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单月号(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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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征军女兵生死劫

1942年,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八莫一线与日军激战。由于指挥上的失误,中国远征军早在4月30日即已陷入困境,远征军长官部从瑞保撤至甘勃卢,集结于曼德勒地区的远征军各部均于当夜转移至伊洛瓦底江西岸。

日军第56师团搜索联队从腊戍出发,沿途击退新29师在新维、贵街的坚强抵抗,5月3日攻占畹町,是夜占领八莫,8日再占密支那。中国远征军撤回国境的一条主要通道被完全切断。由于杜聿明的犹豫不决,第五军军部和新22师“弃车上山”的时机也已经太迟,大约一万人的部队在环境恶劣的野人山又碰上最糟糕的雨季。冰冷的雨还带走了热量,带走了体温,蚂蟥成群结队,循着人的气息随时袭来,无孔不入。

前方的远征军溃败,后方医院却没有得到撤退通知,继续在丛林深处抢救伤员。危急关头,从前方抢救伤员的护士陈义兰和李斯梅准备将这一消息迅速告知后方医院院长伍仁伦,不料两人在中途却被一小股日军秘密跟踪。

陈义兰左脚踢在一团草上,草鞋松了,她已经拖了几步,鞋子快要掉了,她对前面的李斯梅说:“李斯梅,放一下手,我的鞋松了。”说着,她放下担架,刚蹲下身准备系鞋绳,却从胯下看到后面有几个人影一晃。陈义兰吓得快要坐下去了,但她还是稳住了。从日本兵一眨眼闪进一片芭蕉林来看,他们已经跟踪她们很长时间了。陈义兰俯身一边把草绳打个死结,一边压低声音对李斯梅说:“李斯梅,你听好了!你不准往后看,我们被日本兵跟踪了。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赶紧甩掉他们。”

李斯梅把担架杠子攥在手心里,但是觉得又沉了许多。她咬住下唇把身子直起来,才觉得轻松了一些。看着前面大片的芭蕉林和阔叶树,把一条羊肠小道轻易就吞灭了,她突然变得不再恐惧,从容地对陈义兰说:“你跟我来!”说完,她带着陈义兰侧身钻进一片芭蕉林。

这是一个迷宫,但李斯梅并不感到陌生,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大山里钻,知道哪里该走,哪里是死路。

陈义兰对这片浓密的芭蕉林却充满了恐惧,一片片大如扇的芭蕉叶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得她不敢睁开眼睛。陈义兰机械地随着李斯梅拉扯着杆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陈义兰从小生活在昆明城,对森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动物都充满了恐惧。她小声地问道:“李斯梅,我们能出去吗?”

李斯梅生硬地说:“你在说什么?进到林子里不准说这种丧气话,越是原始的林子越要小心说话,都会应验的。”说完,她拉着担架径直往前走。

一片叶子又朝陈义兰的脸上打来,“噼啪”一声,叶子在她耳垂上挂拉了一下,顿时,一阵辣乎乎的痛直涌她的心窝,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似乎有蚯蚓一样的东西钻进衣领。只听到“哧”的一声,她的脖子上顿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痛。陈义兰感到自己的手在一点点儿地放松,怎么用力也攥不紧,她吃力地说:“李斯梅,我跑不动了,再跑我的手就攥不住了。”

“你愿落进日本人的手里,你就放手吧!”李斯梅小声地警告道。

“我只要一分钟,我得查一下我脖子上是血水还是蚂蟥。这该死的林子,一进来我就发怵!”陈义兰说这话时就快要哭出声来。

“别哼哼唧唧的!就给你一分钟!”李斯梅俨然一个长官。可是从国内到缅甸八莫,一路上她都像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火车。第一次坐汽车时,她甚至问过陈义兰汽车吃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还能跑这么远?她听说这东西是吃汽油,更是惊讶得嘴里像塞了一个苹果,说:“你尽骗人!那臭烘烘的东西也能吃?”

现在李斯梅像变了一个人。

陈义兰摸遍了脖子什么也没有摸到,倒是摸到了一些干黑的血。

李斯梅说:“把衣领扣好,别让蚂蟥闻到血味,否则你的脖子就真的有蚂蟥了!”

李斯梅探了一下担架上伤员的鼻息,还好伤员尚有呼吸。这个伤员太年轻了,这样的年轻人正是好睡觉的时候,但是据前面抬回的伤员说,他们已经在八莫跟日本人干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过眼。加上前期的紧张快速行军,救回来的伤员大多是伤困交加。

“出发!”还没等陈义兰把带子挂在脖子上,李斯梅就把担架一头抬起来了。

陈义兰迅速地把带子往脖子上一套,这条带子很重要,能把手上的重量担去一半。担架兵都是男的,他们不需要,但是对于女兵们来说,几乎是必不可少的。

芭蕉叶又扑面打了过来,陈义兰脸上立即被打得火辣辣的,她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不知道李斯梅是用什么探路的。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喉咙里似在冒火,胸口那里一阵一阵发堵,胸口一发堵,身子就发软,双脚不听使唤。陈义兰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斯梅,我们甩掉日本人了吧?要不我们歇一会儿?”

李斯梅放下担架,走近一棵橡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脚步声,应该把他们甩掉了!”

陈义兰瘫坐在一块石头上本不想动,但是一看李斯梅的举动就想笑,说:“李斯梅,应该这样才行!”她边说边在旁边扒出一块地来,然后小心地将耳朵贴上去。接着,她的耳朵那里立即传来“嘶嘶”的响声。陈义兰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又变成了惨白,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日本人又来了!”

李斯梅走了几步过来,伏下身去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听到,说:“什么也没有啊,陈义兰,你听到什么了?!”

“‘嘶哩嘶哩’的响声啊。”陈义兰一脸迷惑。

“吓我一跳!”李斯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你的耳朵和茅草发出的摩擦声。好吧,我们休息一下吧!”

橡树和野芭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树木把她们埋住,高处是树木,低处是茅草,不在五尺之内,谁也看不到谁。但是陈义兰的心并没有放下,日本人显然不是冲她们来的,他们是冲着医院来的。医院处在丛林中的一块开阔地上,这样医院也就处于危险之中。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陈义兰说:“李斯梅,我们回医院吧。”

李斯梅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响动才站起身来抬起担架,却不知道往哪边走。从小李斯梅就跟着父亲追踪猎物,能够在没有路的灌木丛里迅速找到一条捷径,靠近猎物。但是,那种经验似乎与现在不同。

陈义兰看到李斯梅一脸茫然,说:“李斯梅,我们迷路了?”

李斯梅说:“敌人也一样,他们也迷路。不过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医院,他们可不一定。”说完,她像猫一样上了一棵粗大的榕树,这棵榕树很高,有一大截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在那橘黄的金光下,李斯梅打起手遮住阳光,四处看了一轮,然后左腾右闪,不一会儿就回到地上。

李斯梅一着地,陈义兰就上去问:“你看到什么了?”

李斯梅说:“夕阳西下的丛林真美,就像在哪里见过的画一样,我真不想下来。”

陈义兰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哦!”李斯梅这才说,“你是说日本人?没有看到。他们被丛林遮住了,想看也看不着。我只想看看落日在什么地方,这样,我就能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

等到李斯梅和陈义兰抬着伤员回到医院时,已是午夜时分。她们的安全归来让整个医院的人松了一口气。院长伍仁伦一直在焦虑中等待着新婚妻子陈义兰的归来。伍仁伦一边让人给她们弄吃的,一边给她们倒水。人们在一旁兴奋地议论着,在这一团黑的森林里,她们是怎么找到回来的路,都觉得不可思议。

吃完饭,陈义兰不无担忧地对伍仁伦说:“一路上,有一股日本兵秘密地跟在我们后面,被我们甩掉了。他们似乎不是想杀掉我和李斯梅,而是想毁掉我们的医院!”

“哦!”伍仁伦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远征军真的败了?”

站在一旁的副院长李晶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刚刚从战地抬回的伤兵似乎也说前方阵地的情况不容乐观。”

伍仁伦“哦”了一声,然后眉头紧蹙地吩咐李晶召集医院的所有人员开会商量对策。

李晶是从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归国后,她一直在军统工作。伍仁伦是她在哈佛时的同学,开始是身在异国使她觉得黄种人与黄种人在一起有归属感,后来这种归属感越来越强,最终让她的心归到了伍仁伦那里,始终没回来过。伍仁伦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他不仅用专业成绩让他成为医学界前沿领域的佼佼者,还用祖传的秘方“刀口金”解决了一些曾困扰了哈佛医学界很久的疑难病例。抗日战争爆发不久,伍仁伦和一批马来西亚华侨青年,毅然从马来西亚回国直赴抗日前线,而他手中的祖传秘方“刀口金”一直都是中日军方乃至于缅甸军方所觊觎的。这次,她又和伍仁伦在异国他乡相遇了。她感到很幸福,但是这种幸福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伍仁伦已经和陈义兰成婚,而她留在医院仅仅是为了完成军统交给她的任务。

第二天凌晨时分,李晶早早地起床,看到伍仁伦就问:“你确定要立即撤离吗?”

“立即!”伍仁伦说,“日本人正在搜查医院,今晚必须准备好,天一亮就立即撤离!”

李晶说:“可我们没有接到命令!我们这是在私自……如果部队还在战斗?我们就这样走掉……”

“责任由我来负!从昨天下午到后半夜,除了李斯梅她们抬回一个伤员外,已经没有一个伤员送到医院,你不觉得反常吗?另外,我已经派人出去侦察过了,既见不到自己的队伍,也见不着日本人,他们不是上天入地去了,而是……大溃退了。”

“可是……”李晶还是犹豫不决。

伍仁伦严肃地说:“不用再考虑了,再晚走一步,可能整个医院都会沦陷。我们手里有多少条枪?”

李晶说:“十二条半。”

“十二条半?怎会有半条?”伍仁伦反问。

“那半条枪是这样的,你让它响时它不一定响,只能算半条。本来要丢,这次用上了。”李晶认真地回答道。

一切准备就绪,伍仁伦带着几十个伤兵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开始了艰难的归国之路。刚刚亮开的天突然又黑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雨季提前来临了。队伍艰难地行进着,五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为了使队员不掉队,李晶让队伍拉起一股长绳,把零散的队员控制在一条路上。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慢,特别是五个重伤员,由十五个担架队员轮流抬着前行,他们在通往山坡的羊肠小道上缓缓地移动着。当队伍行进到山腰时,他们听到了五声爆炸响。那是队伍在撤离时,伍仁伦在五个帐篷里布下的炸弹,以此来警告日本人。

雨越下越大,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坡好像是直立起来一般,队员们只能手脚并用往上爬,但是那坡在雨水的浸泡下,好像突然光滑起来,逮住的草也由于雨水长时间浸泡,稍一用力就拔了出来。于是,他们把手抠进泥水里,平日那泥土是硬邦邦的,此时像水一样从指缝中逃跑。一个爬在最前面的担架兵,手一不小心抓空了一把,整个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往后掉,结果撞在了后面队员的头上,后面队员本来就岌岌可危,这下就“稀里哗啦”的几声,像一棵大树一样结实地滑了下来。

伍仁伦抺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胳膊、腿上都绑着纱布的伤兵们,高声喊道:“李晶、李斯梅、陈义兰、杨英、钟铃铃,你们几个听好喽,你们必须先爬上山顶,把绳子拴结实了,在山顶把伤员拉上去。其他队员先歇息一会儿,等绳子下来我们再上!”

听完命令,五个女兵就开始行动了。李斯梅爬在最前面,她爬过无数的山,包括这样的山坡。她尽量地分散自己的重量,想象着自己浮在水面上。一根草甚至是戳在泥土里的一截草根,都是她前进的动力。最终,李斯梅爬到山顶把两根绳子结实地系在一棵树干上,然后向下扔给那几个到处寻找支点的女兵。

当几个女兵把从天而降的绳子逮到手里时,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后来,五个女兵都登上了山顶,她们几个人分工合作,将坡下的担架一个个拉了上去。

伍仁伦站在山坡下,时而仰头张望,时而回过头去嘱咐担架兵们注意警戒。日本兵善于丛林作战,他们反应快捷,动作迅速,这些都是在出国前作了宣传的。

突然,林子里传来枪声,一个负责警卫的担架兵退回来,惊慌地说:“伍、伍院长,日本人!我们快、快撤!”

听到日本人已近,大家都紧张了起来,拉绳子的拼命地拉,爬坡的飞快地爬!

李晶站在山坡上,听着越来越近的枪声,说:“女兵们过来拿枪,准备战斗!掩护伍院长他们上山。”

钟铃铃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你是说我?我们?”

“是的,是你!是我们!”李晶重复道。

“可我从没摸过枪啊!”钟铃铃有点儿委屈地说。

此时,队员们已全部沿着绳索爬到了山顶,只有伍仁伦站在原地不动。

李晶急了,说:“伍仁伦,你快上来啊!我已安排人掩护了!”

伍仁伦还是一动不动。

李晶急得直跺脚,冲着离枪远远的钟铃铃说:“你给我拿起枪来,好好给我掩护!不然,伍院长他们出点儿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陈义兰把枪塞给钟铃铃,对她鼓劲道:“会使刀的人,还怕弄枪!”

然后,她又对李晶说:“李副院长,你别着急!我晓得伍仁伦,那两个警卫兵不上到山顶,他断不会上来的!”

“迂腐之至!”李晶口无遮拦,“有三个人,这不是凭空增加危险吗?”

除了钟铃铃之外,李斯梅也没有抱枪,枪远远的斜丢在地上。李晶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喂,李斯梅,你把枪丢那么远干什么?你们是当兵的,是中国远征军,是来打日本人的!枪咋的了?你为什么把它丢那么远?”

“我恨枪!”李斯梅说,“不管你怎么处理我,就是枪毙我,我也不会碰它的!”

“今天怎么都遇上些怪物?陈义兰,你赶快让其他担架员过来,先把两个担架放一放,带六个人过来阻击敌人,否则我们要吃大亏。”

“好的,”陈义兰说,“我这就去!”

李斯梅是不碰枪才来参军的。她从小被父亲当小子使唤,带她到高黎贡山打猎,一次行猎常常要三五天。父亲对于打野猪野牛,一枪一个准,几乎没有打空的。李斯梅觉得很解气,从小就摩拳擦掌地帮着父亲放枪。十六岁那年,李斯梅一连三枪命中三头野猪的脑门心,这让她父亲对她更是寄予了厚望。但父女俩的关系却因为一只受枪伤的梅花鹿而产生了分歧。父亲发现李斯梅永远只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女娃子,心中抑郁不已。那天,李斯梅走出森林来到镇上,招兵处的桌子前人山人海,她原以为卫生员的工作就只用包扎伤口,所以就报名进了远征军的后方医院的卫生队,但现在她又得拿起枪来战斗了。

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之后,负责警戒的两个担架兵终于撤了回来,伍仁伦命令道:“一人一根绳,赶快往上爬!”他顺手拿过担架兵的一条枪,“我来掩护!”

两个担架兵爬了一程才反应过来,伍仁伦还在下面,于是两个人又回到地上,齐声说:“伍院长不上,我们也不上!请伍院长先上!”

伍仁伦说:“要上我早上了!要你们来告诉我!让我在这儿干等,我吃多了啊?”

两个担架兵还想坚持,伍仁伦拉了枪栓,说:“还跟我犟嘴,我先毙了你们再干日本人!日本人都已经在眼皮子底下了!”边说边把枪口对准了两个担架兵。

两个担架兵吓得赶紧抓住绳子往上爬。但是显然迟了,日本兵的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一个担架兵的身子立即像筛子眼,担架兵还往上挣扎了一下,血液立即从各个窟眼里喷溅而出,把周围的雨雾都染红了,担架兵像是驾着一朵红色的祥云缓缓降落。而另一个担架兵也趔趄了一下,好像是受了点儿轻伤,正一下一下地往上爬。

“开枪!开枪!你们怎么不开枪!给我开枪!”李晶像一个疯子嘶哑着喉咙喊着,边喊边朝发呆的担架兵身上踢去,她看到钟铃铃抱着枪,连射击的姿势都还没调整好,一下子冲过去夺过枪,由于用力过猛,脚下滑了一下,却把钟铃铃吓得够戗,“嘣”地朝天放了一枪。

“瞄准了再放!不要像白痴一样看我!你们要盯住日本人,特别是那个机枪手。给我干掉他!不干掉他,他就会把伍院长打成筛子眼!”

终于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放枪声,日本人看到有人还击,不敢冒进,就地卧倒,趴在地上和山顶上的担架兵对打起来。

李晶边射击边督战,边寻找日军机枪所处的位置。这时,她发现杨英的枪也丢在一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李晶把手里的枪狠狠地向杨英砸过去,命令道:“你!听好喽,不把那个机枪手干掉,我就把你干掉!”然后冒着枪林弹雨去摸被打伤的士兵丢在一旁的枪。

当李晶爬回自己的位置时,她发现躲在树桩后面的机枪手的脑袋耷拉在机枪上,后面的两个日本兵正起身把他拖开。“啪”的一声,那个起身的日本兵倒在地上,另一个日本兵赶紧趴在地上,再不敢动弹。李晶大叫:“好,李斯梅就这样打!”

在山坡上队员们的掩护下,那个警戒的士兵终于爬了上来,手臂挂了花,陈义兰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然后,李晶命令担架队员们开火,掩护伍仁伦上来。日军见伍仁伦朝绳子跑过来,子弹又开始上满了膛,还没等开枪,李斯梅的子弹就击中了日军机枪手的眉心。另两棵大树又接连伸出几支长枪,李斯梅又“啪、啪、啪”三响,让三个日本兵的脑袋开了花。

这时,伍仁伦已经快速地拽住绳子往上爬,两名担架队员在上面快速收提绳索,眼看就要上到坡顶,突然,一梭子子弹从坡下的一片灌木丛里扫射过来,一颗子弹碰巧射中了绳子。绳子的断裂处越来越大,陈义兰把攥在手里的绳子朝伍仁伦丢去,边丢边喊:“伍仁伦接绳!”只见伍仁伦在绳子断开的瞬间,凌空一跃,终于逮住了陈义兰投下的绳子!

