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危城解密(上)(1)
第一节
怀荒城外的崇武道上,白衣打扮的少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左晃右晃。
这条路分明已是人挨人,人挤人,他却走得顺畅,不一时就来到了一处茶楼外。
茶楼里坐满了人,放眼望去,都是戴盔穿甲的兵卒。
他迈步进了茶楼,笑道:“哟,各位今儿怎么来这么早?”
“来你这儿听书,脚慢一点儿就没地方坐,可不得早早儿的来?”应声的大汉年近而立,膀大腰圆,身穿铠甲,腰悬钢刀,刀旁挂着一块腰牌,上面写着“乾营”。
少年笑道:“孟哥您说这话可就诛心啊,您哪次来我让您站着听了?”
“那是啊,坐地上、坐门槛,好歹也叫坐着不是?”孟尚白了少年一眼笑出声来,又问道,“不过,你今儿来的可不算早。怎么着,蹲家里数银子忘了时辰?”
“您抬举我,穷小子一个,哪儿来那么多银子啊?”
孟尚闻言,指着他向身边的人道:“你听听这话,可这怀荒城做买卖的人家,谁不知道,顶属这茶楼里说书的言清最赚钱?你还有脸跑咱们这穷汉子跟前哭穷。”
“孟哥,您这话可欠妥当了。我这是挣得不多,开销不少。这桌子,这椅子,这铺面,”言清又往桌子上一指,“这茶,碗,还有这水,哪一样不是要银子的?苦着呢。”
旁边的人听这话也乐了,笑道:“得了老孟,你还不知道他?出门捡不着东西就算丢,落手里的东西就算有主,正经是个属貔貅的。”
“对,貔貅,光吃不吐。”
言清闻言笑道:“再怎么说这貔貅也是龙种,我当您夸我。”
几句话下来,周围的人全都跟着咧嘴大笑。
言清看了一眼日影,抱拳道:“各位先坐着,我去准备准备。”刚转身要走,又被孟尚给叫住了,言清奇道,“孟哥您还有事儿?”
“我是没什么事,只怕你有事。”孟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言清惊讶道:“我?我能有什么事儿?”
孟尚勾勾手指,示意言清凑过去。
言清弯腰,听他低声笑道:“当然是红鸾星动,要走桃花运啊。”
“桃花运?”
孟尚朝着墙角的桌子一努嘴,笑道:“我来的时候就在了,盯着你那张桌子出神,老半天都没动。”
言清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墙角坐着坐着一位姑娘。
她穿着宽大的小卒军服,袖子挽到肘下,露出雪白的手臂,一手托腮,一手转着面前的茶杯,若有所思,旁若无人,好似没觉得她一姑娘家坐在一堆男人中间有什么奇怪的。
“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偷溜出来的姑娘,瞧上你了。”
言清收回打量那姑娘的目光,摇头道:“不像。真是偷跑出来听书的,穿着军服做什么?要我看,保不齐是突厥派来的奸细,想混进军营。”
“你真当突厥没人了啊?”孟尚一撇嘴,“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混在一群大老爷们儿里,那比秃子脑袋上的虱子还扎眼。这是要去偷军情,还是要去偷人啊?”
言清没忍住,大笑一声乐道:“孟哥您这话忒损。”
“甭装,这话要打你嘴里出来,肯定更缺德。”孟尚一挥手,“得,时候不早了,你准备去吧。”
言清拱了拱手,转身来到墙边单独放着的一张长条桌后坐下。左手边放着碗颜色寡淡的茶,右手边摆着一块磨得油亮的醒木。
他才坐稳,又听门口坐在门槛上的人扬声道:“言清,咱今天早点儿成不啊?营里加岗,我们哥儿几个再有半个时辰就得回去巡逻了。”
“成啊。”言清应声,想了想,又冲着近前笑道,“孟哥,这是又要打仗了?”
孟尚眼睛一瞪,嗔道:“啧,你小子,不该说的事儿别乱往外溜达,给让有心的听去,回头往营里告你个扰乱民心的罪名,我这个副将也保不了你。新来的将军正严抓呢,多少人都因为这事儿下狱了。”
言清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怀荒城里谁不知道,边军在,城门在,只要边军守着北城门,就是有人说出花儿来,老百姓也不会信半句。那愣头青没个见识,新官上任抖威风,瞎折腾。”
孟尚闻言道:“你还越说越来劲了,你有种不怕死,就不想想你姐?你给人咔嚓了不要紧,丢下你姐一个人,没了依靠怎么活?”
