛着枪,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
王屠户早就听人说了,知道是日本兵,于是大声喊:“不好,日本人,日本人来了。”
整个塔元街的人都转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待看清楚后,突然“呜哇”一声喊叫,四散奔逃,眨眼间就躲得不见影子。偌大一个塔元街只剩下一副肉架子,半边没卖的肉,还有王屠户和王屠户水嫩的媳妇。
日本兵“吭哧吭哧”地跑过来。带队的军官看看王屠户,停了下来,叫出两个日本兵,指着王屠户两口子“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两个日本兵便跑到王屠户和他媳妇跟前,用手比划着说:“你的,皇军的米西。”
王屠户的媳妇吓坏了,张大嘴,抱住肉案直哭。王屠户赶紧打躬作揖,满脸堆笑。
一个日本兵一脚踹在王屠户腿上,王屠户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另一个日本兵见了,哈哈大笑起来。两人把枪往背后一甩,撸起胳膊就去抬案板上的猪肉,可猪肉却被王屠户的媳妇紧紧抱住。一个日本兵去拉她,使劲一扯,王屠户的媳妇又是号叫又是挣扎,结果“咔嚓”一声,衣服被扯破了,一对胖鼓鼓的大奶子“呼”地弹了出来。
两个日本兵都张开了嘴,望着那对奶子,口水直流,然后猛扑过去,抱住王屠户的媳妇又揉又捏。
王屠户的媳妇大叫道:“不要啊,畜生!王疤子,你个狗日的快救命……”
王屠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兵爷,求你们饶了她啊,求你们。”
两个日本兵把王屠户的老婆一提一扔,摁在肉案上,一个日本兵去扯女人的裤腰带。女人愣了愣,突然大叫一声,一口咬住那个日本兵另一只手的手指,只听“咔嚓”几声脆响,那个日本兵的一根手指竟硬生生地被王屠户的媳妇咬断。
日本兵痛得直跳脚,举起枪,一刺刀扎下去,透过女人的肚子将女人钉在肉案上。
女人嘶哑着声音喊:“王疤子,痛啊……痛……”然后喘着气,浑身颤动着,如刮掉鳞片的鱼一样,瘫在那儿。
整个塔元街的人都躲在自家的窗户后听着,一个个吓得发抖,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还连声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王屠户傻了,他缓缓起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媳妇。那个断指的日本兵捏着手指,龇牙咧嘴,另一个日本兵则用枪托来捅王屠户,嘴里“叽里哇啦”地乱喊着。
王屠户好像没有听见日本兵的喊声,他慢慢走近自己的媳妇,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媳妇仍没断气,浑身颤抖着,嘴一张一翕的。
王屠户把脸贴在媳妇的脸上,小声道:“苏珍啊,你闭上眼,闭上眼就不痛了,就好了,你闭上眼就不怕了。我这就给你报仇去!”他说着,用一只手轻轻地捂着媳妇的眼睛,自己眼睛一闭,刀光一闪,一把雪亮的刀划过媳妇的喉咙。
两个日本兵一见,都大惊失色。拿枪的日本兵向王屠户走来,刚想说话,王屠户手中那把雪亮的刀已经举起来,只见刀光闪了几下,拿枪的日本兵的手和胳膊便都落在地上。断指的日本兵一见,惊恐不已,拔腿想逃,谁知还未迈出半步,就“轰”的一声倒下,他的两条腿已经折成了两截。
两个日本兵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惨叫起来。远处的日本兵闻讯,一窝蜂似的追过来,王屠户却不见了。
为首的日本人一见屠户铺里的惨状,勃然大怒,他东洋刀一挥,嘴里“叽里呱啦”地喊了两句什么,其他日本兵便迅速拉开枪栓,呼着喊着向塔元街后山的方向追去。
王屠户早就跑远了,他提着那把刮骨钢刀,头也不回地直奔天柱山。
朱昌庆和朱昌寅这才知道,日本鬼子进了黄店县,塔元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
在朱昌庆、朱昌寅面前,王屠户平生第一次号啕大哭,他跪在地上,头都撞出了血。
王屠户说:“狗日的日本鬼子,不是人,是畜生,我的苏珍竟被他们活活扎死了!”
整个铁中坪的兄弟那一刻心情都很沉重,也都很心酸,大家都是黄店人啊,日本人今天祸害了王屠户媳妇,明天不知道还会祸害谁呢?
朱昌庆问:“王屠户,你想不想报仇?”
王屠户说:“想,这会儿就想。”
朱昌庆说:“先练兵,教会山上的兄弟们把刀练好,然后大家一起下山杀鬼子去。”
王屠户“嗯”了一声,半天才擦着眼泪说:“可是,练刀不容易,我这刀法是从小就练的,我恐怕教不会兄弟们。”
朱昌庆说:“别担心,想想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你就能教会。”
王屠户听了,狠狠地点点头。
从那天起,王屠户就在天柱山上当起了教官。
几天后,一个日本人带着个翻译上了天柱山,说是要见朱昌庆。王屠户听说了,拿起自己的那把刮骨钢刀就要去杀人。朱昌庆眼睛一瞪说:“不许胡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日本人和翻译进来了,向朱昌庆鞠躬行礼,并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翻译在一边说:“大日本皇军山野联队长听说朱大爷朱二爷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是有名的江湖好汉,十分敬佩,特派鄙人前来拜会。”
朱昌庆没让座,自个儿坐下,翻了翻白眼,没搭理他。
日本人又叽里咕噜几句,翻译道:“渡边一郎先生说,朱军长这不是待客之道。”
朱昌庆说:“谁是客?主人请来的是客,不请强进的是土匪强盗,我面前站着的就是强盗。对强盗,用不着讲理。”
渡边一郎道:“先生此言差矣。”
朱昌庆呵呵一笑道:“你既然懂中国话,那就用不着这条狗啦。”说完,一指翻译,让他滚到一边,然后又问渡边一郎,“我的话错在哪里?”
渡边一郎道:“先生有杀母之仇不能报,有家不能归,怎么能自立于天地间?今天,鄙人来这儿就是商量为先生报仇的事,难道不是客人吗?”
朱昌寅在旁边一拍桌子,骂道:“滚蛋,什么仇啊恨的,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你们东洋鬼子有屁关系?”
渡边一郎望了望朱昌寅,问:“请问这位先生是……”
朱昌庆说:“他是我二弟,他说的话就等于是我说的。”
渡边一郎笑了笑,拿出一封信说:“鄙人是来送信的,我这里有朱昌文先生的一封亲笔信。”
朱昌庆闻言一愣。
朱昌寅一握刀子问:“我家老三怎么啦?”
渡边一郎又是一笑,说:“先生别激动,令弟大大的好。”说着,递上那封信。
朱昌庆一把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只见信上写着:大哥二哥,见字如晤!我已加入“大东亚共荣圈”,现已为黄店县保安二团团长,二位兄长见字速来,共图大计。三弟昌文,×年×月×日。
朱昌庆将信连看了两遍,咬了咬牙骨,然后把信递给朱昌寅。朱昌寅看信后,脸色铁青,指着渡边一郎,大吼道:“狗日的,你敢诬陷我家老三!”
朱昌庆摇摇手说:“老二,还不够丢人吗?”
朱昌寅说:“大哥,这信一定是他们伪造的,老三怎么可能投靠日本人?”
朱昌庆长叹一声,说:“可是,信确实是老三亲自写的,我认得他的笔迹!”
朱昌寅一时语塞,拿着信反反复复地看,最后一拍桌子说:“来人,把狗日的日本鬼子给我拉出去砍了。”
朱昌庆赶紧阻拦道:“老二,我不是说过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回头又对渡边一郎道,“滚回去告诉我家老三,让他别撞在我刀口上,不然,朱某人照样让他人头落地。”
渡边一郎带着翻译灰头土脸地走了。
朱昌庆和朱昌寅都没想到,渡边一郎就是进驻塔元街的那队鬼子的头目。那天,两个鬼子用刺刀扎死王屠户媳妇时,渡边一郎站得离屠户铺相当远,因此,王屠户没有看清他的脸。不然,依王屠户的脾气,渡边一郎恐怕下不了天柱山。
渡边一郎走后,朱昌寅很生气地说:“打他个狗日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占我们老家!”
朱昌庆说:“据侦察,进驻塔元街的鬼子一共有五十五个人,被王屠户剁了手脚的两个鬼子当天夜里就痛死了,现在还剩下五十三个,听说小鬼子武器不赖,我们应该咋打?”
朱昌寅说:“不能在塔元街打,那样会伤着家乡的老少爷们。”
朱昌庆点点头,一晃脑袋,突然眼睛一亮,说:“那我们不跟他们比武器,就比大刀。”
日本鬼子占领塔元街后,很快就在街道的西边修建了一座炮楼。每天,渡边一郎都会带着自己的队伍从塔元街走过。鬼子的脚步声总是“吭哧吭哧”地响,枪刺上的寒光总是闪得人直晃眼睛。塔元街的人见了日本鬼子的那副凶样,都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这天,渡边一郎挎着指挥刀,带着差不多所有的日本兵走出塔元街,向一个叫盐坪的地方走去。
盐坪很平坦,有五六亩地大小,离塔元街约有两里路,是山沟中涨水时冲出来的一块沙地,上面有的地方还种着庄稼。渡边一郎来了,到处瞅,最后一挥手,让人放了一把火,把庄稼烧光,整理出一个操场来。
自此,每天一次,渡边一郎带着他的兵来到这里,“哈哈哈”地练。塔元街的人不敢去看,也不想去看,心说,练吧,再怎么练也是一帮小矬子。
朱昌庆和朱昌寅伏击的地点就设在盐坪。
一切计划好后,柳叶儿建议说:“我们的力量太弱,干脆让郧山游击队过来帮忙,我们前后夹击,将鬼子一窝端了。”
朱昌寅不高兴地说:“柳参谋长,郧山游击队很牛吗?牛的话,这长时间咋不出来亮一招让我们看看?”
柳叶儿白了朱昌寅一眼,不理他,望着朱昌庆。朱昌庆摇摇头,说:“这是我们天柱山独立军的事,与他们游击队无关。”
柳叶儿说:“打日本鬼子,人人有份啊。”
朱昌庆说:“不用,八十人打五十人,我们有把握。”
柳叶儿说:“听说日本人打仗很厉害……”
朱昌寅打断柳叶儿的话说:“柳参谋长,你怎么那么多话?军长决定的事你瞎掺和啥?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害怕就甭去,我带八十个兄弟下山。”
柳叶儿说:“军长,我也去。”
朱昌寅说:“你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打仗的事是我们大老爷们干的。”
柳叶儿狠狠地瞪了朱昌寅一眼,说:“你个封建脑袋,瞧不起我们女人是不是?”
朱昌庆想了想,对朱昌寅说:“还是让柳叶儿去吧,到时候你跟她也好有个商量。”
盐坪四周都是槐树,棵棵都有瓦钵粗细,阴蒙蒙的一大片,是打埋伏仗的好地方。朱昌寅他们钻进去后,按柳叶儿说的办,一个个用土将刀盖上,免得刀反光,让小鬼子看到。大家身上都蒙着树叶或草棵,谁也看不清对方是谁。
日本鬼子来了。
本来,按下山前的约定,先由兄弟们打一排枪,然后再往外冲,和小鬼子拼大刀。可谁知道,王屠户一见日本人,就想起了媳妇惨死的样子,就红了眼,不等朱昌寅发令,他就刀一举,发一声吼:“狗日的鬼子,看我切了你们。”纵身一跃冲了出去。
四周埋伏的兄弟们一见,大脑像是突然短路,也嗷叫着冲出了埋伏地点。
朱昌寅傻了,回头对柳叶儿吼道:“躲着别动。”然后一掀身上的掩护物,冲了出去。
大家以为,小鬼子一见这么多人来偷袭,肯定会掉头逃跑,可是,他们既不跑,也不开枪,而是迅速退下子弹,上好刺刀,三人一组,背靠背地等着王屠户他们过来。
王屠户愣了一下,大喊道:“兄弟们别怕,我跟小鬼子干过,他们就那两下子,不咋地。”
大家一听,都来劲了,更加拼命地往前冲。一场规模不算小的肉搏战开始了。
几刀下去之后,朱昌寅却发现情况不对,敢情这些小矬子拼刺刀的方法根本不像王屠户说的那么差,不但不差,还特别强。朱昌寅的刀快如闪电,“金刀断水”、“苍龙抢食”,一招接一招。可是,小鬼子三人一组对敌,竟然防得风雨不透。
朱昌寅和王屠户两人还好,独立军的其他兄弟可就不一样了,一会儿惨叫一声倒下一个,一会儿“咕咚咕咚”躺倒一双。
朱昌寅红了眼,一声吼,大刀舞出一盘刀花,向一组小鬼子扎去。待三个小鬼子的刺刀反扎过来时,朱昌寅突然大刀一顿,刀锋一偏,向一个小鬼子的脖子抹去。一声惨叫过后,小鬼子终于倒下去了。
朱昌寅一招得手,刀锋顺势一回,旁边的小鬼子还未反应过来,已被砍成两段,一头栽倒在地。这时,第三个鬼子的刺刀已经扎向朱昌寅的后背,凉气直透他的肌肤。朱昌寅心中一凛,暗叫不好,以为自己非中刀不可。谁知凭空一声枪响,鬼子的刺刀像是被定住,再也没有前进分毫。朱昌寅回过头,发现刺杀自己的鬼子已经倒地,他头上挨了一枪,正汩汩地冒血。
柳叶儿拿着冒烟的枪,白了朱昌寅一眼说:“女人咋样?”