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一丛灌木中射出,伍仁伦大叫一声,手也为之一松,但随即又紧紧抓住,只见他的腿上喷出一朵血花,在雨雾中慢慢湮灭。就要到坡顶的伍仁伦,经两次折腾,又下去了两三米。

李斯梅的枪再一次响了,“啪”的一声过后,灌木丛里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陈义兰帮着两名担架兵将伍仁伦拉了上来。

伍仁伦的伤并不重,没有伤着骨头,陈义兰迅速把伤口包扎好。

李晶对伍仁伦说:“伍院长,你受了伤,让警卫员小张和陈义兰负责搀扶你带着伤兵们撤退!我和李斯梅、钟铃铃、杨英掩护!”

陈义兰没有起身,说:“伍仁伦有警卫员陪侍我放心,我还是留下来和大家阻击日军吧。”

伍仁伦看了看陈义兰,说:“这样也好。我的伤不重,这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义兰……你……和她们都要活着回来与我会合……这是命令。”说完,伍仁伦低头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

陈义兰点点头,抽噎着说:“没事,我们一定会活着找到你们的。”

接着,伍仁伦对李晶说:“掩护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千万要注意安全,等我们找到大部队了就来找你们。”说完,伍仁伦带着伤兵们消失在雨雾中。

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日军大概认为对方撤走了,于是有一个士兵探出脑袋,接着探出身子,然后站了起来。

李晶说:“不要急着开枪,等他们都出来了再打!”紧接着,从丛林里钻出第二个、第三个,一队日本兵开始大摇大摆地上路了,这时,李晶大喝一声:“打!”

李斯梅的枪弹准确无误地射入了排在最前的那个日本兵的眉心,后面的日本兵吓得直接卧倒在地上,但还是有一个慢了,李斯梅接过钟铃铃递来的枪一抠扳机,那个慢了一拍的日本兵彻底瘫软在地上。

日军这次是真不敢动了。一个日本兵匍匐着身子,拽着一具尸体的一只脚使劲往后拉,那个刚死掉的日本兵脑袋上还淌着热血,水蒸气一样的东西仍从血液中散发出来。尸身还非常柔软,像一张纸紧贴在地上,这样地上的草芥和灌木就把尸体紧紧扯住,任日本兵怎么拉,尸体就是丝毫不动弹。大概是日本兵有些急,干脆露出半截身子提扯,尸体这才慢慢往丛林中退去。

杨英喊叫着跑到李斯梅面前,一串子弹在杨英的身边飞舞,李晶飞起身子把杨英扑倒在地,说:“杨英,你疯了吗?你不想活了就从这山顶上跳下去!”

杨英没有搭理李晶,而是指着快要没入丛林里的那个日本兵喊道:“快给我打呀!李斯梅,快给我打那个畜生!你怎么不打!你认为他是收尸的?这些畜生早就不讲章法了,你还守什么规矩!”杨英使劲地用拳头捶打着李斯梅抱枪的臂膀,似乎用这样的方式能够使李斯梅清醒过来。看到日本兵即将没入丛林的一瞬间,杨英举起手里的枪“啪”的一声,和前面的射击一样,杨英看不到自己的子弹飞到了哪里,她的子弹总是一离开枪口就不知去向。这时,杨英看到日本兵在没入丛林时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杨英干脆把枪摔在地上,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看到杨英伤心的样子,李斯梅抚摸着她的脊背,说:“杨英,我们是守规矩的人,如果我们也像他们一样不守规矩,那我们还不和他们一样?”

“是他们先不守规矩的,我们还守什么规矩!血债要用血来偿!”

李斯梅说:“那好!以后打死的鬼子,记在你的账上,行不?”

杨英这才抬起埋在地上的头,盯着李斯梅的眼睛,说:“我求你,你教我打枪吧!”

看到杨英满脸的泪水,李斯梅点了点头,说:“我教,我一定教你打枪!”

敌人的掷弹筒已经运上来了。两颗炮弹呼啸着落下来,泥土像飞起的群鸟,把女兵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

李斯梅觉得不妙,说:“我们的位置在敌人的炮程内,这里不能再呆了,我们撤吧!”

李晶看了一眼手表,说:“还不能撤,伍院长他们还没有下完崖坡!”

敌人的两颗炮弹又相继落下来,这次落得更近了,她们觉得山头在颤抖,似要坍塌。她们从地上爬起半个身子时,军帽和衣服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这里再呆下去会很危险,下次炮弹就会落到我们头上!”陈义兰说。

“你们跟我来,我们到边上的那个丛林里。动作要快!”李斯梅不容分说,就猫腰往林子里跑,钟铃铃紧跟在她后面。杨英看了李晶一眼,也跟了上去。

陈义兰见李晶还在犹豫,拉了她一把,说:“到那边也可以阻击敌人!”

李晶刚离开坡顶阵地时,两发炮弹呼啸着落在她的屁股后,炸得她们刚才的位置泥土横飞。来到一片林子里,从这里仍然能看清敌人,敌人借着掷弹筒的狂轰滥炸,开始从丛林里出来,正在往山顶进发。

为了保障伍仁伦和伤兵们的安全,五个女兵与一直在后面穷追猛打的日本兵战斗了几天几夜,现在她们一个个精疲力竭,粮食早就吃完了。这时,她们来到一个看上去很安静的寨子,静静地躺在山坡上。寨子的头搭在山顶上,被密密麻麻的树林遮住。寨子看起来像一条见尾不见头的蟒蛇。经过女兵们的反复权衡,最终决定进入寨子。她们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前面是无休止的大山,没有粮食,她们会被原始丛林和大山吞没,更不要说对付日本兵了。

寨子里空空荡荡,巷道中间铺着石板,两边则是光滑的弹石。阳光洒在光滑的石板弹石上,水淋淋油润润的。这让钟铃铃想起了腾冲城外的茶马古道,低矮的屋檐和商厦倾斜着,细看还有数不清的裂纹,这是时光留下的痕迹。还有家家户户都上了锁,且所用的锁呈纺锤形。钟铃铃的家被日本人炸毁的大门,上的就是这种纺锤形的锁。钟铃铃离开家时,她的母亲还把大门上的钥匙塞到她手里。此时,钟铃铃把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那把硬硬的钥匙还在,突然她很想回家,很想她的爸爸妈妈。

女兵们搜查了将近五六十米,一个鬼影也没有看到。李晶说:“我们必须进屋弄些吃的!看看有没有吃的,搞到吃的我们就撤!”

李晶话一说完,李斯梅就说:“这还不好办!”她举起枪托就朝铁锁砸去,锁没砸开,整条巷子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女兵们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李斯梅砸了一下没砸开,没敢再砸。

这时,钟铃铃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在李斯梅面前晃了晃。

李斯梅说:“你咋不早些拿出来?”

钟铃铃说:“谁让你急?”

李斯梅伸手去拿,钟铃铃机灵地一晃,说:“你掩护我!”钟铃铃于是把钥匙插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门锁,结果转了几下没打开。

这时,女兵们才想起,这钥匙不是这把锁的,怎么能打得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在这条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险的巷子里,多呆一秒就有一秒的危险。

钟铃铃再准备开第二把锁时,李晶上前制止了她,说:“打不开的。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还是撤吧!这条巷子太危险了。”

钟铃铃说:“你给我五分钟,我保证打开,我家就用这种锁,每十把就有一把是相同的,我们那里的人家上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今天我不做君子了,做回小人。”说完,钟铃铃猫着腰,眯缝着眼开起了锁。

李晶命令女兵们加强警戒。

钟铃铃的手有些抖,开到第五把锁时,钥匙老是塞不到锁孔里,她感觉到门里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终于锁管跳了一下,从臼里蹦跶出来。

李斯梅轻轻地取下锁把、铁扣,又轻轻地推开了门。门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约摸过了两分钟,屋里的八仙桌和两把黑椅才渐次显出轮廓。待看清屋里没有人后,除了陈义兰负责警戒外,女兵们都惊喜地跳进屋里,寻找粮食。粮食很快找到,是一小袋米,还有一坛酒。

杨英问:“这酒要不要?”

李晶说:“咋不要,灌上一壶。”

李斯梅说:“李副院长,你喝酒?”

李晶说:“我喝什么酒!一个医院一样家当也没有,还不准备上一样消个毒什么的?都快別磨蹭了,陈义兰你拿两块银元出来,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我们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我们走!”

一回到巷子里,她们又紧张起来,阳光白得耀眼,照在弹石上反射过来,有些刺眼。这么耀眼的阳光下,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影。巷子里出奇的静,只听见队员们的喘息声和心跳声。这喘息声和心跳声还来自两边房顶上的一帮人,他们等待着巷尾的一波人出现,那时他们会立刻现身。

“弟兄们!给我拿下!”这时,一声断喝出现在女兵们头顶,声音刚落,一彪人马闪电般出现在五十米开外。

李斯梅循着声源朝两旁看去,房顶上布满了黑压压的人,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被后面捅出的一波人拦住了退路。

“放下你们的枪!”刚才那股硬邦邦的声音又亮了起来女兵们背靠背挤在一起。李斯梅说:“李副院长,我们拼了吧!”

钟铃铃说:“就这样死啊!日本人还欠我命哩!”

杨英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甘心!这是天灭我啊!老天不长眼!”

陈义兰说:“我们缴枪吧!”

“缴枪?”李晶觉得这话不该从陈义兰口中说出,“你是说我们要缴枪?”

“是的,我们只有缴枪。我们面对的不是日本人,是些普通缅甸人。”

“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缴了械,他们一样会把我们送到日本人手中,即使不送交日本人,也会把我们当成敌人凌辱后处死!”李晶顿了顿,接着说,“现在我命令,请各位队友检查发给你们的氰化钾,然后把它放在右侧的衣兜里。不管是谁必须射完你们的最后一颗子弹,然后吞下氰化钾。如果有人负伤,其他人必须帮助她服下,要走大家一起走!谁也不能丢下!”

“李副院长,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也许他们不仅仅是普通的缅甸人,同时还是中国人。你们听到他们喊话的口音了吗?他们不仅说中国话,还夹杂着四川口音。还有,你们看到这巷道、门楼以及屋里的八仙桌、太师椅,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出,这或许就是生活在缅甸的四川人?再说,如果我们缴了械,如果他们凌辱我们,或把我们交给日本人,我们再服氰化钾也不迟。我宣布,把氰化钾藏在最隐蔽的部位。缴械吧!”

大家听陈义兰分析得头头是道,都望着李晶。李晶说:“陈义兰的话有道理,只要有一线活的希望,我们就要全力争取。现在就按陈义兰的话去做吧!”

女兵们跟着那些人走进了一个很深的巷子。这个寨子看起来极像一条蟒蛇,寨子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有数堵石墙,石墙厚约一米,墙上有不少射击孔,这些射击孔全部指向巷口。

原来,那个喊话的是金龙寨寨主的二公子,自从金家大少爷被日本人招去做事后,金二少爷就开始接管金家的大小事务。金二少爷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腰上的皮匣子里插着一支露着把手的勃朗宁。

一行人进入洞后,再往里走三百多米,上了石阶,是一个厅堂,厅堂的石壁上“哧哧”地烧着尚有膻味的油灯,边上站满了持枪带刀的寨丁。

金二少爷快步走到厅堂最高处,朝坐在龙骨椅上的寨主说了句什么,然后对着戴毡帽的人喊道:“龙总管,把人带上来。”

龙总管推了一把站在身边的钟铃铃,说:“快点儿!快点儿!老爷有话要问你们!”

“别碰我!把你的手拿开,你们绑得这样紧,还要多快?”钟铃铃的手臂早麻木了。

寨主金老爷狮头豹脸,声如洪钟地说:“你们吵什么?龙总管你说说,她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抓住她们的?”

“她们是中国侵略军,被日本人打散后,溃逃到这里,到我们寨子里偷粮食,被我们捉住。其实她们早就进入我们的地界,被我们跟踪,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你们谁是头?”

“我是!”李晶说,“我们没有偷你们的粮食,我们是向你们买的。”

金二少爷晃荡着身子来到钟铃铃跟前,用手摸了一把钟铃铃的下巴。

钟铃铃怒声骂道:“把你的脏手拿开!给我站远点儿!”

金二少爷怪声说道:“呀哈,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告诉你吧!进了金龙寨,很少有人活着出去!”

“什么金龙寨?不过是个妖蛇洞罢了!只要是人就往肚子里吞,根本不分什么好人坏人!根本就不配做什么金龙寨!”钟铃铃鄙夷地说。

“你说你们是好人?”

“我们不但是好人,而且还是大好人!救国救民的大好人!哎,你们都会说中国话,你们知道中国吧?中国现在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是在救国。”

“你们救你们的国,跑到我们缅甸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亏你看上去还是知书达理的,还说一口中国话。滇缅公路你们知道吧?滇缅公路是中国的最后一条补给线,日本人攻入缅甸就是要断我们的活路,他们不是来解放缅甸的,他们只会给你们带来灾难。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龙总管凑上前,说:“她们是异国侵入的持枪者,按照寨里的规矩,凡是带枪闯入寨子的外人,必须立即处死。我们一直严守寨规,才换来寨子的平安。”

金老爷皱了一下眉头,说:“龙总管说得好,就按你说的办!”

“来人!”龙总管大喝一声,“把她们带下去砍了!”

“按照国法应该处死,不过按照家法,似乎她们不必死。”金二少爷说。

“什么家法?”金老爷问。

“龙总管,家法里头是不是有一条,只要金家的少爷喜欢谁,谁就可以免死。”

“是的,二少爷,是有这么一条。你不是喜欢上——”

“这就对了!”金二少爷打断龙总管的话,踱到钟铃铃跟前,“这就对了,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哪个姑娘?你能叫出她的名字来吗?按照寨规,你必须说出姑娘的名字!”龙总管说。

“这还不容易!”金二少爷边说边走到钟铃铃身边,“姑娘”,他把嘴放在钟铃铃耳朵边,“你叫什么名字?”

“你给我走开,我不会告诉你的!”钟铃铃说。

金二少爷说:“我喜欢你!你必须告诉我!我可以救你的命!”

“你喜欢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请你不要再跟我谈我不喜欢的事!”

“不说出你的名字,你就得死!立即去死!”

“你认为我一个人活着还有意思吗?我们姐妹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李晶说,“钟铃铃,能活一个是一个,你要活下来!”

金二少爷说:“还是这位大姐说得在理,活下来不容易,你还是告诉我吧。”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按你们的寨规行事吧,别耽搁时间了!”

突然,寨里的外哨来报:“老爷、二少爷,不好了!有几个日本兵在寨外嚷嚷着要进寨子搜查。”

顿时,大厅内一阵躁动,金二少爷附在金老爷的耳边嘀咕了一会儿,然后高声喊道:“来人!把她们先押下去!龙总管,你派一个人去告诉大少爷说日军又来找碴了,让他想办法处理一下。”说着,一队人应声而出,带着五位女兵进了一个山洞。金二少爷也带着几十个寨丁去了寨门口。

晚上,整个金龙寨沸腾起来。几个寨丁押着杨英来找金老爷主持公道。一个妇女带着四个娃娃和七十多岁的老父老母,哭哭嚷嚷地要杨英偿命。在哭喊声中,金老爷也渐渐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原来,五位女兵被关进石洞后,感到凶多吉少,便想着能走一个是一个。于是,陈义兰协助杨英骗过守门的卫兵逃了出来。当杨英走到寨墙边的隐蔽处,透过射击孔看到寨外鬼子小队里的一个熟悉的日本兵,她的血液马上涌到头顶,伸手去抓身边寨丁的枪,寨丁紧抓着不放,于是两人几乎扭打在了一起。突然,寨丁的身子瘫软下去,杨英也来不及细想,掰开寨丁的手指举枪便朝正待离去的日本兵射击,但日本兵早已开着吉普车离去。待她清醒过来时,那个与她争抢的寨丁早已奄奄一息了。

此时,杨英也哭着跪在地上朝死者的家属磕了几个头,然后猛地直起身,面视大厅众人,高声道:“这枪,不是我要夺,是日本人逼我夺的,今天到金龙寨的日本兵中那个带头的叫吉野一郎,他是日军的一个小队长,人称猪头小队长。南京城被日军攻占前,我的母亲和妹妹即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我是南京城的一个妓女,我因此从不接待日本人,却再次遭来横祸。妓院里的一个姐妹为了护我,被猪头小队长掏出了她的肠腹,气绝身亡。老鸨被当众剥光衣服轮奸,我也没有幸免于难。我被猪头小队长他们绑在床上轮奸后,还在我那个地方插入两个‘哧哧’冒烟的炮仗。虽然那两个炮仗没有炸,但是我觉得它每天都在我身体里‘哧哧’地冒着烟,我每天都觉得它会爆炸!见到这样一个人,我恨不得撕碎了他。只要他死,我就死也瞑目了。如果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有我这样的遭遇,看到这个畜生,我想也许会和我一样疯狂。”

金二少爷连忙站出来,说:“死者因为护洞而死,他应该受到最高规格安葬。杨英夺枪虽有违规,却自有她的根源,至于说到对杨英的处罚,还是先听听死者家属的意见吧。”

死者老父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女人拼命夺枪有其特殊原因,可以不受惩罚,但是大儿媳以后拖着四个孩娃,以后这日子咋个过?还请诸位明断。”

金老爷捋了捋长袖,说:“既然主家同意不再惩罚,那就商议一下如何赔偿死者家属的问题。”

龙总管连忙抢白道:“死者家属尚有四个未成年的娃子,我认为一个娃子应该赔偿国币一百元大洋,四个娃子赔偿四百元大洋。”

“如果不愿意,就让那个女人出来偿命!”大厅中有寨丁应和道。

金二少爷说:“大家都冷静一下。龙总管,四百元大洋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啊!一时间,这些女兵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不如,我先垫付上,以后让她们在金龙寨做苦力来偿还吧。”

龙总管看了看金二少爷,不悦地说:“二少爷宅心仁厚,定是要帮助这些女兵,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一切全听老爷评判。”

金老爷清了清嗓子,说:“这事先缓一缓吧,今日也累了,明日再商量此事吧。”

金老爷的话刚说完,众人便都散去。杨英又被带回住处,洞外又增加了岗哨。

听完杨英的哭诉,李晶率先拿出自己的怀表,说:“这是当年我立功时军统颁给我的奖品,我就这个值钱,大家凑一凑,看看能凑多少。四百大洋是凑不足了,能凑多少就凑多少,尽力吧。”

陈义兰则拿出一枚金戒指,金戒指的环很细,若一根游丝。

钟铃铃说:“义兰姐,这是伍院长送给你的结婚戒指,你不能卖!”