“行行行,不说了。”言清连连摆手,又揉了揉耳朵,“见天儿说我,耳根子都给您叨出茧子了。”
“臭小子。”孟尚笑骂了一句,抓起茶碗喝了口茶。
言清做了个鬼脸,抄起醒木一拍,扬声道:“那咱们就闲话少叙,书接上回。”
屋中立时安静,只等着他往下说。
“上回书说到,米铺老板的女儿被人掳上了一艘大船,他上京兆府衙门击鼓鸣冤。京兆府的青天大老爷升堂,叫了米铺老板来堂前细问。既是掳上了船,少不得要问问这船长什么样。于是米铺的老板叫来了女儿的侍女。列位,这侍女就是咱们前文提到的那个回去报信儿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姑娘被带走,只恨势单力薄不能阻挡,便细细记下了那艘船的样子。”
“富丽堂皇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她看见船头插着一面锦旗,旗上写着一个字:吴。京兆府尹听闻这话,几乎吓得滑到椅子下头去。京城里达官显贵不少,姓吴的却不算多。在这不算多的里面,有一位家里正好才从江南寻了一艘画舫回来,乃是当朝第一位以军功封侯的吴侯爷。吴家有两位公子,二公子不在京中,这大公子呢,名声向来不好,强抢民女也不是第一遭。只不过在河沿上,当着那么多人面做出来,委实是第一次。”
“这下京兆府尹可当真是左右为难了。要不管吧,背了惧怕权贵的名声,于日后仕途不利。可若管呢?得罪吴侯爷照样没有好果子吃。再三思量之后,决定亲自去侯府请吴大公子走一趟,只说是看不得刁民诬告,要还吴大公子一个清白。京兆府尹在侯府扑了个空,问了管家才知,吴大公子这几天都在外宅九姨娘的床上。于是,他又带人去外宅,不想那外宅竟然是人去屋空,九姨娘和吴大公子都不见了踪影。京兆府尹不由得叫苦连天,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府尹正站在屋里唉声叹气时,有差人报说在胡同口的牌楼上发现了吴大公子。原来吴大公子新娶的那位九姨娘不是个善茬,不仅卷了金银细软带着情郎跑了,还将吴大公子狠狠戏弄了一番。剥得赤条条的挂在梁上不解气,又在他脸上留了记号。用墨在他脸上画了个……”言清说着,手在半空画了一个圈,顿住后向着门口一指,大声道,“活灵活现的王八。哟,这位军爷您来得太不巧了,正好说到吴公子是王八。”
茶楼里所有人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看,坐在门口的兵卒先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让路。
里面众人也纷纷起身退到两侧,抱拳行礼道一声“吴将军”,声音里还带着藏不住的笑。吴将军脸色铁青,盯着正前方的言清不说话。
言清双手盘在胸前,靠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冷眼回视,余光里瞥见那坐在角落里的姑娘。
她像是没察觉到周围变化一样,正自顾自地喝茶。
孟尚越众而出挡在言清前面,对吴敏行道:“将军向来不屑于这市井低贱的地方,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吴敏行冷笑道:“有人举报,说这茶楼里有突厥的奸细。”
他走到孟尚面前停住,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上前伸手去推孟尚,恶声恶气地道:“闲杂人等都让开,别耽误将军公务。”
孟尚微微一侧肩膀,那亲卫的手落空,脸上立刻腾起怒气,回手向腰间就要拔刀。
“孟哥,没事儿。”言清站起来对着吴敏行拱手道,“打从今早开门到现在,来的人都在这儿了,吴将军想带谁走,请自便吧。”
“好。”吴敏行推开孟尚走到言清面前,隔着桌子揪住言清衣襟,猿臂一展就将他原地拔了起来,半空里抡了个圈,丢给身后的亲卫,“绑出门外,就地正法。”
言清脚落在地上踉跄了两步,往后一倒撞在亲卫身上。两人一起倒地,言清压得那亲卫动弹不得。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拎起来,反剪了手押住。
言清极为夸张地大叫道:“军爷,我冤枉啊。我是土生土长的怀荒城人,怎么可能是奸细啊?”
吴敏行哼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说,吴公子是王八?”言清故意拉长了声音,“王八”两个字几乎是唱出来的,“可这天底下姓吴的多了,我又没说您。”
吴敏行大踏步上前一把捏住言清肩膀,道:“你造谣生事,扰乱军心,还想抵赖?”
“不抵赖。”
“承认就好。”
“我没干过的事儿,为什么要抵赖啊?”言清无辜地看着吴敏行,全没有把肩头那青筋暴起的手当一回事的意思,“将军您不能因为您刚才来得凑巧,被我指着说是王八,就给我扣屎盆子啊。”
“我冤枉你?”吴敏行放开手,扬声道,“既然你不服,行,那我让你死个明白。”
言清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偷眼看角落里那姑娘。
她举杯致意,对言清颔首一笑。
言清咬了咬牙,他就知道,这茶楼里平白无故多出个陌生人,肯定没什么好事。
吴敏行问道:“你说的故事,都是近一个月里中州各处发生的新鲜事,对否?”
“哟,将军您也知道?”
吴敏行冷冷地看了言清一眼,继续问道:“从无半句虚言,对否?”
“咱开门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童叟无欺。您就打听去吧,管保真人真事。”
吴敏行皱了一下眉头,忍了一忍又问道:“你昨天是不是说,半个月前京城里有个姓淳于的姑娘,被吴侯爷家的大公子给掳走了?”
“姑娘的父亲去京兆尹府告状,正接着今天这段书。敢情将军您也喜欢这段书?算着时间,您今儿是是来迟了,差一段没听上吧?不要紧,我免费给您补上。”
“闭嘴。”吴敏行一把拎起言清衣襟,瞪着他道,“你知不知道,吴家的大公子是我什么人?”
“两位都姓吴,那应该算是本家吧?”
“他是我兄长。”吴敏行又把言清拎得高了一点,“那你知不知道,淳于姑娘是什么人?”