朱昌寅也不说话,大刀一挥,向不远处的渡边一郎冲去。
渡边一郎刚刚刺死了一个独立军兄弟,此时正龇着牙向另一个兄弟劈去。那个兄弟的刀被面前一名鬼子的刺刀粘住,一时脱不开身。渡边一郎满以为一刀下去必定能结果这位独立军兄弟的性命,谁知刀却在半空中被朱昌寅的刀牢牢地接住。
朱昌寅不说话,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闪电一般。渡边一郎的刀法也不错,刺、劈、攒、扫,花样不断。
八十来个兄弟跟五十多个日本鬼子的拼刺已经落了下风,独立军这边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朱昌寅额头出汗了——本来是打伏击战,现在却打成了胶着战,如果附近的日军闻讯赶来支援,那他的人一定会玩完!于是,朱昌寅的刀更加凶猛,更加快捷,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耗时间。可由于心慌,朱昌寅的脚步就有点儿虚浮,一不小心竟被一块石头绊倒。渡边一郎狞笑着扑过去,用力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朱昌寅使的是诱招,他摔在地上,趁势一滚,大刀旋起一圈白光,渡边一郎一声惨叫,半条腿飞了出去。
旁边的日本兵一见,赶紧奔过来救援。
朱昌寅喊一声:“兄弟们,撤。”
渡边一郎够狠的,坐在地上,一扬指挥刀,歇斯底里地喊:“机枪手,准备。”
恰在这时,又一支人马从密林间杀出,无数手榴弹破空而至,在鬼子堆里炸开。霎时间,鬼子尸横遍野。接着,“冲啊”、“杀啊”,一片喊杀声震天般响起。朱昌寅以为是朱昌庆来了,于是停下脚步大声喊:“兄弟们,军长带人增援我们来了,大家杀回去!”
日本人的阵势终于乱了,朱昌寅他们的大刀这下见了利市,滚瓜切菜一般砍过去,四五十个鬼子,眨眼间都躺下了,只有渡边一郎还活着。
渡边一郎浑身是血,一条腿已断,他拄着军刀,凶巴巴地望着朱昌寅他们。
王屠户一咬牙,红着眼睛说:“狗日的,你也有今天!”说着,他扔了大刀,从腰带上抽出那把刮骨钢刀,嘿嘿笑道,“我侍候过猪,侍候过羊,还没有侍候过东洋畜生。”说完,他用刀锋刮着手指甲,一步一步地向渡边一郎走去。
渡边一郎腮帮子上的横肉滚动了两下,突然一举刀。王屠户说:“咋的,你还想还手?”话没说完,渡边一郎闷哼一声,一刀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张结巴说:“小鬼……鬼子……真没劲,打就打,自杀……干吗啊!”
身后一人接过话茬说:“这是小鬼子的最后一招,叫切腹自尽。”
大家回头,见是贾奎,不禁一愣,原来救他们的不是朱昌庆,而是郧山游击队。
朱昌寅提着刀,一脸一身的血,对贾奎说:“怎么又是你救了我?”
贾奎说:“朱二哥,应当相帮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朱昌寅摇摇头。
贾奎笑了,说:“现在打日本人,我们不就成了一家人了吗?”
朱昌寅不说话,双手一抱拳,准备回山,贾奎拍了拍朱昌寅的肩膀,说:“我也想上山一趟,拜望一下朱老大,不知行不行?”
朱昌寅摇头说:“老大是国民党,一臣不事二主,恐怕跟你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柳叶儿又白了朱昌寅一眼,说:“你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儿吗?”
贾奎一笑,说:“这次应该能尿到一个壶里!”
“为啥?”朱昌寅不解。
“给你们治伤员啊。”贾奎指着受伤一地的独立军兄弟说。
可是,当贾奎带着卫生员等一大帮人走上天柱山时,朱昌庆还是把他挡在了石门坎。
朱昌庆硬气地对贾奎说:“我们天柱山的事由我们自己摆平,不要外人插手,请回吧,贾司令。”
朱昌庆、朱昌寅、柳叶儿在一起开战斗总结会。
柳叶儿说:“八十人偷袭五十来人,自己死四十多人,伤二十多人,幸亏还有帮手赶来,这仗不叫败仗,还有啥叫败仗?所以,朱昌寅得作检讨,在全军面前认真作检讨。”
朱昌寅很生气,瞪了柳叶儿一眼。
朱昌寅一直以为,柳叶儿是个连灯草都拿不动的女娃,出个破主意,勉勉强强还可以,上战场,绝对是个累赘。可是,盐坪一战,朱昌寅大开眼界,一个女娃竟敢提着枪上战场,还打翻了三个小鬼子,还救了自己的命,厉害!
朱昌寅事后对朱昌庆说:“这柳叶儿不简单。”
朱昌庆没说啥,只是笑了笑,说:“那你以后可得多听听这女娃的建议。”
现在,柳叶儿建议让朱昌寅作检讨,朱昌寅站起来,想都没想,说:“作就作嘛,有啥大不了的?”
朱昌庆睁大眼望望朱昌寅,然后又望望柳叶儿,想笑,可不知怎么的又没笑,只是咳嗽了一声,说:“好,那你就作吧。”
朱昌寅真的作检讨了,他当着全军几十人的面说,自己这次战斗犯了大错,没有弄清楚小鬼子的真实情况就贸然下手,是疏忽大意让大伙吃了大亏,给独立军造成了损失。朱昌寅还说,自己治军不严,战斗没有按军长预先设定的计划进行,是失败的根源。朱昌寅说着,眼光狠狠地剜向王屠户,王屠户一惊,忙低下头,不敢看朱昌寅。
柳叶儿说:“副军长的检讨深入到位,但是希望副军长说到做到,引以为戒,以后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朱昌寅灰头土脸,一言不发,下来问柳叶儿:“你是从哪儿学来的,一顶一顶的大帽子往我头上扣,重不重啊?”
柳叶儿一笑,问:“我说得不对吗?”
朱昌寅说:“就算对吧,可是……”
朱昌寅对朱昌庆说:“这次败仗我只能负一小半责任,王屠户那王八蛋应该负一大半,我还没喊冲锋,他就冲了出去。不将王屠户斩了,怎么能服众人的心?”
朱昌庆说:“算了,山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让他将功折罪吧。据兄弟们反映,过去我们所教的刀法花架子太多,上了战场,中看不中用,现在就让王屠户重想一路刀法出来,专破小日本的刺刀,想不出来,再杀头不迟。”
王屠户接到命令,一脸的感激,躲在屋里想了三天三夜。可是第四天,他找到朱昌庆,愁眉苦脸地说:“军长,你还是把我斩了吧,我……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新刀法。”
柳叶儿看着王屠户痛苦的样子,悄悄走过去说:“你难道就不能找个行家跟你一起商量商量?”
王屠户眼睛一亮,立马找到朱昌寅。以后,两个人就天天黏在一起,使劲地想啊想,脑壳想破了也没有新进展。
朱昌寅挠挠后脑勺说:“我看光想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一起演练演练吧。”
朱昌寅找来一支缴获的三八大盖,上了刺刀,学着日本鬼子攒刺的样子,站在那儿,斜持着枪,一手握住木护柄,一手握着枪托弯曲处。
王屠户仔细端详着说:“还挺像的,小鬼子就是这样拿枪的。”
朱昌寅分析说:“小日本这样拿枪,既能护住肚腹也能护住胸颈,确实挺厉害。”
王屠户说:“厉害个屁,我一刀下去还不是撂倒两个。”
朱昌寅说:“你别总是翻你那老皇历,你那是瞅人家不注意才得手的。”说着,他端起枪刺猛地向前一戳,喊一声“杀”。
刺刀已到面门,王屠户一惊,忙将手中的刀向上一磕。朱昌寅快速缩回刺刀,趁王屠户刀子撩空之机,又一刀刺了过去。
王屠户后退一步,说:“嗯,是有那个味道。”
朱昌寅也不搭话,“杀,杀,杀”,一刀连着一刀,快得像风一样。
王屠户气喘吁吁地说:“你慢点儿好不好!”
朱昌寅说:“小鬼子在你面前会慢吗?”
王屠户一听“小鬼子”三个字,眼睛立马红了,说:“王八蛋的小矬子,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王屠户说着,斜提着大刀站定,两眼瞅准朱昌寅的刺刀尖,一眨也不眨,说:“刺啊小鬼子。”
朱昌寅一声吼,一刀刺过去,王屠户刀背快速斜着上扬,去磕刺刀。朱昌寅的刀尖被王屠户的刀背碰着,歪斜上去。王屠户的大刀顺着上扬,划出一道弧,刀刃一闪,斜着劈向朱昌寅的脖子。
朱昌寅吓了一跳,头一缩,头发被刀子削掉了几根。朱昌寅脸都白了,骂道:“王屠户,你来真的啊?”
王屠户愣了愣,拍着头说:“我刚才真的把你当成小鬼子了!”
朱昌寅摸着头,眼睛陡然一亮,说:“我看就这样,刚才那一刀好像能破鬼子的刺刀,再来,再来。”
经过反复试验,朱昌寅和王屠户得出结论,只要把臂力练好,那一招绝对能让小鬼子人头落地。
增加臂力的方法很简单,练刀时,每个兄弟在头顶的上前方吊一根大木头,然后刀背上扬,将木头磕开,如此反复。如果有人觉得自己的臂力练到位了,就来向朱昌寅挑战,胜了算是过关,败了的话就继续练习。
这一日,朱昌寅正和大家练得欢畅,王屠户兴冲冲地跑来说:“副军长,军长叫你,好像有仗要打。”
朱昌寅说:“好极了,该到兄弟们亮刀的时候了。”
这次打仗,是为了支援郧山游击队。郧山游击队准备打小鬼子的一个据点,那个据点在郧山镇,咬进了游击队的根据地,像根刺一样扎得陨山游击队很不舒服。贾奎想把这个据点拔了,可又怕小鬼子从黄店县城派兵来增援,所以就想让天柱山独立军帮帮忙,在半道上伏击日本鬼子的援军。
朱昌寅说:“黄店县城的日军有一千多人,就凭我们,怎么打埋伏?”
朱昌庆说:“冯显光的部队离县城不远,小鬼子要防着他前去偷袭,不可能全来,能来的最多不过五百人,我看可以打。”
经过一段时间的招兵买马,天柱山独立军的人数已经接近八百。朱昌庆决定,这一次,他亲自下山担任总指挥,由朱昌寅担任前敌总指挥。
朱昌寅正准备说:打个仗,又是总指挥,又是前敌总指挥,不嫌麻烦吗?干脆两个职位我一肩挑算了!
朱昌庆却一挥手说:“就这么定了,八百人,留一百人守山,其余的全部跟我下山。守山总指挥由柳参谋长担任。”
柳叶儿立正道:“是,总指挥。”
朱昌寅大惊,说:“由你守山,可千万别让人端了我们的老窝,到时候让我们无家可归!”
柳叶儿说:“放心吧,丢了你的窝,你枪毙我。”
朱昌庆很满意,点点头,低声说:“冯二小姐也交给你。”
柳叶儿说:“我知道,大哥。”
天柱山独立军七百多兄弟下山了,队伍浩浩荡荡的。下山之前,朱昌庆给冯显光写了一封信,让王屠户把信送往一个叫碾盘子的地方,因为冯显光的保安团被日军的山野联队赶出黄店县城后,就驻扎在那儿。朱昌庆在信里告诉冯显光,希望他带兵佯攻黄店县城,吸引住山野联队的一部分兵力。
朱昌寅不放心地说:“冯显光跟我们有仇,他会按你的意思办?”
朱昌庆说:“天大的仇也没有跟日本鬼子的仇大!我和冯显光打了几年的交道,这家伙心狠手黑,杀人不眨眼,但是条汉子,分得清轻重。”
王屠户接了信,扬鞭策马而去。
当天晚上,王屠户又快马奔回,将冯显光的回信交给朱昌庆。
冯显光在信里说:“朱老大,你放心,我们的账等打败小鬼子后再算,明天我准时开打。”
第二天一早,朱昌庆的部队悄悄地向僧道关移动。这时,县城方向传来轰隆隆的枪炮声,朱昌庆知道,冯显光开始行动了。郧山游击队那边,贾奎的通讯员也骑马赶来,说游击队进攻郧山镇鬼子据点的战斗已经打响,黄店县城的日本援军也出动了。
朱昌庆让王屠户当冲锋队队长,不过他再三强调,王屠户必须听自己的号令,让打枪的时候就打枪,让用刀的时候就用刀,不准乱来。
王屠户点着头,特别高兴,说:“军长,我听你的,这回我绝对不违纪。”
朱昌庆说:“老二,把那挺缴获的机枪给我。”
朱昌庆的部队抄小路快速向僧道关赶去。
僧道关是道山峡,一条路从黄店县城伸出来,弯弯扭扭经过这儿,两天的路程,直达郧山镇。路到僧道关,被两山一卡,格外惊险。两边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山上桦树椿树等密密匝匝,时不时有猛兽出没。朱昌庆带着独立军赶到,一声号令,大家按提前商定好的,埋伏在山石后,屏息凝视,大气也不敢出。不一会儿,人喊马嘶,小鬼子的增援部队就来了。前面是几个尖兵,一路走一路打枪;后面跟着一辆摩托车,车上架着一挺机关枪,四处乱扫着。再后面半里左右,是日军的大部队,还有二鬼子朱昌文的部队。朱昌庆眼睛睁得溜圆,看到日本人彻底进了自己的埋伏圈,于是大喊一声“扔手榴弹”,同时,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撒向那辆摩托车。
摩托车起火了,手榴弹爆炸了,枪子弹也打得“噼噼啪啪”响。
朱昌庆又是一声大喊:“杀。”
王屠户一摆大刀,山两边的兄弟像一头头老虎,不顾一切地冲向敌人。小鬼子蒙了,但迅即清醒过来,他们刺刀一挺,跟天柱山独立军展开了白刃战。
朱昌庆躲在大石头后面喊:“保安团的兄弟们,我是朱昌庆,我们都是黄店人,不要给小鬼子卖命了!”