陈义兰说:“怎么不能卖?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就可惜卖不了几个钱。”

“真是伍院长送给你的结婚戒指?”杨英说,“那真不能卖,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即使把我怎么样,你也不能卖。我怎能做对不起英雄的事呢?我这条命原本就是捡来的,杀一个日本人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已经赚了!特别是遇到斯梅姐,她枪枪毙命,我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日本人倒在她枪口下,我知足了,我不能拖累你们了。你们只要能活着出去,活着回国,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姐妹们,我告诉你们,从出国门那天,我就没有打算再跨进国门!”

“杨英,”陈义兰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不要说些丧气话。”

李晶略一思忖,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女兵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李晶抬头看了看钟铃铃,说:“那就看钟铃铃愿不愿意献身救大家了。”

钟铃铃立刻明白了李晶的意思,从金龙寨回来后,她委屈地说:“我就说昨晚好好的怎么会梦见回家,梦见回家也没什么奇怪的,怎么会梦见好好的一家人,会一个一个在眼皮底下不见了呢?不,决不,死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嫁给这个怪里巴叽的金二少爷!”

“不嫁不嫁,我们这么漂亮的铃铃,才不会嫁给怪里巴叽的金二少爷的。”陈义兰上去搂着钟铃铃的肩膀说。

“可是……”李晶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义兰姐,活一个是一个,只要有一个逃出金龙寨,我们就取得一个胜利,怎么能说要死一起死呢?一起死了,杀日本人的力量就少了许多!只要多活一个人,就能多杀一个日本人,多杀一个日本人,我死后也多一份安慰!”杨英泣不成声地说。

李晶说:“杨英,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呀死的,我看还没到那份上。我们只要想办法凑足钱,他们是没有理由为难我们的。”

“他们就知道我们凑不出那么多钱,我不想钟铃铃因为我而牺牲她的终身幸福,也不希望义兰姐用伍院长送给她的结婚戒指,来赎我的罪!”杨英把戒指戴在陈义兰无名指上,“义兰姐和伍院长是多好的一对,你们在八莫举行了婚礼,杜聿明将军亲自做主婚人,那天全军将士兴奋到了极点,简直是一个狂欢节,将士们都喝醉了酒,明天就要奔赴战场,生死未卜。义兰姐你不要生气,那天,将士们都把你当作了自己的新娘,而伍院长则成为了女兵们的新郎。义兰姐,我是个不配有爱情的人,所以那天我要把自己灌醉,我只有把自己彻底灌醉,我才配有一次爱情,才能让伍院长成为我的梦中情人,可是我不管把自己灌成什么样,我还是不能靠近伍院长。我知道这辈子我是不配了!”

看着女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下,最后,钟铃铃大声地说:“我留下!我嫁给金二少爷!你们谁都别争了!”

从金龙寨回来后,猪头小队长就带着几个日本兵,找到镇上的日军中队长田中村树,请求他给予军力上的帮助。猪头小队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除了在台儿庄受阻外,他的小队几乎是长驱直入,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抵抗。猪头在日本人中是颇受尊崇的,他们称他是猪头小队长,其实是对他的一种肯定,也是对他猪一样的体态的肯定。当年也就是他对杨英和妓院的老鸨下的毒手。

在近一个多月对远征军的追杀中,猪头小队长突然发现自己身上也具备猪的另一个特性——愚蠢。他竟然对付不了区区五个远征军女兵,而且有不少士兵竟然被五个远征军女兵一路枪杀,那些来不及收埋被射杀的尸体,最终成为了丛林里猫头鹰和蚂蚁的饕餮,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耻辱。

中队长田中村树听完猪头小队长的汇报后,怒不可遏地大骂道:“你作为一个大日本皇军的队长,竟然让踏遍大半个中国的精武勇士,一个又一个地倒毙在这片异乡陌土上,去喂蚂蚁和猫头鹰,你这是犯罪。来人,把猪头小队长吉野一郎带下去,把他绑到原始丛林里,脱光他的衣服,让他尝尝那些蚂蚁的厉害!”

猪头小队长朗声回答道:“长官,我是受司令部派遣的特别行动小组组长!我们是受司令部直接指挥的!你不能随意处置我!至于我们小队付出的沉重代价,我会负责,会为这个代价谢罪的!但是,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活捉五个女兵,只要活捉这五个女兵,你怎么处置我都行,这也是司令部的命令!”

“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就是要活捉这五个女兵?”中队长田中村树挥了挥手,示意绑住猪头小队长的士兵退下。

“是的。”猪头小队长活动着被绑过的地方说,“因为这五个女兵身上带着我们大日本皇军急需的东西!”

“什么东西!”

“‘刀口金’!”

“‘刀口金’?”田中村树对这个名字不是太陌生,他听人说起过,那是一种神药,特别是对外伤非常灵验,几乎是药到病除。但是,田中村树不相信太神奇的东西,什么东西一旦标榜得太神奇,几乎就成了冒牌货的代名词。

“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猪头小队长不无得意地说,“但是,这是本部司令官亲口告诉我的。”

“他说什么了?”

“1932年的冬天,他到马来西亚访问,上楼梯时不慎摔倒,股骨折为三段,当即被送进马来西亚首都最好的医院,幸亏中医伍氏提供的一副‘刀口金’,他的伤很快就痊愈了。于是,本部司令官要求得到‘刀口金’的秘方,这是为我大日本帝国在中国顺利行军的一个好办法。据可靠消息,伍氏的长子伍仁伦随中国远征军到了八莫,现已随远征军溃退而流散。我们一定要活捉伍仁伦,拿到‘刀口金’配方!”

田中村树瞪大了眼睛,惊叫道:“天啊!这竟然是真的,你说这是真的?”

猪头小队长说:“是的,这些女兵就是伍仁伦的部下,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妻子。我们在追击她们时,没有看到伍仁伦,但是只要抓到了这些女兵,‘刀口金’也就指日可待了。”

“哟西!哟西!这是一个大大的好事情,帮助的,没问题!这简直是天助我啊!”田中村树来回在屋子里走动,像注射了强心剂一样。

这天夜里,金龙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金二少爷已经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自己的新房,他今天不是一般的高兴,他从小在中国上学,回到缅甸的金龙寨有点儿不太适应,最不适应的是要他娶个缅甸女人为妻,因为他在中国上学时暗恋过一个女同学,从此,金二少爷又多了一个中国情结,那就是非中国女人不娶,而且是非那个女同学那种相貌的不娶,这实在是给金老爷乃至金龙寨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不过,这一切,今晚全部解决了!因为钟铃铃就符合他的要求,当他第一眼看到钟铃铃时,他就喜欢上了她。

“我今天要毙了你!”但当金二少爷揭开新娘的盖头,见到的新娘子是杨英时,他气得血脉贲张,他掏出枪顶在杨英脑袋上,“你们是骗子!”

“你们不是要我赔钱吗?钱是我欠下去的,与钟铃铃无关,现在你开枪,我用命来赔!我恨你!”

“哦!这样说来,你倒还识相!我现在酒醒了,好像你刚才说你恨我?”

“是我说的!你不是说你们金龙寨来自中国,可是你还有一点儿中国人的样子吗?你已经看见了吧,现在连在校女学生、妓女都拿起枪来,就是不想做亡国奴,可是你还在逼婚,这难道不可恨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金二少爷气愤地说。

随后,两人在洞房里吵了很久,金二少爷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说:“杨英姑娘,你骂得好,我的确可恨,好吧,现在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金二少爷收起了手枪,然后对杨英说,“我今晚就送你们走!”

“她们已经走了!而且已经走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你们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金二少爷怒吼道,“我告诉你,钟铃铃她们这样出去很危险,日本人有可能就在周围埋伏着呢,我哥哥一再交代,在事情没有处理完之前,你们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说着,金二少爷拉着杨英,召集了十几个寨丁往金龙寨外赶去。

杨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带着金二少爷一路疾奔,直往她们约定的会合地点——大榕树赶去。天大亮时,他们遇上龙总管带着一队人马迎面走来。

见到金二少爷,龙总管说:“二少爷,那边打起来了!”

金二少爷说:“大晚上的,你到这边干什么来了?”

龙总管说:“我听岗哨说,这边有日军。我想日本人可能是嗅到了什么气息,就带着人出来查看查看。不想,真看到日本人在大榕树和清水江对岸布防设伏。不过,我观察了一下,没有看到日军进攻金龙寨的企图。我留下两个暗哨,其余的往回撤。离开不久就听到那边打了起来,不知道是咋回事。”

“龙总管,不会这么巧吧?你刚离开那边就打起来了?你是说日本人的这次行动与你无关?”金二少爷对过于精明的龙总管一直没有好感。

“二少爷,你真会开玩笑,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瞎掺和。大少爷在日本人那边,我若那样做,不是自投罗网吗?”

“龙总管,你如何证明你没有给日本人报信?”

“二少爷,我——我——”

“龙总管,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必须给我把遭到日军伏击的人救下来。”

“谁遭到伏击了?”

“二少奶奶!”

龙总管看了一眼站在金二少爷身边,穿着大红衣裳的杨英,说:“二少爷,二少奶奶不是在你身边吗?你又拿下人开玩笑了!”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你钟二少奶奶吗?钟二少奶奶被你放跑了,却弄来个冒牌货!这辈子你让我如何做人?龙总管,你听好喽,如果你救不出钟二少奶奶,你就不要活着回来见我!”

龙总管瞪了一眼身边的寨丁,说:“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救人!”

当金二少爷和龙总管奔至江滩时,只见大榕树上吐着一条条火舌,他们根本无法靠近。为了减轻火力对女兵的压制,金二少爷指挥手下向大榕树开火,但是大榕树上只有几片树叶飘然而下。

金二少爷急得不行,命令龙总管带人先把压制女兵们的那支侧翼日军小队解决掉,再回来救钟二少奶奶。他则带着一小队人马,转到大榕树的另一侧,指挥寨丁们射击,但是榕树枝叶太密集,除了掉下更多的叶片,还招来了日军更猛烈的还击。

战斗毫无进展。金二少爷直起身子,撅住下唇,朝江对岸险峻的绝壁打出几个尖厉的呼哨,那呼哨撞击在对面险峻的绝壁上,发出更加嘹亮的回声,扩散的回声沿着江面传播,越传越远。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只留下这些旋转在山壁上的尖厉的呼哨,在江岸打转,在天空打转,在江面打转。

江岸那边的龙总管趁着这个间隙发起了一次冲锋,但是除了丢下几具尸体外,别无所获。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口哨,龙总管听出来了,这是要他停止进攻。

这时,金二少爷在浓密的丛林中看到了紧贴在地上的钟铃铃,他激动了起来,一个劲喊:“二少奶奶別动,我们来救你啦!趴在地上千万别动啊!我们正在想办法,一定会把你救出来哩!”

钟铃铃被他们“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叫烦了,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二少爷你听好了,你要是把大榕树上的日本人给打下来,我就嫁给你!否则就别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的烦我!”

金二少爷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对着钟铃铃喊道:“二少奶奶,你再说一遍,要是我把大榕树上的日本人打下来,你怎么样?”

“我——嫁——给——你!”

“二少奶奶,你不是已经嫁给我了吗?”

“那次是你一厢情愿,这次是我要嫁给你,这是两回事!”

“你是说你嫁给我,你以后就不会再跑了?”

“是我愿意嫁给你,我就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二少奶奶,你的确是中国女人,我要找的就是这种女人!二少奶奶,你等着吧!日本人把我的二少奶奶按在地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会把日本人撕个粉碎!”说完,金二少爷再次撅起下嘴唇。尖厉得如同一把刀子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呼啸而出,这把亮闪的刀子飞旋着撞在对岸的悬崖上,又反弹回来,扩散为无数小白刃,散落入远处的金龙寨。

金二少爷呼出三声口哨,在天地间阵阵回荡,天地间再次静默下来。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嚯嚯”的江水声,且越来越响亮。

一条金黄色的蟒蛇逆江水而上,它高高地昂着头,江水在它的身体上撞出一朵朵浪花。

龙总管和寨丁们兴奋起来,大声叫道:“金龙来了!快看,金龙来了!”

只见金蟒很快上了岸,飞快地朝大榕树逼近。

“快给我狠狠打,不要让日本人伤了金龙!”金二少爷率先朝大榕树开了两枪,寨丁们顿时醒悟过来似的,发疯似的朝大榕树上的日本人开火。

龙总管那边听到枪响,也朝日军猛烈射击。

金蟒摇摆着巨尾,像划龙舟一样飞快地在江滩上划行着。快接近大榕树时,它几乎是飞上了树干,一个鬼子突然看到一条巨蟒现身在自己身旁,吓得大叫一声,一脚踩空掉在地上,顿时,雨点一样的子弹向鬼子射来。

另一个日本兵看到蟒蛇把自己卷成粽子,掏出匕首欲割刺蟒颈,结果被金蟒丢了出去,摔出十几米,撞在一块江石上,白色的脑浆喷溅而出。

剩下的四个日本兵不知所措,提起机枪对着金蟒扫射,结果射中金蟒的同时,也射中了对面的日本兵,两具日本兵的尸体像两条口袋,不停地撞在下面的树枝上,把树枝拍得“嘭嘭”响,最后重重地摔在沙滩上。

最后的两名日本兵干脆把机枪摔断,在金蟒把自己包成粽子,还没有来得及把他们当成石块弹射出去时,两名日本兵同时拉响了手中的手雷,一声巨响,半棵榕树连着血光飞上了天空。

金二少爷提着机枪飞一般奔向大榕树,他跳过飞溅在地上的大榕树枝丫,抬头一看,那棵巨堡一样的大榕树竟然看不出什么变化。金二少爷迅速爬上大榕树,提起机枪就向阻击钟铃铃她们的日本兵扫射。

那一小队日本兵由于有大榕树上的机枪掩护,他们还能坚持抵抗,等待援兵到来。但当他们看到榕树上爆炸的火光把金蟒和自己的队友送上天空时,他们感到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果然,金二少爷的机枪“哒哒哒”叫了起来,两个鬼子身上立刻被打成筛子眼,即便他们把身子掩埋到江沙里也无济于事。

那条金蟒,金龙寨的人不叫金蟒,都叫它金龙。金二少爷六岁那年到云南大理读书,放假回家途经一段丛林时,遇到一只一百多斤的灰熊,要不是这条金蟒舍命救护,恐怕金二少爷早就一命呜呼了。自从救了金二少爷后,金龙便成了金龙寨的常客。这蟒从不伤人,还和进洞的毒蛇血战,成了护洞卫士,每有生人入内,它必定亲自光临,如果是客自然就好生保护。金二少爷和金蟒更是形影不离,虽不能言语交流,却一行一瞥均能心领神会。而此时,金蟒已经尸骨无存,它已与日本人同归于尽,这让金二少爷痛心不已!

龙总管看到金二少爷已经占领大榕树,高呼“为金龙报仇,消灭这群毒蛇!”向江岸上的小队鬼子发起攻击。

杨英急得在一旁直跺脚,她看到金二少爷所处的位置有效,没命似的往大榕树下跑,然后提起一挺日本兵弃下的机枪,爬上榕树。

金二少爷在大榕树上隐约听到有人喊大股日军已经逼近,就大声嚷道:“杨英,你赶快朝钟铃铃她们那边靠拢,在江边那个巨石下边有一条船,你们顺江而下!动作要快,慢了就来不及了!”

杨英咬牙向对岸的日军射击,对金二少爷的吩咐毫不理会。她才学会打机枪,这机枪打起来真是痛快,尤其是朝那些该下地狱千次万次的日本人开枪!

“大批日军来了,你赶快通知钟铃铃她们撤,晚了就撤不出去了!”金二少爷又一次大声嚷道。

“你说什么?金二少爷,我听不见,你能不能大声点儿!”杨英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她寻了多少年的机会,只有这一刻,让她彻底释放。她现在什么都不愿听——她当然听不见!

“你没有看见吗?在你背后,那些蝗虫一样的日军,这样打是没有效果的,你带上机枪到钟铃铃那里,我们上下夹击,这样我们才能消灭更多的日军!”金二少爷声嘶力竭地朝杨英喊。

“什么?你是说我到钟铃铃那里就能消灭更多的敌人?”杨英说话时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目标,还在不停地扫射着。

“是的。谢天谢地,你总算听见了。还有,你到了那个地方,让钟铃铃她们撤。必须立即,马上,在巨石下有一条船,越快越好,我掩护你们!”

这时,杨英才看了金二少爷一眼,如果金二少爷不是张口闭口就是钟铃铃,也许她还会跟他说点儿什么。毕竟,眼前的金二少爷,还穿着崭新的新郎装,她还穿着新娘红袍。在金二少爷手抱机枪攀上古榕树连毙日军时,她马上就被他吸引住了,马上就对他口里层出不穷的钟二少奶奶产生了醋意!

金二少爷的机枪继续狂叫着,杨英提起机枪往树下撤,地上到处是一串串的机枪子弹,这是刚才日军的手雷爆炸后,从大榕树上散落下来的。杨英尽可能多地往身上带,然后猫着腰躲避着头顶的枪弹,向钟铃铃那边靠近。

钟铃铃看到杨英猫腰过来,惊叫起来,她一直以为杨英是被挟持的,现在杨英过来了,她自由了!

但是一发发炮弹并没有放过穿着大红袍的杨英,每一发炮弹在杨英附近落下,都会引起钟铃铃的一声尖叫:“趴下!爬起!快趴下!快爬起!”钟铃铃像一个指挥员那样指挥着杨英。但是,尽管这样还是险象环生。钟铃铃开始把目光投向江对岸,果然,在浓密的丛林中,钟铃铃看到了一个伸长手臂举着拇指的日本兵,只要他另一只手上的小旗往下一挥,数发炮弹即能准确地落到杨英附近。

“是他,就是他!炮手!日本鬼子的炮手!干掉他!”钟铃铃拍着李斯梅的肩膀,“那边,就在那边!”

李斯梅正极力掩护杨英往这边靠近,一听钟铃铃说找到了炮手,便沿着钟铃铃手指的方向开了一枪。

“啪”的一响,那个举起小红旗还没有来得及往下压的炮手指挥,他的手臂就永远也不必往下压了,而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敌人的炮弹一旦停止,杨英就不必连续卧倒,可以快速地往这边靠拢。

一直被炮弹压制的龙总管,也探出头来,对江对岸的日本兵阵地一阵扫射,边扫射边喊:“二少奶奶赶快跑!我掩护你!”喊完后,龙总管还咕哝了一句,“我就是要叫你二少奶奶,哪有洞房都进了还不能叫少奶奶的理?!”

