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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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异江湖·鬼谷疑镖(上)(1)

第一节 九舆疑阵

铁檀镖车,与貔貅海船、轻木飞鸢、八桨快舟并称为锱铢门四大奇械。

昔日,锱铢门与妙绝山庄合力,按《鲁班书》所载,耗资巨万造出此物,专用于陆路运输珍器重宝。

此物通体以沙漠铁檀打造,坚如顽石,水火不侵,斧金难断。车前有首似龙,吊睛阔口,是为貔貅,寓意招财聚宝,暗合锱铢门行商之道。车身方底圆顶,就着铁檀木的棘皮,精雕细琢了鳞斑云纹,凹凸有致,可谓化陋为美。车身下部,四只鳞爪紧扣四轮,有精密齿轮与之相连,只需人工踏动机栝,便可日行百里,而人不觉疲累。

此刻,却有九驾铁檀镖车从锱铢门永州总会蜂拥而出,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分散而去。

路人见此情境,甚觉稀奇,纷纷驻足观望。

有人疑道:“锱铢门铁檀镖车鲜少出动,平日便是一驾半驾也难得一见,此刻九驾齐出,分向而驶,却是何意?”

有明白人解释道:“不得了!正所谓‘九舆疑阵,瞒天过海’,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喽!”

众人不明所以,问道:“何为九舆疑阵?”

明白人道:“九驾镖车齐出,异路而行,其中一驾装的是真镖,其余八驾则是掩人耳目的疑镖,如此,便可让觊觎镖物者无从下手。十数年前,锱铢门曾以此法向当今圣上献出玲珑玉佛一尊。那玉佛价值连城,却也只用了五驾镖车护佑,而眼下之物,令九驾镖车倾巢而出,定是举世罕有之重宝。”

有人附和道:“老哥所言不假,当年之事,我也略有耳闻。那时锱铢门尚且弱小,为了保证所运之物安全,才想出了此等法子。不过近年来,其势力日渐壮大,黑白两道结交愈广,此法似乎便再未用过了。”

明白人点头道:“不错。这劳师动众的法子,若非押运极为重要的物事,断不会轻易动用。”

众人暗暗猜疑,能令这中州巨贾如此重视的,该是何种重要的宝贝?忽有眼尖者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循着望去,便见远处永清河的河道上,一条白线逆着河水,快速朝着锱铢门接近而来。白线上空乌云翻滚,狂风呼号,云间雷火攒动,有阵阵闷雷的隆隆声传远,震得鸟雀惊飞,野兽奔散。

众人心中骇然。初以为是一场夏日急雨,但细一分辨,才看清远处的那道白线,竟是数丈高的河水!那河水如一条翻卷的巨蛇,顺着河道奔腾而上,震得脚下大地都在战栗。他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当有妖魔作祟,惊呼着四散奔逃。

倒灌的河水冲毁河闸,疯狂地涌入锱铢门内,转瞬便将偌大的锱铢门化作了一片汪洋。

锱铢门二公子南宫武,年方二十三岁。他细腰窄背,龙眉虎目,身着一副金丝龙纹甲,腰扎貔貅头龙纹金带,背插雌雄双锏,宛如下界天神一般。一张古铜色的俊脸,棱角分明,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刚毅和稳健。左眉正中,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自上而下,竖贯眼眶,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戾气。

此刻,他正率领镖师一十三人,押运一驾镖车,穿小路向前疾奔。

正自行进间,远远听得锱铢门的方向传来阵阵轰鸣,他心中挂念,于是登上一处高坡,向门中眺望。但见大水所至之处,楼宇坍塌,草木横断,风雷涌动,人尸沉浮,宛如末日降世一般。他心中一绞,眼前发黑,痛得几乎昏厥过去,身边镖师慌忙上前将他搀扶住,才不至于跌下坡去。

他颤抖着身子,望着滔天的大水,银牙紧咬,目眦欲裂。数日前,父亲派兄长南宫文入海擒鲛,没想到鲛没捉着,却引来了这灭门大祸,令锱铢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种痛,着实令他难以承受。

身旁镖师出言提醒道:“二公子,此地并非久留之所,我们重任在肩,还需抓紧赶路。”

南宫武紧紧闭上双眼,发出长长的一声悲叹,而后撩衣袍跪伏在地,朝着锱铢门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满面的悲苦已化作了刚厉和决绝,他咬牙下令:“走!”而后领众人押镖车,继续朝前方行去。

南宫武安排下九舆疑阵,这九驾镖车,乃是按不同方向各自奔向锱铢门九州分会,如此,令人无法猜透真镖究竟藏在哪驾车中,又最终要运往何处。而由他亲自押运的这驾镖车,目的地乃是巴州分会。

一路上,众人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接连行了三日,这一日,便来到了黑沙江畔。

永州与巴州划江而治,跨过黑沙江,前方便属巴州地界。作为两州交界,这一带多有贼寇出没,官府多次出兵围剿,奈何贼寇狡诈多端,仗着险山恶水,在两州间逃窜,难以肃清。每次围剿,贼人往往消停些时日,风头一过,便再度卷土重来。两州官府疲于应对、各自推诿,剿匪行动便渐渐流于形式,如此,便令贼人愈发猖獗。

南宫武早年曾数次经过此地,对此间情况,倒有几分了解。他抬手示意众人停步,而后只身跃上江畔一块凸石,放眼望向宽阔的江面。

此时暴雨方过,天空尚未放晴,仍自飘着蒙蒙细雨。连日的大雨令此地江水暴涨,浑黑的江水如万匹脱缰的野马,携卷着断木土石,咆哮翻涌,声若奔雷。江上悬索桥,横跨大江两岸,桥上铁索在风雨中飘摇晃动,鹅卵粗的锁链与岸畔岩石摩擦交碰,硁硁作响。

他站了稍许,直到后方一驾拉满稗草的骡车越过众人,踏上了悬索桥。那驾骡车已在众人身后跟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远不近,令他甚觉不自在。所以,他借着眺望江水的工夫,给骡车让出了一条路。

赶车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像个老实的农人,在经过众人身侧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一下,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南宫武。那双躲在斗笠下的眼睛,闪过了一道光。

南宫武觉察到了这道光,但在他扭头对望过去的时候,赶车人已低头将整张脸迅速埋入斗笠下,只露着一缕山羊胡,黑中泛黄,干巴巴地垂在前胸。

骡车上了桥,锁链晃动得愈加剧烈,铺在桥面上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令人心慌。众人望着骡车,有些担心桥面坍塌,将它摔入江中。所幸,悬索桥尚且结实,骡车有惊无险地过了桥,消失在了对岸的蒙眬雨雾中。