独立军的兄弟也跟着喊:“咱们黄店人不杀黄店人,只杀小鬼子,大家别跟着朱昌文那个王八蛋出卖祖宗啊。”
二鬼子们一听,心马上散了,有的躲起来,有的干脆反戈一击。
朱昌庆看杀得差不多了,突然喊声“撤”,所有兄弟一听,狠狠砍上几刀,一转身钻入林中不见了。
小鬼子并没有追赶,而是继续向郧山镇前进。
第二天午后,这队日本援军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中沟。中沟这个地方,只有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在山旮旯里。一条河夹山而下,白亮亮的。这儿离郧山镇已不到百里,树木阴翳,遮天蔽日。朱昌寅带着人,早已埋伏在这儿。
小鬼子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把埋伏的戏不厌其烦地上演。朱昌寅的战法跟朱昌庆如出一辙,也是先扔手榴弹、放枪,然后手舞着大刀冲锋。朱昌寅和兄弟们抡起砍刀,使劲地砍。日本鬼子在他们小队长的指挥下,也端着刺刀跟独立军拼起了老命。
还别说,小鬼子困兽犹斗,也挺有战斗力的。一阵反扑,竟把朱昌寅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朱昌寅打算撤退,可退不成,小鬼子也杀红了眼,刀刀见血,豁出了性命。朱昌寅的大砍刀划过一道弧线又划过一道弧线,一个个小鬼子惨叫着倒下,可他的胳膊却受伤了,鲜血直流。
张结巴说:“副……副军长,要……要败了。”
朱昌寅怒睁双眼,道:“放你娘的屁,结巴,不冲老子宰了你。”说完,挥刀又冲向敌人。
这时,机枪响了,朱昌庆带领大部队赶到。
“突突突”、“哒哒哒”,一阵好打,小鬼子很快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像乌龟一样钻进一个土围子中,那些二鬼子则几乎全跑光了。
朱昌庆和朱昌寅正商量着怎样端掉土围子,贾奎来了,还带来成箱的弹药。陨山游击队已经把郧山镇上的土匪据点拔掉,所以及时赶来支援朱昌庆他们。
贾奎笑着握住朱昌庆的手说:“谢谢朱军长,谢谢天柱山独立军的兄弟们。”
朱昌庆说:“别谢了,我们这是在报那两次解围之恩。”
贾奎笑道:“不是你们阻击得好,我们那边是很难这么快打下来的。”
朱昌寅说:“应当的,打日本人嘛,人人有份。”
三人商定,对土围子里的小鬼子只围不打,引诱黄店县城的日军前来增援。郧山游击队则再次前往僧道关设伏,迎击增援的日军。等独立军顺利拿下土围子后,陨山游击队即可与佯攻县城的冯显光合兵一处,攻打县城。
贾奎很担心地说:“如果冯显光不愿意跟我们游击队合作咋办?”
朱昌庆说:“给他一点儿好处嘛,攻下县城,让给他,他一定愿意。”
贾奎说:“那只有朱军长去联系,你们是熟人。”
朱昌庆点头答应了。
贾奎带着人走后,朱昌庆也骑着马,带上几个随从,向黄店县城的方向疾奔。
此时的冯显光,正带着他的部队,在黄店县城城郊跟日本人打得热火朝天。
朱昌庆在军营里跟冯显光见了面。
冯显光一见朱昌庆便骂开了:“朱老大,你狗日的把我妹妹抢去,到底想咋样?”
朱昌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报仇,你打死了我娘。”
冯显光赌咒发誓说:“谁要做了那事,就不是父母养的。”
朱昌庆摇摇手说:“这事以后再说,现在有一桩生意,看你想不想做?”
冯显光说:“那我妹妹呢?”
朱昌庆说:“仗一打完,你妹子就完璧归赵。”说完,跟冯显光说出这次的作战计划。
冯显光摇头说:“不行,佯打可以,来真的我可不干。”
朱昌庆说:“县城攻下后归你。”
冯显光眼睛一亮,不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朱昌庆点点头,知道冯显光的胃口已经被自己吊起来了,于是很硬气地说:“朱老大说过的话,啥时候不算数?”
冯显光一把抱住朱昌庆的肩,眼圈都红了。作为保安团的团总,在丢了黄店县城之后,冯显光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在撤出县城的那天,他曾经在部下面前发过誓,说总有一天会带着他们杀回去。现在,朱昌庆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的诺言兑现,叫他如何不感激?
冯显光说:“老弟,你是塔元街走出来的汉子,我也不是软蛋,就这么定了,我唯你马首是瞻。”
朱昌庆点着头,拍拍他的肩,转身向营门外走去。
冯显光殷勤相送,分别时,他还特地拉着朱昌庆的手说:“老弟,我再说一遍,你母亲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
朱昌庆望着冯显光许久,才拍着他的肩说:“我相信你,我们先打日本鬼子。”
日军增援小部队被围在中沟的消息传回黄店县城,山野联队长想都没想,又派出一支部队冲出县城,前往中沟支援。在僧道关,这支部队被郧山游击队一举击溃,丢下一片死尸,夹着尾巴狼狈逃窜回去。郧山游击队乘胜追击,和冯显光的国军一道,将黄店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天柱山独立军也在全歼中沟土围子里的日军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黄店县城。
本来,一场恶战就在眼前,谁知,县城里,朱昌文的部队却反水了,在副团长刘贵山的率领下,“保安团”举起白旗,悄悄打开北门,让攻城部队一哄而入。
刘贵山跑到朱昌庆跟前,立定报告:“刘贵山带领兄弟们回来,听从副团长指挥。”
刘贵山是朱昌庆的老部下,是朱昌文的副手,所以他仍然称朱昌庆为副团长。
朱昌庆举手还礼,抱着刘贵山的肩膀,连声夸奖道:“好样的,贵山,真正好样的。”
朱昌寅在旁边着急地问:“朱昌文呢?他咋的不来?”
“朱营长铁了心要当二鬼子,劝不转来,所以,我就把兄弟们拉过来了。”刘贵山谈到朱昌文时,一脸的怒气。
朱昌寅骂一声“王八蛋”,眉毛跳了两下,一把扯过一匹马,翻身骑上,一抖缰绳向前冲去。
贾奎和朱昌庆均是一愣,也赶紧跳上马追赶朱昌寅。
这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城中仅剩的日军仍在作困兽之斗。冯显光的部队、陨山游击队和天柱山独立军的兄弟们,还有接应的部队,喊杀声震天,在做最后的扫尾工作。朱昌寅到处寻找山野联队长和朱昌文,但是,把整个县城都翻遍了,包括死人堆,也没看见这两个人。
这时,张结巴跑过来问:“副……副军长找谁?”
朱昌寅勒住马缰绳说:“朱老三。”
张结巴说:“我……我见过。”
朱昌寅急吼道:“在哪儿?”
张结巴说:“他……他刚才护着一个日……日本人跑……跑出县城去了。”
朱昌寅两腿一夹,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嘶鸣,放开四蹄冲出城门。
朱昌庆和贾奎拍马紧追。
大约追了一顿饭的工夫,朱昌寅发现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两个黑点。
朱昌寅紧追一气后,大声喊道:“朱昌文,你给我回来。”
两个黑点不但没有停,反而跑得更快。朱昌寅一挥马鞭,趟过一条河,上了一道田埂,从一条岔道穿过去。又是一顿饭的工夫,他来到了那条路的前方,手上拿着盒子炮,勒马站在那儿。很快,两个黑点跑近了,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了。朱昌寅朝天开了一枪,大吼一声道:“站住。”
朱昌文和日军军官正低着头飞奔,没提防前面有人挡道,都吓了一跳,于是拼命勒住马缰绳。
朱昌寅“嘿嘿”一笑,盯着那个日军军官问:“你就是山野联队长?”
日军军官听得懂朱昌寅的话,一点头道:“是的。”
朱昌寅斜了朱昌文一眼,对山野联队长说:“今儿个,是你狗日的忌日,那些忘了爹娘和祖宗的人想救你回去立功,好去当大官,没门!我现在就断了这个王八蛋的念想。”说完,盒子炮一点,对着山野联队长就准备抠动扳机。
朱昌文一见,赶紧一鞭马,挡在山野联队长前面。
朱昌寅立时傻眼。
朱昌寅大怒,骂道:“滚开,朱老三,你这个王八蛋,日本人是你祖宗啊?”
朱昌文不让,说:“对不起,二哥,山野联队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我带着一帮兄弟,在洪垣镇被冯显光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是山野联队长救了我,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埋在哪儿!”
朱昌寅说:“老三,你糊涂啊,你一个读书人咋这样糊涂呢?你这样做,娘在地下能瞑目吗?”
朱昌文铁了心,说:“我管不了这些,反正今天,山野联队长我救定了。”
朱昌文说完,转身一鞭抽在山野联队长的战马上,高声叫道:“太君,快跑。”
山野联队长的马一尥蹶子,驮着他一溜烟跑了。
朱昌寅举枪欲射,朱昌文却张开双臂,用身子挡住朱昌寅的枪说:“二哥,要打他就先打我。”
朱昌寅红着眼睛,慢慢举起枪,抠动了枪机。不料,后面一只手快速一托,朱昌寅的子弹打歪了。
托住朱昌寅手臂的人是朱昌庆,他身后跟着大汗淋漓的贾奎。
朱昌庆一脸怨愤地看着朱昌文说:“老三,难道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比不上你跟日本人的关系?”
朱昌文面无表情地说:“山野救过我。”
朱昌庆说:“可我们是你的亲哥哥啊!”
朱昌文下了马,对着朱昌庆和朱昌寅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说:“你们的兄弟,在被山野联队长救下来的那一天就不存在了,你们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弟弟!”说完,他翻身上马,猛抽一鞭,绝尘而去。
朱昌庆不说话,立在马上像尊铁人,面如冷霜。
朱昌寅一刀插在地上,大喊一声道:“朱昌文,我们跟你一刀两断,下次见面,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这个丢先人的东西!”
朱昌文没有回头,一直到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天尽头也没有回头。
天柱山独立军回山了,带着大量的战利品。朱昌庆回到军部后,召开了军事会议,将部队分为四个师:一师师长张贵山,所辖刚投奔过来的一帮二鬼子兵;另外三个师的师长分别是王屠户、王老好、张结巴。
由于僧道关和中沟伏击战战果辉煌,再加上攻打黄店县城一举成功,天柱山独立军一时声名显赫,每天来入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朱昌庆笑呵呵的,来者不拒,甚至连瘸子哑巴都要。朱昌寅很不满,劝朱昌庆精挑细选,说那样才是精兵。朱昌庆堂而皇之地说,打小鬼子,人人有份嘛。暗地里,朱昌庆批评朱昌寅,说他打仗有一把刷子,可眼光不行,不懂政治。
朱昌寅确实不懂,问:“啥叫政治?”
朱昌庆叹了口气说:“我招兵买马是为了造声势,是想向政府要编制。”
朱昌寅更傻了,说:“人家也没有承认我们是国军啊,这都是你一厢情愿!”
朱昌庆喝了一口茶,踌躇满志地说:“放心,招安是迟早的事!我之所以这次打日本人不惜血本,一方面是小鬼子该打,不打不解恨;另一方面,也是想引起政府的注意,好让他们主动来收编我们天柱山独立军。”
果然,朱昌庆盼着的事,不久就变成了现实。上山来谈收编的人戴着副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说是国军赵师长派来的,姓邢,是个参谋。
邢参谋说:“为了统一抗日,蒋总统说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均有抗敌守土之责。”
朱昌庆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理所应当。”
朱昌寅忙问:“只有我们被收编吗?”
邢参谋说:“冯显光的人马也成了国军正规部队,一个团的建制,冯显光任上校团长。”
朱昌寅仍不放心,问:“那郧山游击队呢?”
“他们也被收编了,番号是八路军郧山支队。”邢参谋笑着拿出任命书让大家看。
天柱山独立军也按一个团的建制收编,朱昌庆任团长,朱昌寅任副团长,柳叶儿任团参谋长。鉴于天柱山部队战斗力特强,赵师长特地给了朱昌庆四个营的编制,三个直属营,一个独立营,营以下军官,团部自行任命,然后由师部下发委任状。
能如愿以偿地当上正规军的上校团长,朱昌庆很满意,只是在邢参谋临走时,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他自己率部下山,效命军前,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天柱山根据地还得留下一点儿人马看家护院,不能让小鬼子抄了自己的老窝。
邢参谋当即给赵师长发电报,赵师长答应了,让朱昌庆留下一个独立营,其余人马尽速下山,跟赵师长的大部队会合。
朱昌庆自然是让朱昌寅留在山上带领独立营,并且将柳叶儿也留下了。
离开天柱山的那天,朱昌庆让冯二小姐也跟着走了。朱昌庆说,冯二小姐老呆在天柱山上也不是个事,还是送她回到冯显光身边去吧。
两人在山下分别时,冯二小姐上马,却怎么也上不去,朱昌庆在旁边,不言不语,走过去,手一搂冯二小姐的腰,把她提到马背上。
冯二小姐红了脸,低着头,抬着眼皮望了一眼朱昌庆,轻声说:“大哥,我走了。”
朱昌庆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挥了一下手。
冯二小姐说:“大哥,你要注意身体啊。”
朱昌庆望着冯二小姐,很久才说:“朱老三,你混蛋,白瞎了这么好的一个人!”