一听到龙总管喊她二少奶奶,杨英的眼泪差不多快要流出来了,她突然想起金二少爷的吩咐,于是边跑边朝龙总管喊道:“龙总管,快带上弟兄们撤,日军的增援部队已经快到了。要快,顺着清水江往下游撤,是二少爷让我转告给你的。”

“二少爷不下来,我们就不会撤,二少奶奶,你们先撤!”

这时,日军的增援部队蜂拥而至,把江岸的旷地挤得水泄不通。

龙总管看傻了眼,和钟铃铃抱在一起的杨英也看傻了眼,估计金二少爷也看傻了眼,因为金二少爷的机枪也突然沉寂下来。

突然,杨英、龙总管的机枪,还有金二少爷那边的机枪,一齐吼叫起来。大摇大摆的日军倚仗人多,没有有效防备即陷入三挺机枪的犄角之中。由于江岸上没有可以躲避的掩体,三挺机枪就像割韭菜一样,前面的一茬割掉,后面的一茬又长出来,后面的一茬割掉,再后面的一茬又长了出来。杨英一边酣畅地狂扫,一边“嗷嗷”直叫。

江对岸的日军看到增援部队受挫,除了疯狂扫射外,又开始向龙总管所处位置发射炮弹,但是,由于没有炮兵指挥,炮弹四处爆炸,有几发落入日军中间,炸得日军血肉横飞。

第四个日军的炮兵指挥不得不站了起来,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举起旗子,脑颅上就被李斯梅的子弹洞穿。这种穿过眉心的子弹,先后在四个指挥的同一位置开花,这粒小小的子弹,就成了他们的梦魇,直至这场战斗结束,他们再也不敢露出脑袋。

金二少爷看着女兵们没有撤,龙总管也没有撤,觉得这种情况非常不妙,胜利是暂时的,等增援的日军一旦摆开阵势,到那时想撤就来不及了。

李晶觉得不妙,必须开始撤退。但是金二少爷还没有下来,李晶猫腰到杨英身边,问杨英:“杨英,二少爷咋还不撤下来?”

杨英不耐烦地顺嘴就说:“二少爷掩护,让我们撤!”

“龙总管那边呢?”

杨英顺口接道:“龙总管掩护,让我们撤!”

“那你,杨英,你给我撤!”

“杨英掩护,让你们撤!”杨英边说边专注地扫射手中的机枪。

李晶觉得杨英的回答滑稽,但是来不及驳斥。

“可是我们要往哪里撤呢?”李晶看了一眼江滩,江滩上一无所有!

“巨石后有条船,顺江而下,你们先撤吧!”杨英说。

“什么你们先撤?要撤大家一起撤!”李晶已经看出来了,杨英是铁了心要钉在这里了。

“陈义兰、钟铃铃,你们负责把杨英给我拖到小船上去,我和李斯梅负责断后。”李晶下令道。

可是杨英却像一条泥鳅从陈义兰和钟铃铃手里滑了出来,她拒不让李晶去碰机枪。她死死盯住日军,手指不断地抠动扳机,枪口喷出一条又一条火舌!

金二少爷看着女兵们拉拉扯扯,龙总管亦没有收缩队伍准备撤退的迹象,他急得哇哇乱叫。此时,敌人已经稳住阵脚,机枪和迫击炮先后叫了起来,江滩上尘土飞扬,震耳欲聋。金二少爷端起机枪朝敌人的迫击炮阵地狂扫滥射了一气,趁着敌人的迫击炮阵地混乱,金二少爷迅速跳下大榕树朝巨石奔来。在一块江石后面,他朝龙总管呼叫:“龙总管快带着兄弟们往后面的林子里撤!我去救你二少奶奶!”

“我和兄弟们也要去救二少奶奶!”

“龙总管,你不相信我能救出二少奶奶?你敢怀疑我,我毙了你,你信不?还不快给我撤,再不撤我要开枪了!”金二少爷一个点射,打在了龙总管面前的一块岩石上。

龙总管只好带着寨丁们撤退。

敌人的迫击炮又叫了起来,这次目标非常明确,瞄准金二少爷射击。一发发炮弹落在金二少爷附近,等金二少爷重新站起来时,他那崭新的长袍,已经被弹片切割成紧贴在他腿根的裤衩。他有些滑稽地在江滩上光着腿逃窜。他奔逃的路线是“蛇”字形,这大概是向他的金龙学的。他的这种步伐每时每刻都有变化。追杀他的炮弹总是掌握不好他的节奏,不是太快就是太慢,不是太右就是太左,总是和金二少爷若即若离。虽然有时也能逮着一点儿,但也只是削去飘荡的一块布条。

杨英看着平时风流倜傥的金二少爷,猛地变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稻草人,在江滩上跳神一般被炮弹追杀。她“嗷嗷”的吼叫声也变成了无助的低泣。

“射击!赶快射击!”还是李晶最先一个回过神来,李斯梅、陈义兰、钟铃铃像呆傻了一般,从讶异中回过神来,赶紧朝已经向这边移动的日军开枪。

杨英边低泣,边抠动扳机,一队冲在前面的日本兵像草芥一样被她的密集的子弹割倒!

金二少爷终于一头栽了下去!所有的枪炮都停止了。只一瞬间,炮弹好像发现了什么,又“轰隆轰隆”地倾泻下来!

杨英此时正像一发炮弹,在队友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射了出去。她不走蛇步,是为了尽快地射到金二少爷面前!所有炮弹都为他们而炸,所有的火花都为他们而开,所有的轰隆声都为他们而鸣!“来啊,为我们举行葬礼吧!昨天,我和金二少爷的婚礼我是被迫的,而今天,我和金二少爷的葬礼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向上天乞要的,来吧!为我和金二少爷举行这场旷世的葬礼吧!”她抱住了金二少爷,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礼炮。

礼炮没有从天而降,金二少爷的喉咙却咕噜一响,像要发出一枚炮弹。

杨英一怔后紧紧抱住他,生怕他跑开,她怕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要勒死我啊?”金二少爷推开了她的臂膀,“咔咔咔”地咳了几声,“你为什么不撤?你为什么不通知钟二少奶奶撤?”

“我不撤!我这辈子就是这一刻痛快,你凭什么叫我撤?”杨英对金二少爷张口闭口钟二少奶奶很反感。

“钟二少奶奶如果出了事,我就毙了你!”

“你敢?”

“我不敢?”金二少爷的手枪已经抵在杨英的脑袋上,“你必须把我扶过去,只有我保护得了钟二少奶奶,除了我,谁也保护不了她。”金二少爷的目光如此执拗,执拗得有些偏激。

杨英不想扶他过去,这样金二少爷就是她的,他们将一起走进天国;把他扶过去,金二少爷就不是她的,他就属于别人。但是,当金二少爷用手枪抵着她的脑袋时,她觉得他们即使进了天国,他也属于别人。

“扶还是不扶?不把我扶过去,钟二少奶奶就会死,所有的女兵都会死!”金二少爷把枪抵死在杨英脑袋上。

杨英不怕死,但她不能让陈义兰、钟铃铃、李斯梅,甚至是李晶死在异国土地上,她们没有她那么深切的恨,她们还有爱,父母之爱,兄妹之爱,甚至是夫妻之爱,她不愿伍仁伦失去陈义兰,谁拆散他们谁就会不得好死!

杨英扶着金二少爷艰难地走了过去。他们被日本人的炮弹掀翻在地,但是他们又站了起来!杨英那大红的短裳长裙,早已被弹药抹得又灰又黑、被弹片切得支离破碎。尽管如此,她尽量不让金二少爷再受到伤害,因为她坚信:只有金二少爷能把女兵们带出这块死亡之地。

炮火开始稀疏下来,大队的日军开始朝这边蠕动,日军大概是想活捉杨英和金二少爷。

“打!掩护金二少爷和杨英!”李晶一声令下,随即抱起机枪猛烈扫射,杨英后面不远的日军不得不再次卧倒在地。

日军的机枪叫了起来,朝着杨英和金二少爷一阵扫射。一粒子弹钻进金二少爷的左大腿,血流如注。

杨英抱不动金二少爷,拉了几次想把他背在背上,还没上背就滑了下来。

“拖啊!拖我啊!”金二少爷断断续续地叫,“拖脚,拖我的脚!这是我们孩娃玩的游戏,在江沙上拖脚,都是男娃拖男娃,女娃拖女娃。如果男娃拖女娃,男娃必须娶女娃;如果女娃拖男娃,女娃必须嫁给男娃。你今天拖过我的脚,是要嫁给我的,但不是二少奶奶了,二少奶奶有人做了,是二房三房——”

杨英把金二少爷的脚干脆从背上扔下去,说:“谁愿做你的二房,让她来拖!你敢再嚼舌头?”杨英话一说完,泪水流满两颊。

“好好好!按你们的规矩不做二房不做二房!”

杨英又把金二少爷的脚往地上一摔,说:“谁说要按我们的规矩了,入乡随俗,还是按你们的规矩。”

金二少爷被摔得龇牙咧嘴地说:“好好好,入乡随俗,还是按我们的规矩。”

这枪弹在他们身旁“哔哔啵啵”地跳,但是杨英很知足,她拖着金二少爷的脚一路飞奔,终于到了江边的巨石下。

“钟二少奶奶,”金二少爷还躺在地上就开始嚷嚷,“你过来!”

钟铃铃的脸刷地红到耳根,看了一眼金二少爷又赶紧移开,想从陈义兰那里得到答案。

金二少爷说:“咳,你不答应嫁给我了吗?现在又反悔?”

陈义兰说:“钟铃铃,你过去陪陪金二少爷,金二少爷好跟你说话。”

金二少爷抓过钟铃铃的手,吃力地说:“二少奶奶,你……是不是……反悔了?”

“不是!”说完这话,钟铃铃的脸红得快要喷血。

“好!”金二少爷的手在钟铃铃嫣红的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我就爱听这句话,还有杨英,你也过来,我和钟铃铃是没有拜堂的夫妻,她和我是你情我愿,我称她为二少奶奶!你呢,是和我拜过堂的,也是你情我愿,就做我的二房吧!”

杨英点了点头,同时她的脸也红得像着了火一样,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金二少爷给她揩了泪,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说:“好!有你俩,这辈子我知足了!”

金二少爷把钟铃铃和杨英的头拢在左右,吻了吻她们的头发,然后高声叫道:“日本人到什么地方了?”

李斯梅说:“已经不远了!”

“现在听我的!”金二少爷抓过李晶手里的机枪,对着李晶说,“前面的日本人交给我,后面是我的两个媳妇,我把她们交给你,少了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

李晶想说,她们是军人,不是随便就能嫁的,但是又觉得不合时宜,改口说:“金二少爷你负伤了,你先撤,我掩护!”

“别跟我啰唆,我只有半条腿,撤得了吗?”然后金二少爷又凶巴巴地说,“靠江边的第一块江石后,有一条小船,你们上船后迅速往下游划,不能犹豫,要快!”

杨英说:“我和你留下!”并朝金二少爷移动了一步。

“谁过来我就打死谁!”金二少爷一梭子子弹打在杨英面前的沙地上,沙石跳得两尺多高。

杨英又要往前走,却被李斯梅和陈义兰抱住拼命地往江边拽。

金二少爷的机枪开始吼叫起来,前面的一拨日本兵倒下大半,没有倒下的,也不敢再起来。

敌人的炮弹又尖啸着落下,敌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一直认为活捉几名女兵只是区区小事,可是经过长时间的激战,日军不仅没有活捉女兵,而且还让大日本帝国的勇士尸横沙场,这无论如何是不能容忍的。

敌人轰炸时,金二少爷就蹲在巨石下,一旦有了轰炸空隙,金二少爷又爬起来猛烈地射击,前面的一拨日本兵又倒下大半,没有倒下的,也不敢再爬起来。

敌人的炮轰又开始了!

金二少爷再次爬起来猛烈扫射,突然机枪声戛然而止。

日军开始快速前进,他们来到巨石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往江边看去,却见血肉模糊的一团,借着江滩的坡度,朝江边滚去,到了江边,滚不动了,那团模糊的血肉开始向江水蠕动。金二少爷慢慢地靠近了江水,浸入江水时,江水冒出一朵无比鲜艳的江花,像残阳落江时那样绚烂!

“我的金龙,我找你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朵江花还在不断地翻吐着灿烂无比的余焰!

杨英不愿离开金二少爷,被陈义兰和钟铃铃硬拉到船上。杨英不停地挣扎,好几次船舷都进了水。尽管对岸的机枪主要朝金二少爷那边射击,但一有空隙对方就抓住机会朝小船扫射。李晶一边命令女兵们在船舱卧倒,一边命令还击,自己也在船头架了机枪拼命还击,日本兵的机枪子弹在江水里“咻咻咻”乱窜,把江水溅到女兵们脸上。不一会儿,杨英的脸上身上满是冰凉的江水,她这才稍稍平静下来。李斯梅和李晶掩护,陈义兰和钟铃铃划船。小船拐了一个弯,对岸的丛林里的日本兵随着河湾转向消失了。女兵们悄无声息地躺在船上,静静地听着远处的枪声。机枪扫射的声音停止后,传来几声稀疏的枪声,几声枪响过后,江岸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江水碰着石壁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响声。

杨英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重重地倒在船上。

钟铃铃的泪水悄悄地挂在她的下巴上。

江岸越来越窄,李斯梅提醒大家赶快往江边上划,江面一窄,江水就会变得湍急。说完,李斯梅用枪当桨划了起来,尽管船靠边了些,还是上不了岸。此时,江水果然加速,把小船往坎下推。李斯梅大声叫道:“小船很危险,大家用枪托顶住礁石和崖壁,千万不能让船碰到石崖上!”

江流突然暴怒起来,一座座礁石在江水中出没,一朵朵波浪扑面打来,失控的小船,如同一片无助的树叶,在急流中任意漂撞。

突然,江水的落差增大,小船像箭一样射出去,但是又被下一个水塘逮了回来,李斯梅感到小船已经完全失控,随时有翻的可能,于是高喊:“谁不会游泳?”

钟铃铃说:“我不会游!”

杨英说:“我也不会!”

李斯梅说:“钟铃铃,你快抓住陈义兰的包带。杨英抓我的,你俩注意了,用包带束紧你们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能放手!”话音刚落,小船跳离下一个高坎时,把船里的人摔了出去。

“抓紧!抓紧!”不知谁喊了一声,五位女兵犹如五片树叶落入江中,随江水起伏沉没。李斯梅尽力想浮起来,但是一股力量又把她拽了下去,她弄不清是暗流还是杨英。如果是杨英拽她还好办,如果是暗流就凶多吉少,这种暗流常常会朝一个方向撞去,如果是撞在礁石或崖壁上,那就要粉身碎骨了。

水流并没有迅猛地向前涌动,甚至还荡了一下,李斯梅庆幸这不是暗流。于是,她又拼力往上浮,她必须给自己一点儿呼吸,同时也给杨英呼上一口。李斯梅刚露出头,还来不及好好呼上一口,又被拽入水中。李斯梅顿觉头脑发晕,这是警告自己,已经缺氧,如果再这样折腾下去,自己真的会像一片没有呼吸的树叶,任意东西。李斯梅在第三次浮出水面时,已经两眼发花,腿脚无力,她已经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呼吸。但是,就在她面前,好像有一棵树干,在自己身边一晃一晃。她想也许是自己眼睛发花了,这种时候怎么会有树干出现?但是,她抺了一把眼睑。那树新鲜的切面正指向她的头颅一上一下晃荡,似在向她点头,她差不多就要惊叫起来。她从小就在江边玩,常常看到上游从山上砍下的树木,只要把它推到江里,它就会顺江而下。李斯梅很快把杨英从水里提出来,把她的双手圈在树干上。因为根据经验,一旦有人放木料,绝不会只放独木独料,一次都要放数棵,甚至放十数棵。果然,李斯梅朝江面望去,黑乎乎的十来棵树干,正你追我赶,向这边驰来。但是,李斯梅也随即心一紧,江面为何只见树干浩荡而来,却不见李晶和陈义兰的踪影,她们是不是沉进江底了?

“李晶!陈义兰!钟铃铃!陈义兰!李晶!你们赶快出来!抓住你们头顶的树干!你们赶快出来,抓住你们头顶的树干,再不出来就来不及了。”李斯梅撕扯着喉咙喊,每喊一声都有种昏厥的感觉。

杨英也开始蠕动起来,她一清醒过来,就发现大势不妙,于是也嘶吼着喉咙喊:“李晶!李晶!陈义兰!你们赶快出来,抓住你们头顶的树干,你们赶快出来。”

不久,漂出去大概两百来米的李晶、陈义兰和钟铃铃听到这声音,懵懵懂懂地探出头,又懵懵懂懂地抓住了树干。

李斯梅看到女兵们抱住树干,再看前面,江面逐渐开阔起来,树干却没有往边上靠。李斯梅觉得如果再这样顺流漂荡,再远处如果遇上一段急流,到那时就来不及了。李斯梅让杨英一起用力,朝边上靠,招呼李晶和陈义兰她们跟上来。等她们来到江滩上,女兵都像一坨坨江泥,瘫软在沙滩上。

女兵们在江滩上躺了半天,身上才逐渐暖和起来。这时,钟铃铃觉得腿肚子那里发痒,顺手一挠,却有软绵绵的一团,立即把她吓得一声惨叫。她抬腿一看,是团黑乎乎又滑又软的家伙。钟铃铃拼命去揪它,它却把整个身子都缩到她的小腿肚里。钟铃铃从地上跳了起来,又是跺脚又是大叫,可是再看它时,那黑乎乎的东西却越来越小,只露出一个小黑尾巴在外面。钟铃铃差不多要哭出声来。

李斯梅说:“铃铃你别动!这是蚂蟥!必须用火烧,效果才好。”李斯梅朝兜里摸去,火柴早湿了。这时,钟铃铃尖叫着把蚂蟥紧紧揪住,拉得细如绳线,蚂蟥却就是不出来。

李斯梅说:“你别再揪,断了它也不会出来,断在肉里的那部分更麻烦。”

钟铃铃一听那家伙宁愿断在肉里头也不出来,觉得更加恶心。她尖叫道:“斯梅姐,你快给我想办法!你快想办法啊!你不能见死不救!”

李斯梅说:“卷起裤脚,赶快拍打腿肚!”