言清垫着脚扬着头,笑嘻嘻地回答:“米铺老板的女儿,长得倾国倾城,常回娘家帮忙打理店铺。”
“是高守之的夫人。”吴敏行将言清狠狠一掼,扔在亲卫手里,“散布谣言,挑拨边军主帅与副帅的关系,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奸细?”
言清愕然,转脸看向孟尚时,发现他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也不知是惊讶吴侯爷的儿子敢抢高将军的老婆,还是惊讶他言清竟会为了挑拨高守之和吴敏行的关系而造谣。
想了想,言清一本正经地道:“吴将军,这些话可都是您说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还想狡辩?”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了,我从没说过这淳于姑娘是高将军的老婆,也没说在船上支使人强抢民女的就是你哥,官家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我怎么敢红口白牙污人清白?”言清这话是解释给在场其他人听的,“甭管这话是谁先传的,肯定不是打我这儿听去的。再说了,您现在就这么砍了我,知道的是您为了稳定军心杜绝谣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说了真话,被杀人灭口了呢。”
“你!”吴敏行闻言大怒,拎起拳头就要往言清脸上招呼。
言清正待要躲时,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了吴敏行的手腕,角落里坐着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到了近前。
“他说得有道理。”姑娘放开吴敏行的手腕,不紧不慢地道,“你现在杀他,就是坐实了他的话,那这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说不清了。”
吴敏行瞥了一眼袖口处的指印,立刻手按佩刀,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冒充军卒有何企图?”
姑娘没有回答,素手一抬,亮出掌心里的腰牌。
吴将军一见腰牌,脸上立刻露出提防神色,问道:“你们来怀荒城干什么?”
姑娘一笑,上前附耳低语道:“既然知道高守之比你得人心,就该知道抓他下狱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事儿传回去,连你爹也保不了你。”
“这是边军的事,你们无权过问。”
“只是个建议,听不听在你。”她微微一笑,后退到言清身旁,“人归我了,吴将军没有异议吧?”
言清赶紧低头,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吴敏行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他瞪着那姑娘,手中的佩刀缓缓出鞘,眼神也越来越凶狠。
姑娘毫无惧色,微笑道:“既然将军没有异议,那就请回吧。”
吴敏行没动,手背上青筋显露,眼瞧着是要拔刀一战了。
言清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中叫苦,茶楼里现在挤满了人,倘若吴敏行真挥刀,必定会殃及池鱼,不出人命也得有几个伤残。
他连声哀告道:“求两位高抬贵手,有话好说。您二位有什么事,劳驾换个地方解决,看在我要养家糊口的分上,千万别砸了我的饭碗啊。”
吴敏行与那姑娘对峙片刻,“啪”的一声收刀归鞘,气冲冲地道:“人归你了,我们走。”
言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面活动着被掰得生疼的膀子,一面对周围的人笑道:“抱歉了各位,咱这儿老规矩,边军抓人,闭门一天,明天请早啊,来晚了可没地儿坐。”
众人闻言各自散去,孟尚却没走。
言清知道他什么意思,笑道:“孟哥,我只有一句话,言清自八年前在茶楼里说中州各地的大事小情至今,从没做过为银子亏德行的事儿。”
孟尚点头,看了一眼那姑娘,又继续看着言清。
言清笑了一下,冲着孟尚一拱手道:“孟哥,请了。”
“好,明日我还过来。”
送走了孟尚,茶楼里只剩下言清和那姑娘。
他用脚勾了条凳子坐下,斜眼看她,道:“我说这位姑娘。”
“秋霜晚。”
“哦,秋姑娘,我今天歇业了,您好走不送啊。”
“我可是刚刚救了你的命。”
“没有姑娘的举报,那愣头青也不会来。”言清靠在桌子上,扬头看着她,“我在怀荒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被人当成奸细。”
秋霜晚笑道:“总要先攀些交情,才好开口。”
言清想了想,起身正视她,一本正经地道:“秋姑娘,我卖艺不卖身。你就是对我有天大的恩情,我也绝对不会以身相许。再说我看姑娘这要长相有长相,要能耐有能耐的,何必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秋霜晚毫不掩饰嫌弃地哂笑一声,道:“放心,我对你没什么企图,只是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办事?哎呀,这您就说笑了。您可是连吴将军都能镇住的人,天一样大的本事,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就是想帮您那也是有心无力啊。要不这么着吧……”
“飞奴帮。”秋霜晚淡声打断他的话。
言清的絮絮叨叨陡然刹住,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秋霜晚,木然反问道:“你……说什么?”
秋霜晚不慌不忙地重复道:“飞奴帮。”
第二节
醉仙楼中,冷冰冰的刀贴在言清的脖子上,再往前一丁点,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言清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拉得跟长茄子似的脸,讨好地笑道:“孔方,啊不是,准姐夫,不,亲姐夫,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孔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人没动,刀也没动。
“利用飞奴帮的鸽子传信,搜罗各地刚出的新鲜事,这交易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连你姐都给蒙在鼓里,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你我身上。我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伪造的存档证明并无纰漏,否则肯定已经被老巢派来的人清理门户了,等不到你来。”
“我就是不在乎您的脑袋,我也得想想我的财路啊。就算我失心疯连银子都不想赚了,那我也得考虑我姐不是?您死了,那我姐可就成望门寡了。寡不寡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姐肯定会伤心啊。我这么好的弟弟,怎么可能舍得看着自己姐姐后半辈子终日以泪洗面呢?”