冯二小姐眼圈红了,一颗颗泪珠从眼眶中滚出来,沿着睫毛亮晶晶地滑落。朱昌庆轻轻一拍冯二小姐的马,马儿便蹄儿“哒哒”地走了。走出好远,却见朱昌庆骑马飞快地从后面赶上来,拦住冯二小姐。冯二小姐不知道朱昌庆想干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朱昌庆从怀里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递给冯二小姐,嘱咐她道:“小鬼子像野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冯二小姐接过匕首,低头轻声道:“我不敢杀人。”
朱昌庆说:“可以自杀啊,朱家的媳妇不能让小鬼子糟蹋了。”朱昌庆说完,掉转马头,一挥鞭子,“啪”的一声响,向远处跑去,渐渐跑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夕阳下。冯二小姐拿着匕首,向黑点望去,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朱昌庆的部队,番号是独立团。朱昌庆随后带着他的独立团跟随赵师长战郧阳,保武汉,克老河口,下十堰。每次作战,朱昌庆都是一顶钢盔一挺冲锋枪,冲锋在最前头。三年后,朱昌庆带着部队再次打回黄店县城时,已经是一个少将旅长了。
三年时间过去,黄店县的抗日力量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冯显光仍旧是团长,驻扎在县城,一直窝着没动。朱昌寅在天柱山,坐镇塔元街,部队扩充到一千多人。郧山支队也发展到两千多人。
这期间,日军在山野联队长的统领下,三打黄店,三次败归。鉴于黄店抗日力量之强大,无奈之下,山野联队长向上边求援。日军华中司令部长官大怒,大骂山野联队长无能,他一咬牙,下了血本,派出一个旅团前来黄店县城增援。旅团长是山野联队长的老同学,名叫藤野。藤野指挥刀一挥,五千多日军黑压压地逼向黄店县城。朱昌文也回来了,他做着二鬼子团长,骑着高头大马,斜挎着匣子枪,挂着望远镜,好不威风。
黄店保卫战就此拉开帷幕。
朱昌庆任总指挥,他的第一步棋仍是招降,招降的对象不是外人,正是他的弟弟朱昌文。
几年的战斗下来,朱昌庆知道小鬼子的战斗力有多强。朱昌庆心里有点儿发怵,一个旅团啊,不是个小数字。再说,朱昌文终究是他的一块心病,一天不把他拉回来,朱昌庆就一天不得安宁,就感到难以向朱老太的在天之灵交代。
朱昌庆找来已经是自己马夫的刘根,对他说:“刘叔,你帮我去办件事。”
刘根问:“大爷,啥事?”
朱昌庆拿出一封信,叹了口气,说:“老三在那边,这咋行?这是丢先人丢祖宗的事啊,他不回来,我们老朱家丢人哩!我也对不起我死去的娘……”
朱昌庆让刘根扮成农民,想办法把信送给朱昌文,然后要朱昌文脱离鬼子,回到这边来。
朱昌庆说:“他能把那个团带回来更好,如果带不回来,那就一个人回来,我会组织人欢迎他,仍旧认他这个弟弟。”
刘根说:“好嘞大爷,昌文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
不幸的是,刘根见到朱昌文时,是在藤野旅团长的院子里。
朱昌文兴冲冲地走进院子,看见五花大绑的刘根,不禁一愣,说:“这……这不是刘叔吗?”
刘根睁开眼,“呸”了一声,说:“羞你先人呢,亏你还认得我!”
朱昌文一鞠躬,问藤野:“太君,这是怎么回事?”
藤野“嘿嘿”一笑,扔出一封信说:“这家伙,鬼头鬼脑的,到处打听你的行踪,结果被皇军便衣发现,抓住一搜,就搜出这个,你的好好看看。”
朱昌文一看,额头直冒冷汗,说:“太君,我冤枉啊,朱老大这个王八蛋是在使反间计,山野联队长可以为我作证的。”
刘根听了,破口大骂道:“朱昌文,你是朱家的种吗?你以为你大哥像你一样,没心没肺是个畜生?”
藤野又是“嘿嘿”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几只大狼狗,对朱昌文说:“我相信你的忠心,今天请你过来喝酒看戏,看狗生吃活人。”
说完,藤野让人摆上酒席,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请山野联队长和朱昌文入席,然后一拍巴掌,一只狼狗一扎耳朵,呜的一声低吼,箭一样地冲上去。刘根一声惨叫,腿上的肉被狼狗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
藤野笑道:“你的,只要投降,皇军就饶了你。”
刘根呻吟着,许久才对藤野说:“你过来,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但是,不能让别的人听见。”
藤野眉毛一扬,放下酒杯,高兴地走过去。刘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藤野没听清,说:“你的说什么?”说着把头靠近。刘根一伸脖子,一口咬住藤野的耳朵,狠狠一扯,藤野的一只耳朵便掉了。刘根哈哈大笑道:“狗都不操的小鬼子,去死吧。”
藤野捂着耳朵,满脸鲜血地号叫着:“咬死他,快。”
所有的狼狗都像箭一样扑向刘根,可是,“啪”的一声枪响,那些狼狗一惊,刹住脚步,又夹着尾巴“呜呜”地逃了回来。
院子中的日本兵举枪对准朱昌文,朱昌文吹着手枪上的蓝烟,骂道:“糟老头子,竟敢使反间计,竟敢咬伤藤野太君,真是该死。”
刘根不动了,胸前汩汩地流着血,他喃喃骂道:“朱昌文,你……丢了塔元街人的……脸……”话没说完,头一低,死了。
藤野一手捂着血淋淋的耳朵,一手拍着朱昌文的肩膀说:“朱昌文,你的,皇军大大的朋友。”
朱昌文点着头,连连道:“我的朋友的,永远的。”
离开藤野旅团长的院子,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朱昌文突然捶着墙壁,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刘叔,对不起……刘叔……”
听说刘根被朱昌文击毙,朱昌庆半天无语,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回军营。一整天,他一口饭也没吃,树桩似的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念叨着:“朱老三,你是狼,是狗,是畜生。”
第三天一早,朱昌庆的部队出发了,车辚辚,马萧萧,准备去解黄店之围。
藤野这次的作战意图很明显,就是围住黄店县城,以冯显光的部队作诱饵,吸引黄店附近的抗日力量前来救援,然后凭借优势兵力及强大的火力歼灭之。
朱昌庆本来是想先策反朱昌文,削掉小鬼子的一只臂膀,然后带兵跟冯显光的部队里应外合,再打一次漂亮的歼灭战,从而把小鬼子全部赶出黄店。现在,朱昌文指望不上,因此只能硬碰硬。
郧山支队没有参加这次攻坚战,按照朱昌庆的计划,由他们前去攻打上津。上津离黄店县城约有四百里路,也驻扎着几千日军,朱昌庆是希望通过郧山支队牵制住那股日军,不让他们有增援黄店的机会。
攻城部队走到半道时,朱昌庆忽然接到贾奎派人送来的消息,说藤野在七里峡一带埋伏有大量日军,准备打朱昌庆一个措手不及。朱昌庆勒住战马,由衷称赞道:“这个贾司令,情报来得真是及时,再晚一点儿,我就进了鬼子的伏击圈了。”
朱昌庆停下队伍,着人招来朱昌寅(朱昌寅已经带着独立营的大部分人马跟朱昌庆合兵一处),命他带着独立营的战士先行出发,迅速赶到七里峡,反击埋伏在那里的日军,争取打败他们。
朱昌寅领命后,要求每个战士带上二十颗手榴弹,说是等到了七里峡后,先在两边的山崖后面埋伏好,听到进攻命令,五分钟内将手榴弹扔完,谁剩一颗,将军法处置;然后抽出大刀往山下冲,见小鬼子就砍,别留活口。
战士们一声答应,挎起手榴弹,抄小路飞奔起来,未过晌午便到了七里峡。
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
扔完手榴弹后,朱昌寅大喊一声:“吹号,冲!”瞬间,独立营一千多兄弟,亮出寒光闪闪的大刀,争先恐后地冲下山去。
日本兵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蒙了,根本抵挡不住,不断地往后退,最后变成了逃跑。
朱昌寅一路追杀,来到黄店城外。
黄店的形势很严峻,日本人死死围住县城里的冯显光部,并在县城外修筑起坚固的工事,同时电令上津的日军火速驰援,准备内外夹击,将朱昌庆的部队包饺子。
那是一场生死搏杀,也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战斗开始,日军的飞机大炮一顿狂轰滥炸,朱昌庆的阵地上顷刻间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两天过后,朱昌庆的部队只有大量的损耗和减员,却没有多少斩获。
大家都来劝朱昌庆,说:“旅座,还是撤退吧,敌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
朱昌庆不答应,拍着桌子说:“那冯显光咋办?扔给日本人?那样做,我们还是人吗?”
王屠户说:“攻不进去啊,上津的日军也快突破贾奎他们的防线了。”
朱昌庆说:“攻不进去也要攻,死也要死在这儿。”
王屠户说:“你不会是为了冯二小姐吧?”
朱昌庆脸色不好看了,冰冷如霜,说:“都是塔元街的兄弟,我扔下他们,让小鬼子杀啊砍的,我是人吗?以后,我还有脸回塔元街吗?”
王屠户一咬牙说:“旅长,是我错了,不过,这仗不能这样打。”
朱昌寅也点点头,同意王屠户的看法。最后商量决定,让冯显光率部晚上突围,这边组织敢死队接应。由朱昌寅带领独立营的人马向上津方向运动,前去增援郧山支队。如果日军没有突破郧山支队的阻击防线,独立营就跟陨山支队并肩作战;如果日军突破了防线,独立营则必须重筑防线,务必挡住日本人。
朱昌寅还没到达陨山支队的阻击点,他们的通讯员就来了,通讯员告诉朱昌寅,日军的上津增援部队也有一个联队,火力非常猛,郧山支队牺牲太大,已经退下来了。
朱昌寅急问:“贾司令现在怎么样?他能不能再拖一拖小鬼子,留点儿时间让我们构筑工事啊!”
通讯员眼圈一红,低下头,十分难过地说:“贾司令他……已经牺牲了!”
“什么?”朱昌寅愣住了,长叹一声道,“贾奎,贾司令,对不起,是我们朱家兄弟欠你的,我们……”
柳叶儿摘下帽子,低头哭了起来。
通讯员说:“贾司令牺牲前让我告诉你们,小鬼子来势汹汹,不能硬碰,你们最好还是先退让一步。”
朱昌寅没说什么,问:“郧山支队目前的情况怎样?”
通讯员说:“死伤过半,现在已由副司令周明带领着向山里撤退了。”
送走通讯员,朱昌寅估计上津的日军快到了,也来不及构筑工事,于是命令弟兄们赶紧后撤,来到距离上津一百五十多里地的柳树沟口,设下阻击防线。
朱昌寅动员大家道:“兄弟们,黄店部队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打胜了,我们是黄店的功臣;打败了,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
大家听了,二话不说,赶紧修筑工事。
下午时分,鬼子来了。
朱昌寅对柳叶儿说:“瞧鬼子那样,看来是被郧山支队揍得不轻。”
柳叶儿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可惜了贾司令,多好的一个人啊。”
朱昌寅不说话,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日军越来越近,朱昌寅喊声“打他狗日的”,所有的枪都响了起来,小鬼子立马倒下一大片。其余的日本兵赶紧卧倒,架机枪的架机枪,支炮架的支炮架。
朱昌寅说:“不好,鬼子要打炮了,快跑。”
独立营的兄弟们一听,赶紧收起家伙,迅速转入第二道防线。
在第二道防线里,朱昌寅故意让大家放空枪,然后扔石头。日军指挥官一见,大喜过望,一扬手里的指挥刀道:“支那军没子弹了,冲!”
肉搏战又开始了,这一次,天柱山独立团的大刀再显神威。
日军千余人,经过郧山支队的阻击,死伤也很惨重,本来就气喘吁吁,不堪一击,此时,在朱昌寅独立营战士的大砍刀下,他们只有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份儿。不过,日军指挥官仍然力进不退。这时,日军背后突然枪声大起,朱昌寅预先埋伏好的一支部队不失时机地攻上来,打得日本人措手不及。日军指挥官一声长叹,收起指挥刀,率领残存的鬼子杀出一条血路,狼狈地逃回上津去了。
朱昌寅带着得胜之师,清扫战场,补充弹药,一片欢声笑语。
这时,一匹快马飞到跟前,王老好翻身下马,大哭道:“二爷,快去洪垣镇,大爷他不行了。”
朱昌寅一听,似魂飞魄散,当即把独立营交由副营长指挥,自己和柳叶儿带着几骑人马,飞奔洪垣镇。
那夜,朱昌庆按计划给冯显光拍了电报,半夜时分,城外枪声大作,冯显光组织部队开始突围。可是,小鬼子仿佛知道消息似的,在冯显光突围的地方加派重兵,等冯显光的人马出来一部分后,突然围上去,将他们层层包围起来。日本人的机枪“嘟嘟嘟”直扫,冯显光的士兵就像是被割掉的麦子一样,纷纷倒下。
朱昌庆早点了四百多兄弟组成敢死队。
王屠户说:“旅长,由我来当敢死队的队长吧。”
朱昌庆想了想,点点头,拍拍王屠户的肩说:“兄弟,生死一搏,就看你的了。”
王屠户带着敢死队走了,枪声继而爆豆般响起。
没过多久,王屠户被人抬回来,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一颗子弹从他的脖子上穿过,他已经不行了。
王屠户拉着朱昌庆的手说:“大爷,我尽力了。”
朱昌庆流着眼泪说:“我知道,兄弟你尽力了,你是塔元街的汉子。”
王屠户说:“大爷,你是对的,我们都是塔元街的人,这时候……不该记仇。”
朱昌庆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替王屠户捂住伤口,大喊“卫生员快来”。
王屠户摇头说:“不行了,救……他们……啊,大爷!”说完,停止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
朱昌庆替王屠户合上眼睛后,回头吩咐士兵们:“去抓一些狗来,越多越好。”
这儿的人,别的不爱养,专爱养狗,一家起码养一条,有的还养上好几条。因此,不多一会儿,战士们便抓来了两百多条狗。
朱昌庆的做法很血腥,他将每条狗身上都捆上炸药包,身后站着个战士,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喊声“预备,起”,战士们迅速点燃炸药包上的导火索,然后在狗屁股上闪电般插上一匕首。狗负痛,一只只像箭一样冲向日军阵地,轰隆隆的响声中,血雨纷飞。
小鬼子没料到朱昌庆会来这一手,一时阵脚大乱。
朱昌庆见了,高喊一声:“敢死队的兄弟们,跟着我冲。”说罢,一跃上马,低身紧贴马背,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将仇恨的子弹像暴雨一样泼向敌人。敢死队队员们一见,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小鬼子终于顶不住了,纷纷后退,冯显光的部队趁机向外冲,两支部队相遇一处。
朱昌庆喊了一声:“冯二小姐!”没人回答,朱昌庆急了,继续向里杀,边杀边喊,“冯二小姐,你在哪里?”