钟铃铃抹起粘在腿肚上的裤脚,腿肚上方立时现出三个黑点,三个黑点都在黑乎乎地蠕动着。钟铃铃顾不得许多,大喊:“黑贼,快出来!黑贼,快出来!”边说边把小腿拍打得山响。四条蚂蟥终于蜷成四个小黑点掉在地上。钟铃铃瞅了瞅蜷缩在地上的小黑点,几步蹿了出去,赶紧逃离这块是非之地。接着,她又下意识地卷起另一边的裤脚,腿肚上果然有四五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钟铃铃刚坐下的身子又跳了起来。

钟铃铃的一声声尖叫,引起了大家的警觉,几个女兵也直起身来,捋起裤腿一看,数量不亚于钟铃铃腿肚上的。于是江滩上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到了晚上,她们才彻底肃清这些无处不在的“黑钉子”。

江岸静极了,江月出来了,江山的轮廓清晰而高峻地矗立着。

先是钟铃铃嘤嘤地低泣,像江水的呢喃一样。接着是杨英,她听出了江水在低泣,她也伤心起来。最后,女兵的低泣成了一片,这片低泣慢慢在江面如薄烟一样扩散开来,在山崖上弥漫开去。

到了半夜,杨英的哭泣还时断时续。也许她哭金二少爷,也许她哭在江滩上脱掉湿衣服后一丝不挂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强奸了。

陈义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睡,明天还要赶路,要保持体力。”

杨英说:“我感到我回不了国了。”

陈义兰说:“别胡说,我们五个女兵,要全部回去。一个女人,死在异国会更孤苦,我连想都不敢想。”

杨英说:“我不喜欢这块土地,到处都是陷阱。可我感觉到我的心已经回不去了,它留到这里了,我回去还有什么用?”

“你愿意像孤鬼一样四处漂泊?”

“我没有想好会不会四处漂泊。不过,回到国内也一样,我也如孤鬼一样四处漂泊。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也许更干净——哎哟!”杨英突然低声叫嚷起来。

“出什么事了?”陈义兰吓了一跳,随即直起身子。

“没什么?”

“你骗我,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受伤了?”

“没、真没什么,你可别咋咋呼呼的,否则受伤了我也不告诉你。”

“你没有跟我说实话,我不搭理你了。”陈义兰躺下身去,把一个脊背晾给杨英。

“好好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陈义兰还是一动不动。

杨英又呜咽起来。陈义兰转过身来,杨英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我保证!”

“我的私处,有蚂蟥进去了。我这几天来那个,可能是血气吸引了它。我使劲跺脚,跳了一个晚上,它也没有下来。呜呜呜,它不会出来了。里面好吃好喝的它怎么愿意出来?呜呜呜——”

“平静一下,平静一下!”陈义兰握着杨英的手。

“呜呜呜,你们没来那个,我偏就来了,它偏就进去了——义兰姐,你别让我平静,我静不下来——这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这个样子。在南京我被日本人欺负,逃出了日本人的魔爪,来到异国他乡,我又被它欺负。是老天无眼啊!是老天要惩罚我啊!”

“你相信命?”

“我信!要不是那个男人负心,我不会一气之下进了那个地方。从那天起,晦气就没有离开过我。我一直觉得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能摸得到它,也能闻得到它。它一有机会就出来羞辱我,从来没有放过我。它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感受得到它所在的位置——其实那个男人不配我,根本不配,可是我却陷进去了。我和他生活了两年,可是还不如我跟金二少爷相处一天——还不到一天!他哪是男人,我早忘了他了,我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也许是我的心性——最终的结果是我自作自受,让这些肮脏的东西不断来冒犯我!”

“你得平静下来。不然,我们没有办法让它出来。我觉得还是要告诉李斯梅,她可能有好办法!”

“不会有用的,它叮在腿上像颗钉子,怎么弄都弄不出来。它怎么愿意出来?不过,你愿意告诉她就告诉她吧!”

李斯梅已经睡着了。陈义兰轻轻爬了过去,摇醒了李斯梅,说:“你过来,有点儿事。”

李斯梅疲倦得很,又是哈欠又是懒腰地问:“要出发了啊?”

“不是,不是,是有点儿麻烦事。”

一听麻烦事,李斯梅就赶紧去抓和她躺在一起的枪。看着陈义兰在杨英边上朝她招手,她这才完全醒了过来。

李斯梅听了杨英的情况,说:“不要紧,吃饱了血它会自己出来。再说,它已经在里面大半天了,也该吃饱喝足了。出来看我不收拾它,我要火烧刀剐!”

三个人就那么躺在洞口望着洞外的月亮出神,深蓝的天空中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黎明时,那条蚂蟥出来了。李斯梅没有火烧刀剐,而是把它放在岩石上,捡起一块石头,劈头盖脑砸去。吃饱喝足的蚂蟥顿时血肉四溅,直到它变成一堆齑粉。

女兵们已经翻过了数不清的大山,但是前面还是山。丛林里没有一点儿风,湿热的气候把人弄得一身汗水,汗水这一身还没干,下一身又冒了出来。汗水出来了,却没有风把它吹走,那汗珠就从额头滚到脸颊,又从脸颊滚到下巴,然后在下巴那里就不动了。女兵们把袖口都揩湿了,可是还有汗珠挂在那里。

“闻到水汽了吧?”李斯梅耸了耸鼻翼,“我已经闻到潮湿的水汽了。”

“闻到了又怎样?不闻到又怎样?在这样的大森林里,到处都是水汽,树叶上有露水,草尖上有露水,甚至是地上的落叶,也有露水,可就是找不到大一些的水塘。这身子再不好好擦擦,都快要发霉了。”钟铃铃边说边使劲地挠自己的身子,但越挠越痒,而且全身都痒。

“铃铃啊,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闻到水汽关系大着呢,说明这附近没有大江必有大河!”李斯梅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了,就直接点出要害。

“真有大江大河?”钟铃铃停止了挠痒。

“这是真的?”陈义兰惊喜地问。

“我骗你们啊?只要有水汽,说明附近必有大江大河,我常年在高黎贡山,那山上就有这种湿绵绵的水汽,那是大怒江带上来的。高黎贡山上花草树木的成长,完全得益于大怒江的水汽,过多的水汽上来,高黎贡山用不了,也不浪费,把它化成雪保存在山顶,所以高黎贡山的飞禽走兽多得数不胜数。还有山下边的百姓,一年四季享受这涓涓泉水,四季不断。这些流水经过万物的吞吐,最后又回到怒江,又去养育下一村的村民,灌溉下一寨的山川田地。现在想想,真是奇妙无比。”李斯梅奇思妙想,发出一串感叹。

陈义兰说:“李斯梅,你什么时候成诗人了?能口吐锦绣,出口成章?”

“我哪是什么诗人!是因为高黎贡山太美了。我想起山上独居的野人,有时我又觉得那是神仙,因为高黎贡山是天堂,离开了高黎贡山,离开得越远,你就越想它,越能记起它的各种美来。你就越想说高黎贡山的这啊、高黎贡山的那啊。”

“可是你不要搞错了,听人说那些真正的野人常常把村里的女人拉到山上去,有时住一年半载,生个小孩才放她回来,回来也活不了多久,因为她被野人折磨得差不多了!有的不想要小孩的,折磨几个晚上,再送回来,已经奄奄一息,也活不了几天。男人也如此,也常被几个女野人弄上山,几天后送回来,虽然喘着气,却只剩一架骨头,只是睡着等死。”陈义兰马上反驳,“你不能为野人开脱罪责。”

李晶说:“我赞成陈义兰的意见,这里的野人和高黎贡山的野人是有区别的,其实高黎贡山上的还不能叫野人。有一天,我被野人夹在手臂下,我感觉他就像夹一把稻草,跑得风一样快,而且那人高大威猛,我还没有见过那么高大威猛的男人。要不是李斯梅枪快,现在躺在树床上的,可能就像陈义兰说的那样,是‘奄奄一息’的李晶了!”

“一个说得那么恐怖,一个说得那么令人神往!我不知道要信哪一个的了?”钟铃铃天真无邪地望着众人。

“当然要信活在天堂里的神仙。莫非你想‘奄奄一息’啊!”钟铃铃发现陈义兰在捉弄她。

李晶问李斯梅:“我们真能遇上大江大河?”

“你等我看看风向。”李斯梅盯着柳枝一样吊在苍天古树上的菟丝子,那绵薄的菟丝子朝西边飘,“这条江河应该在东边。”

“那就是在我们回家的路线上了?”

“是的。”

“那我们还是赶快启程吧!争取在下午到达江河边,那可是最热的时候,我们早就该擦擦身子了。”李晶一声令下,女兵们开始小心地走下树床来。

几个小时后,她们终于来到了大江边。大江宽敞得如同一个天然泳池,水清得碧蓝碧蓝,能看见江底的鱼虾和鹅卵石。看起来江水流得很慢,让人觉得不放松都不行。但是深的那边陡然就蓝得发青,发黑,看着有点儿眼晕。李斯梅从小在大怒江边长大,她知道这些蓝得发青、发黑的江水,下面隐藏着险恶。

自出征以来,女兵们都没有洗过澡,每天又闷又热的气候,让她们的身上没有干过,她们就常常梦到在一个大盆里洗澡。现在,梦中的场景突然出现,她们来不及多想,先后脱光衣裳,叫笑着跳了进去。她们尽情地擦啊洗啊!好像要把出征以来的所有尘垢从毛孔里洗掉。

江水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冷,但李斯梅还是提醒大家,深水区千万不能靠近。李斯梅担心大家不当回事,应该再说得清楚些。于是,她又大声嚷嚷道:“那里面有涡流,一旦卷进去,三天三夜才会出来,进去一棵椽子,出来一根筷子,说的就是那地方。大家千万要小心!”

女兵们头上都长出虱子来了,身上擦了一会儿,她们开始仔细地清洗头上的虱子,但是虱子却不愿出来。

钟铃铃说:“义兰姐,你给我看一下,我的头上似乎到处在蠕动,到底有多少虱子来着?”

陈义兰扒开钟铃铃的头发,一下子捉了三四只虱子,但是越捉越多。陈义兰说:“得想个办法,这样捉是捉不完的,那些满头的白虮,粘在头发上,不下来就是不下来,不把这些祸根除掉,几天后你的头发里又会爬满虱子。”

钟铃铃问李斯梅道:“斯梅姐,这深山丛林里的事,你是没有不晓得的。你给我出个主意,给我开一个方剂,我这头又是虱子又是白虮的,咋个帮我斩草除根?”

李斯梅在江水里游来游去,白皙的腿像条鱼。她吐了一口江水,说:“用江沙擦,黑江泥更好,你可能找不到,要深掏水底。”

钟铃铃说:“这江是你家似的,怎么就没有什么问倒你的?不过这黑泥也能洗头?你是作贱人吧?”钟铃铃捞起一把黑江泥,江泥又稀又滑,还有股怪味,就任由江泥从指缝中滑落。

“人就是很贱的。在林子里人跟猴啊兔啊的差不多,在江水里人跟鱼啊虾啊的差不多,俗话不是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黑泥。这黑泥看起来脏,实际上里面有万物的粉末,里面什么没有?你认为没有你过去用的皂胰子?没有克虱克虮的药物?”李斯梅往水底一钻,粉白的屁股显露在外面。

李斯梅从水底钻出来时,看到钟铃铃把大把大把的泥沙往头上抹,再看远处,陈义兰、李晶也在将大把的沙泥涂在头上,一个比一个搓得起劲。其实,李斯梅小时候只用江沙擦过身子,洗头一般是到山上弄点儿皂荚树的皮,用石头打烂,一着水,皂液就从烂皮层溢出。只要一小块树皮,就能把头洗干净,头发上还有一种淡淡的皂荚树的香味。但是,李斯梅在靠近江边时,就在不停地找这种树,却一直没有看见。如果找到的话,李斯梅相信所有女兵都会对着这种树皮发出惊叫。

四十年代,不仅在云南使用这种非常普遍的皂荚树的皂液洗头、衣物,而且像在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很多人也同样使用这种东西洗。在杨英家的院子里就有这样一棵,普通人家院子里都不止一棵。杨英家那棵皂荚树,看起来非常漂亮,树型高大,树干秀长,叶片清丽,看着就像一个长脚长手的女人。长长的树干,怎么看怎么像人那长长的秀颈。杨英一天天在长大,她的脖子越来越秀拔,她的手脚也越来越秀长。家里的人都觉得有意思,说她越长越像皂荚树。杨英有些懂事,她隐隐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皂荚树的果子和树皮都是用来洗衣物、洗头的。

她像皂荚树,是不是也要不停地清洗这个世界?她清洗得干净吗?现在她突然清楚了,她多像皂荚树啊!她被继父玷污后,她就用皂荚树的皂液不停地洗,却怎么洗得干净呢?后来,不停地有人来玷污她的身体,她索性不洗了,因为世界是污浊的。但当猪头小队长和日军一个个骑在她身上时,她又想起了那棵院子里的皂荚树,它何其干净秀美!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那棵皂荚树,把果子砸碎、把树皮揭下来捣烂、把树叶煮透,用自己的身体熬一锅汁,来一次干净彻底的清理,清除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污垢,即使自己的尸骸一同被污染也决不罢休。

其实,在钟铃铃问李斯梅如何消灭头上的虱子时,杨英就想到了皂荚树,她的鼻翼在空气中耸了耸,发现靠西南角可能有一棵,那里散发着皂夹的气味。

杨英朝西南角那边的林子望去,似乎有一棵颈子很高的皂荚树,隐没在别的林木中。杨英朝那边走了过去。她本来是担任警戒的,但是她把枪放在岩石后,她要采下皂角来,用石头捣烂后,分给每人一捧,让她们彻底洗净自己的身体——给她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但当杨英捧着满满一捧皂角回来时,她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惊愕。一小队日本兵,正“哟西哟西”围堵女兵们。

女兵们光着令人眼晕的胴体,正一步步往后退着,她们边退边往后面看——那是江流的深水区,蓝得发黑的深水区的江水看着让人眼晕——她们手拉着手,正一步步退进深水区,江水很快淹过她们的胸脯,她们美丽的胴体正在被青蓝黛黑的江水吞没。

猪头小队长看着这些即将到口的猎物,就要沉进江底,急得叽里咕噜地怪叫,赶紧示意手下这些眼睛直瞪瞪的家伙停止前进。

正在僵持之际,杨英突然大笑起来。猪头小队长回头一看,一个高挑的白嫩刺眼的胴体,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杨英把满手的皂角随手撒进江面,然后在江水里舞蹈,她的乳房跟着她的腰肢在不停颤动。杨英的眉眼是跳笑的,左右晃动的长长的颈子是跳笑的,她光滑的臀部在江水和阳光的辉耀下更加触目惊心,而那小腹下的黑森林更加神秘莫测——她讨好地笑着朝猪头小队长走来,猪头小队长除了连声叫着“哟西哟西”外,竟无法再叫出新的词汇。他一动不动地钉在江水里——猪头小队长被杨英魔鬼一样的妖冶震慑住了。他看着这个幽灵在天地间、在青山绿水间、在太阳下舞动,越看他越觉得她简直就是天地的精灵、大江的精灵、太阳的精灵——他立刻呆若木鸡!

他手下的日本兵等不及了,他们开始转向围追朝他们跑来的杨英,他们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边跑跳着边脱光衣裳,口里还唱着歌。

日本兵围着杨英唱跳,杨英也欢快地唱跳。杨英带着他们边唱跳边向远处的江面走去,那里离日本人搭放在岸上的枪支越来越远。

猪头小队长看着渐渐远去的杨英突然醒悟过来,他大声叫着“八格牙鲁!八格牙鲁!”他有些吃醋,这么美丽的胴体怎能让手下人先玷污。

日本兵听见猪头小队长的咒骂声,立时停了脚步。他们马上醒了过来,他们不可能享受这么美丽的胴体,他们再次把目标锁定在那几个立于江水深处的胴体,他们开始朝那几个已经露出美丽乳房的胴体走去。

杨英拉住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在猪头小队长的怒目下却不敢妄动,杨英干脆在日本兵的下部抓了一把,这个日本兵脸上窘得发红,逗得另外几个日本兵一阵怪笑。

这时,李晶她们已经到了浅水区,那几个怪笑一阵后的日本兵又开始朝这边走了过来。

猪头小队长拉住杨英,杨英边跳边笑,拉着猪头小队长往远处江心走,杨英一下用乳房蹭他的身子,一会儿又用大腿触碰他的大腿,弄得猪头小队长欲火难耐,就势去搂去抱,无奈杨英的胴体光滑如鱼,猪头小队长抓了半天,还只是摸着点儿皮毛。可是,这时杨英和猪头小队长已经来到深水区,那黑蓝的地方必是深水,杨英站在边上和猪头小队长温存起来,猪头小队长喉咙里开始发出舒服的怪叫。就在这时,杨英一脚蹬在江石上,两个人像一团石头缓缓漂向江水深处,渐渐沉进江心!

猪头小队长呛了几口水才发现不妙,他试图把杨英带上浅水区,但是杨英死死地把他抱住,并用双脚紧紧缠住猪头小队长的双腿。这时猪头小队长才晓得这是一个阴谋,但是来不及了,猪头小队长拼命地往江面扒撑,有两次还侥幸地浮了上来,而且还对着那些日本兵喊叫了两句“救命”。

然而杨英觉得猪头小队长太啰唆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她索性腾出一只手来,捂住猪头小队长的口鼻。这下猪头小队长果然乖巧多了,像一枚包裹得严实的粽子,悄无声息地漂到江水深处。

其他日本兵听到猪头小队长喊救命,赶紧撇下快要围住的女兵们,飞也似的朝猪头小队长沉没的地方赶,当他们赶到时,只看到江水在静静地流,已经看不到一点儿痕迹,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这时,他们如梦初醒,向江岸上的枪支飞奔而去,但是还没有走出十步,江岸上的枪响了。七八具日本兵尸体吐着乌贼一样的黑血,急不可待地沉进江水里。不一会儿,日本兵尸体即已全部消失在江流里,江面又重新沉寂下来。

李斯梅和女兵们在下游江岸足足等了三天,但是江面上什么也没有,即使是比筷子还细的一根骨笺也没有浮上来。她们只好把杨英撒落在江边的皂角,一个个捡起,在江边埋出一堆坟,又在江边找到那棵皂荚树,砍成木桩,刻上“杨英之墓”!

