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水白蛟
水妖王一怒,人们心底最后一丝防线彻底瓦解。人们惊恐已极,口中高呼着“湖神饶命”,争相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投入湖中。
毕竟,和生命比起来,钱财如粪土。
水妖王望着乱糟糟的人群,血手仍然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却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眼神凶厉阴狠,监视着每一个人的动作。
老汉站在人群中,见人们将财宝已献得差不多了,这才悄悄朝着人群外围退去。他退到圈外,却看到舱尾的角落处,粗衣男子正护着女娃,缩坐在那里。
他忽然想到,粗衣男子似乎并没有献出供品。这样想着,一双眼便开始在男子的身上搜寻。他记得,男子的怀里应该是揽着一只白鹿皮的包袱的,那包袱被守得死死,里面十有八九装了好东西,然而此刻,怎么不见了那包袱的踪影?
他略一寻思,视线便停留在了男子的肚腹处,里面鼓鼓囊囊的,分明揣了什么东西。男子见他目光鬼祟,下意识地将手臂挡在腹间,道:“你看什么?”
“你的供品呢?”老汉道,之后又故意拔高了声音,“你把财宝藏起来啦!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吗?”说着,扑上前去,一把扯住了男子肚腹间的衣衫。他猝然发难,男子毫无防备,衣衫被他大力一拽,扣子便脱落开了,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鹿皮包。老汉揪住鹿皮包,便要硬夺,而男子此刻已反应了过来,将包死死拽在手中,不愿松开。他力量大,老汉用了全力,却也争抢不过。
“快放手!”老汉怒道,“你这么做会害死这一船人!”
他这一吵吵,立时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人们围拢过来,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纷纷朝着男子咒骂,逼迫其交出财宝。
——我们的钱财都献给了湖神,凭什么你的就能幸免?
“这可是我女儿的救命钱呀!”男子双手拽着包袱,恳求道,“求你们高抬贵手,给我父女二人留条活路吧!”
老汉急道:“兄弟呀,小老儿也求求你,给我们这一船人留条活路吧!”又朝左右叫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
人们闻言冲上前来,拽包袱的拽包袱,拉胳膊的拉胳膊,合力争抢。那女娃见父亲势弱,伸双臂护在父亲身前。她个头本就弱小,混乱之中,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脚下不稳,一下子摔跌在了地上。
“冰儿!”男子担心女儿安危,双手一松弃了包袱,转而扑到了女娃身边。他双手松得突然,那老汉发力过猛,“噔噔噔”倒退数步,摔靠在船侧栏杆上,险些跌下船去。几块黄灿灿的金锭,从包裹中飞出,在空中画过几道金色的弧线,“扑通通”落入湖中。
女娃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脸上莹白的肌肤,此刻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宛如白雪消融、寒冰初凝。几道透明的裂痕,从眼眶周围出现,而后慢慢朝着整个面部漫延,仿佛下一刻,这个冰雪般的娃娃,便会砰然碎裂一般。
男子暗道不好,慌忙俯下身子,一边用身躯遮挡旁人视线,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瓷瓶。他拔开塞子,立时有白色的寒气从瓷瓶中涌了出来。他麻利地将一粒药丸倒在掌心,那药丸只有绿豆大小,如水晶般剔透,一圈寒气在药丸外围打着旋儿。
他将药丸给女娃送入口中,掌心与药丸接触处,却已结了一圈细密的冰晶。
药丸入口后迅速化开,有阵阵寒气从女娃的唇边逸出。女娃的喘息声开始放缓,脸上的裂痕也开始慢慢愈合。
男子松了一口气,将瓷瓶封好放进怀中,扭头望,正见水妖王缓缓没入水中。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那群仍自跪在地上恭送着水妖王离去的人们,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人们从水妖王手中逃得命来,只觉方才所遇,简直如做梦一般。
但一定不是做梦的,水体中残留的血色,以及空气中渐渐消散的红雾,都在告诉着人们,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人们大多是为了采购药材而来,失了钱财,此番怕是要白走一遭,但好在捡回了一条性命,沮丧之余,也不免有些庆幸。老汉在一旁宽慰道:“正所谓破财免灾,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以之消去灾祸、换得平安,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失了百余两银子,与这群商人的损失相比,算不得多,却也不少,能有这份豁达心境,委实难得。他走到船尾,抄起双桨,驾着渡船,朝着云梦岛行去。
船只到达云梦岛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饱受惊吓的人们终于踏上了实地。
粗衣男子拉着女娃,坐在空无一人的岸边发呆。他们身无分文,如今何去何从尚无打算。他望着女娃,心里极不是滋味,道:“冰儿,爹对不起你……”
女娃摇了摇头,一张脸冷得吓人,静了一会儿,才道:“方才那水妖王,是假的。”她的童音里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冷,简直能把人冻成冰块。
“什么?”男子一愣,“怎会是假的?”