旁边,人堆里,一个声音弱弱地应了一声。借着炮弹的火光,朱昌庆看见了一张脸,虽染满烟灰,却仍旧生动如花。朱昌庆说:“你没事吧?”
冯二小姐说:“嗯,没事。”
朱昌庆一把拉住冯二小姐,将她提上马背,大喊一声“冲”。两军将士跟着一阵喊杀,向包围圈外冲去。
冯二小姐紧紧搂着朱昌庆的腰,头靠在他的背上。那一刻,一定是朱昌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可惜,这种幸福太短暂了,就在所有人即将突破敌阵时,朱昌庆的身子忽然一抖。
“大哥,你咋了?”冯二小姐惊问。
“抱紧我。”朱昌庆咬着牙说,随后一声不吭,紧紧匍匐在马背上。
朱昌庆的敢死队和冯显光的人马全部突出藤野联队的包围。朱昌庆是被人抬着离开战场的,他身负重伤,一颗子弹从他的胸前射入,直透后背。朱昌寅赶到洪垣镇时,朱昌庆已经昏迷过去。
朱昌寅附在朱昌庆耳边轻声喊:“大哥,你醒醒,我是昌寅啊。”
朱昌庆慢慢睁开眼,好像走了一段长路一样,显得极其疲惫。看到朱昌寅,他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轻声说:“昌寅,好好干。”
朱昌寅含泪点头。
朱昌庆说:“当一军统帅,打仗,你比我强,可遇事,你不够沉着。”然后,朱昌庆对柳叶儿说,“柳叶儿,今后,你要帮他,他发火时,你要耐心地劝。”柳叶儿含泪点头。
朱昌庆说:“老二,千万要记住,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你跟谁走都行,那都是咱窝子内的事,但不能学老三,去投小鬼子,认贼作父啊。”
朱昌寅说:“大哥,你放心,我和小鬼子势不两立。”
朱昌庆点点头,让人把冯二小姐叫来。
不一会儿,冯二小姐进来了,见了朱昌庆,不停地哭,不听地念叨:“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啊。”
朱昌庆笑了,说:“我不行啦,秀儿!”
冯二小姐的闺名朱昌庆从没喊过,这一喊,冯二小姐更是哭个不停,说:“大哥,你一定要挺住。”
朱昌庆说:“我家老三对不起你,他混蛋。”
冯二小姐更是泣不成声。
朱昌庆说:“他要能回头,该多好啊!”
冯二小姐忙拉着朱昌庆的手,劝道:“大哥,我会去劝他的,我一定会把他劝回来的。”
朱昌庆摇着头,目光开始变得散乱,他缓缓拿出一个镯子,说:“我娘给的,让我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朱昌庆眼睛里满是渴望,看着冯二小姐。
冯二小姐流着泪,拿过镯子,轻轻戴在腕子上,说:“大哥,我戴着好看吗?”
朱昌庆没有应声,大家定睛一看,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黄店一战过后,朱昌庆和朱昌寅的部队总共只剩下一个团的人马。朱昌寅想把先前的旅级编制改为团级编制,由他出任团长,其他几个人都降级为营长。
在军事会议上,张结巴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他一梗脖子说:“凭……凭……凭什么下我啊团长,我……我打败仗了吗?”
王老好更是不愿意,嚷道:“要命可以,降我的级别,老子不答应。”
朱昌寅听了,一拍桌子,瞪圆眼睛就要发火。柳叶儿赶紧站起来,挥手制止住他。柳叶儿提出一个折中建议:取消营一级的建制,旅的建制仍然保留,朱昌寅暂任代旅长,刘贵山、王老好、张结巴各带一个“团”(人数跟营级编制差不多)。
张结巴、王老好和刘贵山都没话说。
然后就是退,朱昌寅带着部队一路退下去。
藤野攻七里峡,朱昌寅一挥手:退。藤野攻大王庄,朱昌寅一挥手:退。日本人开始攻塔元街了,大家想,人家这回可是打到咱家门口了,朱昌寅应该还手了吧?谁知,朱昌寅又是手一挥:退。大伙一听,马上炸锅了,说:“塔元街是我们的家,还退,退哪儿去?”
王老好说:“不退了,死也要死在这儿。”
张结巴应和道:“旅长胆……胆子给……给日本人吓破了吧,就……就知道退。”
刘贵山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有意见。
朱昌寅在军事会议上吼着说:“咋的,狗日的,我的命令不管用了?谁想用脖子试试老子的大刀?”说完,眼睛环视一下所有人,最后落在王老好和张结巴脸上。张结巴低下头,撅着嘴,不吭气。
王老好看看大家,站起来说:“旅长,你总得让我们晓得退的道理嘛。”
朱昌寅瞪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大哥上次失败是啥原因吗?”
王老好说:“是小鬼子火力太猛,又是炮弹又是机枪又是飞机轰炸。”
朱昌寅说:“明知道人家炮火厉害,为啥子还要硬碰硬?我们如果在塔元街打仗,几颗炮弹下来,死的是谁?还不是咱塔元街的老少爷们!”大家听了,都点头,认为有理。于是意见一致通过:独立旅让出塔元街,继续后撤。
大家本来以为,只要独立旅一撤,日本人就会放过塔元街的老百姓。可是,当朱昌寅他们爬上塔元街后面的大山梁时,侦察兵传来消息,日本鬼子进了塔元街,一把火把塔元街烧了,第一家烧的就是朱府大院,然后就杀人,把人集中在盐坪,用机关枪扫,一次杀了三百多人,盐坪血流成河。
众人顿时哭成一片,骂成一片,有人抽出大刀,用力砍石头,砍得火星四溅。
朱昌寅紧咬牙关,朝着塔元街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抽出大刀一拉,将手指割破,沾着血对天发誓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此仇不报,我朱老二誓不为人,猪狗不如。”说完,他站起来,转身就走。战士们见了,都学着他的样子,举刀发誓,将来一定要报仇雪恨。
朱昌寅的部队一直在跟小鬼子兜圈子。
这天,队伍来到一个名叫磙子坪的地方。磙子坪是个大大的斜土坡,有十几里长,黄土地上寸草不生,密密麻麻地散落着一种光溜溜的石头,大小不一,当地人称“狗卵石”。
一条路穿过磙子坪,伸向山里头。
朱昌寅的部队沿着这条路走,一步一步,非常小心,因为稍不注意,人就会滑倒。
朱昌寅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多少天了,找不着战机,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旁边的柳叶儿,不是本地人,不知道狗卵石的厉害,看见朱昌寅不说话,便回过头去看他,谁知一不小心,脚下踩歪了,一滑,就要跌倒。朱昌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柳叶儿,可他自己却因此失去重心,脚下也是一滑,倒在地上。两人滚在一起,柳叶儿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动不动。
柳叶儿说:“哎,你没事吧?”
朱昌寅不说话,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柳叶儿脸红了,说:“你松手啊。”
朱昌寅仍不松手,呆呆地睡在那儿。
柳叶儿脸更红了,说:“放手啊,大家都看着呢。”
朱昌寅猛一松手,一骨碌坐起来,大叫道:“不走了,我们就在这儿打一仗。”
柳叶儿一惊,四周望望,说:“这里无遮无盖的,咋打?”
朱昌寅说:“老子要拿小鬼子祭祭刀,给塔元街的父老乡亲报仇。”
大家一听,气都上来了,忙问咋打。
朱昌寅让大家都换上草鞋,说只能穿草鞋打仗。
柳叶儿眼睛一亮,说:“二哥,这个主意好!”
埋伏的办法很简单,王老好带一百人埋伏在路这边的山坡上,张结巴带一百人埋伏在坡那边。朱昌寅要求,每人都挖一个坑,干土放一边,湿土运走,然后卧下去,脸用衣服盖着,盖上干土,一人衔一根竹管或麦管,管子一端浅浅地露在外面,便于呼吸。
埋伏的战士,一人一颗手榴弹,一把大刀,等日本人来了,就跳起来,先扔手榴弹,然后拼大刀。
朱昌寅带着一部分人马,把战场伪装得跟没有人走过一样。接着,他带领剩下的队伍,找了条大水沟躲起来,躲不下的,就让柳叶儿和刘贵山带着,在远处一个叫刀背梁的地方修筑工事,迎接伏击的兄弟。
王老好、张结巴的人马埋伏好,整整等了一上午,到了下午,日本鬼子急匆匆地过来了。
日本鬼子认为,朱昌寅他们已经被赶得鸟不拉屎,已经没有杀回马枪的能力,再加上磙子坪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只虱子也藏不住,所以就没把朱昌寅他们放在心上。
小鬼子怎么也料不到,地面上没藏人,地下却暗藏乾坤。正走着,忽然一声枪响,两百多个灰头土脸的人一跃而起,数不清的手榴弹扔过来,无数寒光闪闪的大刀扑面而至。
鬼子们都穿着牛皮鞋,一跑就跌跤。天柱山的战士却穿着草鞋,几个脚趾头稍一用力就可以站稳。刀刃之下,小鬼子的脑袋就像鸡蛋西瓜一样滚落在地。有鬼子一见情况不对,赶紧脱鞋,可是也不行,卵石硌脚,痛得钻心,还不如穿牛皮鞋摔跤好。
朱昌寅看时机到了,大刀高高举起,扯着粗嗓子喊:“兄弟们,为塔元街的父老乡亲报仇的时候到了。”说罢,一跃冲出来,他身后,两百多战士也举刀紧跟,扑向小鬼子。
一场激战,磙子坪留下一百多具日本人的尸体。
朱昌寅他们也不敢追赶,而是迅速打扫完战场,怀抱战利品撤退。
这一战,让独立旅恢复了士气,战士们又有说有笑起来。
离天柱山还有五十里地时,朱昌寅停住了脚步。他在犹豫该不该上天柱山,因为天柱山虽说很难攻破,但日本人一旦长时间围山,独立旅肯定吃不消,毕竟山上的粮食和弹药有限。
柳叶儿说:“我们不上山,学郧山支队打游击。”
朱昌寅想了想,说:“不,还是上山。”
“让……让……让小鬼子围啊?”张结巴睁大了眼睛。
朱昌寅点头,然后分析,藤野之所以敢一直大胆地追踪我们,丝毫不怕遭到冯显光和郧山支队的袭击,是因为这两部人马也受到日本鬼子的牵制。藤野在黄店作战中虽然取胜,但也受到极大的损耗,目前兵力也是有限的,他的主力既然在追踪天柱山独立旅,那么攻打另外两支部队的力量就一定很薄弱。
见柳叶儿等人同意他的分析,朱昌寅说:“张团长、王团长,你们各带四百人,分别去支援冯显光部和郧山支队,只要打败那两支鬼子兵,藤野想消灭我们的计划就会落空。”
王屠户一拍大腿,说:“对,然后我们再请冯显光和郧山支队来支援咱们。”
朱昌寅说:“藤野不是以围点打援的方法打败我大哥的吗?好,我这次就教教他,他奶奶的啥叫围点打援!”