钟铃铃死活不愿离开杨英的衣冠皂荚冢,一场大雨突然来临,瞬时江水涨满起来,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荒草在江面冲撞翻滚,浊黄的江水像牛身一样一堵堵压来,江岸很快被江水吞没。钟铃铃看着江水慢慢地把衣冠皂荚冢吞噬,好像看到杨英又一次被江水吞没,又哇哇大哭起来。

陈义兰说:“铃铃,你哭什么?这样杨英走得多干净。老天把她的最后一点儿东西收走,一点儿念想都不留,这难道不是她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你还哭什么?”

陈义兰却边说眼泪边嘀嘀嗒嗒地往下掉。

李晶说:“杨英和猪头小队长同归于尽,还有什么结局比这个更好呢?杨英走得多爽性!铃铃啊,我们应该为杨英高兴才是!”

女兵们冒雨爬山,雨柱一根又一根从天空撵来,女兵们早已成了一个个水人,彻底被天水濯洗了一回。雨水沿着她们的头发往下淋,像一条条小虫在额上蠕动,在眼角蠕动,然后沿着眼角流了下来,她们已经分不清有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泪水。她们借着雨水尽情地流着,她们不会被泪水击倒,而是在天泪和眼泪间尽情泼洒。之后,她们会更成熟,更坚强,更挺拔,更凶悍!

突然,丛林里的群鸟疯乱地扑哧着翅膀飞开来。李斯梅一声断喝:“有日本人,注意隐蔽!”

女兵们迅速隐蔽在大树后面,林子里突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那一绺绺无邪的雾气也显得狰狞起来。

陈义兰将钟铃铃提了一把,说:“铃铃快走!敌人的火力太猛,人太多,大概一个中队,我们还是撤吧!”

“绝不!”钟铃铃的枪口喷出火焰,但是她的子弹大多射在树上,这让她急得跳脚。

冲在前面的两个鬼子开始嘲笑钟铃铃的枪法,但是这种嘲笑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斯梅的两粒子弹像两枚徽章一样,钉在他们的脑门心上。后面的鬼子一看倒地的两个人,同一个位置开出两朵花,赶紧闪身躲在大树后。

李斯梅提醒大家道:“他们对林子的熟悉远远超过对枪的熟悉,好在他们对枪还不是很熟悉。说不定他们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招,得小心提防才是。”

钟铃铃说:“他们不是连我们的毛都没有伤一根吗?你怕成这样?对了,你不是射杀了他们七个吗?!”

“我隐隐感觉到这些人不好对付。”李斯梅说,“这次我们是机会好,下次却不一定。”

“你说得有道理,防患于未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李晶说,“你认为对方是些什么人?”

“不太清楚。不过他们对林子十分熟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峰,往下看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奇怪的是山谷里特别安静,好像从来没有生人进入过。一条条白布条横挂在那里,大山的确拿出稀奇的珍宝挂在上面晾晒!那些一挂挂云雾搓捻出的绳索,则挂系着一串串红宝石,亮闪亮闪的!

钟铃铃非常难过地说:“斯梅姐,日本人硬要把我们赶进这珠宝谷,你说去还是不去?我想还是不去算了。不然日本人会气得吐血,不用我们开一枪,他们会统统气得气绝身亡。斯梅姐,我们从那边走算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个惨烈的场面。”边说边故意往岔道上走。

李晶说:“铃铃,你这是唱的哪出戏?这一山谷奇异的东西,你真舍得走?”

钟铃铃非常难过地说:“我当然舍不得走,但是,如果我们得了山谷里的珍宝,日本人气得全部身亡——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还有就是,斯梅姐不同意我们下去,我有什么办法!”

“下去吧!我怎么就不同意你们下去呢?不过,我建议你们还是捡上一背包石头。”李斯梅只轻轻地瞟了一眼五彩缤纷的山谷说。

“捡石头?捡石头干什么?”陈义兰大惑不解。

“是的,要捡些石头!”

“你是说捡石头去砸那些珍宝?”陈义兰估摸着李斯梅是不是被满满一山谷珠宝烧昏了头,对钟铃铃说,“铃铃,你帮我摸摸李斯梅的额头,她可能在发高烧!”

钟铃铃的手马上被李斯梅挡了回来,说:“你们才是发高烧,在这样的山谷里怎么会有什么珍珠宝石?你们动动脑子想一想。”

李晶说:“李斯梅,你认为这珍珠宝石就应该在银行保险柜里?李斯梅,你错了,珍珠宝石就应该长在深山老林里。特别是这种云雾缭绕的地方——当然,只是可能,不一定那就是什么珍珠宝石。”

“怎么不可能是珍珠宝石?我一个腾冲人会不知道?有不少宝石即是由缅甸流入,可你却让我们准备石头。我的确弄不清楚,为什么每人要捡一背包石头,即使不是什么珍珠宝石,也犯不着大开杀戒!”钟铃铃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那叫牛肚子果!很好吃,但那东西长得很高,不用石头你就拿它没办法。它坚硬得很,你的石头砸不烂它,即使从树梢上掉下来它也不会坏。”李斯梅说,“那东西很好吃,高黎贡山上多的是,果子很沙,又沙又甜,不怕你们笑话,我说了这么多遍牛肚子果,已经流出口水了。”李斯梅沉浸在牛肚子果里,好像已经闻到了牛肚子果发出的香味。

钟铃铃说:“这还差不多,不是珍珠宝石,也必是美味佳肴,否则不配占尽那天杰地灵之地,那样就太奢侈了。”

“不是天杰地灵,是人杰地灵。”陈义兰纠正道。

“那可是我们老师教的,就天杰地灵,那里没人,凭什么叫人杰地灵,是天地的完美组合,就应该叫天杰地灵!”钟铃铃的嘴有如神助,说什么像什么。

果然是一树一树红闪闪的牛肚子果,由于没有人采摘,牛肚子果长得恣意,袒胸露乳的,真有这天是它的,这地也是它的感觉。它们见着陌生人也不收敛。直到李斯梅指挥女兵朝它们挥起石头,它们才觉得大事不妙,慌忙躲藏进叶片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牛肚子果纷纷坠地。不一会儿,地上到处是红闪闪的牛肚子果。

李斯梅指挥着进攻这棵完后,又进攻下一棵,下一棵进攻完后再进攻下下一棵。地上很快堆起了几座牛肚子果的小山,任何一棵都躲不过女兵们密集的石头的攻击。

李斯梅一声令下,开始攻击最大最粗的牛肚子果树,雨点般的石头飞射出去,却半天不见牛肚子果下来。“再射击!”李斯梅一声断喝,“要弄就弄个大的!”

密集的雨点又射了出去,却也不见牛肚子果下来,大家正惊愕间,“咚”地掉下一个庞然大物来,却是一个捂住眼睛的日本兵!

钟铃铃大叫道:“一个日本兵,不要脸!”又朝那年轻的日本兵猛砸了一个石头。

陈义兰见钟铃铃跺脚不走,说:“你赌什么气?前面有埋伏,还不快走?”拽住她就往回跑。

女兵们一起飞快地往回跑。

这是一支擅长森林作战的部队,当驻缅甸司令官接到猪头小队长全军覆没的报告时,他的愤怒大于震惊,他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女兵,竟然能消灭攻克南京的这支精锐小分队,更让他们吃惊的还有女兵中竟然有狙击手。驻缅甸司令官亲自调来这支在日本北海道的伐木工,这些工人熟悉森林,他们可以像蚂蟥那样在腐败的落叶下潜伏一天一夜而一动不动,也可以像食人蚁一样从任何一棵树上下自如,还可以像毒蚊一样悄无声息就来到你的任何部位。佐佐木是这支伐木工队伍里的最高长官。

眼看鱼儿已经上了钩,只等它一嘴咬下去,就可以收竿了。可是,佐佐木做梦也想不到,女兵们在攻打牛肚子果时,却打下一个大活人来,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

“现在我宣布,”佐佐木歇斯底里地尖叫,“把那个扮演蠢猫的年轻人给我押上来!”

佐佐木用雪白的手指,在押上来的年轻人的肩章上来回划动,那里的一缕血迹已经凝结起来。

“你为什么要掉下来?八嘎!你让我们的计划破产了!”佐佐木迅速脱掉手套,在年轻的倒霉蛋脸上每搧一巴掌,就要质问,“你为什么要掉下来?八嘎!”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掉在地上了。”年轻的倒霉蛋回答,“她们的石头根本没有去瞄牛肚子果,她们手里的每个石头都是冲我来的!”

“我不是告诉你们要隐藏在树林的深处,为什么你要藏在林子的当口?”佐佐木停止了搧打倒霉蛋士兵的脸。

“我想守在当口,只要她们一进林子,我就把出口封死!”年轻的倒霉蛋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得只有一条缝,汩汩而出的鼻血被他和佐佐木充分利用,弄得他一头一脸。

佐佐木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年轻的倒霉蛋,说:“你还是先把脸上弄干净,不然你讲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股霉味。”

“我想把她们砍成两段!”年轻的倒霉蛋咬牙切齿地说。

“我提醒过你,要你把伐木工和士兵区别开来,可你还是混为一谈,你手里有斧头还是有刀,你怎么把她们砍成两段?八嘎!八嘎!八嘎!”佐佐木三个响亮的耳光又一次光顾到年轻的倒霉蛋的两颊,然后让士兵将年轻的倒霉蛋拉出去枪毙了。

佐佐木发泄完了之后,对伐木工们总结失败的教训,而新的一轮剿杀又开始了。

陈义兰她们先后听到两次巨响,每一次的巨响都深深地震动着她们:伍仁伦他们已经通过崖谷了,他们即将回到国内。她们的掩护任务画上了一个句号。另一方面,她们又陷入深深的失望中,凭直觉,她们感到崖谷上的路,彻底被这两声巨响斩断了。

钟铃铃说:“他们也太那个了,我们为他们打掩护,他们却把我们的后路给断了!”

陈义兰说:“一定是他们守不住桥,他们才会炸的!”

李晶说:“只要大队人马过了崖谷,我们几个死了也值!我真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的队伍,还能回到国内,而且还有那么多人!他们过了这个崖谷,在伍院长的带领下,不远处就是国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都不敢相信!钟铃铃,我们打起勇气来,不行我们就回原始森林,跟日本人干!以前是日本人缠我们,以后我们去缠缠他们!反正不给日本人好果子吃!”

李斯梅说:“李晶的话我爱听!我们一旦穿上这身衣裳,我们的命就不掌握在我们手里了!今天这个结果,我看也蛮好了!那么多伤病的弟兄没有倒在异国他乡,我们还有什么比这件事做得更漂亮的?用我的命换来这种结果,我也不会眨一下眼。”说完,四位女兵相拥在一起,号啕大哭,她们的哭声在山坳间传响。

李晶说:“我们回国的路被挡住了,我建议先往后撤,在大森林里和日军周旋,然后再往下游走,来个大迂回,俟机从下游的边境线回国!”

李斯梅说:“这崖谷既然有一座藤桥,那还会有别的桥,只要我们愿意沿着崖谷找,迟早就能发现这座桥。”

钟铃铃猛一抬头,盯着李斯梅问:“斯梅姐,你刚才说这崖谷边还有桥?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只要有崖,就会有桥,崖多长,桥就有多长,就不止一座。当然也许是座很特别的桥。”

“特别的桥?”钟铃铃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她来到李斯梅面前,“什么特别的桥?”

“就是溜索桥,还有荡荡桥。”

“溜索桥?荡荡桥?哦,说起溜索桥我是见过的,但我从来没有走过,荡荡桥还是第一次听说。”

“荡荡桥就是用一根藤子,借助人的惯性,把人从这边荡到那边。”李斯梅说,“在这样的崖谷,至少这样的桥还有一两座。”

李晶觉得不可思议地说:“你们决定不离开这条崖谷了吗?这里的鬼子像蝗虫一样多,你们就在这些蝗虫间找什么溜索桥与荡荡桥?你们好好想想吧,你们这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李斯梅,我以副院长的身份郑重问你,你能保证发现什么溜索桥、荡荡桥吗?”

“是的。我在高黎贡山上常发现这种崖谷,那些崖谷上就常有溜索桥和荡荡桥的。”李斯梅被李晶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问得失去了自信。

“我是问你在这个地方——这个不是高黎贡山的地方,有溜索桥和荡荡桥吗?”

“我——不知——道——”李斯梅被问住了。

“既然不知道还磨蹭什么,还不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天已大亮,说不定日军已经开始朝这个方向搜索过来了。”李晶边说边背起枪械,“怎么?陈义兰,你也不想走么?”

“是的。”陈义兰平静地对李晶说,“我觉得应该相信李斯梅,应该和李斯梅一起冒险。其实我们从八莫一路回国,哪次不是在冒险?哪次不是在敌人的夹缝中逃生?我相信李斯梅。”

“义兰姐!”李斯梅感激地望着陈义兰,“还是你——”

“别说了,我要感谢你,我们都要感谢你!”陈义兰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我们听你的,李斯梅,你带我们走吧!”

但她们直走到天黑,也没有发现李斯梅说的溜索桥和荡荡桥。她们不得不来到谷底,在一个山包隐蔽处宿营。

后半夜,钟铃铃换岗回来,发现睡在灌木林里的李斯梅不见了。

李晶说:“李斯梅这是无组织无纪律,这是临阵脱逃!钟铃铃你赶快把陈义兰叫过来,我们得迅速离开!”

陈义兰听说李斯梅不见了,也感到有些意外,随口问了句:“不会是采艾叶去了吧?”

钟铃铃本来是和李斯梅睡在一起的,但是事出突然,她说:“她应该是来那个了吧?我到附近洼子转了两大个圈,没有一个人影。我这才报告了李副院长。”

李晶说:“搞不好李斯梅不是叛逃,她可能本身就是个日本间谍。”

陈义兰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军统的就是神经兮兮的,在你们眼里每个人都是间谍,不是把他当日本人的间谍,就是把他当共产党的间谍。李副院长,你把我当成哪边的间谍了?”

李晶说:“陈义兰,我这是以副院长的身份跟你说话,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呢?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怀疑她吗?她一个猎户的女儿怎么会成为女护士?这个来龙去脉你不觉得蹊跷吗?”

陈义兰寸步不让地说:“你不是对她做过详细的调查了吗?我们这支远征军,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乞丐、农民、工人、学生、商人,甚至是土匪,当然也包括你说的猎人,还有——妓女,像杨英那样的妓女,她们也有资格和权利来抗击侵略者,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赋予他们每个人的使命,只要这个民族还在遭受凌辱,这种使命就会在他们的血管里复活,叫嚣!你怎么怀疑起她们来了呢?提到杨英我还要多说几句,你曾拼命地审查她,你难道没有查出她作为一个妓女的血性,作为一个公民的使命,却拼命挤对她,把她——”

“住口!”李晶大喝一声,“这是我的工作,你没有权利指责我的工作。告诉你吧,根据破获的情报,日特已经或正在渗入我们医院内部。而且根据破译的情报,日特的计划是要在伍院长身边安置特工人员,这是我在八莫接到的最后一个情报。难道我没有权利调查伍院长身边的人吗?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伍院长,日军的兵员在锐减,我们的兵员难道就不需要补充吗?国防部有一个计划,除了继续征募新兵外,还要让大批伤兵尽早归队,我已经将伍院长神奇的‘刀口金’上报给上峰,上峰已向国防部汇报,一旦伍院长回国,立刻在全国推广‘刀口金’。我这是在执行上峰的命令,是在救国。你怎么能指责我的工作呢?在这非常时期,上峰命令我‘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个,要保证伍院长的绝对安全。’”

陈义兰说:“对不起,李副院长,我刚才说话是有些偏激,可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这样吧,既然你怀疑李斯梅是日特,那我们还是搬离这个地方吧!”

李晶说:“我们不仅要搬离这个地方,而且要搬得很远。如果我们潜伏在附近,根据李斯梅的经验,她一定会发现我们的。”

钟铃铃说:“我不同意,如果我们走远了,斯梅姐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李晶说:“我们必须保证我们小组的绝对安全,她不辞而别就得咎由自取。这是非常时期,我们得采取非常办法。”

三天后的清晨,李斯梅被一阵密集的枪声惊醒,她立即感到陈义兰她们出事了。她旋即循着枪声赶了过去,发现陈义兰她们已经被日军包围了,东西两股日军把她们紧紧夹在中间,好在陈义兰她们身居一个高地,几块巨大的岩石成了她们的掩体,这才使得日军不能轻易靠近。但她们始终被压制在岩石后面,日军正像蚂蚁一样稳步推进,战斗结束只是时间问题。

李斯梅找了一块岩石作掩体,旋即对靠近陈义兰的鬼子进行射击,总共撂倒了五个鬼子,个个都是脑袋开花。

李斯梅高声喊道:“陈义兰、李晶,你们快往这边跑,我打掩护!”

一听到李斯梅的声音,钟铃铃探头一看,嘤嘤嗡嗡像蝗虫一样多的日军,此时像割倒的韮菜一样,齐刷刷地排在地上。

钟铃铃对陈义兰说:“我们朝斯梅姐喊的那个空隙走。”

陈义兰看了李晶一眼,说:“我们走吧!”

李晶说:“好吧,再不走,也是死路一条。等敌人的包围圈合拢,我们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日军的一个指挥官突然从“韮菜”中站了起来,举起指挥刀,想喊点儿什么,但是口里并没有喊出什么来,他脑袋上即喷射出一股血注,没有喷射出的血注,已经从鼻腔里汩汩地流进喉咙,起初他还想把它从嘴里吐出来,但是这些流体汹涌得如同呕吐物一样,力量大得惊人,这些流体觉得喉管太窄,阻止了它的排山倒海般的排泄,于是从日军指挥官的鼻孔和口腔汹涌而出。日军指挥官由气流形成的声音便显得衰弱不堪,被这些野蛮的排泄物挤对得不知所终。

这招“毙其命灭其声”的枪法,才真正是猎人们仰慕不已的神枪法,这招是李斯梅的父亲传给她的。这个绝活历来是传男不传女,只因李家没有留下男丁,只有打破规矩传给李斯梅。李斯梅的父亲一再告诫她,那“毙其命灭其声”的绝招,只可胸中有,不可掌中求。李斯梅对这个绝招再不敢提,更不要说是用了。

但是今天,李斯梅用了,是用在日军指挥官的身上!