南宫武似是松了口气。他跳下凸石,迈大步上了桥。众人护着镖车,紧随其后。

悬索桥长十余丈,用十一根铁链固定于两岸山岩上,七根作为底链,四根分两侧作扶手,铁链间又有细链横向相接。粗细铁环,共计四千一百六十三枚,环环相扣,令桥身结构稳固。底链上铺有四寸厚的木板作为桥面,木板久受日晒雨淋,已显疲态。

众人行得谨慎,正至桥中,忽闻一声女子的娇笑从上空传来。那笑声极阴极魅,闻在耳中,就如一条小虫直往耳里钻,瘙痒难耐。

众人不由心惊,急忙抬头循声望去,但见在江对岸的一处黑色石崖上,一名红衣女子迎风而立,手中撑着一把红伞,俯视桥上众人。看那身材与装束,宛如下界仙女,但转看那张脸,却是浓妆艳抹,犹如活鬼。她望着众人阴阴一笑,脸上厚厚涂抹着的胭脂水粉便有些许“扑簌簌”脱落下来,令人作呕。

南宫武神色一凛,抬手示意众人停步。

这红衣女子,他是认识的,乃是此地黑峰寨的大寨主,姓沙,名天魅,人送绰号飞天鬼。此人心狠手黑,与四位结拜兄弟占据黑峰山,并称黑峰五鬼。他虽未与五鬼亲身打过交道,但在锱铢门中也有所耳闻。

锱铢门行镖,讲求和气生财,对沿途官方、地方、贼方势力,向来礼让三分,逢年便会派人到沿途各个山寨进行打点,其中,便包括这五鬼盘踞的黑峰寨。而这些山寨,收了锱铢门的礼,每逢见到锱铢门的旗号便不会拦截。

而如今,这飞天鬼贸然出现,却是何意?

飞天鬼笑声方落,一个瘦高的汉子率领数十号贼人从黑崖后转出。汉子双臂奇长,手里横握着一张大弓,站在桥头上。那大弓比悬索桥的桥面还要宽上一些,他随手一搁,大弓两端便搭在桥头两侧的石墩上。他站在弓后,一双鹰眼盯向桥上众人。

这汉子,南宫武已然记不得,但那柄长弓,却让他生出印象。长弓在手,破天猎日,此人定是那五鬼之一,猎日鬼沙天扬!

南宫武不急出言,而是微微侧头,望向悬索桥下。那里,一个身影正缓缓从水底浮上来。他身着水师衣靠,仰面斜躺于江中,笑眯眯地仰望着众人。那江水湍急,置身江心,怕是游鱼都不能像他这般泰然自若。如此深厚的水下功夫,定是那渡江鬼沙天滔了。

又闻身后异响,扭头望,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现在桥尾。那汉子手中提着一柄大斧,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犹如半截铁塔相仿。他鼻中哼了一声,猛将大斧往脚下一戳,沉重的斧头砸在地面的岩石上,石屑四溅!一柄巨斧,开山裂岳,如此气魄,定是开山鬼沙天猛无疑!

南宫武扫视一周。上下前后,皆被这黑峰寨的贼人截住,左右滔滔江水,却又无路可走,自己人当前所站的位置,实在是不太乐观。他心知不妙,脸上却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抬手抚了抚腰间貔貅兽首,向前跨两步出了队列,朝崖上女子抱拳拱手,朗声道:“前面,可是黑峰寨的朋友?”

飞天鬼发出一声娇笑,阴声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锱铢门的南宫公子么?这阴风冷雨的,公子是要去往何处?”

南宫武道:“我等借道贵宝地,欲前往锱铢门巴州分会。因行得匆忙,未及与沙寨主提前打声招呼,还望沙寨主海涵!”

飞天鬼道:“公子客气了。然而不巧得很,近日连降大雨,我这黑峰山下,路面已被大水冲塌,人过得去,车子怕是过不去啦!”她说得轻巧,语中却暗藏机锋,言外之意,我黑峰寨在此拦路,你们人可以走,但镖车却要留下。

听闻此言,南宫武不由得心中恼怒,暗道:我锱铢门前日遭难,今日便有这跳梁小丑落井下石,着实可恨可杀!但如今身处矮檐下,又有要事在身,只得咬咬牙,强压怒火,道:“沙寨主与诸位兄弟冒雨等候,将此消息通知南宫,南宫不胜感激。烦问沙寨主一句,我这镖车中备有千块白砖,且不知,若以此填路,可否过得?”

他口中的“白砖”,乃指银砖,按十两一砖,“千砖”便合白银万两。他明白,这黑峰寨拦路无非是为了钱财,他无心纠缠,甘愿破财消灾,以万两白银买路。

飞天鬼呵呵一笑,道:“白砖填路,锱铢门果然财大气粗!只可惜,前方路况糟糕得很,区区千砖,可填不平那沟沟坎坎。”

“哦?”南宫武略一皱眉,道,“那依沙寨主之见呢?”

“镖车太重,若有黄砖一万,倒可一试!”黄砖便指金砖,她狮子大开口,只因她已料定,由锱铢门二公子亲自押送的物事,定然价值连城。而坊间已有传闻,此物为天下至宝,蕴藏着世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能量,锱铢门近年发展迅猛,皆因得益于此宝相佑。

南宫武不怒反笑,道:“这黑峰山山头不大,沟倒是深得很!”

飞天鬼道:“公子见笑了!”

南宫武笑容淡去。在他眼中,这黑峰寨只是毛贼草寇,还配不上这十万两黄金,锱铢门纵然拿得出,也不能给,否则传出去,还有何脸面在江湖立足?他冷声道:“沙寨主有所不知,我身后一众弟兄,个个身强力壮,加把劲,也便将这车子抬过去了。”

飞天鬼轻轻摇头,道:“如此负重,只怕连人也要一并陷进去!”