“那我们能守住天柱山吗?”柳叶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朱昌寅,“如果天柱山失守,那我们一切都完了。”
朱昌寅点点头,让王老好和张结巴走了。然后,他让柳叶儿和刘贵山带着一百来人上天柱山,告诉他们,只要守住石门坎,就是胜利。
朱昌寅则带着剩下的两百多兄弟,埋伏在沿路的树林、草窝和山石后面。
藤野带着大部队赶到天柱山附近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显然,藤野也知道天柱山易守难攻,所以携带着几门小钢炮,“吭哧吭哧”地沿着山路前进。
来到距离天柱山不远的石峰岈时,藤野让队伍停下来,把小钢炮一架,打算炮轰天柱山。
藤野抽出指挥刀,“嘿嘿”一笑道:“朱昌寅,你的今天一定死啦死啦的。”
然而,藤野的指挥刀还没有扬起,耳中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颗手榴弹扔过来,在鬼子队伍中炸开。接着,东边一颗手榴弹,西边一颗手榴弹,把石峰岈炸得硝烟弥漫,把日本鬼子炸得血肉横飞。
藤野紧紧地趴在地上,待一切平静之后,他爬起来,指挥刀一指,让机关枪像雨点一样乱泼。可是,打了半天,等他带着人沿山搜索时,却根本不见人影,只搜到一两双破草鞋。
藤野气得暴跳如雷,发誓不荡平天柱山绝不收兵。
可是,还没到下午,藤野就改变了主意,带着人马匆匆撤走了。因为,牵制冯显光和郧山支队的日军送来信息,说他们不但没有完成攻击任务,反而受到支那军的前后夹击,以致败北。冯显光部和郧山支队组成联军,向黄店县城方向冲去,有突袭黄店的迹象。
骑在马上、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的藤野很纳闷,怎么自己每次出兵,对方好像完全知道自己的行动计划,总有应对自己的办法,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我们内部有奸细?“一定的,八嘎!”他猛地一抽刀,在空中使劲一劈,仁丹胡子一动一动的,像只甲壳虫爬在嘴唇上。
冯二小姐出走了,她在自己的闺房里留下一封信,独自一人,悄悄去了黄店县城。
自从朱昌庆死后,冯二小姐的话就更少了,也不笑,人瘦了一大圈。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房中,拿着朱昌庆留给她的那把匕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
大家私下里嘀咕:“小姐是不是疯了?”
冯二小姐非但没疯,心里还明白,她一直放不下当了二鬼子的朱昌文。
冯显光见了信,几把撕碎,扔在纷飞的雪中,狠狠地骂道:“真是丢先人,朱家有个二鬼子,现在,我们冯家也出了个二鬼子!”
冯二小姐坐着黄包车,在一个早晨进了黄店县城。
冯二小姐在县城里呆过,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朱昌文的据地。她穿一身漂亮的旗袍,袅袅婷婷的,好看极了。
冯二小姐对守门的卫兵说:“我是你们团长的太太,快去通报。”
卫兵一听,睁大眼睛,左一眼右一眼地瞅。
冯二小姐发毛了,说:“再瞅,让你们团长抠掉你的眼珠子。”
卫兵吓了一跳,赶紧进去报告。不一会儿,朱昌文出来了,见是冯二小姐,眼睛闪闪发亮,说:“秀儿,你咋来了?”
冯二小姐斜了朱昌文一眼,没有答话,旗袍一飘,进去了。
卫兵还在伸长脖子朝里望,朱昌文一巴掌拍过去,生气地说:“狗旺,看门去,没见过女人啊?”
叫狗旺的卫兵一伸舌头,嬉皮笑脸地跑了出去。
朱昌文进屋,冯二小姐坐在椅子上,拿着块手绢扇风。朱昌文忙倒了杯凉茶,放在冯二小姐面前,问:“你咋来了?”
冯二小姐说:“想你呀。”
朱昌文不说话,笑了一下,也坐下来,笔直得像尊佛。冯二小姐拿起茶,“咕咚咕咚”地喝下,把杯子一放,淡淡地说:“你大哥死了。”
朱昌文眼皮跳了一下,扭头望了一眼冯二小姐,又回过头,过了半天才说:“我晓得,他呀……就爱一根筋,和皇军过不去,死,是早晚的事。”朱昌文说完,还摇头笑了一下,很淡。
冯二小姐睁大眼睛说:“朱昌文,他可是你大哥啊!”
朱昌文敛容道:“他和皇军对着干时,就已经不是我大哥了。”
冯二小姐说:“朱昌文,你是哪国人?我怎么越看你越像小鬼子呢?”
朱昌文不高兴了,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看不惯吗?那你走啊,我又没请你来。”说完,抬腿就向外走。
冯二小姐站起来,挡住朱昌文说:“你还没安排好我住的地方呢。”
朱昌文愣了愣,问:“你说啥?你不回去了?”
冯二小姐长叹一声,说:“朱昌文,为了跟你相好,我跟全家人闹翻了,目前没地方去了。我身子都已经是你的,今生今世,活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我这次来找你,是来跟你结婚的!”
朱昌文沉默了半天,忽然展颜一笑,说:“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是专程赶来骂我的呢!”
结婚那天,朱昌文下了请柬,鞭炮“噼啪”响过后,跟冯二小姐入了洞房。
厨师们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准备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冯二小姐也脱了凤冠霞帔,撸起袖子下厨,做了一盂醒酒汤,用酸梅做的,放上蜂蜜,酸酸甜甜的。
可是,酒菜摆好后,就是不见藤野旅团长的影子,去了几个电话,最后的答复是:“太忙,不来了。”
朱昌文挥退下人,跟冯二小姐对桌坐下。朱昌文诡异地一笑,说:“你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盂酸梅汤?”
冯二小姐抬起头问:“你这话是啥意思?”
朱昌文笑了笑,叫进来一条狗,在一块肉片上浇了酸梅汤,往地上一扔,那狗叼住肉片,一口吞下。不一会儿,狗便腿脚乱蹬,惨叫着倒在地上死了。
朱昌文指着狗说:“你想让我,还有藤野他们,都像这条狗,统统倒下去,是不是?”
冯二小姐盯着朱昌文,咬牙切齿地说:“是的,因为你不是人!你丢你们朱家的人,也丢了塔元街的人!当年,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狗汉奸?”
朱昌文站起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看不上我吗?嗬,我还看不上你呢!臭娘们儿,我今天手下留情,饶你一死,算是回报当年我们相爱的情意。明天早上,你就给我滚回塔元街,不然,我会反悔的。”
冯二小姐“唰”的一声抽出匕首,向朱昌文扑去。
朱昌文手脚更快,匣子炮一闪,回过身来,已经抵在冯二小姐的头上。
朱昌文呵斥道:“明早必须走,再让我看见你,就在你头上钻个枪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冯二小姐拿着匕首傻站在那儿,流着泪骂道:“朱昌文,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
本来,朱昌文是让冯二小姐第二天天一亮就走的,可是,天刚蒙蒙亮,朱昌文的住处就被日本人包围了。藤野拄着指挥刀走进来,后面跟着山野联队长,还有一群日本兵。日本兵把朱昌文拎出被窝,推搡到藤野面前。
朱昌文点头哈腰道:“太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藤野坐下,摸着仁丹胡子,呵呵一笑,说:“朱团长的大喜之日,我特地前来道贺。”
朱昌文道:“谢谢,非常感谢。”
这时,冯二小姐也被人推了出来。
朱昌文朝冯二小姐眨了一下眼睛,说:“傻站着干啥?快去给太君倒茶。”
冯二小姐转身准备走,藤野一摇手,站起来说:“茶的不喝,我来府上,是听说这儿有奸细。”
朱昌文望了冯二小姐一眼,笑道:“太君,奸细的没有,她是我内人,新媳妇。”
藤野盯着冯二小姐,“嘿嘿”笑着点了点头,回头盯着朱昌文说:“她的不是,可奸细大大的有。”
朱昌文一惊,忙问藤野:“不知太君说的是谁?可曾有证据?如果是我手下的兄弟,我一定亲自操刀,活剐了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藤野摇着头说:“奸细不是那些小鱼小虾,朱团长,你一定没想到奸细是谁吧?”
朱昌文摇头道:“是的,我不知道,请太君示下。”
藤野一阵大笑,然后猛地停住,一双鹰眼逼住朱昌文,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奸细,就是你——朱昌文。”
朱昌文一听,脸色煞白,怔在那儿。
藤野一撇嘴道:“八嘎,朱昌文,你的演戏水平大大的好,救山野君,兄弟反目成仇,忠于皇军,枪杀刘根,这些统统都是在演戏。”
“不,太君,我……我是绝对忠于皇军的呀!”朱昌文带着哭腔道。
“不,你是共党分子,是郧山支队派出的卧底。”藤野叫道。
朱昌文这一刻反而镇定了,对藤野道:“太君既然认定我是奸细,请拿出证据来。”
藤野笑着拍拍手,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站在众人面前。朱昌文愣住了,冯二小姐也愣住了,进来的人竟是周行。
冯二小姐喊:“表哥,你咋来了?”
藤野得意地摸着胡子,说:“周行是大日本皇军的好朋友,当然可以来。”
周行是主动做汉奸的。
黄店大战前夕,形势日趋紧张,周行每天心神不宁,总感觉透不过气来。他想,娘的,听说日本人一个旅团打来,这次,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天埋在何处呢。现在既然活着,就要好好地享受一下,不然,死了也闭不上眼。周行的享受,不是吃肉,不是喝酒,而是玩女人。黄店县城的妓院,他都睡遍了,没意思,于是就把目光投向几百里外的上津。前些时,上津出了个漂亮的窑姐,名叫小桃红,艳名远播,周行早就想一亲其芳泽。
周行于是装病,向冯显光请假,说是要去上津治病,冯显光自然答应了他。到了上津,周行把大把的银元扔出去,终于获得了接近小桃红的机会。上床时,大概为了显示自己也是有斤两的男人,这家伙不知死活,竟掏出手枪在小桃红面前玩弄,很是得意。
谁知,一夜风流过后,第二天天刚亮,一队鬼子兵破门而入,把周行从床上架起来就走。
在日军上津司令部,周行看到了小桃红,原来她是日本人安插在妓院里的女间谍。
日本人问周行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来这儿干什么。刚开始,周行挺着脖子伸着腰,还想硬气一下,可烙铁还未上身,他人就软了,瘫在地上,全部招供。因怕被日本人枪毙,他竟自告奋勇,说愿意回黄店冯显光身边当卧底,戴罪立功。
藤野叫过周行,得意地说:“周行君,请你谈谈,你在冯显光身边当副官时,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周行点头哈腰道:“是,太君。”
周行说,冯显光几次和郧山支队联合行动,都准确无误地得到了关于日本人的情报,这让他觉得很奇怪。有一次,周行故意提醒冯显光,质疑情报来源的真假。冯显光因为当时喝多了酒,于是高兴地晃着大脑袋说,情报绝对不会有问题,因为这是郧山支队安插在日军中的内线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周行当时就想,看来这个内线已经打入到日军高层,深得日本人的信任,否则,他不可能一遇到日本人有动作,就能送出如此重要的情报。
周行叙说到这里,藤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回过头阴恻恻地望着朱昌文,冷笑一声说:“朱昌文,你的狡猾大大的!”
朱昌文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太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怎么仅凭一条丧家犬的话,就怀疑我是内奸呢?”
藤野又是一挥手,一个日本兵走上前,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藤野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纸条,打开让朱昌文看。只见纸条上写着:最近,藤野会对黄店抗日力量有大的行动,望尽早作好反击准备。
“朱昌文,你写的字,笔体秀气,外柔内刚,有赵孟頫之气韵,我说的不错吧?”藤野一边说,一边从文件夹中拿出几份朱昌文日常送交的公文,一一摆开,跟纸条上的文字进行比对,最后说,“你敢说纸条上的字不是你写的?”
朱昌文微微一笑,说:“太君,这也不足为据啊,如果有人想伪造我的笔迹,那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藤野耸耸胡子,收起文件,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带进来。”
这次踉踉跄跄被推进来的,是一个叫张大脑袋的人。
藤野眯缝着小眼睛问张大脑袋:“你的,表面上做豆腐,出城去卖;暗地里,却替朱老三传递情报。”
张大脑袋连连摇头说:“误会啊太君,我是良民啊。”
藤野睁大眼睛,大吼一声:“八嘎,死啦死啦的。”说罢,举起战刀向下就劈。
就在这时,朱昌文大吼一声道:“住手,那些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无关,让他走吧。”
藤野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人带张大脑袋下去,回头一竖大拇指道:“你的,朱昌文,敢作敢当,不愧是条汉子,我的佩服。”说着,他又靠近周行,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得意地说,“周行君,你的功劳,也是大大的,第一,你开黑枪打死朱老大,帮助皇军除掉了一个可怕的对手;第二,你揪出朱昌文,帮皇军挖出奸细,很好!今后,我再也不担心有人替中国人通风报信了,哈哈哈。”
周行连连点头说:“为皇军效命,卑职万死不辞。”
朱昌文身子一颤,圆睁双眼道:“周行,我大哥真的是你开黑枪打死的?”
周行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朱昌文吼叫道:“是不是真的?”
周行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朱昌文眼睛都红了,像头豹子一样猛地扑向周行。几个日本兵早有准备,冲过去扭住朱昌文的胳膊,将他拖开。
朱昌文气咻咻地骂道:“周行,你个狗杂碎,你卖国求荣,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周行爬起来,样子很狼狈,他觉得在日本人面前摔这么一跤,简直太丢面子了,这要是传到小桃红的耳朵里,她哪会把他当男人看?现在,朱昌文被日本人按住,周行突然来劲了,他想借机耍耍威风,找回一点儿自己的形象。
于是,他举着那只丢掉一根指头的手,走到朱昌文面前,气焰嚣张地骂道:“朱老三,实话告诉你,你大哥就是我干掉的!因为,爷和你们兄弟三个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干掉你们,爷我活得不舒坦。那天,朱老大带着我表妹,眼看着就要冲出包围圈,我悄悄跟上去,‘啪’的就是一枪。哼哼,他不是大英雄吗?只一枪,他就变成鬼了,哈哈。”
朱昌文咬牙切齿地骂道:“周行,你不是塔元街的种,你他妈的是驴操的。”说着,又挣扎着往前扑,但被日本兵死死按住。
周行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于是跳过去,抡起巴掌,准备搧朱昌文。谁知朱昌文却突然抬起脚,狠狠踹向周行。这一脚蓄足了朱昌文全身的力气,没踢在别处,而是直奔周行的命根子。紧跟着他还大吼了一声:“狗日的,去死吧。”
周行倒在地上,龇牙咧嘴了半天,突然一动不动。一个日本兵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鼻息,转头跑到藤野身边说:“将军阁下,他已经死了。”
藤野走过去,看了看周行,咳了一声,说:“嗯,这个人,出卖他的国家,大大的该死!”然后回头对几个日本兵说,“把朱昌文放开。”
朱昌文一愣。
藤野“嘿嘿”一笑,说:“听说朱昌寅的刀法大大的厉害,你的刀法肯定也不错!朱昌文,我想跟你比刀。”
朱昌文甩甩胳膊,摇摇头说:“我不会什么刀法,也不会使什么刀!”
