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家桥·君子万年(1)
一
阳县高等小学堂放寒假挺早,刚刚入了腊月不久就放假了,顾岳立场坚定地谢绝了小姑姑的挽留,放假第一天就回到了李家桥。
大伯父显然挺高兴:“正说呢,你这两天要是没回来,怕就赶不上今年的挑盐了。”
盐价向来昂贵,因此湘省不少地方,都有趁着冬季农闲时往广东去挑盐的传统,李家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近年来兵荒马乱、土匪横行,好些村子不敢去了,阳县这边,如今也就是像李家桥这样男丁多、枪支多的村子,还敢拉起人马往广东去。
村里的男丁们,若是不走这么一趟,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成丁了,可以成家立业了。
李长庚已经说好了亲事,赶着成亲之前,肯定要去挑一次盐;大伯父他们急着给顾岳成家,因此也赶着要在今年就带他去挑盐。
顾岳刚刚回到李家桥时,初听到这回事,心里还有些不太自在,疑惑着这好像是贩私盐。然后很自然想到史书上那些有名的私盐贩子,比如说唐末的王仙芝和黄巢。不过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样的挑盐,委实称不上贩卖私盐,不过是用自家土产到别人家换些盐而已,所以民不举官亦不究,大家心照不宣地沿袭成俗了。
大伯娘手脚麻利,大伯父带着顾岳到村长那里登了名册回来,半天不到,行李已经准备好,就等着打包了。
去广东这一程,路途遥远,自己要带米和路菜,还要带些到了广东能卖上价钱的本地特产,以免放空。
李家桥的挑盐队,每年带的都是阳县盛产的茶油,茶油价钱高,挑着走长路才能划算;而且李家桥每年冬天跑一次广东,去得多了,路熟人也熟,有现成的门路可以直接用茶油换盐,免了不少买来卖去的麻烦,两边也都能多得些实惠。
李家桥这边挑油,用的都是油箩,大概因为这家什看起来就像个小箩筐,细竹篾片密密地编了两层,里里外外都用油纸蒙得牢牢实实,上头收口处留了个茶杯大小的洞口用来灌油进去,灌好了塞好竹塞子,塞子外头又用油纸蒙好绑紧。整个油箩外头,再密密地缠上草绳,放在垫了草垫的箩筐里——这箩筐比他们平时用的要小上一号,油箩周边又用米袋、换洗衣服、薄棉被子之类杂物塞得严严实实,上头蒙了油纸再盖上蓑衣雨笠,稳稳当当,刮风下雪都没什么问题。
大伯母又从家里的十几条扁担中,选了最为轻软劲韧的出来。
顾岳挑起来试着走了走,都觉得有些轻飘飘的,和他们平时挑的担子完全不能比,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就露出来了。大伯父随手拍了顾岳一巴掌:“走远路哪能挑重担?有力气也不是这么乱使的。”
那边大伯母又找了两个老竹筒截出来的海碗粗的水壶,壶侧留了一小段碗底粗细的竹青没有打磨掉,凸起的部分中间开口,塞了个软木塞子,壶口外头又套了一圈细丝篾编就的套子,以防塞子漏水。壶口两侧的壶身上,又各留了一小截竹青,凸起来的这两个部位,正好用来穿孔套绳子,将水壶挂在箩筐外头,方便喝水。
先前进大明山祭祖砍柴,路上大家都是直接喝的山泉水,没带过水壶。这一回大伯母郑重其事地拿出水壶来,还叮嘱说路上万万不能喝生水吃生食,熟食也要吃自己做的。顾岳吓了一跳,觉得这也太夸张了。昆明那边气候温热、毒虫繁多,他们不论是走远路的行人还是行军的队伍,若非不得已,都不敢饮用生水,也在情理之中,湘省到广东这一路,应该不必这样草木皆兵吧?何况又是冬季,少有虫子。
大伯父沉着脸道:“本乡本土,吃什么喝什么都没有忌讳,出远门哪里能一样?每年都有饮食上不注意,折在路上的。咱们村十几年没有在这上头折过一个人,靠的就是这分小心谨慎。”