她话音未落,南宫武突听脚下传来异响,他大喝一声,猛地拔下背后双锏,锏身倒竖,直朝身前桥板戳下。

第二节 黑峰五鬼

南宫武手中雌雄双锏,通体以精钢打造,长四尺,锏身呈方锥形,四棱无刃。左手锏三十八斤,右手锏四十二斤,非有过人臂力,难以施展。

此刻,他猛将双锏往桥面一杵,“咔嚓”一声,双锏穿透身前桥板,直插桥下。伴着“啊呀”一声惊呼,透过断木的缝隙,但见桥面下灰影一晃,一人从桥底攀着铁链,飞快地朝桥头逃窜而去。

原来,那飞天鬼在石崖上与南宫武对话,却是在吸引众人注意力,暗地里已安排人手,借着滔滔的江水声掩盖,从桥底悄悄贴近。

“阴险小辈!”南宫武口中喝骂,双足一蹬桥板,如离弦之箭,飞身直追。他身在桥上,隔着木板,虽不见桥底之人踪影,却凭耳力辨准方位,一个纵跃,抡双锏朝一面木板砸去。他势猛锏沉,木板应声断裂,震得那桥下灰影直朝江中跌落。

灰影身在空中,情急中抓住桥底垂下的一条细链。那细链本是用于连接索桥底链,因年久失修,早已断裂,垂挂于桥底。他将细链抓在手中,身子就势一荡,如一只灵活的猴子,荡起一道弧线,从桥侧翻身跃上。

他的身子飞掠过索桥扶手,下落之时,掌中已多了两柄牛耳尖刀,朝南宫武迎头刺下。

好快的身法!南宫武暗暗吃惊,急忙身形向后一错,抬双锏招架。

双刀与双锏交碰一处,火星四射。那人一击未成,抽身疾退,身子凌空向后一翻,蹲伏在了地上。他反握双刀,朝南宫武赞道:“公子好身手!”

他身形瘦小枯干,形似林猴,嗓音也十分尖细,像吱吱的猴语,却是黑峰五鬼的老二,穿林鬼沙天勇。

南宫武并不答话,下令一声:“攻!”晃双锏直取穿林鬼。眼下情境对己方十分不利,唯有速战速决,方是良策。

众镖师会意,立时分散开来。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六人随南宫武抢攻桥头,三人突袭桥尾以保退路,余下人等护在镖车左右,严密防范。这种临危时的默契,令高处观望的飞天鬼不由得暗暗叫了声好。

作为南宫承业的次子,南宫武自幼习练武艺,与其兄长南宫文并称锱铢门文武双雄,共同辅佐其父基业。此刻,他手中双锏抡起来,一两贯一斤,双锏便合八百斤的力道,呼呼挂风,声若虎啸。

那穿林鬼双刀不敢与之硬碰,仗着身躯灵活,闪转腾挪,偶有刀锏交碰,便被震得手臂发麻,是以几招之间,便已露了败相。又见数名镖师冲过来,他不敢恋战,急忙向后撤身,弯腰伏地,同时口中大喝一声:“四弟何在!”

随着话音,一杆长箭从后方飞射而来,贴着他的后背掠过,迎面直射南宫武。却是那猎日鬼站在桥头,猝然发难。

那箭比一般箭矢要长着一倍,箭杆也粗着一倍,几乎像一杆枪,快若闪电。

南宫武不敢怠慢,拼力向旁闪身,堪堪将其避过。在长箭划过身侧的刹那,他注意到,随着疾风,木制的箭杆在空中微微颤动,发出嗡嗡鸣响,颇似一条摆尾的游鱼。

这箭杆中暗藏内劲!他暗暗心惊,转眼望,正见身后一名镖师矮下身来,持盾抵挡。

“闪!”他心知不好,但话音出口,已为时过晚。长箭正正地射在盾牌中心,盾牌砰然碎裂。长箭余力未消,从镖师的前胸插入,透体而出!

那盾牌由铸铁打造,比一般木革盾牌结实许多,却被长箭轻易穿透,足见那猎日弓的威力。

镖师的身子向后跌落,重重摔在桥板上,鲜血从胸口的窟窿喷薄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南宫武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杀!”而后身形向前一冲,直奔桥头猎日鬼。那先前拦路的穿林鬼蹲在桥间,却不敢应战,身躯一拧,猴子一般滑入桥底。

猎日鬼一箭得成,再次从背后抽出一杆长箭,瞄准前方,激射而出。

南宫武首当其冲。他心知长箭势猛难以躲避,却也足下不停,只猛地抡起胳膊,将单手锏朝前方甩出。钢锏折着跟头,在长箭脱弦的一瞬,撞在了箭头一侧。长箭受力之下,偏了方向,呼啸着掠过桥索,远远扎在了江对岸的岩石上,箭身竟有多半截没入了石中。

钢锏弹落在地,尖端深深插入猎日鬼身前的桥板内。猎日鬼双眉一皱,眼神锁住南宫武,身子微侧,从背后拽出另一杆长箭,长长地拉起弓弦。他手臂奇长,将那大弓拉得状如满月,箭尖泛着森森寒光。

南宫武毫不褪怯,他盯着对面那双鹰眼,足下加紧,像一头疯狂的豹子,飞速掠至。猎日鬼瞳间闪过一道异芒,而后右手一松,长箭闪电般射出。这一箭蓄势而发,带着雷霆之威,撕开前方的雨雾,袭向南宫武。

南宫武正奔至那桥上钢锏近前,急忙脚尖一踏锏把,身子腾空掠起,竟于电光石火间,躲过了那致命一击。

长箭从脚下掠空,飞入身后,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却不知撞在了何处。南宫武无暇他顾,身往下落,双手握锏,朝猎日鬼迎头砸下。猎日鬼大叫不好,慌忙抬长弓向上招架。

两名贼寇从猎日鬼身侧冲出,一左一右,举刀朝半空中的南宫武砍去。南宫武不躲不避,身后两只铁盾飞旋而来,与二贼撞在一处,二贼双双跌出。却是不远处两名镖师将盾牌甩出。

弓锏交碰,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猎日长弓应声断裂。猎日鬼受此大力,翻身栽倒在地。南宫武举锏欲砸,却见对方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身后。

身后有诈!这个念头从南宫武的脑中一跃而出,与此同时,便听背后恶风不善,他不及回头,急忙转换招式,放低身形,以锏把朝身后杵去。

一把尖刀穿透金丝鳞纹甲,刺入了他的左背,同时,他的钢锏也击中了身后的偷袭者。在锏把与对方身体接触的前一刻,他的手轻轻按动机栝,于是,那原本平滑的锏把内,弹出了一截三寸长的尖锥。

背上的剧痛,令他发出了一声暴吼,他手臂较力,将尖锥狠狠地扎入偷袭者的体内。伴着一声痛哼,偷袭者踉跄后退。

他没有回头,但凭那声痛哼,他已明白,身后人是穿林鬼。

穿林鬼不善硬战,先前隐入桥下,只为伺机偷袭。猎日鬼以一柄长弓牢牢牵扯住南宫武的注意力,为他创造了偷袭的良机,他从桥底翻上,趁南宫武身后空门大开之际,以尖刀刺向南宫武的后心。他原以为,按对方兵器的长度,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一击之后抽身而退,却没料到,那光秃秃的锏把竟突然长出了三寸,那致命的三寸,齐根没入了他的软肋。

猎日鬼捂住伤口,拼着全身的气力,试图跳过扶手,像往常那般隐入桥底。可是,那一向灵活的身体,此刻竟十分沉重,他跳起一半,便朝下匍倒,未至地面,又觉后腰一凉,低头望,一截明晃晃的刀尖,从肚腹间透出。