一地的日军,把山峁铺盖得像是抺了层黄油,指挥官的指挥刀已然直指前方,命令的一半已经行使完毕,剩下的一半命令即将从嘴里吐出“咯咯哩——咯咯哩——”嗥叫两声后,一旦命令行使完毕,那些像黄油一样粘在地上的伐木工们,全身将会像注满兴奋剂的种狼一样,僵尸一般直立起来向前走去,直到枪弹把他们变成一具不再动弹的尸体。

李斯梅把日军指挥官的一半命令永远地封堵在了喉咙里。这也是李斯梅唯一一次使用“毙其命灭其声”的绝招。她觉得日军一旦如蝗虫一样离开大地,不管她的子弹如何精准,也阻挡不了已经离开岩石的李晶她们被射成筛子眼。

李晶她们看着日军指挥官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像条布袋子瘫软在地,又看了看那些抹在地上的黄油——日军,竟不知所措。

李斯梅又大叫一声:“快过来呀!再不过来就过不来了!”

钟铃铃飞身出来,陈义兰跟了上来,李晶也跟了上来。她们穿过日军尚未合围的地带,急促地向李斯梅靠拢。

所有粘在地上的“黄油”都以为指挥官能再次站起来,指挥他们战斗,但是等三位女兵冲出包围圈,指挥官还是一动不动。一直等到三位女兵和李斯梅汇合,然后一点点儿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那个指挥官的上级——佐佐木才艰难地从另一座山包爬过来,带着一脸的草叶和痛苦,扯了扯指挥官的皮带,又把他吃力地翻过身来,看到他嘴里、鼻子里到处在汩汩地流血,就非常愤怒地叫道:“八嘎,在你倒地时,为什么不叫出一声来,即使是‘哎哟’一声也行,让人知道你中弹了,现在你把女兵放跑了。八嘎!八嘎!八嘎!”佐佐木叫一声甩一个嘴巴,叫一声又甩一个嘴巴!但是所有躺在地上的“黄油”都看得清清楚楚,佐佐木的嘴巴是甩在自己脸上的。

一旦甩开日军的围追,李晶就开始了对李斯梅的调查:“什么时候离开,为什么离开,离开的这些天到哪里去了?因为是非常时期,可以不捆绑你,因为也找不到像样的绳子,但是你要像被捆绑那样老老实实,否则就是找根藤条也要把你绑起来!”

李斯梅说:“我离开是为我们找生路,如果你不信,还是把我绑起来的好,至于说绳子嘛,你不必劳神,我找些山茅草,给你搓一根就是!”李斯梅一听“她是敌特”这几个字就火了,打算回敬一句,你才是日本特务呢!想想这种说法不对,不管怎么说,自己离开队伍就是个错,但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斗气说道。

“李晶的意思是说,你这几天都到了哪些地方,出去也要吱一声。”陈义兰说。

李斯梅的气还没有消,嘟囔道:“我跟你们说你们愿意让我走吗?你们肯定不会放我走。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一定跟着我,你们跟着我,我就什么也找不到。”

“斯梅姐,你是说你找到桥了?”钟铃铃提起嗓子叫了起来,眼睛澄亮澄亮地盯着李斯梅。

“差不多吧!”

“什么差不多差得多的?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找不到。”钟铃铃不高兴了,“难道对我也要使气?”

“我不是使气,我想说的是,我找到的桥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和你们见到的也不一样。”

“不一样?桥还有一样不一样的?你是唬我们啊?我不跟你说了。”钟铃铃狡黠地一撇嘴,给了李斯梅一个脊背。

“你想想,如果真有桥,那些蝗虫一样多的日军还会在这边逗留吗?他们早过桥去追杀伍院长他们去了。所以这座桥,是日军看不见的桥,日军看见了也认不出是桥,我们只能找这样的桥。”

“不要逗铃铃了,你说的是找到荡荡桥了吧?”一听找到桥,陈义兰兴奋不已,“这几天真辛苦你了,你这是为我们找到了生路啊!”

“什么荡荡桥?”钟铃铃还是不明白。

“几天前李斯梅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就是只有一根藤绳的桥,靠惯性荡过来荡过去的那种,你就忘记了?你看你这个记性。”

“那——手拽不住掉进崖谷怎么办?还有,如果恰好荡到中间,桥不动了怎么办?”

“住嘴!”李斯梅怒吼起来,“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告诉你吧,这山崖连绵不绝,山风一定不会太软,不管谁说的话,常常是会应验的。在这个地方,话绝对不能乱说,懂吗?”

“李斯梅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李晶冷冷地说,“你为什么离开队伍不报告?”

“报告了你,我就找不到荡荡桥了!”

“你这话是什么话?我们一起过去找,不是更好吗?怎么会找不到?”

“我这种找法和你说的找法不一样。我这种找法只能一个人,要静,绝对的静,我是靠心里放出的一种——类似你们说的信号,去捕捉、甄别,就像追踪猎物一样,包括这座荡荡桥,我静静地想一会儿,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再想一会儿,再走一阵。”

“你就这样找了三天?你说的这些话,已由陈义兰记录在案,尽管有诸多疑点,但由于情况特殊,我们以后再作甄别。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过桥,如果再被包了饺子,我们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幸运了。”李晶突然转了话题,“陈义兰你说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的。如果没有李斯梅,我们三个人的结果不可想象。”陈义兰对着李斯梅说,“现在,我们还是由李斯梅安排一下如何过桥吧。李斯梅,我提议,过桥安排得越快越好!”

李斯梅带着女兵们来到荡荡桥边,已是正午时分。阳光金灿灿地照进崖谷,崖谷里装着满满一山的绿肥红瘦,被金色的阳光一浸染,像一座装满金银珠宝的宫殿。女兵们都看得直晃眼。

“要快!”李斯梅喊道,随即她把藤绳从大树上解下来,跑了两步做了个示范,然后把绳子递给钟铃铃,“铃铃,你先来,你要快!我打掩护!”边说边把藤绳递给钟铃铃。

钟铃铃接过藤绳跑了两步,但是到了崖边往崖谷一看,崖谷里深深浅浅的针叶林看起来像一柄柄闪亮的利剑。

李斯梅扒开草皮,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她起身看到钟铃铃还在犹豫,说:“铃铃,你把手拽紧了,不要紧张,秋千你荡过吗?就像荡秋千一样,到了那边你松手就完了。”

陈义兰说:“李斯梅,你先荡过去,让我们看看,我们都没有经验。”

李斯梅说:“刚才我听了敌人的动静,他们正朝这边赶,要不了几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荡过去可以,可是就没人掩护你们了。”

李晶说:“李斯梅你先过去,到那边接应我们。当然,你还要注意掩护。”

李斯梅从钟铃铃手里接过藤绳,抓紧后,猛跑几步,双脚一提,像一只猿猴轻轻就荡过崖谷,到了那边,只见她双脚一伸,稳稳地站在地上。

钟铃铃把荡过来的藤绳让给陈义兰,说:“义兰姐,你先来,我再看看!”

陈义兰接过藤绳,跑了几步,到了崖谷边,突然一声尖厉的枪声滑过空谷,陈义兰想停下而没有停住,险些掉进崖谷。当她快跑到崖谷边时,眼睛一闭,双脚一缩,自己的身子就飞了起来。

“快睁开眼睛,双脚放下!”李斯梅大喊道。

陈义兰睁开了眼睛,但是不敢放下双脚,她怕掉进万丈深渊。她觉得她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放下双脚,快放下双脚!”陈义兰听到李斯梅声嘶力竭地喊,但是她更害怕那个光怪陆离的崖谷。陈义兰还在噩梦中,她甚至支配不了自己的双脚。很快,吱吱怪叫的藤绳又把陈义兰带了回去。

李斯梅对着崖谷对面喊:“义兰姐,千万不要松手,李晶、钟铃铃,等义兰姐荡回去,你们得用力推她,像荡秋千那样,用劲把她推过来!听见了吗?”

陈义兰被李晶和钟铃铃推了过去,这次李斯梅把枪放在岩石上,待陈义兰一过来,就紧紧抱住了她。

藤绳又一次握在钟铃铃手里,钟铃铃把藤绳递给李晶,说:“我还是没有看清,我再看一次,还是你先来。”

“你先来吧,我来推你!”

“不!李副院长,你先来,我还得再看一遍!”

李晶荡了过去,但是又荡回来了。

钟铃铃猛推李晶一把,李晶又荡荡悠悠地过去了,这次陈义兰一把把她逮住了。

这时,佐佐木又带着伐木工们像蝗虫一样漫上来。

李斯梅隔着崖谷一连击倒了八名日军。

日军们只是看了看倒下去的同伴,然后表情漠然地继续往前赶。有一个士兵稍微停了一下,用脚把四仰八叉躺倒的同伴的脚手捋了捋,以免让后面蝗虫一样拥上来的同伴踩到他,然后又继续前进。

李晶和李斯梅又连连射击,十多个日军先后倒毙,但是敌人仍然像潮水在不断往前涌。

日军也在猛烈还击,打得李斯梅她们只好躲在岩石后面。

日军开始向钟铃铃的腿部射击,佐佐木想要活捉钟铃铃,钟铃铃是他们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连一个远征军的一根毛也没有捞到,那这支特种部队也将颜面扫地。

钟铃铃拽着藤绳起步了,在密集的弹雨中冲向了崖谷,只见她双脚一收,腾云驾雾般离开了崖壁,荡悠荡悠朝陈义兰她们这边过来,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日军中队长佐佐木已经拿出雪白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抹着雪亮的指挥刀,他只等钟铃铃一落地,他就将把那把雪亮的指挥刀插进自己的腹腔,让满腹的羞辱在雪白的刀刃上盛开出樱花。

看到钟铃铃起步,李斯梅她们丢掉枪支,朝钟铃铃荡过来的地方跑去,她们被日军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次又一次地变换射击位置,结果越来越离荡荡桥的落点远,她们拼命地跑,但还是晚了,李斯梅眼看要抱住钟铃铃了,但实际上她只拽住了钟铃铃的一只脚,也不是一只脚,细看是一只鞋,是一只草鞋,而且是已经断了绳带的草鞋。即使这样,李斯梅也没有停住脚,边跑边大声喊叫:“钟铃铃睁开眼睛,快把脚放下来!快放下双脚!”

任凭李斯梅如何喊叫,钟铃铃不敢睁开眼睛,她又荡回去了!

当钟铃铃睁开眼睛时,在她的四面都站满了日军,有的日军已经把枪放在地上,咧着嘴笑。钟铃铃也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招招手,示意站得最近的日本兵过去,那个离她五步之遥的鬼子,是个很年轻的日本兵,年龄和钟铃铃差不多。如果不是战争,这个日本兵应该还在中学念书。这个年轻的日本兵伸手去接钟铃铃递过去的藤绳,就在钟铃铃抬起双手的一瞬间,枪响了。子弹钻进了钟铃铃的小腿,她一个趔趄,险些跪在地上。于是,她单脚起步,拉着藤绳冲向了光怪陆离的崖谷。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把头仰起来。于是,她看到了远处的家乡上空的那朵白云,她的心涌起一团热流,这让她热泪盈眶。钟铃铃多想无限制地接近那朵白云啊!怎么不动了?钟铃铃低头一看,天啊!她正骑在崖谷中央,藤绳不动了,钟铃铃扯了扯藤绳,藤绳还是一动不动。

“斯梅姐,快救我啊!”

“斯梅姐,你在哪里?快救我啊!”

李斯梅在找龙竿,可是这方圆几十米竟不见龙竿。

“钟铃铃,你等一等,你等一等,我在给你想办法呢!”李斯梅哭丧着嗓子喊。本来在荡荡桥边上是该有龙竿的,就是用以防备藤绳到了崖谷中间不动了,可以用竿子钩一钩,拉一拉。可是荡荡桥常年不用,这龙竿早已不知弄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斯梅姐,我的手拽不住了,快给我想办法啊!”

“斯梅姐,我不敢松手,松手我会做噩梦,还是你开一枪吧。把藤绳割断,那样我就不会做那个可怕的梦了!”

“义兰姐,你不要哭。我是最有福的,我看到家乡的云了,那云就是我的家啊!我已经魂归故里了,我还有什么遗憾的?我们医院不就是让每个人都回国回家吗?报告李副院长,我已经胜利回国了,我完成了医院交给我的光荣任务!”

“开枪啊!斯梅姐,你的枪打得很漂亮,你打得那样准!你无非就是要填饱肚子,过上好日子,消除饥饿带来的恐惧。你这一枪就是消除我的恐惧!我不敢松手,你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做梦手老是抓不到东西,你要让我松手吗?让我抓不到东西吗?让我死在恐惧中吗?如果那样的话,不管多少人称你是神枪手,可我会说你不配!”

枪响了!

钟铃铃闭着眼睛,像一朵睡莲,打着旋儿,落进光怪陆离、金碧辉煌的崖谷里。

佐佐木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竟然拿着一根树枝,“噼噼啪啪”地抽打着那些伐木工,口里气急败坏地骂道:“该死的,这些该死的伐木工!你们做不了军人!你们做不了大日本皇军!八格牙鲁!八格牙鲁!你们给我滚回去,继续砍你们的树吧!你们只会砍树,你们只配做伐木工!滚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们了——”话音未落,佐佐木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像是突然割断的。他的右手高高举着树枝,好像舍不得打下去,僵在半空就不再动弹。只见佐佐木的眉心多了一粒红痣,红痣涌出一条红线,红线沿着鼻梁、印堂、下巴、喉结,沿着他的上衣扣得很紧的一枚又一枚纽扣,最后抵达裤子上的最后一个尿扣。这时,日本兵才恍然大悟,佐佐木竟然被一粒子弹切成两半。他们这才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山谷间来回撞击着崖壁,仿佛那枪声正一路弹跳着坠入深谷,追寻那个无处可寻的女中学生……李斯梅说:“倒。”佐佐木这才像棵老树那样重重倒下。出乎李斯梅的想象是,佐佐木倒下后竟然向后滚了两滚,且像一棵废弃的木头那样,越滚越快,然后高高立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头扎进万丈深谷。

过了峡谷,日军没再追上来了。重新上路的女兵们,一路无话,先是钟铃铃把她们震蒙了,几天后当她们从悲伤中醒过来,接着又被疲倦和饥饿缠住,她们已经四天没有进一颗粮食了,不是她们一路无话,而是她们无力可说。她们只得踉踉跄跄地走着,这样的状况已经快六天了,但还是没有见到怒江。

李晶看了一眼茫茫荒岭,一时拿不出主意,回头问李斯梅:“你不是在大森林里如入无人之境吗?怎么在这片荒岭前竟会一筹莫展?你就不能再给我们出个主意吗?”

李斯梅一脸无奈,看着荒岭直摇头。陈义兰说:“李副院长,你就别为难李斯梅了,在森林里每一棵树都是她的耳朵,都是她的眼睛,当然什么都难不倒她。在这荒岭上,她和我们一样,是瞎子。”

李晶说:“你是说我们就走不了了?”

“不!还有一个人能带我们找到伍院长。”

“谁?”

“钟铃铃!”

“钟铃铃?她不是……”

“她还活着,只不过飘到了我们前面,我们头顶!她既然在我们头顶,就一定比我们看得远,看得清!”

“你是说那朵云?”

“难道不像吗?那样轻盈,那样透明,那样洁净!我们只要朝着那朵云走,就一定会和伍院长汇合,就一定能渡过怒江!”陈义兰天真地说。一提到伍仁伦,陈义兰的眼里就闪烁出光芒,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朗声叫出“伍院长”来了,但是,多少个深夜,她忽然醒来,那是她在梦里看到伍仁伦满脸血污站在她面前,而且一旦醒来,她就在心底成百倍地呼喊着他,直到黎明到来。

“伍院长是不是过怒江了?”李斯梅说,“从时间上看,他们早就应该过去了。过去了才真正的安全。”

“你是说这地带还不安全?”李晶立刻警觉起来。

“这一带还属缅甸,日军不会出现在这里,但缅甸人却很难说。义兰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李斯梅说。

陈义兰说:“我是为医院担心,他们以为日本人到不了这些地方,会放松警惕!”

“你是说伍院长他们还没有过怒江?”李晶抬头看着在腾冲城上空的那朵云。

“是的。”陈义兰说,“不仅他们没有过江,而且伍院长还会带人来找我们。”陈义兰的语气平静中有些忧伤。

“你是说伍院长他们没有过江,还带人来找我们?”李晶的音调提高了八度,一提到伍仁伦,她就控制不好自己的音调,这次还把嘴巴张成“O”状,且立即把这种责问转向陈义兰,“伍院长他们为什么还不过江,难道他们不知道危险吗?”

陈义兰坚定地说:“他是不会抛下我们过江的,而且前天我还在路边捡到一个草环戒指。”

“草环戒指?”李斯梅好奇地问道。

“是的!”陈义兰说,“以前仁伦就送过我这种戒指,草环的颜色还是绿的,说明他们离开不是很久,他们一定还没有离开怒江。”

“那我们必须立即出发!尽快找到伍院长他们,”李晶命令道,“在他们前面还有大危险!”

前方的那朵白云时远时近,远了,陈义兰就会说:“朝这边走,朝这边走。”那云果然就近了,而且越来越近,快要飘到头顶上来了!

李斯梅说:“快要到怒江边了,怒江边水汽重,常常会飘起这种白云。”

李晶说:“不大像,这云好像有脚,是从一个山坳里飘上来的。”

李斯梅说:“我敢打赌,这种云是怒江边的那种云,我每天都能见着,还会有假?”

李晶说:“这白云既然有脚,说明有人在那山坳里生火。”

陈义兰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过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到底那是怒江还是有人家?我们也几天没有沾粒粮食了,即使拿东西换也要换顿饭吃。”

三个人争执不下,最终还是跟着那朵白云一直走下去。

那个山坳里的确有人,李斯梅输了。但是李斯梅并不懊恼,反而有些高兴。因为她第一个看清那山坳里的人是远征军,也是她第一个看见远征军里有伍仁伦。李晶拍了拍李斯梅的肩膀,那是李晶给予李斯梅的最大奖励。

伍仁伦和衣冠不整的士兵们突然收拾起数十天来没有好好收拾的军容,但是显然还是迟了,他们排成两列纵队夹队欢迎女兵归来。他们知道朝他们跑来的三位女兵是怎么回事。他们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喊着李晶、陈义兰、李斯梅的名字,每喊一声,他们的泪水就会随着喊声滂沱而出。他们根本不相信她们还会回来、还能回来。奇怪的是女兵们戎装整洁,面容干净得像刚洗过一样,她们的表情庄重肃穆,不像是归队,倒像是踏上国土那样凝重、神圣。

整个山坳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是她们那稳健、有力、所向无敌的脚步声,让山坳变得鸦雀无声的。伍仁伦和士兵们努力辨认着女兵身上他们熟悉的部分,但是每看一眼,都失败而归。他们看到的是,女兵们冷峻的神态,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被刀削出来一般陡峭。最后,他们的目光被套牢在她们的眼神上,那是已经超越生死的眼神。

“敬礼!”伍仁伦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士兵们齐刷刷地举起右手,不再是礼仪,倒像是一种宗教仪式。他们的内心,陡然升起了一种宗教情怀,恍惚觉得她们好像是护佑他们的哪路仙女,他们还是醒不过来,就眼前势单力薄的女兵们,竟然把他们从死神那里拯救出来,而且把自己也拯救出来!