藤野一晃手指道:“不对,中国人的都会武术,朱昌寅会使刀,你的肯定也会,你的能一脚踢死周行,厉害大大的!”
朱昌文明白,藤野是想通过比刀打败或杀死自己,好给小鬼子们长点儿士气,也好找回他屡次败在陨山支队和天柱山兄弟手下所丢失的面子。
朱昌文笑了,轻蔑地说:“我真的不会用刀,要比就比枪,怎么样?”
藤野摇了摇头,踏前一步,照着朱昌文的上身虚劈了两刀。
朱昌文躲慢了一点儿,手臂上顿时出现一道血口子,鲜血“唰”地流了出来。
一旁的冯二小姐急了,大喊道:“昌文,小心!”
朱昌文回头一笑,没当回事地捂起受伤的胳膊。
藤野用指头弹了一下寒光闪闪的指挥刀,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其他日本人也都哈哈大笑。
藤野叫人扔给朱昌文一把东洋刀,说:“朱昌文,你的若是胜了,可以走人,我的不杀你;若是败了,就死啦死啦的。”
朱昌文望望地上的刀,又望望藤野,然后弯腰把刀捡起来,握在手中,回过头望着冯二小姐,满眼都是关切和爱怜。不一会儿,几滴泪从朱昌文的眼睛里滚落。
“昌文……”冯二小姐的心都碎了。
朱昌文转头对藤野说:“无论胜败,我朱老三都不想活着走出这里。但是,我如果胜了,有一个请求。”
藤野“哦”了一声道:“什么请求?”
朱昌文一指冯二小姐道:“放了她。”
藤野点头说:“好的,我答应你。”
朱昌文不再说话,将刀微微抬起。
藤野“呀”的一声,挥刀直刺过去。朱昌文赶紧拿刀格挡,可是连拦几下都没拦住,不由得连连后退。
藤野弹刀一笑,说:“朱家刀法不过如此。”说完,又是“呀”的一声,挥刀劈下。
朱昌文一脸惊骇,仍然只是后退躲闪,突然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冯二小姐惊叫一声“昌文”,想扑过来,却被日本兵用刺刀挡住。
藤野高高举起指挥刀,猛力劈下,试图一刀结果朱昌文的性命。可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在小鬼子们的惊呼声中,藤野突觉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朱昌文手中的刀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掠地扫过,藤野一跳,朱昌文的刀法看似扫空,却顺势向上一撩。藤野大叫一声,左臂带着血,呈抛物线状落在地上。
“啊,啊!”藤野握住断臂,痛苦地大叫起来,“开枪,开枪。”
几声枪响,朱昌文拄着刀,半跪在地上,身上鲜血直流。
朱昌文骂道:“小鬼子,你把朱家刀法看清了……”话还没说完,人一歪,倒了下去。
冯二小姐大叫一声“昌文”,扑过来,将朱昌文一把抱起。朱昌文抬起头,望着冯二小姐,吃力地说:“秀,我没……辱没先人,我是陨山……支队的人,这里的情报……差不多……都是我送出去的……”冯二小姐流着泪,连连点头。
朱昌文说:“我是……真想……跟你……进洞房……”
冯二小姐泪如雨下,说:“昌文,我也是的。”
朱昌文颤抖着手,从血淋淋的衣袋中掏出一枚戒指,想给冯二小姐戴上。冯二小姐刚伸出手,戒指落在地上,朱昌文却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冯二小姐大喊一声:“三哥。”
朱昌文的眼睛永远地合上了。
冯二小姐轻轻地抚摸着朱昌文的脸庞,朱昌文一动不动,像个睡着了的孩子,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冯二小姐就那样抱着朱昌文,半天没有动静,像石雕一样。一个日本兵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冯二小姐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人早已断气。
冯二小姐抱朱昌文抱得很紧很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后来替他们收尸的老百姓,怎么也分不开他们,于是,两个人便被合葬在一起。
由于朱昌文的直接上级——郧山支队司令员贾奎已经牺牲,单线联系的张大脑袋也被日本人杀害,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一直称朱昌文为“二鬼子”。
“文革”时,一群红卫兵造反,首先选中的就是朱昌文的坟墓。朱昌文和冯二小姐的尸骨被红卫兵拖出来,不知扔到了何处。
直到一九八〇年,一位老将军回乡探亲,他是贾奎当年的通讯员,知道情况后,顿足说:“朱昌文啊,那是地下党员啊,他是受贾司令的派遣打入敌人内部的,一次再次给我们送回重要情报的人啊。”在老将军的过问下,朱昌文终于得到平反。
可是,塔元街的人谈到朱昌文时,仍然称他是“二鬼子”,说这个“二鬼子”真是个情种呢。
朱昌文离开塔元街后就一直没有回去,后来还被开除出了朱家族谱。朱昌寅曾亲自发话,说:“小日本要完蛋了,朱老三那王八蛋有本事就跟着小鬼子跑到海那边去,要是回来,谁见到他都可以打死他,谁打死他,谁就是我朱老二的恩人。”
朱昌寅至死也不知道,朱昌文在被开除出族谱时,已经死了,已经在冰冷的地下躺了半年多。
朱昌文死后大约半年,黄店的日本鬼子开始像蝗虫一样大规模地向武汉等大城市撤退。藤野在黄店,除了丢下一条胳膊和一只耳朵外,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捞到。他走的时候,望着远处云雾缠绕的天柱山,长叹一声说:“朱家兄弟,大大的……哎……”也不知道他要说大大的什么,总之,话没说完就走了,指挥刀一挥,骑着他的那匹东洋马,带着一大队日本兵,垂头丧气地撤离了黄店县城。
藤野并没有走多远,在郧阳伏击战中,藤野旅团大败。藤野拔出军刀,没有砍向纷纷败退的部下,而是解开上衣,露出肚皮,双手攥刀,狠狠地捅进自己的肚子。他比朱昌文只不过晚死了六个多月而已。
藤野旅团一走,整个黄店就剩下不足五百名日本鬼子,他们在山野联队长的带领下,龟缩在一个个据点中,惶惶不可终日。
郧阳伏击战打响前,郧山支队新任司令周明让通讯员来告诉朱昌寅:“藤野要跑,带着一千多鬼子,准备经过郧阳,增援武汉。”
朱昌寅一听,急了,吼道:“狗日的,想跑,没门。”
通讯员说:“郧山支队和其他几支兄弟部队已在郧阳设下埋伏,藤野无论如何也跑不掉,只是周司令担心,黄店日军听到消息后,会去增援藤野,给围攻部队背后捅一刀。”
朱昌寅听出了道道,说:“咋的,周司令是要我们去阻击黄店援军?”
通讯员说:“对头。”
朱昌寅还没同意,柳叶儿先发话了,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坚决配合友军作战。”
通讯员走后,朱昌寅坐在那儿生闷气,还拍桌子,扔茶壶。
朱昌寅说:“柳叶儿,你怎么敢当我的家?”
柳叶儿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参谋长,我可以当你的家。”
“你……我懒得跟你争!”朱昌寅一把拂掉桌子上所有的茶杯,夺门而出,“你成天就只想着当管家婆!”
实际上,朱昌寅是很想参加郧阳伏击战的,他想亲手剁了藤野,为朱昌庆报仇。朱昌寅发过誓,狗日的藤野,有你就没有我朱昌寅,有我朱昌寅,你狗日的就等着死吧。只是,柳叶儿抢在他前面答应陨山支队的请求,让他觉得太没有面子了。
朱昌寅气咻咻地喊人来开会,在会上,他狠狠地批评了某些人,说他们目无上级,目无领导,像个管家婆一样,想咋的就咋的,简直就是想造他朱昌寅的反。说着,朱昌寅把大刀“咣”地往桌子上一扔,说:“我想重申军令,今后,再有蔑视军规,擅自作主,无视上级存在的,定斩不饶。”
黄店的援军,还没有走出黄店境内,就被朱昌寅的人马截住,大家东一枪西一枪,零打碎敲,先后打死了一百多人。剩下的两百多人,好不容易在第三天上午,才走到黄店边界的冯家庄。
那地方,是山野联队最后的归宿。
朱昌寅的大部队全部埋伏在冯家庄附近等着,日本人一出现,也不要冲锋号,朱昌寅的破嗓门就是冲锋号,喊一声“兄弟们,杀啊,再不杀就没机会杀鬼子了”,众兄弟一听,都铆足力气,亮出大刀,冲进鬼子阵中,左劈右砍。
山野联队长困兽犹斗,举着指挥刀不停地喊,“冲锋,冲锋。”最后,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儿,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指挥刀,喘着粗气,像只濒死的狗。
天柱山的兄弟一层一层地将山野联队长围裹起来。
山野联队长对着空中虚劈两刀,喊道:“朱将军,你的,孬种。”
朱昌寅一听,生气了,手一扬,所有人都停止逼近。
朱昌寅问:“小鬼子,你敢说我孬种?”
山野联队长点点头,虚劈几刀道:“听说朱家刀法大大的厉害,朱将军,你敢和我公平过招吗?敢的,英雄,不敢的,狗熊。”
大家都望向朱昌寅。
朱昌寅望着山野联队长,摇了摇头,嘴里重重地吐出四个字:“不愿赐招。”
山野联队长瞪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孬种,大大的孬种。”
天柱山的兄弟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王老好拿起刀,说:“让我来宰了这个狗日的,看他还敢嚣张不!”
朱昌寅拦住王老好说:“山野,你们日本鬼子来到中国,屠杀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时,你们给过他们公平吗?你们屠杀黄店的老百姓,给过他们公平吗?你们杀塔元街的父老乡亲,连一尺多高的娃娃都不放过,你们什么时候又给过他们公平?”
朱昌寅越说越生气,手向后一伸,抓起一个兄弟手中的长枪,说:“今天,老子就不给你狗日的一个公平机会,你想在临死前找个垫背的,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山野联队长血红了眼,举起刀,“叽里哇啦”地喊着扑向朱昌寅。朱昌寅却突然扔下枪,随手一抽,抽出一柄大刀,两脚斜站着,刀锋向外,双手握着刀把,眼望刀锋,一动不动。山野联队长冲过来,东洋刀劈头砍下,到了朱昌寅头顶时,刀刃却突然斜着一滑,改为横斩。
朱昌寅的刀化为一团光波,“叮叮当当”,连响数下,接着,脚下一滑,如抹桐油一般,刀随身走,单刀直进,随后刀锋一划。
山野联队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脖颈间鲜血直喷,大张着嘴道:“朱家刀法——厉害!”说罢,“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柳叶儿是后来才赶来的,听完这事,她质问朱昌寅:“谁让你跟他拼刀的?”
“为啥不能拼?”朱昌寅问。
“你明知道他要找个垫背的,还那样,你傻啊?”柳叶儿说。
朱昌寅脸上露出了笑,一丝讥讽的笑,轻声道:“这样不正好吗?我死了,你就可以当老大了啊。”
柳叶儿愣了一下,眼圈红了,说:“朱昌寅,你混蛋。”
看到柳叶儿眼圈红了,朱昌寅反而没话说,过了半天,他才一脸歉意地说:“我的刀法好得狠,不会败的;再说了,天柱山独立旅以刀法闻名,不能输了气势,你别担心。”说完,还轻轻地拍了拍柳叶儿的肩膀。
柳叶儿白了朱昌寅一眼,说:“谁担心你,对人家总是凶神恶煞的,还说什么‘定斩不饶’?”
朱昌寅“嘿嘿”一笑,说:“那不是说气话吗?你还记着干吗?好啦好啦,你要是想当我的管家婆,就尽管来当吧。”
柳叶儿笑了,一脸的绯红。
柳叶儿要朱昌寅赶快进军,去攻占黄店县城,因为陨山支队的周司令说了,日本人快要完蛋了,在和黄店日军的作战中,天柱山独立旅表现最顽强,功劳也最大,这进攻黄店县城的最后一功,理应留给天柱山独立旅。
朱昌寅许久才说:“郧山支队,真的很讲义气,真的很够朋友。”
日本人一夜之间投降了,朱昌寅听了又高兴又生气,拿着刀子频频地砍着树桩,说:“狗日的,老子还没打够,还没杀够呢!孬种,投什么狗屁降啊!”
没过多久,冯显光就骑着马来找朱昌寅,说全国军事力量都要统一整编,归于国民政府统一领导之下,这样才能实现军政统一。
朱昌寅说:“别闲扯,说实在的。”
冯显光“嘿嘿”一笑,摸摸光光的脑袋说:“朱昌寅,本人已经被国民政府正式任命为黄店独立旅旅长,根据上峰的意见,你们天柱山的人可以缩编为一个营,由你担任营长一职。”
朱昌寅听后,半天无语。
冯显光又说:“老弟啊,据我方调查,柳叶儿是共产党,你最好把她除掉。”
朱昌寅两眼一瞪,“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指着冯显光的光头道:“你在挑衅?”
冯显光摇着头说:“老弟,我没有。”
朱昌寅说:“你有。你狗日的打死了我娘,你以为我忘了这仇?”