随后赶至的镖师,一刀扎透了猎日鬼的身体。他眼前一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镖师以左臂盾牌将猎日鬼的尸体撞落,而后飞身形跃入贼寇群中,将南宫武护在当下。其余数名镖师先后赶至,与众贼斗在一处。

南宫武抬手拔下背上尖刀,伤口的撕痛令他冷汗直冒。他有些庆幸,方才遇袭时下意识地矮身,令尖刀刺入的仅仅是背部,而非自己的心脏。

他无暇查看伤势,扭头回望身后发出巨响之处,这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

只见悬索桥的桥面上,铁檀镖车所处的位置,竟破出了一个大窟窿,镖车从窟窿中直落而下,朝桥下奔涌的江水坠去。

望着貔貅兽头上深深扎入的长箭,他忽然明白,为何猎日鬼最后的一箭要蓄势那么久,那是因为,长箭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要以巨力冲撞镖车。镖车下的桥面,早已被穿林鬼做了手脚,在剧烈的震击下,已然承受不住镖车的重量。

五鬼要让镖车坠入江中,在他们的地盘,一旦镖车被江水卷走,南宫武便再难寻获。

南宫武怒不可遏,他将钢锏握在手中,便欲冲上桥去施救。却听身后有人大喝:“小儿休走!”紧接着金风响起。他急忙转身用钢锏招架,见是猎日鬼手握一杆长箭,当作一杆枪,朝自己刺来。他一咬牙,忍着伤痛,晃单手钢锏应战。

镖车下坠,骤然塌陷的桥面,令车旁两名镖师站立不稳,随着镖车朝下摔落。其中一人弃手中刀,及时抓住一条底链,单膀较力,身子重新翻上了桥面。另一人,却是落入江中,转眼便被滚滚江水卷走,不见了踪影。

镖车砸入江中,溅起铺天的水浪。车尾沉重下扎,车头轻飘上扬,沉浮之间,兽首暗舱内,操车的镖师瞅准时机,猛地按动机栝,一只钢爪挂着一道莹白透亮的绳索,从兽口中弹射而出,直勾住桥侧的一根扶手铁链。

这种绳索,最初用于锱铢门的貔貅海船中,称为缆鲸绳,用七百二十九根海蛛丝,以奇妙手法编拧而成。海蛛丝极轻极韧,每根可受一均之力,七百二十九根,便可承七百二十九均,合二万一千八百七十斤。后来,南宫武将之引用于铁檀镖车,并为之换了个名字,叫伏虎索。

狂卷的江水裹挟着镖车,将伏虎索拉得斜直。镖车止了去势,在黑浑的江中摇摆沉浮,活似一只大风中的纸鸢,欲挣脱束缚,却始终被那纤细的绳索牵得死死。

江水顺着车头的窥物孔灌入暗舱,操车镖师呛了两口水,忙屏住呼吸。他推开头顶舱盖,试图从舱内爬出,正有一股江水从上方灌入,镖师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在眼皮阖上的刹那,发现水流中闪过了一道白光。

镖师心中纳闷,忙睁眼细瞧,未及看清,忽觉脖颈一凉,却是一柄尖刀,在水流的遮掩下探入舱内,插进了他的脖子。他呛进一口血水,跌坐回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渡江鬼沙天滔从江浪中冒出头来,在刀刃上的鲜血被水流冲散之前,伸舌头将血舔入了口中。鱼的血是冷的,而人的血却是热的。他一向觉得,这温热的鲜血,实在适合驱散这江中的阴寒。

渡江鬼望向貔貅口中那道伏虎索,诧异于如此纤细的绳子,怎会有这样高的强度。他伸手扣住兽口中的一颗獠牙,稳住身形,而后探出尖刀,朝绳索割去,忽见伏虎索传出一阵战栗,他一愣,这绳索,莫非有了思维不成?又一转念,立时大惊,急急抬头,顺着绳索朝上方望去。

第三节 水卷狂沙

一名镖师伏于铁盾上,顺着伏虎索,从桥上飞速滑下。绳索与铁盾剧烈摩擦,在战栗中发出破空微鸣。借着下滑的势头,镖师挥起手中刀,直朝渡江鬼头颅削来。

渡江鬼见势不妙,急急低身缩颈。刀刃从头顶擦过,割破了他的鱼皮水帽,蹭落了一层头皮。丝丝鲜血混合着几缕头发,散入江中。

渡江鬼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没入水中,隐去身形。

镖师腾身跃上车顶。他手持刀盾,蹲伏着身子,尽量将重心压低。环顾江面,却不见敌人踪影。他明白,敌人是在等待时机,等待自己露出破绽,如果自己一直防守严密,敌人会耐心地跟自己一直耗下去。毕竟,眼下情境,每一处都对己方不利。

于是,镖师故意露了个破绽,弯下腰去,掀开了暗舱的上盖。

同伴的尸体斜靠在舱内,瞪着眼睛,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愕和不甘。半舱黑红的水,让狭窄的舱体显得更加昏沉幽暗。

镖师留意着镖车周围的动静,敌人并没有出现。索性,他滑入了舱内,顺手将舱盖关严。

他从操控台旁找到了一只带把的手摇轮,右手攥住摇把,缓缓发力,将摇轮转动起来。他一边转,一边伸出左手,轻轻阖上了同伴的双眼。

摇轮的力量传入兽口,其内某些精密的齿轮随之转动,这些齿轮将镖师的力量放大,绷直了的伏虎索开始一点一点朝兽口内收绞。

镖车逆着江水,慢慢向前移动,重又回到了悬索桥的下方。伏虎索继续收绞,将镖车头上尾下地吊了起来。镖车脱离开江面,如一只收丝的蜘蛛,晃荡着向上方攀爬。

离开江面之后,镖师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至少,己方又赢回了一些主动。他相信同伴们的实力,这些人都是锱铢门为此次护镖选拔出来的精英,若非眼前这群小贼倚仗天险,恐怕早已被尽数斩杀。只要自己将镖车吊起,使之不被江水卷走,待同伴除掉贼寇之后,便可将镖车拉上岸。

镖师一边思量,一边继续转动摇轮,却突觉车身一阵震颤。他一愣,随即听到一种沉重的“咚咚”声,伴着每一次声响,整个悬索桥,都在一下一下地震颤。这种震颤通过伏虎索传递给镖车,令镖车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透过窥物孔,他向桥面张望,看到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正提着一柄巨斧,朝这边奔跑过来。他迈着大步,那沉重的“咚咚”声,竟是他踏动桥面的脚步声。