“不是我也不是你,那她一个外乡人是怎么知道你与飞奴帮有关系的?”
言清立刻回答道:“她说吴大公子被画成王八的事儿,是十天前才发生的。怀荒城地处偏远,除了军中羽檄之外,就只剩下飞奴帮有这样的速度了。”
孔方皱眉道:“飞奴帮在怀荒城多了新顾客我不可能不知道。既然能用羽檄,是边军帅府派来的人?”
言清摇头道:“她给愣头青看了腰牌,愣头青说她无权过问边军的事。”
孔方松开言清的衣襟,问道:“瞧没瞧见是什么来头?”
“那腰牌正面我没看见,看背面边角的做工和纹路,十有八九是京里衙门来的。”言清一面整理揉皱的衣襟,一面拿起桌上的一千两银票,“再加上出手如此阔绰,我敢肯定她是天府的人。”
“天府的人?难怪我们今天也有封天府的信送来。”孔方坐回桌前继续削苹果,苹果皮从他的手里垂落,薄如蝉翼,“朝廷设立四衙巡捕江湖,天府又是四衙之首,可跟咱们江湖人结过不少梁子。”
言清凑到他跟前,笑道:“你先听听是什么事,然后再驳回也不迟。”
孔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问道:“那姑娘长得很漂亮?”
言清一撇嘴,回答道:“我可是正人君子,跟你这种好色之徒可不一样。不过长得倒是说得过去,你有兴趣,我给你引荐引荐?”
“这话给你姐听见,看她不扒了你的皮。”孔方端详着刚削好的苹果,表面平整,无坑也无棱角。
他切了一块苹果递给言清,调侃道:“除了人家姑娘答应以身相许,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帮官府做事。”
“这话你可说错了,我才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呢。”言清晃了晃手里的银票,“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另外一半。”
孔方嗔道:“你这小子,银子重要命重要?跟天府的人扯上关系,那是与虎谋皮。她来找你之前,说不定已经摸过你的底了。”
“你当我真愿意跟她扯上关系?还不是因为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言清嚼着苹果,说话也含混不清,“她空口无凭一句诬告,姓吴的那愣头青就信了。不只是信了,我跟你说,那架势分明就是打算把我当街斩首示众,得亏让这姑娘给拦下了。”
“能跟我合伙做生意的人,还能在那傻小子手里吃了亏去?你是故意卖个人情给那姑娘,当我看不出来?”孔方轻哼了一声,“那话怎么说来着?色字头上一把刀。”
言清咽下嘴里的东西,笑道:“我本来也不打算帮她,可转念一想,如果帮她,除了银子之外还能落个性命无忧。要是不帮,不只是我要遭殃,整个怀荒城可能都要倒霉。”
孔方闻言笑道:“天府在怀荒城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他们就是有这个本事也铁定没这个胆。咱怀荒城是什么地方?万里烽燧第一险,稍微出个芝麻绿豆大的纰漏,都够他们喝一壶的。”言清拿过孔方手里剩下的苹果,几口啃了个干净,“可是他们没有,突厥有啊,明儿大军挥过来,咱们来不及跑,不就都成铁蹄下的冤魂了?”
“突厥?”孔方轻蔑地笑了一声,“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且不说那能并排跑三驾马车的城墙,围得铁桶似的轻易打不进来,只说瓮城里守门的边军,那可是你父……嗯,怀荒城里那句老话你忘了?边军在,城门在。”
“那要是边军不在了呢?”言清咽下嘴里的苹果,扯了凳子坐在孔方对面,认真地道,“城里最近加岗巡逻,你发现了没有?”
“每次要打仗之前都这样,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不一样,那京里来的姑娘说,她得到确切消息,突厥大军异动,明天日落时攻城,而且有人跟他们里应外合。”言清特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最要紧的是,新来的那个愣头青绑了高将军下狱。”
“你说什么?”孔方嗓门陡然提高,难以置信地看着言清道,“他疯了?高将军可是边军的主心骨,他是哪头大瓣蒜,就敢动高将军?他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屁孩子初来乍到,全靠着高将军主持大局,大家伙儿才勉强听他的,自己心里没数啊?”
“嘘,你小点声,给人听见了传出去,整个城都得炸锅。”言清恨不能立刻上手将他的嘴捂个严实,连连摆手示意孔方低声。
孔方意识到自己失态,挪了椅子凑到言清跟前,小声问道:“因为什么事儿啊?”