大伯母叹了口气:“长庚的姐夫家里,就有一个堂叔爷,那年挑盐已经快挑回来了,离阳县就只一百五十里路,不该吃了路边卖的冷草粑,拉肚子拉死了,只好埋在那里,挑的那担盐,连本带利,办完丧事,差不多全填了进去。”
顾岳不敢再质疑了。
大伯母又找了八双穿到半旧的草鞋出来,一边说道:“走远路不能穿新草鞋,免得磨脚。”
顾岳本来想说他可以穿布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一群草鞋里出现一双布鞋,实在太打眼了,只怕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挑盐客里混了不一样的人,怀疑有什么问题,从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大伯母显然也想到了顾岳平时很少穿草鞋,担心他穿不惯,特意用旧布头将八双鞋的内里包括夹趾都缝了一遍。虽说比别人家的草鞋讲究一些,到底还是草鞋,不至于引人注意。
穿的衣服,不能太整齐也不能太破烂,肩膀那里要特别加厚,多缝两层布料。顾岳又请大伯母在自己和大伯父的衣服里都缝了一个暗袋,装了一瓶白药以防万一,又拿了一瓶白药出来,准备留给李长庚。
水壶、扁担、箩筐、蓑衣、雨笠上,都要做标记,用红漆在不显眼处写了黄豆大小的“顾”字与“韩”字,又标了个“廿二”的序号——大伯父在韩字辈里排行第二十二,本村人看了就知道,外头人就算看到了也不容易按图索骥地找到人。
顾岳回来的当天,各家都在忙着打包行李。第二天上午正式编队。今年去广东挑盐,总计四十三名男丁,前哨两人、后卫两人,哨卫之外,专门有两个杂役伙夫,挑着铁锅、蒸笼、水桶、烧水壶、吹火筒以及前哨后卫的米袋、路菜等杂物——这两个杂役伙夫让顾岳觉得,村里大概一直是按着长途行军的套路来安排挑盐的队伍;其余三十七人,分成三队,甲字队多一人,大伯父是乙字队的队正,顾岳和李长庚自然都编在这一队。
因为要走远路,没有背惹眼的长枪,而是将村里原有的三支短枪都带上了,加上顾岳手里那支,总共四支枪。村长又来和顾岳商量,问他能否去八桥镇上向张斗魁借两支短枪。有这六支枪,也差不多够对付小股土匪了——至于大股土匪,自然是要提前避开,他们是去挑盐不是去剿匪的。
为了郑重起见,村长和这次挑盐的总队正顾九叔父一起陪着顾岳去拜会了张斗魁。这个面子,张斗魁还是乐意给的,慷慨地借了两支短枪出来,还额外送了顾岳二十发子弹。
将枪交到村里,回来后,大伯母悄悄地对顾岳说,谁家出了枪出了子弹,都是挂在公账里,到时按盐利分份子钱的。叫顾岳不要在口头上计较,毕竟这回的枪算起来足足也有一半是顾岳拿出来的。
下午村长和顾九叔爷又检查了一次编队与行装,尤其是武器与配合。前哨与后卫这两组人各带了一条狗、一支短枪;另又每人拿了一根头尾包铁的木棍;另外四支短枪,顾岳自己一支,每个队枪法最好的那个人再各带一支在身边。此外,多数人都带了一把短刀,也有带其他短兵器的,藏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顾岳自然也带了一把刀。
除了刀与枪,扁担其实也是能用的长兵器,村里很有些人能用一根扁担撂倒七八个大汉,顾岳最初和他们交手时还曾被打得手忙脚乱。
余下的时间,就是每个队里的人练习配合。大伯父还特别叮嘱顾岳,让他一定要认清队里的人,也让大家多多熟悉他,免得在外头万一走散了,找不到人——南方各地,乡音变化极多,素来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一说。就算是夜里失散,村里人喊几嗓子就能凭着口音相互辨认出来。换成顾岳,他听得懂当地话,却说不上来,这就麻烦了,还是多做些准备比较稳妥。