开山鬼沙天猛。

沙天猛浑身浴血。在这一带的山贼中,他鲜有对手,是以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他一人阵守桥尾,独战三名镖师,但交手之后,才知那些镖师并非等闲。他仗着力猛斧沉,拼着全力,终将三人斩杀,不过,在巨斧将第三名镖师连人带盾砍为两截的同时,那镖师的刀,也划开了他的肚皮。

他看到自己的一截肠子流了出来,想也没想,便随手将它重新塞了回去。他抬头望见镖车正往上方攀爬,便迈大步奔了过去。

此时,正有一名镖师守在桥面的窟窿前,见了开山鬼,左臂持盾,右手提刀迎上前来。他的个子只能到开山鬼的腋下,鉴于这种劣势,他选择急攻开山鬼的下盘。

镖师曲腿弓身,钢刀挂着风声,横扫开山鬼双腿。开山鬼却是不知闪躲,抡起大斧,照着镖师的身子劈下。开山鬼用惯了这种搏命的招式,以攻代守,在对方钢刀砍断自己一条腿的同时,自己的大斧将会把对方劈为两半。

这近乎无赖的招法,令镖师心中又惊又怒。不过,以自身性命换敌人一条腿,显然不划算,所以,他收住刀势,身子猛地向旁一翻,躲开了大斧。

大斧重重地劈在桥板上,巨震中,碎木四散飞溅。镖师翻身落在开山鬼身侧,未及站稳,便足尖蹬地,身子向前一纵,举刀朝开山鬼劈下。

开山鬼一侧身,将大斧斜向上一举,与钢刀撞在一处。镖师只觉一股巨力传来,钢刀脱手飞出,他的身子也随着倒飞出去,折了个跟头,从桥身一侧扶手处跌落。他眼明手快,探右手抓住扶手铁链,止住身子去势,却有鲜血从手掌处流出,定是在刚才的震击中,震裂了虎口。

开山鬼并未追击,而是紧走两步,来至桥身另一侧。那镖车的伏虎索,此刻正挂在这一侧的扶手铁链上,随着桥身与疾风微微晃荡。他抡起手中大斧,朝伏虎索砍下。

忽觉身后一股大力撞来,却是那镖师翻上铁链,身子蓄势弹出,以铁盾撞在了他的腰后。他足下一个踉跄,大斧一偏,从缚魂锁一旁的铁链上斜擦而过,伴着刺耳的金属锐鸣,带出一溜火星。

骤然的撞击令铁链猛地一晃,下方的镖车也跟着摆荡起来。

开山鬼险些栽下桥去,他心中大怒,回身抡斧,朝镖师砍下。

镖师方才以全身之力撞在开山鬼身上,此刻身形不稳,不及后退,见大斧迎头劈来,下意识地举盾招架。在举盾的同时,他心里已然明白,这盾牌根本抗不下巨斧的奋力一击,只怕自己马上便要横尸在地。

“当”的一声,巨斧正正地砸在盾面上,却并未有想象中盾碎人亡的情景。镖师一愣,从盾后露头望向开山鬼,竟见开山鬼神色呆滞、身躯僵直,手中巨斧握持不住,从盾上滑落,朝桥下掉去。

镖师这才注意到,在开山鬼的前额和左胸,分别插了一根锃明瓦亮的钢针,直没针尾!他顺着钢针的来势,望向桥下吊着的镖车,镖车正轻轻荡起,车前貔貅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心中明了,那两支钢针,定是来自貔貅的双瞳。

貔貅双眼的瞳孔内,各自暗藏一种钢针,此针尖端煨有麻沸散,命之麻沸针,以硬簧发射,迅疾如电,令人难躲难防。据传,麻沸散由东汉末一位医学圣人研制,常人服下,便是割肉剜胆,身体亦无知无觉,且药力退去之后,并无遗患。此处方曾一度失传,后于云梦泽百草门出现,却不知其中有何渊源。

锱铢门花重金购得麻沸散,做成麻沸针,暗藏于铁檀镖车之中。他们镖行天下,若非逼不得已,不愿与人结下死结,是以用麻沸针制服强敌,既能脱身,又不害命。

麻沸针上的麻药剂量,足以在呼吸之间麻倒一头林间猛虎。开山鬼身中两针,立时全身僵麻,仰倒在地,人事不知。镖师眼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纵身跳到开山鬼身上,以铁盾的下缘,狠狠击打在他的脖颈。只闻一阵碎骨之声,开山鬼的脖子凹了下去,头颅以一个骇人的角度斜歪在一旁,他大睁着眼,嘴里有鲜血慢慢溢出,脑后湿了一片。

镖师死中得活,翻身躺在桥面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山鬼的巨斧擦着桥边,翻着跟头朝下掉落,适逢镖车从桥下荡过,巨斧砸中兽头,无巧不巧,斧柄正好嵌入了兽口之中。暗舱内的镖师听到震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然而再转摇把,却无法转动,方知是机栝被什么东西卡住。他一皱眉头,此处离江面尚近,镖车悬在此处,并不能保证安全。

他想了想,然后推开了车顶舱盖。

由于镖车头上尾下竖立,原本应朝上打开的舱盖,此刻朝向了侧面。他试图爬出暗舱查看故障缘由,却在打开舱盖的一刹那,一柄尖刀从外探入。

渡江鬼沙天滔,早就随着镖车离开了江面,他扒在暗舱外,躲在一处窥物孔观测不到的地方。舱内人方一露头,渡江鬼便挥起尖刀,一刀狠狠扎入了对方的头顶。

刀刃与头骨摩擦的声音,令渡江鬼十分陶醉。他拔出尖刀,看了眼刀刃上红白相间的秽物,又望向对方头顶的伤口,奇怪的是,伤口中并没有鲜血喷涌而出。他一愣,转而大惊:鲜血未喷,说明对方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

渡江鬼想起了此前被自己杀死于暗舱内的镖师,暗道不好,却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刃,从舱内疾刺而出。他想躲,但已然来不及,那锋利的刀刃,狠狠地穿入了他的胸膛。

渡江鬼张大了嘴巴,看着刀刃从胸膛内拔出。他的身体失去支撑,从镖车上摔落,砸入下方的江水中,甚至没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镖师一击得手,重又缩回了暗舱。他将同伴的尸体拽入舱内,默念了一声“抱歉”,然后伸手去关舱盖,忽见一根红色的事物伸了过来。

那是一把红色的伞,合拢着,卡在了舱盖与舱体之间。接着,一张浓妆艳抹的鬼脸,出现在了舱口。她望着镖师咧嘴一乐,脸上厚厚的水粉便被挤落了一层,随着风雨灌入了暗舱。

镖师大骇,将刀刃狠狠朝这张鬼脸捅去。

舱口那把红色的伞突然撑了起来,将鬼脸护在了后面。伴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刀刃竟应声折断!