女娃道:“《天下图·昆州志·异术篇》有载,以海泡石、白烟石、水藻土按特定比例配合,经高温煅烧,可得雾砂,置于水中,可使水假沸,产白雾。多为昆州巫者所用。若在其中加入红料仙人血,可使白雾变红。”她的音色是童声,但说话时的那种语调,分明是个极其冷静的成年人。
男子有些难以置信,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女娃已继续道:“冥纸化莲花,可事先在冥纸单侧以特定纹路刷涂桐油,晾干后折制扁平花型,遇水时,因桐油改变了冥纸局部所受压力,冥纸便会按既定折痕展开,令花瓣渐渐伸展成型。此种方法,亦是昆州巫者常用的愚人手段。”
不等男子作出回应,女娃再道:“莲花瓣内抹涂低燃点骨磷,随着花瓣的展开,骨磷暴露于空气中,自燃产生幽绿火焰,状同鬼火。花心莲子以黑油芝麻装饰,莲花焚而芝麻入水,水中鱼受特殊香料所引,浮于水面吞食芝麻,状若叩拜!没错,这些方法,也同样出自昆州巫者之手!”
女娃的话令男子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忽又想起一处漏洞,忙道:“不对,那水妖王隔空制住艄公,轻易便能将之杀死,若非神魔,谁人会有这种能力……”他话未说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艄公有诈?”
女娃道:“何止艄公,那老汉亦与他二人是一伙儿。”
男子气得一拍大腿:“这帮天杀的骗子!”转身回望,那渡船早已载着老汉消失在了大泽深处。他又急又气,朝女娃道:“冰儿,这些事情,你怎不早和爹爹说呢?”
女娃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道:“贼强我弱,你我初来乍到,若以力搏,你我怕是不能周全。”
男子默然。女娃说的没错,当时那种情境,水妖王给人们造成的恐惧压制,几乎已让人们丧失了理性,怕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小女娃的话。己方的指认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很容易在老汉的煽动下引来杀身之祸。
想到此处,男子叹了口气,起身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去趟百草门,恳请那姬门主容些情面,为你诊治这怪病。”
女娃道:“那老头认死理,怕是不会区别对待。”
男子一阵踟躇,而后道:“不去试试,又怎能甘心?”言罢,拉起女娃,朝着百草门行去。
按下这对父女不提,再表那渡船上的白发老汉。
老汉独自划桨,撑着渡船,再度来在了水妖王的事发地点。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高悬,黑沉的湖水一望无垠,在夜色下轻缓起伏。他停了船,左右张望一番,不见动静,不由得心中起疑,正要开口呼唤,突觉身后异动,急忙转身回望。
但见船后的水面,忽地“哗啦”一翻,一道白影从中立起。那白影穿一身染血的囚衣,头颅悬在胸前,龇牙咧嘴地朝他发出阵阵鬼嚎,正是那水妖王!
老汉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一巴掌呼过去,骂道:“小兔崽子,人都走了,还他娘的装神弄鬼!是不是想吓死老子,好吃独食?”
那水妖王被老汉拍中头部,发出“哎呀”一声痛呼,鬼嚎声戛然而止,忙不迭求饶道:“老爹,孩儿不敢,孩儿不敢啦!”说着,抬手解开衣领处的扣子,颈背一挺,恢复成了正常人的身姿。他翻身跳上船,转而从湖中拽上来一条白蟒,那白蟒有一丈来长,却是用芦苇与鱼骨扎制而成的。
又见不远处水花一搅,另一人浮出水面,正是那先前跌落湖中的艄公。他拖着张大网,一边游水一边嚷嚷:“我说黑灯瞎火的你俩在那鼓捣啥呢?我这儿累个够呛,就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儿?”
老汉见状,急忙一撑船桨,将船朝着艄公凑了过去。
三人所处的位置乃是一处湖心沙洲,平日高出水面,只因近来大泽水涨,沙洲才没到了水面以下。三人合力将大网拽上了船,里面兜了一堆物件,黄灿灿的金锭,银闪闪的元宝,明晃晃的珍珠,滑溜溜的翡玉,令人眼花缭乱。
望着这些财宝,三个人眼睛都直了。老汉双手捧起一大捧金子,眼睛里冒着蓝光,发出了一声感慨:“咱们发财啦!”
水妖王接言道:“是啊,发财啦!昆州那老头教咱爷仨儿的生财之道,还真他娘的好用!”
老汉闻言,脑子立刻清醒了大半,他放下金子,道:“无利不起早,那人邪性得很,平白教了咱这法子,却不知有何企图。”
艄公道:“还能有啥企图?定是等着咱回去,分咱的财宝!他娘的,咱在前头累死累活,他缩起来连个面儿都不露,他要是敢狮子大开口,我就弄死他!”
老汉啐道:“你个瓜娃子,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就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那人看起来可不简单,不到万不得已,咱可不能和他撕破脸!这些财宝,够咱爷仨儿花几辈子了,多拿出一些分他,又有何妨?”