“这个也说来话长,反正人是下狱了,那姑娘让愣头青回去把人放了,可我觉得那愣头青十有八九不会听。而且看孟尚他们今天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儿。”
孔方嘬着牙花子摇头道:“我看瞒不了多久,到时候边军肯定乱成一锅粥。军营哗变,突厥趁着乱下手,怀荒城能不能保住还真要另说了。”
言清把银票推到孔方面前,道:“所以那姑娘想请咱们帮忙。”
“说来听听。”
“她想知道,近一个月从京城来的信都送到哪儿去了。”
“没了?”孔方眼看着言清点头确定,更加疑惑,“这跟突厥里应外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她只说要地址、财货两清就跟咱们再没瓜葛,所以我也就没问。像你说的,跟天府的人打交道那就是与虎谋皮,知道多了容易被杀人灭口,我还没活够呢。”
“这可蹊跷了。”孔方盯着桌上堆着的苹果出神,刀在两手之间换来换去。
“怎么样?”言清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成,这事儿我不能答应。”孔方将银票推回言清面前,“飞奴帮从开张送信那天就有规矩,不能泄露顾客的任何信息。你也知道,我们送的信有很多是见不得官的,寄信的和收信的,也有很多人不希望官府知道。这要是传出去,我被老巢除籍追杀事小,从此飞奴帮再没上门的顾客才要命。”
言清凝神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你怀疑突厥进攻,里应外合都只是幌子?她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想从你这儿套线索?”
孔方用刀扎起一个苹果,道:“你也知道,吃官饭穿官衣那群人都是什么德行。况且,边军和巡捕衙门职权不同,互不干涉,她一个天府的人没道理千里迢迢来管边军的闲事。”
“有道理。”言清连连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这事也未必就是她胡诌的,城头的岗哨和街上的巡逻队确实是多了。”孔方又开始削苹果皮,一面道:“你明天带着你姐出城上坟,就先别回城里来了,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以防万一。”
“真有这个万一,怀荒城就保不住了。”
孔方连眼睛都没抬,语调平平地道:“那也是自作孽,明知道怀荒城重要,还硬塞个没长脑子的人来当主帅。朝廷都不在乎,咱犯不上冒险去操这份闲心。”
言清没有回答,只盯着几近透明的苹果皮发呆。
孔方切了一块苹果送进嘴里,对言清道:“回去吧,边军去茶楼抓人的事你姐肯定已经知道了,你歇业早却到现在还没回去,她说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哦,对了,临走之前去楼下掌柜的那儿把桂花糕带回去,你姐最爱吃,我特地嘱咐他们留的。”
言清回神,干笑两声道:“我姐现在大概已经吃上了。”
第二块苹果停在嘴边,孔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那个天府的姑娘去看你姐了?”
“说是以我朋友的身份登门拜访,听说我姐爱吃醉仙楼的桂花糕,就买了一包带过去。”
言清无奈地摊手回答:“她是有备而来,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你刚才怎么不说?”孔方从椅子上蹿起来,拖着言清就往外走,“敢动言瑜,看我不把她片成片儿。”
言清被他扯了个踉跄,忙反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拉住孔方,道:“准姐夫,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她就是在我家等我消息,我没回去之前,我姐肯定什么事儿都没有。”
孔方剜了一眼言清,道:“你姐都落在天府手里了,怎么叫没事儿?撒开,我要去看你姐。”
“我就知道,跟你说了你肯定急。”言清任他怎么甩都不撒手,“但是准姐夫,咱生意往来,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址就完了,没必要闹出人命不是?惹上天府,往后可就没消停日子了。”
孔方听见这话停住挣扎,似笑非笑地将言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末了哼了一声道:“你可以啊小子,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没有,绝对没有。天地良心,姐姐、姐夫最亲。”言清扯出一个十分讨好的笑容,悄悄往后退。
“你刚才这话,摆明了是告诉我,假如我今天不答应拿出地址,你姐就有性命之忧。你也很清楚,我决不会看着你姐出事。”孔方往前走,一步步直把言清逼得没了退路,整个人贴在墙上,“小子,你知不知道她可是天府的人。就算这姑娘是十八辈子修成的善人转世,只要进了天府,也会变成蛇蝎心肠。”
“知道。”言清收起笑容,认真地道,“可我也知道,怀荒城经不起这个万一。”
孔方叹气道:“你明天一早出城上坟走得远远儿的,有没有这个万一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言清直视着孔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爹泉下有知,绝对不想看到怀荒城有什么闪失。”
孔方怔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道:“行,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我答应了。”
言清闻言喜笑颜开,道:“那我晚上带着银票去找你,两千雪花银,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孔方摸了摸下巴,慢声道:“按你的调性,跑腿费不会低于这个数吧?”
言清“嘿嘿”一笑,道:“难得碰上个出手阔绰的主顾,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第三节
别了孔方,言清一路穿街过巷,抄近道回家。
他刚要伸手推门,就隐约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于是蹑手蹑脚走上前,轻轻扒着门缝往院里看。
秋霜晚已经换回了女装,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人长得一团和气,天生一副笑脸,穿着绸缎长袍,双手拢在腹前,微微向前倾身,与负手直立,一脸凝重的秋霜晚形成了鲜明对比。
中年男人问道:“要不,我再去试试?”
秋霜晚回神,摇了摇头道:“算了佟掌柜,都是奉命行事,我手里没有衡侯的调令,他们不听差遣也是情理之中,何必强人所难呢?”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
秋霜晚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既然从上到下都觉得没有这回事,那我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好意我心领,只是这件事……”秋霜晚欲言又止,转而道,“您肯借银票给我,已是帮了天大的忙。”
“举手之劳。”佟掌柜笑道,“比起姑娘当年为我伸冤昭雪,救我出牢狱,实在不足挂齿。”
“您言重了,您是卫头儿的朋友,也是我的前辈,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佟掌柜闻言,犹豫了一下,道:“既然姑娘还认我这个前辈,那……容我说几句僭越的话?”