那把伞,竟是通体以精钢打造,伞面绷弹的力量,折断了刀刃。半截刀刃倒飞而回,在暗舱的内壁上弹了一下,转而扎入了握刀人的脑侧太阳穴。

握刀人张着大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脑袋一耷拉,委顿在了舱内。

飞天鬼直起身子,将红伞撑在头顶,转望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发出了一声叹息。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小觑了南宫武、小觑了锱铢门这群镖师。如果自己事先准备得更充分一些,也许就不会弄成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盯着岸边的战团,那里,山寨的喽啰已所剩无几,猎日鬼正被南宫武与几名镖师围攻,身中数刀,随时都可能丧命。

她摇了摇头,然后收回视线,手中红伞一转,锋利的边缘扫过伏虎索,将这纤细的绳索割断。镖车直往下坠,重又落入江中。

她用红伞御风,缓缓飘落于车顶,与镖车一道,随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漂去。

南宫武见飞天鬼携镖逃遁,急怒交迸,手中钢锏连施,猎日鬼躲避不及,被钢锏重重戳在胸口。伴着胸骨的碎裂声,他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朝后跌出,像一只破旧的麻袋,“砰”地摔在地上,就此气绝身亡。

南宫武片刻不停,抬脚勾起一块桥板,掷入江中,同时身子一跃而下,踏着木板,朝飞天鬼追去。木板在江中或沉或浮,他时而被浪头抛起,时而又半没于水中,好不惊险!

几名镖师沿着江岸,紧紧追随着南宫武。他们高声呼喝,提醒南宫武水况凶险,应停止追击。

飞天鬼站在车顶,回身望着南宫武,阴阴一笑,手臂一挥,红伞旋转着,直朝南宫武飞去。

南宫武不敢怠慢,急忙举钢锏招架,两相交碰,他脚下无根,身子一歪,朝江中跌落。落水的刹那,一只飞爪从岸边飞来,他伸手抓住,岸上镖师齐齐用力,终于将他拽上了江岸。

红伞重新飞旋回了飞天鬼的身侧,她扬臂接过,轻松而随性地将伞靠在肩上。

南宫武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睁睁瞧着这袭红影,踏着镖车顺流漂远,渐渐消失于弥漫的江雾中。

第四节 渔翁之利

飞天鬼随着镖车顺流而下,在下游的一处回水湾,镖车被江浪推近岸边。

十余名山贼正拿着钩杆绳索,等候在岸旁,见了飞天鬼,口中高呼“大寨主”,而后纷纷将手中钩索抛出,钩住镖车头身,齐齐用力,将之拽上了岸。

飞天鬼从镖车上跃下,满脸的妆粉被水浪冲得一道一道,简直比活鬼还要瘆人。她喘着粗气,命令手下人将镖车打开。

车体一侧的厢门,严丝合缝,做工精细,其上有一道重锁。一名贼人抄起一块硬石,猛力朝锁头砸去,硬石蹦碎,锁头却是完好无损。

飞天鬼本就急躁,见状更是心头火起,一脚蹬开那贼人,俯身抄起一块大石,运起内力,朝锁头砸下,石屑飞溅中,锁柱终于弹开。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厢门,朝内望去。

群贼也聚拢过来,将目光齐齐投入厢内,却一个个惊得张口结舌。

他们吃惊,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能看到。

车厢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飞天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扑过去,俯身探入厢内,伸手摸索。沙漠铁檀木质沉稳坚实,带着大漠的余温,纵然经了风雨与大浪,亦不曾渗入半滴水。她颤抖着在厢内摸索,心渐渐凉了下来:这驾镖车,竟是掩人耳目的疑镖!

由南宫武亲自押送,又有十数位锱铢门好手护持,怎可能是疑镖?她心有不甘,命人将车首暗舱中的尸首拽出来,而后顾不得寨主身份,亲自钻入暗舱中细细翻找,后又围着车体绕了两圈,车底车顶,逐一检查,再未发现其他藏物之所。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她无法接受此种结果,脑中乱作一团,自己与诸位兄弟拼着性命将镖车劫获,得到的,却真的只是区区一驾镖车而已。

她恨得咬牙切齿,抬起手掌,狠狠砸在车厢上。

“砰”的一声,镖车猛地一震,但它坚固异常,她掌力虽重,又如何伤得了分毫?

巨震之下,一片叶子,从车厢内壁飘下,落于厢底。

她望着那片叶子,蓦地神色一滞,忙俯身将之拾起,放到眼下查看。它湿漉漉的,鲜绿色的叶肉上,均布着一些圆圆的黄色斑痕,犹如豹纹。

是枯斑稗草,一种饲马的草料。然而,望着这片叶子,她的心里却升起了一丝疑惑。

稗草之属,在中州南北均有分布,往往喜水,常生于湿地、水洼之中,故又称为水稗草、青稗草。然枯斑稗草,却是稗草中的另类,喜旱,唯生于巴州的山间。

铁檀镖车从永州而来,尚未入巴州之境,何来枯斑稗草?她摸着湿漉漉的叶片,再度望向厢内。车厢是干燥的,风雨不透,为何这其中的草叶却是湿的?

她想了想,忽而心头一动,莫非,这厢门,曾在此前的细雨中,被人打开过?

一念及此,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想起,之前,曾有一驾拉满青草的骡车,先于镖车跨上了悬索桥。而那车青草,便是枯斑稗草。那时,她埋伏在江岸,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镖车上,未曾考虑其他,此时细想,才觉不妥:枯斑稗草产于巴州,断无从永州往巴州运送之理!

那辆骡车,必有蹊跷!

她将镖车与骡车联系一处,立时恍然惊悟。那赶车之人,定与锱铢门是一伙,他由巴州而来,以稗草作为掩人耳目的幌子,实际目的却是接应南宫武。双方碰头后,便将镖车中的宝物转移,暗藏于稗草中,由骡车拉着,大摇大摆地返回巴州。而那片被风雨打湿了的草叶,正是在转移宝物的过程中,从骡车飘入了厢内。

她死死地攥着那枚叶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恨得咬牙切齿。黑峰寨诸位兄弟生死相搏,而真镖,竟早已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急火攻心,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跌跪在地。

“大寨主!”群贼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起来,却忽听一声嘲弄般的叹息,从不远处的上空传来。

众人一愣,抬眼望去,见在江边一株高大的垂柳上,不知何时,并肩站了两个身影。

左边的一个三十来岁,身着青色衣衫,一张脸枯瘦苍白,嘴唇和眼圈泛着病态的青黑色,背后斜背一只锃光瓦亮的青色木筒。那木筒长三尺,两头粗中间细,端口处用红布裹的木塞封着,却不知里边装了些什么。他手中摇着一柄黑色折扇,满脸戏谑地低头望着飞天鬼。

右边的那人二十出头年纪,着一袭银色长衫,戴半副银制面具。那面具将他的下半张脸遮在后面,只露着一对剑眉和一双细眼,眼中寒光闪烁。他笔挺站在原地,浑身冷冰冰的,带着刀刃一般的森森寒意。

一个有棱有角的人。在看到他的时候,飞天鬼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那人的银衫明明是软料,却被他穿得见棱见角,仿佛一把裹在鞘中的剑,那遮在衫下的,该是怎样的一副骨骼?