顾岳无奈,只好跟李长庚学着用当地话叫自己的名字和其他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称呼,只是音调到底还是有些不大对。李长庚和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一边哄笑着,一边反复纠正顾岳的口音,结果不但没能成功,反倒将其他人的口音也带偏了,怪腔怪调让大家又哄笑起来。大伯父看不下去了,将顾岳拉了过来,让他去和三个队里的枪手一道练习配合,还得熟悉一下备选的副枪手。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挺早,顾岳有些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还是靠着背书才让自己尽快睡着的。
次日凌晨,早早起来吃过饭,打好绑腿,将头天晚上烧好放凉的水灌进壶里,天色蒙蒙亮,队伍便出发了。
他们今天上午要走三十里路,中午在峰县的龙家亭子吃饭休息,下午还要走二十八里路,赶在天黑前,到刘家市歇脚过夜。
经过八桥镇外头时,顾岳忍不住望了望罗家的方向。他昨天去镇上向张斗魁借枪时经过了罗家,隐约听到了何秀在院子里背国文课本的声音,听说何秀已经通过了阳县高等女子学堂的考试,想来正在很认真地准备着开年后入学念书的事情。
这个时候,何秀或许正在院子里开嗓练声。阳县高等女子学堂就在高等小学堂隔壁,等到明年开年后,或许他们会经常碰到。
罗家院子里,迎着晨曦走到树下的何秀,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清江河对岸的方向。
她听说李家桥的挑盐队伍,就在今天出发。或许这个时候,顾岳正跟着队伍走过对岸,然后在前头不远的岔路口,转入那条最终通往南岭古商道的小路。
出了一会神,何秀轻轻叹了一声,开嗓练声时,不知不觉便选了一出《得胜归》——这是八桥镇这边流传已久的一出折子戏,用的是《明英烈》的底本,唱的是大军出征、预祝凯旋而归的送别情景。
渐渐消散的晨雾之中,李家桥的挑盐队伍,拐入了另一条道,离清江河已经越来越远了。
二
在田野山岭间蜿蜒穿行的三十里路,对于李家桥的男丁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挑着担子,中间也只短短地歇了两次。便在近午时分,赶到了预定歇脚的龙家亭子。
龙家亭子是小河谷对面的龙家集在这边商道拐角处修的一座长方形亭子。泥砖墙茅草顶,两头都留了大大的空档,无门无窗,不过两边靠墙都放了一溜半尺高的土砖,让过路人坐下来歇个脚躲个雨,已经绰绰有余了。
亭子一角,用土砖垒了两个大灶,每口大灶又都带了一个小灶眼,角落里还有一些柴禾,大概是从前歇脚的挑盐人留下来的。其他人停下来休息时,两个伙夫赶忙到亭子底下的小河边挑水上来。各人用自己带的竹筒碗淘洗了自家带的米,家境好些的加一块腊肉腊鱼,或者就是一点咸菜盐豆,盖上盖子。那边两个灶都生起了火,架起了竹蒸笼,将竹筒放到蒸笼里蒸上,又将烧水的大铜壶坐到小灶眼上,靠着两口大灶的余火,足以烧开两壶水了。两个灶共六层蒸笼,分两次才能蒸完。上蒸之后,留一个人看火,另一个人上山砍柴,要将今次用过的柴禾都补起来。这也是在亭子里歇脚做饭的惯例,龙家集的人都盯着在,哪个村的人用了柴禾不补起来,不消两三天,沿路各村就要传遍了,这个村的人要歇脚都不好找地方。
两个人轮流看火砍柴,忙个不停。顾岳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伙夫比我们还辛苦啊!”