然后,伍仁伦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陈义兰的手,接着是李斯梅和李晶的手,此时没有比这更好的语言了。

女兵们来得正是时候,他们这才准备开饭。三位女兵见着锅里白花花的饭,眼发直,她们靠强力也没有止住自己的嘴,一锅白米饭差不多都进了她们三人的口。十多个兵端着半碗饭吃不下去,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们,眼泪也不知不觉出来了,看看把这些天使饿成什么样了!

只有伍仁伦当仁不让,命令士兵们每人再在锅里舀一碗。这些士兵也是几日没有进食了。自从第一次与女兵们分开后,他带着几十个伤兵在浓密的丛林中一边与日军作战,一边寻找撤退的路。路途中,有不少被打散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加入到队伍中来。师獐就是远征军第五师某分队的队长,前方部队大溃败后,师獐也受了伤,在丛林中躲过了日军的重重搜查才捡回一条命。由于粮食匮乏,所剩弹药也不多了,队伍中的伤兵们消极的情绪逐渐漫延开来。为了稳定军心,伍仁伦一方面安排士兵尽可能地找野菜供给医院的主粮,另一方面吩咐师獐到附近的缅甸村寨筹集一些粮食供给伤员们食用。如果伤员营养不良,恢复得就慢,那样势必会拖垮整支队伍。

不久,师獐不仅借来了粮食、枪弹,还娶了一位缅甸新娘。原来,在中国军撤退的路线上,中国军的遗体和日军的死尸都随意地抛弃在荒野,由于天气燥热,这些尸体都腐烂了,导致不少缅甸村寨流行起了瘟疫。师獐乔装打扮进了缅甸村寨,并用伍仁伦交给他的治疗瘟疫的药救了村寨保安队队长梅武的妹妹梅红和村民们。为了得到缅甸人在粮食和弹药方面的赞助,师獐便与把他视为救命恩人的梅红结为夫妇。有了足够的物资储备,他们就打算带着队伍快点儿渡过怒江。在他们渡过怒江之前,伍仁伦决定等一等女兵们。前天夜里,他还冒险带着几个士兵回去找女兵们,但当他看到遍地的炮火坑时,他心里有些绝望了,于是随手编了一枚草环戒指放在了一片大树叶上。

士兵们都傻巴巴地看着伍仁伦,但是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怠慢。他们把饭扒到嘴里却咽不下去。接着,伍仁伦命令道:“两分钟内吃完,然后迅速离开山坳,既然女兵们在这山坳里发现云朵,难道别的人会看不出来?”

有一个士兵还无动于衷,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伍仁伦走过去拍拍那士兵的后脑勺,说:“快吃吧!你把碗里的吃干净她们才安全,她们吃得够多了,如果她们把你碗里的吃掉,她们的肚子就会被撑破。”

伍仁伦一直不敢问杨英和钟铃铃的事,士兵们也没有一个提及她俩。深夜,伍仁伦还是问了,他管控不住自己。当陈义兰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向他汇报后,他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

陈义兰想让他从这种悲怆中解脱出来,因此故意激他道:“你们怎么会还没有过江?”

伍仁伦的脸色非但没有转变,反而变得更加难看,越来越铁青,说:“是呢,我应该——”

“你怎么了?跟你开个玩笑你却老爱往死胡同里钻。我们活着的,必须活得越来越有劲,我们才对得起她们。不要老耷拉着个世纪末的脸谱,说点儿有劲的,回国后你怎样报答我?”

“好好给我生个娃娃,姓归你,就姓陈,名字我想好了,归我们,归我们这支部队,归入缅的所有军人,就叫远征。他的名字就叫陈远征,不管这个娃儿是男娃还是女娃。”

陈义兰左右瞧了一眼,脸刷地红了。她和伍仁伦没有亲热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刻骨铭心。伍仁伦一提生娃娃,陈义兰就心虚,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那种亲热的场面,她四下偷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了才把脸轻轻地靠在伍仁伦的肩膀上,像是回答了他:我一定会为你生个名叫陈远征的娃娃,否则我会辜负我们这场战地婚礼。而这场婚礼竟然生出代代相传的薪火,是我们的光荣,是我们的使命,因为这是更好的铭记和传承。

经过一夜的休整,女兵们也大都恢复了体力,远征军开始准备渡过怒江回国。一大清早,师獐指着前面一条大河对伍仁伦说:“那就是怒江,已经到江边了,但是我们还得隐蔽好,日军不会出现在这里,可那些至今仍被日军蒙蔽的缅军就很难说。明天我们就带着队伍往上游走,不到五里即有一条溜索桥,我们只能从那条溜索桥上过去。”

伍仁伦说:“好,那我们晚上开始行动。”

队伍很快就要抵达怒江边。师獐带着几个士兵前去探路,伍仁伦带着女兵们和其他士兵等待着他们的指令。

这时,李晶带了一个缅甸女人到伍仁伦身边,严肃地说:“报告伍院长,我抓了一个奸细。”她指了指身后的缅甸人,然后双手捧出一把匕首,交给伍仁伦。

伍仁伦没有接匕首,而是问:“她身上怎么会带着日本人的匕首?”

李晶把缅甸女人推到前面,示意她回答。

缅甸女人说:“这是我哥送我的,他说我要走远路,带上它会用得着。”

李晶忙补充道:“她用这把匕首在丁字路口的一棵树上刻字,而这棵树的方向正是我们行进的方向。”

伍仁伦说:“你这是给谁报信?”

缅甸女人说:“我没有报信,我是来找我男人的,他说过要回来找我,可是现在却抛下我走了,我要随他一起走,我可以帮助你们回国。”

伍仁伦狐疑地看了一眼缅甸女人。他只知道师獐与缅甸村寨保安队队长的妹妹结了婚,却还未见过这位缅甸新娘。难道她就是与师獐结婚的梅红?伍仁伦警觉地问道:“你找的是师獐?你是梅红?”

缅甸女人高兴地说:“那你一定是伍仁伦院长吧!我要找师獐,我要和他一起走!”

伍仁伦看了看梅红说:“好,我们这就带你去见师獐,他在前面。”

“伍院长,不可以!”李晶气愤地说,“她已经将我们置于危险的境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我们必须立即通知师獐他们转移。”顿了顿,伍仁伦又说,“这事我得亲自命令师獐才行。”

“那样太危险,”李晶说,“还是我去吧!”

“你去他不听,你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伍仁伦说。

李晶说:“这事得我去,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她让两个士兵带路,迅速消失在山岭间。

时间已经一分一秒过去,已经超过伍仁伦和李晶约定的时间。伍仁伦立即带领队伍赶了过去。

老远就听到师獐在大声嚷嚷:“我不信那个邪!梅红是我女人,她怎么会是奸细?”

“还不赶快给我转移?”伍仁伦高喊,“我看你不是师獐而是师长了,连李晶说的话也不听了?”

突然,一支军队像幽灵似的将他们堵在了山坳里。

一个年轻的缅甸军官带着一队人马沿着山谷间的一条小路走来,前面是被绑着的两名放哨的远征军士兵。

伍仁伦心想不好,立即命令准备战斗。

师獐说:“不能开枪,或许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个年轻的军官是梅武,是梅红的哥哥。”

梅武走到师獐面前,一把将绑在一起的两名远征军士兵推了过来。

远征军士兵们立即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梅武。

梅武假笑道:“呵呵!师獐,你就这样对付你老舅哥的?我不想和你动武,难道你看不出来?如果动武,我们早把你们两个哨兵‘咔嚓’了!再说了,我要动武,家里的老头子也不会答应,我也不会让我年轻的妹妹才嫁人就做寡妇。还有,我经常到中国做生意,我不想与那里的人为敌。”

“那你带这么多兵来,有何贵干?”伍仁伦问。

“我这是请你给我们司令看病,伍院长。”

“是梅红把你们带过来的?这个奸细!”师獐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回算我看走了眼。”

“这话太难听了!梅红不是奸细。没有梅红,你们带不走那么多吃的喝的,没有梅红,你们到哪里补充那些枪弹?没有那些吃的喝的,没有那些充足的枪弹,你们怎么到得了这个地方,怎么逃得过日本人的魔爪?难道不是吗?”

“是梅红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的,那她就是奸细!”师獐吼道,“你不必为她开脱。”

“作为条件——放你们走和为你们补充粮食枪弹——梅红必须提供你们行军的线索。没有这个条件,你们根本走不出我们梅家大门。”梅武不悦地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中国远征军也是为了赶走日寇才来到这片土地上来的,某种意义上你们应该感谢我们。”伍仁伦愤愤地说。

“你说得没错,但现在我们缅甸军和你们中国远征军已经中止合作,我们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司令身体不好,需要伍院长回去帮他看一下病。看完病,我们定将你安全送过怒江。”梅武客气地说。

“哥,你这是在撒谎!那天你和我说好你只是要一剂药,我才将远征军的行军路线告诉你。”梅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梅武面前,高声嚷嚷起来,“哥,你这不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吗?刚才我还指望你出来向他们说明一下,现在我是跳进怒江也洗不清了!”

“小妹,军令如山,我也没办法。我这只是请伍院长一个人给司令看个病,你们该回去的都回去,绝不阻拦。伍院长看完病后就会回来的。这怎么就丢尽你的脸了呢?”

梅红来到梅武身后,“嗖”地拔出腿上的匕首,用手臂勒住梅武的脖梗儿,匕首紧紧咬住梅武的喉结。梅武的个子并不高,但是和梅红站在一起就显得高多了,梅武的整个身子都往后仰。梅红说:“以前,你让我用这把刀为你引路,今天,我就用这把刀做个见证!今天我和你的兄妹情意一刀两断,如果你再骗我,我还要借这把刀割断你的喉咙,只有这样,才能洗清我身上的罪孽!”

“小妹——你别乱来,我这就走!快,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撤?”梅武挥着手枪命令队伍后撤。

梅武的队伍缓缓退出山谷。

“快走!”伍仁伦指挥着队伍向谷口的怒江边疾驰,上游有一条溜索桥。

“要快!”伍仁伦手里紧紧抓住陈义兰,大声喊道。

队伍突然在溜索桥边停住了,队伍一分为二,站在溜索桥两边。

“怎么还不过去?”伍仁伦愤怒地叫道。

“他们要让女兵们先过,他们说他们要用身体做两面墙,就是死也要把女兵护送过去,不能再让女兵们担惊受怕了!”李晶说。

“那你为什么不过去?”

“我必须在你过去之后才过,这是上峰的意思,必须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当然——这也是我的想法。”李晶说。

“真是见鬼了!”伍仁伦把陈义兰推到溜索桥前,“那你先过吧!只有你过去——我才——心安!鬼火才不会这样冒。”伍仁伦学了一句蹩脚的云南话。

陈义兰还想说什么,但被伍仁伦决绝的目光挡了回去。

陈义兰像一只鸟飞了过去!

李斯梅也过去了!

子弹呼啸着“噼噼啪啪”满地乱跳,又一支缅军从巨石和灌木丛里探出头来。一个手里挥着手枪的缅军头目探出身子叫道:“谁再上桥,我就开枪了!我可不像梅武那小子那样手软,我们司令真神,估计梅武那小子会被他小妹左右,派我来这地儿埋伏。另外,我要说的话梅武已经和你们说过了,但我还是有必要再重复一遍,我这只是请伍院长一个人跟我去给司令看个病,你们该过江的过江,该回家的回家,我们绝不阻拦,伍院长看完病后就会回来的。这是司令交代的,我们将保证伍院长的人身安全。”

人墙迅速挡在了伍仁伦面前。

“你们这是搞哪样?你们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吗?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想再活几年呢!我可不像小日本搞什么玉碎,不就是给他们司令看病吗?我去看就是了。你们回你们的国,我去看我的病,把我挡住了算什么,非得让我死在你们前面?”

人墙分成两排,伍仁伦走了出来。

“怎么搞得这样隆重!小子们,回家好好给我活着。别像个娘们,振作起来,向左向右转!齐步走!立定!上桥!”

一个士兵过去了!又一个过去了!两排士兵不一会儿就过完了!师獐也被伍仁伦用枪逼着过了溜索桥。

最后,伍仁伦拍了拍李晶的肩膀,说了句:“你还是回去吧?”然后转身大步朝缅军走去。

李晶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因为上峰曾单独给她下过命令:伍仁伦在,“刀口金”在,人在;伍仁伦灭,“刀口金”灭,人灭。这个人,指的就是李晶。李晶的上峰早就把她和伍仁伦绑在一起。

突然,李晶追上快要被缅军围住的伍仁伦,伸开手臂奋力挡在伍仁伦面前,口里喃喃说道:“不要去,伍院长,他们不是让你治病,他们是要你的‘刀口金’。不要过去,伍院长,那是一个圈套,他们是要你的‘刀口金’!”

“快让开!回去!回国!回家!我是医生,在我眼里只有病人和好人,他们既然生病了,那就让我好好过去看一看。有何不可?他是病人,我就会过去!你别阻拦我!”

“不!不!绝不!那是一个圈套,那是个骗局!”李晶紧紧地拽住伍仁伦死活不松手,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仿佛是声音喊完了,再也没有声音可喊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突然,一颗凄厉的子弹仿佛一粒小小的按钮,扣在了李晶的胸口,李晶的呢喃被割断。她倒在伍仁伦怀里,知足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她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掏出口袋里的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递给伍仁伦,说:“这是……杨英、钟铃铃她们的……审查记录……也就是她们的……档案。你要设法……寄交回国,里面有她们……最后的……”李晶咳了几声,从殷红的汩汩而出的嘴血里,吐出几个气泡一样缥缈的单字:“抱……紧……我……我……已……经……回……家……了,亲……”李晶没有把话说完,血水把她的最后一句话淹没了,她温柔地看着伍仁伦,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伍仁伦轻轻地把双唇放在李晶殷红的唇上,续上李晶没有说出的愿望。

这时,从山坳那边突然传来梅红的喊叫:“等一等师獐,等一等师獐,你怎么能不等我了啊?我这就来了!”

那个缅军头目晃了晃手里的手枪,指着溜索桥命令道:“可以炸了,把桥给我炸掉!”传令兵举起双手朝溜索桥方向晃动,一声巨响,溜索桥随着江石飞向半空,随即又像塌了脊梁的蟒蛇急不可待地扑向江面。

梅红看着溜索桥被江水吞没,停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突然,她像风一样朝江边的悬崖上跑去,边跑边晃动双手,大声喊:“师獐,看见我了吗?我来了,我——来——了——”

梅红像一粒子弹从悬崖上弹射出去,每个人都看到她在半空中还在保持往前奔跑的姿势,双脚在风中蹬动,她似乎坚信凭着这种奔跑就有希望跑过江去。当她不可控制地划着弧线向江面坠落时,她对着从对面江边向她跑来的师獐喊道:“不要救我,但不要忘了,给我竖块石碑!”

江水并不湍急,梅红在江水中奋力奔跑,她已经跑过江心了,但是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个漩涡旋即把她拽到江底。

江底再次传来梅红那句话:“不要救我,但不要忘了我,给我竖块石碑!”

2010年5月,退休地方干部师獐,在几个下属的援助下,组织了一次重走远征军之路的行动。已经90高龄的陈义兰和91岁的刚做了眼睛晶体切除术的李斯梅又来到怒江边,她们看到四个墓碑还在,四块墓碑上分别写着:

远征军女兵李晶之墓

职业:xx军统特工

远征军女兵杨英之墓

职业:妓女

远征军女兵钟铃铃之墓

职业:学生

远征军友人梅红之墓

职业:家属

每次来到,她们都能看到墓碑前堆放着各种果品,还有烧剩的香柱柄,也还隐约看到碑前小坑里烧过纸钱的黑土。那是当地老百姓对这些志士的默默缅怀。陈义兰重新刻了四个墓碑,墓碑厚重大气,石料是从大理运过来的大理石,非常利于雕刻。陈义兰早将那本发黄的笔记本,经整理之后,镌刻于各人墓碑之上。

李斯梅用几近失明的眼睛几乎贴在墓碑上一遍遍地诵读着战友的名字。李斯梅回国后,又参加了收复腾冲的战斗,直到再次进入缅甸,和驻印远征军孙立人部汇合,把日本人全部赶出缅甸。后在解放战争中随部队起义,后赴大理剿匪,亲手击毙匪首张结巴,为当地除了一害。但她的眼睛长期像钉子钉在一个地方,也受到极大伤害,多次入院治疗。主治医生都说,像她这样高龄的人,还有微弱的视力已属罕见。

陈义兰和李斯梅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石碑上的一个个柳体楷字,朗声说:“老姐妹们!这回我把你们的身世都完整地记录下来了,你们不会被人们忘记了,我可以去见你们了!”

在要不要为伍仁伦立墓碑的问题上,陈义兰又纠结起来。这些年,她通过在缅甸的同学、朋友、老乡等各种关系,甚至向大使馆求助,却仍然没有有关伍仁伦的一点儿消息。

陈义兰的儿子陈远征也已年过花甲。他从地上扶起母亲陈义兰,说:“我父亲没有失节,从‘刀口金’至今没有流传于世,可以看出,‘刀口金’绝迹了,这恰好证明我父亲并没有出卖祖传秘方,没有出卖他自己,这已经足够了!至于说要不要给他立碑,我看倒不必,几万名将士绝大部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但是他们救民族于危难的功勋,人们是绝不会忘记的。您说过,我父亲是从来不搞特殊化的,那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的名字和那些远征军的无名英烈们一起,让历史的长河去淘洗吧!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2010年10月11日清晨,陈义兰在昆明逝世,走完了她不平凡的一生。而在几个月之前,李斯梅在重走远征路回来后,已在大理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