秋霜晚垂头道:“晚辈洗耳恭听。”
“我听说,怀荒城这事儿你跟衡侯提过,但被衡侯当场给否了?”
秋霜晚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回答道:“衡侯觉得我说的事情不过是巧合而已,不足以推断出怀荒城危在旦夕,所以让我不得越权插手边军的事,将消息送到卷宗馆封存。”
佟掌柜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是卫头儿一手带出来的,本事是跟他学的,脾气也跟他像。可卫头儿最后是什么下场你也看见了,交了腰牌离开天府,一身的本事却只能窝在六扇门,抓些偷鸡摸狗的小贼打发日子。秋姑娘,你还年轻,多想想自己,大好的前程毁在这么个没影儿的怀疑上可惜了。”
“佟掌柜,衡侯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错的时候。”
“就算他有错也不该你来纠正,你是他的下属,他是咱天府说一不二的侯爷。此事他已有了结论,你却背着他继续调查,这是在质疑他的判断。”停顿片刻,佟掌柜又劝道,“秋姑娘啊,侯爷是惜才的人没错,可他再如何惜才,也不会容许自己的下属质疑他,甚至是挑战他。趁着还有转圜的余地,回天府去吧。继续查下去,无论这件事情最终结果如何,你都会被逐出天府。”
“我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怀荒城因为侯爷的判断失误,付出惨重代价。”秋霜晚直视佟掌柜,郑重地道,“来之前我也希望是自己多疑了,可惜不是。”
佟掌柜惊讶地看着秋霜晚:“你确定边军真的会乱?”
秋霜晚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夕阳,而后转向门口道:“日落了。”
言清心知她是已晓得自己就在门外了,于是索性推门进来,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日落前回来,就只会早不会晚。”说完,又故意将佟掌柜仔细看了一遍,“这位掌柜的瞧着眼生啊,买卖不开在我们城南吧?”
“这附近的门面实在太抢手。”佟掌柜含笑回答,而后看向秋霜晚。
秋霜晚道:“若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我自会留下消息。”
佟掌柜点头称“是”,又对言清道:“小哥儿若是有门路,咱们来日方长啊。”
“好啊,这地界我熟,有好地段的铺子,我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留着,佣金八折,童叟无欺。”
“一言为定。”
目送佟掌柜离开院子,言清问秋霜晚道:“我怎么觉着,他这话像是打算回头来杀我灭口啊?”
“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秋霜晚将手伸到言清面前,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言清不理她,自顾自地道:“我跟你说,我姐可喜欢这院子了,这边这树,还有那边那花丛,都是我姐的宝贝。”又低头跺跺脚,“你再瞧瞧这青石板,这一块块的,可都是我姐选的,我亲手铺的。”
秋霜晚无声一笑,直等着他说完,才慢悠悠地道:“只要你不乱说话,佟掌柜就不会把你怎么样,犯不着惦记着搬家。”
“那我就放心了。”言清十分夸张地舒了一口气,笑嘻嘻地道:“近一个月从京城送来的信只有两封。”
“地址呢?”
“飞奴帮的堂主还没给我。”
“为什么?”
“一看你就没做过生意,账本记录那可是身家性命,怎么能走哪儿带哪儿呢?我找他说完这事儿,总得给人家准备的时间啊,是不是?而且我又不是飞奴帮的人,跟着他一起回去不合适。再说了……”
“这是剩下那一半酬劳。”秋霜晚及时打断了言清的闲扯,将银票塞在他手里,“我知道飞奴帮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们要多少?”
“这就够了。”言清在秋霜晚眼前晃了晃银票,笑道,“算我还你一个人情。”
“我记得你好像认为吴敏行是我引去的,所以你应该不欠我什么人情。”秋霜晚怀疑地看着他。
“醉仙楼的桂花糕特别难买,每次都是刚出锅就售罄。”
言清说完,绕过秋霜晚往屋里走,推开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碟码得整齐的桂花糕。
不等他开口,屏风后先传来言瑜的声音:“回来了?你刚才跟谁说话?”
“姐,我朋友带来的桂花糕好吃吗?”言清转过屏风,笑眯眯地看着靠在床头的言瑜。
言瑜疑惑道:“你有朋友来了?”
言清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是啊,有个朋友路过怀荒城,顺道来看看我,就在院儿里站着呢。”说着,言清起身推开窗户,指着秋霜晚给言瑜看。
“我才睡着了,没听见敲门声,人家姑娘在外面等了很久吧?”言瑜直起身对言清道,“只是路过就能想着来家里看你,这位姑娘跟你……”
“没有关系,一星儿半点关系都没有。”言清知道继续说就是乱点鸳鸯谱,连忙打断言瑜的话,将手搭在她腿上,问道,“林叔新找的方子管用吗?”
“又转移话题。”言瑜故作不满道。
言清立刻指天发誓:“天地良心,我这可纯粹是出于关心,正儿八经的关心。”
“快得了,等下万一雷真的劈下来,连我都得跟着遭殃。”言瑜探身按下言清举过头顶的手,“快点儿抱我去椅子上,咱们出去,别这么晾着人家姑娘。”
言清依言将她抱起来,安顿床边那把在装有机簧的木制轮椅上,拿了小棉被盖住她双腿,想了想,又拿起架子上搭着的斗篷给她裹上。
“入秋风凉,要不要再拿个手炉?”言清站在木椅后问道。
言瑜含笑摇头道:“不用了,又不是出远门。”
言清推着言瑜往外走,一面又问道:“新的药方不管用,我让林叔再去找找?”