大伯父道:“伙夫辛苦,所以不守夜。”李长庚又小声和顾岳解释,因为伙夫出的是劳力不是钱物,所以也只在劳力上找补,不能在盐利上找补。
顾岳想到自己名下那三支短枪,公账上记得清楚,到时要按例多分盐利。
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哪怕是村野农夫,也要将这些规矩立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顾岳转头看向亭子外的山岭。前哨后卫仍然在警卫,要等亭子里的人吃过饭了,才能替换他们下来吃饭。
这样的乱世里,李家桥的人,要安身立命,就时刻不能松懈。
他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锅饭蒸出来,大家按着竹筒碗上的刻字拿了自己的饭,开饭前又先从伙夫那里拿了一瓣生蒜嚼了。这是老何郎中家里传下来的土方,生蒜杀虫,走远路时嚼几瓣,可以防病从口入。顾岳皱着眉头嚼了一瓣,心想这个法子应该挺有效,所以才会沿用下来,以后行军时,也要记得想办法让整个队伍都这么干。
等到前哨后卫都吃过饭,将烧开后略略放凉的水给每人的壶里都灌好,稍事休息,队伍重新上路。
下午这段路程,要经过一片野山,听得到林子里的狼嗥,山岭对面,还有人在窥伺。不过他们这一行人,一看就不太好惹,狼嗥声并没有逼近,窥伺的人也只冒了一下头就没了动静。
抵达刘家市时,天色还算早。
刘家市周围有三条小商道,交汇于此地,站在镇子外头的小山坡上一眼望去,店家和住家都不少,看起来比八桥镇还要繁华一些。镇上有团练,老远就派了人过来打探,即使李家桥挑盐的队伍年年都在刘家市歇脚,团练也还是不敢让他们进镇子,照往常一样安排在镇子外头、土地庙边上的客铺里。
客铺一连四间房,泥砖墙茅草顶,有门有窗,墙角堆了草垛,晚上可以拆下稻草来铺床,还有个专门的灶间和柴房,水井就在土地庙后头的池塘边上。
土地庙的庙祝拿了钥匙来开门,两边都算是老熟人,又暂时无事,不免多聊了一会。顾岳在旁边听着,大概明白刘家市的团练为什么这样草木皆兵了。
前天下午,有人赶了七八头牛到刘家市,准备第二天逢腊月大圩时卖掉。当晚就住在镇上,一伙外路来的土匪探到了这个消息,前天傍晚时候,装作挑盐客赶到了刘家市,还专门抓了两个以前在刘家市常来常往的挑盐客做幌子,以客铺住满了作借口,在镇上投宿。半夜里跳墙出来偷牛,要不是卖牛的人警醒,及时发现,那可就亏大了。那伙土匪被团练打了出去,死伤了好几个,逃跑的土匪扬言要报复。因为出了这样大事,这两天吓得好多商贩都不敢往刘家市来,要不然这客铺也不至于空着。
说完之后,庙祝又告诫他们,晚上没事最好不要出门,更不要靠近镇子,免得被团练当成土匪打了。
这番话显然既是好心,也是警告。
顾九叔爷问道:“牛贩子的牛都卖掉没有?”
庙祝道:“哪里有人敢买?都怕那伙土匪就等在路上抢!”
牛贩子想来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顾岳忍不住插了句话:“有没有派人到县里请兵剿匪?”
他回乡来所见的各地团练,大多是守个村镇还行,要去剿匪,恐怕就不够看了。
庙祝叹气:“那是一伙外路来的流匪,没根没底的,谁知道藏在哪个山窝窝里头?等到县里派人下乡来,早跑掉了。”
又有人很热心地建议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还是得想个法子收拾了这伙流匪,镇上才得安宁吧。”
庙祝哭笑不得:“兄弟你说得轻巧,这要放在你们李家桥还好说,咱们镇上的团练可没这个本事,只能这么小心守着镇子,那伙流匪抢不到东西,迟早总是要走的。”
顾岳有些明白刘家市团练的做法了。既然是外路来的流匪,就带不了多少给养,三五天抢不到东西,饿着肚子肯定呆不下去,必定要换地盘找别的机会。刘家市紧着守住这几天,就算过了这一关了。
庙祝走了之后,有人凑到顾九叔爷身边道:“九叔,咱们要不要叫几个人去看看那几头牛怎么样?村里不是正好要买牛?杉山村和另外几个村子听说也要买牛。也就五十几里路,不碍事吧?”