这两个人,她并不认识,看他们的架势,毫无一丝友善可言,尤其是那个青衫人,嘲讽之色溢于言表,这令原本就处于愤怒状态的她,更忍不住火往上顶。

“对面是何人?”她盯着二人,强压怒火问道。

“寻渔之人。”青衫人答道,“一路观鹬与蚌争,本欲得渔翁之利,只可惜蚌中无肉,着实令人扫兴。”

飞天鬼面色一凛。对方并不想透露真实身份,但话中之意很明显,鹬与蚌争,自是指自己与南宫武相斗,而对方却守在暗处,只等双方斗得伤兵损将,再趁机出手抢夺镖物,委实阴险可恶!

她怒极反笑,甩开身旁的喽啰,有意无意地将右手抚向腰间,口中说道:“区区渔翁,就不怕被猛鹬啄瞎了眼睛?”

青衫人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用手捂着肚子,好半晌才缓过气来,颤笑着道:“五鹬斗一蚌,却有四个都见了阎王,竟还敢自称猛鹬,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笑掉大牙啊!”

此话直戳到飞天鬼的痛处,她双眼一瞪,喝道:“大胆狂徒,拿命来!”同时身子一拧,手臂猛地向前一挥,一把红柄飞刀,如一道红色闪电,直朝青衫人袭去。

青衫人眉梢一挑,将掌中折扇轻轻一晃,只闻“当”的一声响,扇骨正巧打在刀刃的一侧,飞刀一偏,深深地扎入一旁的树干中。

这飞刀,飞天鬼蓄势而发,用了十成的功力,便是最为灵活的飞鸟亦无法逃脱,却被对方云淡风轻地化解,如此功力,令她不由得心头一惊。

在飞天鬼飞刀出手的同时,身旁众贼人提枪抡刀,直奔树上二人冲去。那二人站立之处距离地面有一丈来高,贼人们兵器不及,前方几人便止步下腰,给后方贼人当作人凳。后方贼人借着冲势,踏人凳高高纵起,抡刀朝着青衫人劈去。

望着贼人快速掠至,青衫人不疾不徐地抬起左手,过右肩握住身后木筒的塞子,“噌”地拔出,但见一股蓝色的妖风忽地从筒中飞出,呼啸着直朝空中贼人扑去。

那几名贼人无可躲避,与妖风撞在一处,身子蓦地一滞,原本恶狠狠的脸转瞬便失了表情。他们木头般朝下跌落,砸在地上时,皮肤已变成了青黑色,身子僵挺挺地动也不动,竟就此气绝身亡。

妖风在空中一个盘旋,而后猛往下扎,朝树下幸存贼人卷去。群贼大惊失色,如此妖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此刻见了危险,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吓得撒腿就跑。

妖风速度极快,人的双腿如何与之相比?在贼群中左冲右突,顿时惨叫连连,转眼之间,十余名贼人便倒在了地上。最后一名贼人逃得最快,竟借着妖风袭击同伙的时候,奔出了五六丈远。妖风并不放过,随后赶至,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扑倒在地,就此死去。

妖风转瞬间除掉了所有的小喽啰,这才折返回来,袭向飞天鬼。

此时的飞天鬼正迈步朝青衫人疾奔。在看到妖风袭人的最初一刻,她和手下喽啰一样,本能地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但妖风的速度,让她很快明白,自己无法逃脱。所以,她在一瞬间做好了打算,飞身直取青衫人。

她还是低估了妖风的速度。她本以为,五六丈的距离,足够她冲到青衫人面前,可能的话,还会取了青衫人的性命。然而,她刚迈了几步,身体的速度刚刚提起,妖风便已截到了身前,并朝着她迎头扑了过来。

她大惊失色,急忙将手中红伞向前一推,按动绷簧伞面弹开,同时手腕一转,伞面便车轮般旋转起来。

妖风撞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随即便被伞面的旋转之力冲散。飞天鬼足下并不稍停,在红伞的护持下,直朝青衫人飞奔。

妖风沿着伞面的边缘向四周飞散,而后在飞天鬼的身后重新聚拢,朝她飞追过去。但这一耽搁,飞天鬼已跨出数步,身形一纵,双足一蹬身侧树干,借力跃起一丈多高。她将红伞擎在头顶,借着伞面的浮力朝青衫人飘飞而去。

这一招,她将之命名为浮花掠影。此招灵动飘逸,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身在空中,仅凭单手调整伞面倾角,落点变化无常,如苍鹰扑兔,随敌而动,令敌方无处遁逃。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的敌人一动不动,只安静地与她对视,毫无一丝慌乱的神色。这反倒令她有些无措。敌方不动,她便寻不到破绽,后招也便不易出手,而且,敌人的手段套路她不了解,这不躲不避,会不会藏了什么圈套?

她心思电转,瞬间打定主意,猛将手腕一拧,便见那伞面突然旋转起来,它从伞柄上脱离,如旋转的飞盘,当先朝青衫人飞去。

青衫人一惊,万没料到这红伞竟有如此招式,急忙向后踏腰,拼力闪躲。伞面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呼啸而过,朝后方掠去,边缘的利刃将大片的柳条柳叶削下,在斩断几根树枝之后,终于深深地嵌入后方一棵粗大的树干中。

青衫人上身后仰,胸背与双腿几乎成了九十度角,这种姿势,让他身形不稳,眼看便要朝树下栽倒,急忙用手中折扇撑向身边树干,借力将身子直立起来。但他刚刚直起,便见面前红光一闪,紧随而至的飞天鬼,已将伞柄前端的红色尖锥探出,直朝他的面门刺来。

他大惊失色,慌忙将折扇一摆,从侧方格挡。伴着“当”的一声金属交鸣,伞柄从身侧掠空,但与此同时,飞天鬼已欺近身前,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这种近身的攻守,实在非他所擅长,他想要闪躲,却已然不及。正在此刻,突见眼前银光一晃,却是身边银衫人出手。

银衫人的动作很快,快到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见手臂一挥,飞天鬼的身子便软了下去。她借着惯性,从青、银二人中间飞过,而后重重摔落在地。脖颈处,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咕嘟嘟往外冒。

她仰面朝天,瞪着眼睛,似乎想看清杀伤自己的是何物,但银衫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她的头往旁一歪,再也不动了。

妖风从二人中间刮过,见目标已死,便瘦成一缕蓝烟,重新钻入了青衫人背后的木筒中。青衫人塞起盖子,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区区小贼,我故意陪她玩玩,你何须麻烦?”