“连百草堂的神医都没辙,就别折腾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习惯了。”言瑜说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扭头问道,“我听说边军今天又上门抓人了?”
“是啊,又搅了我一天的生意。”言清哀怨道。
言瑜皱眉问道:“那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又跑哪儿鬼混去了?”
“哪有。”言清悄悄吐了下舌头,回答道,“去找准姐夫商量你们成亲的事,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言瑜闻言,脸上一红,不再继续追问。
秋霜晚见言瑜出来,上前道:“在下秋霜晚,叨扰言姑娘了。”
言瑜柔声道:“服了药睡得沉,没听见姑娘敲门。让姑娘在外面等了许久,真是怠慢了。”又扭头对身后的言清道,“快请秋姑娘去屋里坐,入秋了风凉,在外面容易吹着。”又转回来对秋霜晚笑道,“正好留下吃晚饭,我去厨房看看隔壁江姨今天给咱们送了什么好吃的来。”
言清立刻道:“我推你去。”
“不用了,就这么两步路。”言瑜将他伸过来的手打回去,“你给我好好陪秋姑娘坐着。”她又对秋霜晚笑道,“姑娘别客气,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秋霜晚笑着应了,目送言瑜操纵着轮椅上的机关,消失在院子另一侧的厨房门口。
言清幽幽地问道:“你没敲门?”
“既然你说她不知道你的事,我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秋霜晚收回目光,问道,“我没看错的话,那是唐门设计的机关?”
“不愧是天府出来的,就是比一般人有见识,是不是又好看又实用?”言清颇有些得意地回答,“别看就这么一把椅子,可贵着呢。设计图纸就花了我三万两银子,又特地托人专程从粤州运来的木料。”
秋霜晚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又问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地址?”
“晚饭之前,我就是先回来跟我姐打声招呼。”言清说完,冲着厨房喊道,“姐,我出去一趟啊。”
“要吃饭了,你上哪儿去?”言瑜出现在厨房门口,嗔道,“秋姑娘还在呢,你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不走远,饭热好我就回来了。”
“那行,你快去快回啊。”言瑜刚要回厨房,又伸头冲言清的背影喊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纸扎店,把明天要用的东西带回来。我跟徐掌柜说好了,跟往年一样,三叠纸钱两袋银箔还有两支香烛。你看着点,别再拿错啦。”
“得嘞,保证错不了。”言清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
第四节
飞奴帮怀荒城分堂设在一处不起眼的两进宅子里,从外面看,与周围的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从没有飞奴帮以外的人能毫无阻碍地走进这座宅院的大门,只有言清是个例外,他来这儿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然,所以刚才推门进来时他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更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墓。
住在这里的人,守卫此处的人,上到堂主孔方,下到养鸽子的师傅,所有与飞奴帮有关的人无一幸免,院中血腥味随风飘散,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各处。
鸽房里“咕咕”的叫声在死寂中尤为突兀,言清在影壁旁愣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快步走到堂前,在孔方的尸体旁单膝跪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口中喷出的血还没干,顺着原本圆润的脸颊一直流到耳根。
言清盯着孔方那对佛陀般的大耳垂,忽然想起他从前整天儿跟自己念叨,说这耳垂是长寿的福相,言瑜嫁了他决不会年纪轻轻就守寡,两人一定白头到老,活得比谁都长。
血迹未干,凶手尚未走远,如果他早来一步,也许这话就会成真。言清猛地握紧双拳,压住心中悲痛,缓了片刻,伸手将孔方的眼睛合上。
孔方的手臂和胸口上长长短短共有八处刀伤,每一道都是自下而上,越来越浅,看来孔方曾与对方拼死一战。最致命的一击是仍旧插在他喉咙上的那截竹竿。竹竿断口整齐,应该是孔方在被刺穿喉咙后,自己挥刀斩断的,为的是想竹竿留下,作为寻找凶手的线索。
因为孔方知道言清今晚会来找他,也知道言清一定会给他报仇。
素日惯用的刀就在他身侧,刀刃上已有了缺口,足见对方不仅身手好,兵刃也是一流。握刀的手垂落在地,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攥成拳放在腹部。掰开拳头,掌心里有一个纸团。
言清认得,纸是飞奴帮专用于记事的纸,墨是飞奴帮独家调制的墨,上面写了两个地址。
孔方打算交给他的东西没有被凶手拿走,说明这场灭门惨案或许与地址无关,目的只是杀人,很可能是江湖寻仇。
言清看着手里这半张纸,心头不知怎么突然闪过一丝异样。正待要细想时,余光里一个人影从厢房的房檐上落下来,蹲在墙边阴影里的尸体后面。
难道是凶手又回来了?言清悄悄握住孔方的刀。
敌不动我不动,两相对峙了半晌,阴影里的人先站了起来。
她走到月光下,对言清道:“希望你已经拿到那两个地址了。”
“秋霜晚?你怎么在这儿?”言清仍旧没有动,手也没有松开孔方那把缺了口的刀。
“跟着你来的。”秋霜晚坦然承认,“怕你脚程慢耽误了我的事。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你,所以就进来看看。”
“是怕我耽误了你的事,还是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言清迅速将纸揉成团,攥在手里。
秋霜晚将他这小动作看在眼里,上前伸手道:“东西给我,咱们就两清了。我说过,只要你不乱说话,就什么事都没有。”
言清抬眼看着秋霜晚,暗自忖度,天府负责巡捕江湖,抓的都是厉害人物,不用想也知道,下属的捕头一定个个身手不凡,他与秋霜晚动手未必能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是,没人说得准在秋霜晚跟踪他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人在家里看着他姐言瑜。
秋霜晚又道:“如果人是我杀的,那我大可以直接拿走地址,何必又回来一趟,让你抓个正着?”