顾九叔爷道:“咱们出来是挑盐,不是买牛。托人给村里送个信可以,别的不准多事。”
顾岳听得直点头。术业有专攻,职司也应分明。村里让顾九叔爷做这个总队正还是有道理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
眼下该做的,自然是宿营。
四间客铺,李家桥一行人,只要了三间,每个队一间,半间房堆货,半间房摊了稻草打地铺。每队都安排有人额外挑了两个木盆,吃过晚饭,正好拿出来给队里的人轮流泡脚。
灶下的水烧得正热,盆里放了老何郎中制的药丸子,用热水化开,每个人泡上半刻钟,活血通气,解乏消疲。顾岳盘算着这个也得记住,长途行军时尤其重要。然后意识到这木盆还挺重的,不免低声问李长庚:“挑木盆的人,怎么算补劳力?也不守夜吗?”
李长庚也低声答道:“他们没有伙夫辛苦,守夜还是要守的。我听说是按四天一个工算。只要不是农忙,可以自己少出工,也可以让村里多补工。”村里常年都有不少事情,像清渠、干塘、糊墙、补瓦、修路、疏井等等,都要算工。以工补工,倒也合情合理。
泡完了脚,换一双草鞋套上——这是防着夜里有事,可以随时应对,白日里穿的那双鞋挂在箩筐上晾着,再从箩筐里拿出薄棉被来睡觉。下头是稻草,上头是棉被,屋子里人又多,火气又旺,挨挨挤挤,倒也不冷。
守夜的两组人,分了三班,轮流起来,都披着蓑衣戴了斗笠挡夜风夜霜。顾岳和李长庚都是新丁,所以第一晚没有让他们守夜。顾岳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惦记着那伙流匪会不会来夜袭而睡不着,没想到躺下去不多一会就睡意浓厚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行路辛苦,又或者是因为泡脚的药水有些安神助眠作用?
三
黑甜一觉,突然被枪声惊醒。顾岳迅速翻身爬起,却见窗外还是黑沉沉的。他几步抢到窗户和木门之间,一边拔枪上膛,一边贴着墙静听窗外的动静。
从刘家市镇子上又传出了几声枪响。远远近近的狗狂叫起来,客铺这边守夜的狗也跟着叫。顾九叔爷也已经起来,传令叫各队枪手备战,以防土匪流窜过来,队正和队副负责房间里外的警卫,其余人靠墙坐在地铺上,接着睡觉,只别睡死过去就行。
白天里顾岳已经跟着顾九叔爷察看过了周边的地形,并预定好了自己的位置,此时接了令,立刻披了蓑衣和雨笠出来,伏在那个小土地庙左前方的田坎上,正好控扼住整个客铺的前方。另外三个枪手也四面散开,各自按了白天时安排好的迎敌的位置埋伏下来。
镇子上冒起了火光,人喊、牛嘶、鸡鸣、狗叫,乱成一片,看起来那伙流匪的实力还挺强,一时半刻,居然分不出胜负。
顾岳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站在土地庙墙角处观战的顾九叔爷。火光映得顾九叔爷脸上时明时暗,又隔得有点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还是能感觉到顾九叔爷的谨慎与郑重,决不因为客铺与镇子上隔了一大片水田、流匪应该不会费事跑过来而掉以轻心,也不会因为自己队伍里有枪有刀,就贸然跑过去给刘家市的团练助战。
顾岳一开始时觉得,在刘家市投宿,却对这场夜袭隔岸观火,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以后再经过刘家市,会不会被拒绝投宿。但是看到顾九叔爷这么理所当然地警惕着旁观,再想想白天刘家市团练对他们这支队伍的警惕,倒是有些明白了。
很多地方,民匪混杂,拿起枪就是匪,放下枪就是民,难以分清。
刘家市的团练,多半是不敢让别的地方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进镇子里来帮忙的,谁知道是来帮忙,还是来趁火打劫?