冯显光赶紧赌咒发誓,说他真的没干那事。
朱昌寅说:“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冯显光说:“实话告诉你吧,那事是周行那小子干的。当年,他一心想当保安团的团副,就瞒着我,使出逼反你家老大的歪招。过后,我知道了这事,还把他痛打了一顿呢。”
朱昌寅一摊手,说:“周行人呢?你叫他出来跟我对质。”
冯显光摇了摇头说:“没办法对质了,他已经死了。”
朱昌寅知道冯显光不是个爱说谎的人,停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真是便宜了那个狗日的!”
然后,谈到部队缩编的事,朱昌寅给了冯显光四个字:想也别想。
冯显光无奈,退而求其次,说他想把柳叶儿带走。
朱昌寅一笑,说:“冯老大,柳叶儿是我的参谋长。”
冯显光说:“朱老二,听说你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不会是真的吧?”
朱昌寅冷着脸,不答话。
冯显光一笑,说:“我就说嘛,朱老二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岂会被美色所迷,中了别人的圈套?”
朱昌寅睁大眼睛,望着冯显光问:“啥圈套?”
冯显光呵呵一笑,拍着朱昌寅的手说:“老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就不想想,一个共产党扮成一个叫花子,跑到塔元街来干什么?”
朱昌寅声音一沉,问:“她来干什么?”
冯显光说:“就是为了挑起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想让我和你家老大反目成仇。”
“她这样做有啥好处?”朱昌寅仍然不明就里。
冯显光说:“当时,郧山游击队屡次遭到我们的围攻,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于是,他们便用计,派出柳叶儿来到塔元街。后面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可以说,我、你、朱老大,全都上了共产党的当。”
朱昌寅想了半天,越来越觉得冯显光的话像是真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肯相信,因此,他突然青筋直暴地说:“冯老大,我爱被她骗,你管得着吗?”
冯显光站起来,指着朱昌寅说:“朱老二,我好心劝你,你却不听,你难道想包庇共产党?”
朱昌寅说:“就包庇了,咋的?”
冯显光说:“你想跟国军作对?”
朱昌寅说:“不是我要跟国军作对,是国军要跟我作对。”
冯显光说:“那好吧,那咱们以后就刀枪说话!”
冯显光拂袖而去。
柳叶儿望着冯显光的背影问朱昌寅:“你咋不抓住他?”
朱昌寅说:“他光明正大地来,有啥说啥,我抓他干吗?塔元街的爷们从来不像某些人,专搞阴谋诡计。”说完,狠狠地盯了柳叶儿一眼。
柳叶儿不解,问朱昌寅:“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朱昌寅逼住柳叶儿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共产党?”
柳叶儿睫毛一眨,反问:“贾奎是共产党,咋样?难道不光明正大?”
朱昌寅不敢盯柳叶儿的眼睛,他收回目光,扔出一句话:“共产党人中有君子,也有小人。”
柳叶儿“咯咯”笑道:“你说我是小人?”
朱昌寅不置可否,有时候,朱昌寅生气,柳叶儿走过去“咯咯”一笑,朱昌寅就不生气了。这会儿,朱昌寅又被柳叶儿的“咯咯”笑声制住了,他没好气地说:“别咯咯的,你以为自己是苏妲己,我是商纣王啊?”
柳叶儿望着朱昌寅,笑得更加开心了。
朱昌寅扭头就走,边走边拍自己的脸,恨恨地说:“朱老二,你他妈的怎么越来越不像个爷们?”
朱昌寅说这话时,有气无力的,全没了过去的豪气和霸道。
冯显光说到做到,很快就带兵来攻打朱昌寅。
冯显光的计划是,先进攻塔元街。塔元街,是自己的老家啊,攻下之后,衣锦还乡,别有一种成功的滋味在心头。更何况冯老爷子思家心切,让老爷子归乡,可是作为人子的一大孝道。
当然,冯显光心里很有数,打塔元街,只能围,不能攻,因为塔元街的人都是自己的父老乡亲,一旦打起来,刀枪无眼,只要打死其中一个,自己就成了塔元街的罪人,今后就无脸回故乡,就无脸见乡亲。
可是,侦察兵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冯显光有点儿失落,原先驻扎在塔元街的天柱山独立旅已经撤走了,一个也没有留下,塔元街的人都过得好好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家都在那儿做生意、聊天、喝茶。
冯显光挠了半天光头说:“朱老二,是塔元街的汉子,他是怕打仗毁了塔元街啊。”
朱昌寅的部队一路撤向天柱山,但真正撤退的只是一小股部队。这些人在撤退的路上,几乎一人举着一面大旗,喧喧嚷嚷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朱昌寅则带着大部队埋伏在僧道关。
朱昌寅的军队,当时既不属于八路军,也不算是游击队,细说起来,还是国民党的队伍,是支被逼无奈而奋起反击的一支国民党队伍。他跟冯显光作战,实际上是国民党在打国民党。
战斗正式打响,两边战火纷飞。
朱昌寅的部队,因为是打伏击,所以开始时很顺手,一排枪下去,对面立刻倒下一大片。朱昌寅举起刀,可是,还不等大家拿出刀,亮出看家本领,甚至还没等朱昌寅喊声“兄弟们冲啊”,那边的子弹就“噼噼啪啪”地倾泻过来了,打得树叶簌簌直响。紧接着,炮弹也飞过来了,朱昌寅的埋伏点眨眼间烟尘滚滚。
朱昌寅急了,来来回回地指挥着。
冯显光在望远镜里看见了,找来一个狙击手,指指朱昌寅。狙击手点点头,端起枪,瞄准朱昌寅,在炮火硝烟中,枪管一动不动,抠动了扳机,一颗子弹射出后,向朱昌寅飞去。可是,子弹没有射中朱昌寅,却射中了柳叶儿。
柳叶儿当时正拿着望远镜在观察,她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狙击手,看到了那杆枪,甚至看到了那颗夺命的子弹。柳叶儿知道,这时喊卧倒肯定来不及,于是连声“哎呀”都没喊,就扑了过去,挡在朱昌寅身体前面。
柳叶儿倒在了朱昌寅的怀中,胸前的鲜血汩汩流淌着。
朱昌寅一把抱住柳叶儿,拼命地喊:“柳叶儿,你……卫生员,卫生员!”
卫生员来了,手忙脚乱地给柳叶儿裹伤,可是怎么也裹不住。卫生员是个年轻人,急哭了,一边哭一边喊:“参谋长,你别吓我们啊,你忍住,你忍住啊。”
朱昌寅眼珠子红了,拾起大刀,大吼一声:“冯显光,我操你先人。”
柳叶儿睁开眼,轻轻地说:“二哥,撤!”
朱昌寅一看柳叶儿醒了,眼睛一亮,喊一声:“撤!”
大伙一听,纷纷撤出战斗,向天柱山退去。
柳叶儿脸色灰白,拉着朱昌寅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向郧山支队……求救,我……我们……支持不住了。”
朱昌寅无奈,一咬牙,派人前往郧山支队求援,自己则率领残兵败将退向石门坎。
柳叶儿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这一战,最终在天柱山独立旅和郧山支队的夹攻下,大获全胜,可也是险胜。柳叶儿由于受伤过重,昏迷不醒,一直躺在郧山支队的医院里。医生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有效果,最终摇摇头,红着眼圈对周明说:“周司令,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周明不甘心,说:“再想想办法,务必救活她。”
医生摇头,说:“医术再好,有时也回天无力啊。”
柳叶儿的生命,像盏灯油,在昏睡中一点一点儿地即将燃尽。
朱昌寅听到消息后,一人一马赶到医院,赶到柳叶儿身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喊:“柳叶儿,你不要死,我离不开你。”
朱昌寅说的是真心话,朱昌寅很少流泪,可是,这次他却流了,甚至还是哭着流的。朱昌寅拉着柳叶儿的手,抽抽噎噎的,像个娘们一样,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柳叶儿,你不要死,我离不开你。”
四天四夜,朱昌寅就那样一刻不停地念叨着那句话,不吃不喝。
周明来了,劝朱昌寅说:“吃点儿东西吧,二爷!”
朱昌寅不回答,拉着柳叶儿的手,端详着她的脸,继续念叨着。
周明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医生再次进来号脉,翻开柳叶儿的眼皮看了看,低沉着声音告诉朱昌寅:“人已经没脉跳了。”
朱昌寅不搭话,或者说,朱昌寅根本就没听见医生的话,依然拉着柳叶儿的手,喃喃地诉说着。医生也摇摇头,悄悄走了出去。
拉着柳叶儿手的朱昌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早晨,他在塔元街上遇着了柳叶儿,她大眼汪汪地望着他。他仿佛看见柳叶儿乌黑的大辫子在风中一甩,正对着他笑,一脸的红晕。他甚至能听到柳叶儿咯咯咯咯的笑声……突然,朱昌寅感觉到,柳叶儿的手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看了看,不错,柳叶儿的手真的动了,还轻轻地哼了一声。
朱昌寅大声狂叫道:“医生快来,柳叶儿醒了。”
医生和护士都是跑着来到病房的。
医生看过柳叶儿的情况后,惊讶极了,说:“怪了,咋又活了呢?”
朱昌寅火了,说:“你是怎么说话的!”
后来,柳叶儿告诉朱昌寅,本来,自己感觉已经走上了沉沉的黑暗,准备上路了,可是,耳边一个劲地有人像蚊子似的哼哼,像朱昌寅又不像朱昌寅,她就侧着耳朵去听,咋也听不清,最后,终于听清了,也就醒了,就舍不得走了。
柳叶儿醒来后,朱昌寅却倒了下去,累的。
一个多月后,柳叶儿伤好出院。
出院的第二天,朱昌寅和柳叶儿就进了洞房,天柱山独立旅也在同一天跟郧山支队合并,组成陨山独立师。
……
解放后,朱昌寅离开部队,当了某个大城市的副市长。柳叶儿也是一个高级干部。王老好和张结巴成了团长,解放后到了地方,一个当了黄店县武装部部长,一个当了县公安局局长。
到了“文革”时,朱昌寅首先受到攻击。朱昌寅被戴上高帽子,上面写着“黄店县大土匪朱昌寅”,被人拉着游街,红卫兵们边走边喊:“打倒土匪朱昌寅!”
朱昌寅跟许多老干部一样,坐过“土飞机”,挨过皮带子。
朱昌寅嘴硬,说:“我不是土匪。”
红卫兵小将说:“你不是土匪谁是土匪?”说完,“啪”的一巴掌搧过去,朱昌寅的嘴就流血了。
朱昌寅说:“柳叶儿能证明我。”
红卫兵“哧”的一声笑了,轻蔑地说:“当过土匪的人就是嘴硬。”
朱昌寅火了,说:“放你娘的屁,你狗日的胡说八道啥?”朱昌寅又望望那小子,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说不清,你个娃娃狗屁也不懂。”
当天挨斗回去,朱昌寅刚坐下,红卫兵又赶来,说晚上还有个批斗会,朱昌寅是典型,不能放过。朱昌寅听了,再也忍不住,“嗖”的一声抽出刀来。
柳叶儿赶紧喊:“昌寅,别胡来。”
朱昌寅拿着刀,仔细端详着,说:“我不胡来。”
朱昌寅舞起刀来,依然一片刀光,瑞雪飘飘,白光绕身,舞罢问柳叶儿:“柳叶儿,你是共产党员,是郧山游击队的党代表,你说句实话,我是土匪吗?”
柳叶儿说:“历史会说清楚一切的。”
朱昌寅一笑,说:“你就能说清一切啊,我是土匪吗?”
柳叶儿说:“你放下刀。”
朱昌寅摇头,说:“不,我不能放下。我大哥死了,我三弟也不知埋在哪里,现在我啥也没有,只有这把刀。这两天我想好了,我不想受那样的侮辱和作践。他们那样蹂躏人,我朱昌寅受不了。不管你们说我啥,我只有一句话,我做啥都是凭良心,和日本人斗是这样,和冯显光斗是这样,跟共产党走也是这样。”朱昌寅说到这儿,笑着弹了一下刀背说,“好刀啊,好刀。”言罢,刀锋一转,切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柳叶儿一见,大喊一声:“昌寅,不要这样。”扑过去抱住朱昌寅,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朱昌寅抱住她一样。
朱昌寅颈上鲜血直喷,仍含着笑说:“这刀,杀鬼子不含糊,杀自己,也不含糊。”
柳叶儿哭了,喊道:“昌寅,你怎么这么傻啊?”
朱昌寅断断续续地问:“我是土匪吗?”
柳叶儿摇摇头,连声说:“你不是的,我证明,你不是的。”
朱昌寅笑着闭上了眼睛,有人来抱朱昌寅,柳叶儿摇摇头,让人将朱昌寅的尸体抬入房内,然后让大家走。她一人关上门,守着朱昌寅的尸体,就那样望着,一如当年她负伤后,朱昌寅望着她那样。她喃喃道:“昌寅,你不能扔下我,你咋能扔下我呢?”
“昌寅,你醒醒,你醒醒。”柳叶儿轻轻地说,轻轻地抚摸着朱昌寅的脸庞。
可是,朱昌寅再也没有醒来,柳叶儿也没有走出房间。
第二天,人们推开房门,发现柳叶儿俯在朱昌寅身上,已经停止了呼吸。至于死因,谁也不知道。
多年后,从台湾回来的冯显光,在和老革命王老好、张结巴等人谈到朱昌寅兄弟三人时,长叹道:“三条汉子啊,宁折不弯。”
王老好一挑大拇指道:“三个纯爷们。”
张结巴说:“是三把钢……钢……钢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