这是一个好解释,可惜与他心里的怀疑风马牛不相及。
如果秋霜晚想要的只有这两个地址,那她完全可以在家里守着姐姐,等着他乖乖将地址带回去,就不会一路跟踪他来飞奴帮。
她一定别有目的,但言清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而且就算想出来了,他现在也只能与秋霜晚合作。
不得不与虎谋皮,有必要先谋个退路,免得被老虎转头一口吃掉。
言清放开刀站起身,两指捏住纸团,对秋霜晚道:“这是你要的地址。”
他作势要将纸团交到秋霜晚手上,又突然一转手将纸团扔进嘴里,嚼都没嚼就直脖咽了下去。
这毫无征兆的变故让秋霜晚目瞪口呆,她猛然上前一把掐住言清的喉咙,厉声道:“张嘴。”
“啊——”言清故意倾身向前,张大了嘴给秋霜晚看,还炫耀似的伸出舌头。
秋霜晚咬牙切齿地道:“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拧断你的脖子。”
言清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道:“听你这语气,就算我立刻求饶好像也没什么用。那我认栽了,你拧吧。不过拧之前你可想好了,现在只有我知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当然了,如果你有本事扶乩请鬼上身,也可以去问孔方。”
秋霜晚的手指慢慢收紧,言清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脸憋得通红,手臂也出于本能紧绷起来。求生欲使他想要反抗,但理智告诉他,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就在言清以为自己即将要被掐死的时候,秋霜晚放开了他的脖子,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赌赢了。
言清咳了两声,故意将脖子伸到她眼前,指着喉咙问:“是不是留下手印了?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却落得个差点被掐死的下场。你们天府都是这么求别人办事儿的?”
秋霜晚咬了咬牙,抱拳低头道:“这两个地址关乎怀荒城的安危,情急之下有所冒犯,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好,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言清对这道歉十分满意,又问道,“我姐呢?”
“当然是在你家里,等你回去吃饭。”
“只有我姐一个人?”
秋霜晚闻言,了然一笑道:“我没有时间跟你们姐弟二人多做纠缠,况且寻常百姓作奸犯科,自有当地衙门与六扇门管,与天府无关,也与我无关。”
“无关?那可再好不过了。”言清语气里分明就是不信的意思,“走吧,咱们回家,只要我见着我姐安然无恙,就把地址给你。”
两人出了飞奴帮的门,言清先带着秋霜晚绕远路来到一家开在崇武道旁的纸扎店。
他推门进去,叫了一声:“徐掌柜。”
徐掌柜正在屋里削竹条,抬眼见言清和秋霜晚进来,忙放下刀迎上前笑道:“是来取你姐定的东西吧?我已经帮你清点过了,这回保证错不了。”
言清摇了摇头,语调平平地道:“孔方那儿需要几口棺材,用上好的料。银子我出,省得他心疼。”
徐掌柜一怔,旋即点头道:“好,我亲自去办。”
“东西我不拿了,让林叔留盏灯,一会儿我过去。”
“行。”徐掌柜走到言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嗯,该准备的东西都着手准备吧,别让他冷冷清清地走,我姐那边我去说。”
徐掌柜点头应道:“你放心。”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言清转身就走,秋霜晚还站在原地愣神。
言清叫了她两声没反应,只好又走回来,故意在她耳边粗声粗气地道:“嘿,回神儿了。”
秋霜晚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看向徐掌柜,而徐掌柜也正在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秋霜晚只觉脊背发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言清调侃道:“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是见鬼了?放心吧,鬼也怕恶人。”
“我这屋里都是死人用的东西,又是晚上,姑娘家难免觉得害怕。”徐掌柜先移开目光,打了个圆场。
秋霜晚敷衍地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徐掌柜的话。
出了纸扎店,秋霜晚故意放慢脚步走在言清身后,在转进胡同前,又回头看了眼纸扎店。
徐掌柜果然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光线模糊,只剩下一个剪影,挺拔如松,坚毅如山,如同一杆随时准备出击的长枪。
如果她刚才对言清突下杀手,那么这杆长枪就会在她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
秋霜晚收回目光,看着言清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检查过院子里的尸体,从伤口上看,凶手惯用反手刀,而刚才看徐掌柜削竹条,也是反手握刀,动作干净利落,绝非普通的手艺人。
这绝非巧合,只是秋霜晚想不通,如果真的是他们杀了飞奴帮的人,那为什么没有拿走地址呢?
是为了让言清置身事外,还是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