这样的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镇子上打了好一阵,到底团练占了地利人和的优势,眼看着开始有匪徒被打得逃窜出来了,而且直往土地庙这边跑。
顾岳提起了精神。暗夜之中,似乎也可以感觉得到,他们这边埋伏的人,都正在严阵以待。
团练追到镇子边上就不再追,只在后面放枪。
顾岳听着枪响的方位,在心中已描摹出团练分散包抄、用子弹将四面逃开的土匪往中间挤压的一系列动作。难免猜想,刘家市的团练,是不是有意将土匪朝这边赶过来,毕竟阳县峰县一带,李家桥的声名在外,有他们守在土地庙这边,应该能够将逃跑的土匪彻底解决掉,以免留下后患。千日防贼都难免有防不住的时候,一网打尽才是上上之策。
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应该是对的。换了他来指挥刘家市的团练,也会这么干。
待到那伙土匪已经逃到近前,顾九叔爷才吹响竹哨,下令开枪。
片刻之间,八九个土匪都被撂倒,滚在地上呻吟。
光线太暗,不好靠近去查看,以防没死的土匪打黑枪。刘家市的团练和李家桥这边的人对此都很有经验,只躲在安全处,端着枪监视着,等待天亮。
冬季天亮得晚,顾岳估算着大概等了足有两个小时,才等到天色亮到足以看清地上那伙土匪的情形。
中枪的土匪,有两个显然已经没气了,另外几个还在断断续续地呻吟。
李家桥的团练没有响动,顾九叔爷也没有派人去查看,只安排了人换班继续盯着,将顾岳等人换下来补睡半个时辰。伙夫去厨房生火做早饭,饭好了,顾岳他们也正好起来。
早饭之后,外头的晨雾已经全都散了,日头正好。顾九叔爷安排启程,临行前照旧算了过夜钱给庙祝,然后踏上了土地庙后头的那条商道。
他们绕到一个小山包上头时,顾岳远远看见,刘家市的团练终于出了镇子,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伙土匪,稍见动静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显然是打算不留一个。
顾岳略想一想便已明白,先前天亮之后为什么团练不出动扫尾,非要等到李家桥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土地庙那儿才出来收局。若是土地庙这边埋伏的人不怀好意,趁着团练来收拾地上土匪的时候开枪,那可真是没法防得住。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还是小心为妙,等他们都走了再来收局,才最为稳妥。
至于顾九叔爷为什么天亮后也不派人出去收拾地上的土匪,大概是觉得,这是刘家市团练的活计,没必要由他们这些过路人揽过来吧。
顾岳并没发觉,他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放在顾九叔爷的位置去揣摩顾九叔爷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这一日上午要走三十五里路。因为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时辰动身,领队加快了脚步。整个队伍跟着领队的节奏,遇到平坦的路时,几乎是小跑起来。
顾岳发觉,小跑起来时,肩上的担子反倒轻松了一些。
只是道路多在山岭之间,崎岖起伏,这样轻松一些的时候并不太多。
一路紧走下来,即使是冬天,不少人也是满头细汗了。
沿着商道走了十来里之后,停在一块界碑处暂歇时,后卫领着两个汉子过来了。却是刘家市的两个团丁,李家桥的挑盐队伍里不少人都认得这两个人,所以后卫直接带了他们过来了。
这两个团丁抄小路追上来,是来送刘家市给他们的谢礼的。李家桥的挑盐队伍总共射倒了八个土匪,按着阳县、谷县和峰县这一带各地团练心照不宣的赏格,十块大洋一个人头,应该是八十大洋,不过因为是刘家市的团练收尾补枪,按规矩要分走三成。刘家市的团董为了表示一下歉意——直至李家桥人拔营起寨之际,刘家市都是拿他们当土匪一样防着的——于是来了个四舍五入,自己留了二十大洋,送给李家桥六十大洋。
刘家市团董这么客气,顾九叔爷自然也客客气气地笑纳了这笔赏格。管账的何家叔爷翻开簿子记了一笔,至于如何分这笔赏格,那得等到回去之后了,现在当然入的还是公账。
听着旁边的长辈们给新丁讲解个中道理,顾岳觉得自己又长了一层见识。往后再遇到这种事,想必无论是李家桥的挑盐队还是其他过路客人,即使被防范着不能进镇子里住,也很乐意在遇到土匪袭击镇子时帮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