艄公哼了一声,忽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老汉道:“爹,你有没有注意那个女娃?”
老汉道:“哪个女娃?”
艄公道:“还能有哪个女娃?当然是裹着白裘的那个女娃啊!船上就属她最小。”
老汉道:“注意了呀!咱干这一行,不把船上这些人看明白,敢随便动手吗?你想说什么?”
艄公道:“我想说的是,那小娃子看起来挺怪的,大热天的裹个裘袍,一张脸也白得不像活人,关键是,那么小的年纪,对这水妖血鬼的,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你说她不会是看出了什么吧?”
老汉想了想,道:“我也有此感觉,所以在船上,我才多问了她几句。只是那小娃子冷傲得很,不愿跟我多说话,而他那父亲又太木讷,藏着掖着的,忒不爽快。但咱总不能因为个小娃娃,就畏首畏尾放弃行动不是?老实说,她当时哪怕有一点对咱不利的举动,我都得找个引子除掉她!”
艄公哈哈笑道:“算她命大!”
老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今之计,咱还是尽早离开此处,免得那群人稍后反应过来,来此处找寻!”
“好嘞!”艄公应了一声,起身抄起船桨,准备撑船离开。他刚刚探桨入水,却听水妖王突然叫了一声:“等等!”
艄公一怔,道:“怎么了?”
水妖王将单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了一会儿,疑道:“什么声音?”
艄公不解,止住动作凝神细听,这一静下来,果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那声音乱糟糟的,像疾风卷过原野,像暴雨拍落荒滩,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类似于蛇蟒吐信的“咝咝”声,却又远比蛇蟒吐信粗狠凶戾得多。
他猛地扭头,望向了大泽的深处。
老汉原本也在竖耳细听,但他年老耳拙,那种声音又离得远,是以无法听得真切。此刻见艄公突然扭头,便也随着艄公朝远处望去。
夜色下,目力所及,到处都是黑沉沉的湖水,并不见有何异动。他觉得艄公二人太过疑神疑鬼,正要出言催促划船,却蓦地发现,远处的湖面上,闪过了一道银色的光。
那道银光出现得太过突兀,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了过去,然而银光一闪而过,他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正要询问两个儿子是否看清了,却见更多的银光,从远处的湖面上闪烁起来,只转眼功夫,便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大片。
“那是什么?”老汉惊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艄公和水妖王也正一脸惊诧地望着那些银光。它们闪烁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它们正快速地朝着三人的方向接近!
“是鱼!”水妖王最先看清了那些东西是何物,叫道,“好多的鱼!”
那真的是好多的鱼,它们在水面上拥挤着,跳窜着,快速朝着三人的方向游来。银色的脊背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道道银亮的光。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鱼?”望着船体周围快速游过的鱼群,艄公抡起船桨,用力拍打,然而那些鱼儿好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四处乱窜,甚至有几条直接跳上了船板。
三人终日在水上讨生活,却也从未见过此种异象,一时间心中惶惶。
“这些鱼发的哪门子疯?它们在逃什么?”水妖王道。
逃?老汉心念一动,抬眼望向鱼群的后方。这一望,立时吓得魂飞天外!但见那鱼群之后,一条巨长的白影,在水下翻腾搅闹。因水下幽暗,他无法看清那是何物,但看它的体型,怕是比身下的这条渡船还要长!
“快跑!”老汉低声吼道。
此刻,艄公和水妖王也已发现了那条白影,皆吓得面如土色,老汉的这一声“快跑”,令艄公一下子反应过来,慌忙划桨行船。然而他惊惶之下手笨脚拙,平时使惯了的一条船,此时在身下却丝毫不听使唤,他划了半晌,船速也未能提起,老汉气急,冲上前去抢过船桨,奋力拨水。但就在此刻,那水下白影猛地一翻,带起一溜大浪,直朝三人的渡船冲过来。
“快趴下!”老汉大吼一声,身子往船板上一趴,双手死死扣住船侧栏杆。
艄公和水妖王纷纷效仿,三人刚稳当下来,大浪便已追至。渡船直被浪头抛起老高,而后又重重摔落回了水面。
三人趴在船上,身子几乎被震得散了架,幸亏抓得牢实,这才没被抛入湖中。剧烈摇晃的船身,令三人一阵头昏眼花,随后水浪铺天盖地而下,又将三人浇了个透心凉。他们挣扎着爬起身子,却见第二道大浪已当头压下。
大浪中,一条巨大的白蟒,正人立而起!
不对,那不是蟒!三人惊恐地发现,那颗硕大的头颅上,分明生了一只银闪闪的角!
这是……他们一个念头未及转完,那头颅已张开大口,随着狂野的大浪,朝着他们扑了下来。
白森森的獠牙,血淋淋的大口,这是这个世界留给他们最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