他方才险些阴沟翻船,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寻借口遮掩道。

银衫人道:“她破绽太大,我一时没忍住,便出手了。”

二人从树上跳下,走到镖车的跟前。

青衫人望了望车厢,道:“这锱铢门的二公子倒还有些脑子,此一计偷梁换柱,将我等一并骗了。”他想了想,然后跳入暗舱,朝银衫人道,“上车,走!”

银衫人道:“镖物不在其中,你要这镖车有何用?”

青衫人嘴角露出一丝邪笑,道:“当然是要物归原主……”

铁檀镖车在二人的驱使下,沿着江畔朝上游行去。

一位黑袍老者,怀中抱着一把琵琶,从江边的林中走出,缓步来到飞天鬼的尸体跟前。他低头看了眼尸体,又抬起头来,望向了远去的车影。

琴头处绛紫色的骷髅,倚着他的肩膀,望着他身后的虚空,黑洞洞的眼眶中,闪过了一道紫红色的光华。

第五节 财源客栈

财源客栈位于巴州山门镇,距黑沙江悬索桥十余里,乃是这一带最大的一家客栈。镇上人皆知,此客栈背后有些势力,却鲜有人知晓,这背后的势力,乃是永州锱铢门。

锱铢门在各州均设分会,更有一些小的据点,作为日常行商行镖的补给处。这财源客栈,便是其中一个据点,为往来客商提供食宿便利。然而,就在这自家的产业内,南宫武却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客栈一楼的厅中,摆着十几套餐桌餐椅,此刻正是晚饭时分,坐了不少食客,其中至少有三张桌子的人,在南宫武一行踏入大门的一刹那,不经意地瞟了众人一眼。他们只是装作不经意,因为其中一些人的演技着实太差,只这一眼,便将眼神中的杀意与贪婪暴露无遗。

南宫武身后众镖师不自觉地将手扶上了刀柄。经黑沙江一战,原先的十三名镖师只剩下了四位,这些老江湖对危险的感知比主子更要敏锐。

南宫武不动声色,跟着店小二,登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最内侧的一个雅间。

雅间内,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正焦急地踱着步子,见了众人,立时舒展了眉头,紧上前两步,单膝跪地道:“袁崇宝见过二公子!”

南宫武忙双手相搀,道:“袁叔不必多礼,此番还多亏袁叔冒死接应,否则,那镖车中的物事怕是早已落入了贼人之手!”

此人,却是不久前在悬索桥上,那个赶着骡车拉运稗草的农人。

“公子客气了,令尊大人对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昔年,袁崇宝做生意赔了个倾家荡产,悲苦绝望之下欲投江自尽,恰逢南宫承业路经此地,考察建造财源客栈事宜,遂出手将之救下。一番交谈之后,南宫承业觉此人颇有商业头脑,只是时运不济,以致于沦落至此,便大胆将之起用,任命他为客栈掌柜。他受南宫承业知遇之恩,一门心思报效锱铢门,将财源客栈打理得有声有色。

按父亲南宫承业那辈论,南宫武唤他一声“袁叔”,他却时刻谨记主仆有别,在南宫武面前一直自称“属下”。

此番,他得知南宫武押镖行至巴州,便提前拉了一车喂马的草料,扮作农人前去接应,没想到竟真的帮南宫武躲过一劫。

桌上早已摆了好酒好宴,袁崇宝招呼众人落座,而后拿起酒壶,欲给众人倒酒。

南宫武摆手制止道:“袁叔,我锱铢门在外行镖,需谨遵镖师六戒,不得饮酒。”

锱铢门镖师六戒,袁崇宝虽不曾行过镖,却也有所耳闻。

其一,戒住新开之店。新开之店人生地疏,不知风俗人心,往往容易招惹是非,故行镖之时,但凡遇到门上贴有“开业大吉”之类字眼的,宁可露宿荒郊,也不入内。

其二,戒住易主之店。老店新主,亦不得冒险进入,概因行镖之人往往并不知道此店因何易主,万一有贼人为了劫镖,冒充店主,下毒使诈,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戒住娼妇之店。娼妇之店往往鱼龙混杂,容易惹上是非不说,更易使行镖之人放松警惕,从而中计丢镖。一旦见到此类店铺,不仅不能进入,更要远远回避,免得惹事上身。

其四,戒武器离身。无论行在路上,还是住在店中,甚至睡在床榻上,武器必须永远处在伸手可及之处。一旦突遇匪徒,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稍有大意,便再无机会活下来。

其五,戒镖物离人。无论是旱路上的镖车,还是水路上的镖船,都要时刻有人看守,以防贼人乘虚而入。

其六,也是行镖最忌之事,便是饮酒。喝酒误事,一旦饮醉,行动力、判断力都会大打折扣,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以上六戒,他虽听说过,却也未曾深信,此刻见南宫武一口回绝,才觉自己有些唐突了,于是放下酒壶,抱拳道:“公子恕罪,诸位兄弟恕罪,在下绝非有意冒犯。”

南宫武道:“有道是不知者不怪,改日,待我将镖物运抵巴州分会,再与袁叔开怀畅饮!”

“好!”袁崇宝应道。而后拾起筷子,热情地招呼众人夹菜。

众人一路劳顿,出生入死,早已饥渴难熬,但望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却并没有人动筷。

近门一名镖师出言道:“袁掌柜,您这楼下,似乎有些不太平啊!”他瘦面尖腮,两只小圆眼睛闪着精光,若有深意地望了眼袁崇宝,又透过门帘的缝隙,朝一楼大厅望去,正见几名食客抬头朝雅间望过来。那些人的桌边,各有刀剑靠在桌腿处,那是随手可及的位置,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垂手握住刀柄,将刀出鞘。

众人所处的雅间,应是袁崇宝特意挑选的,虽然位置靠里,却也能将楼下的情景一并纳入眼中。相反,楼下的食客抬头上望,视线由明处投向暗处,却是无法将雅间中的事物看得真切。

“什么?”袁崇宝一愣,刚刚抄起筷子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他望了望镖师,又瞅瞅南宫武,而后强作笑意,道,“不知这位兄弟何出此言?”

他并非江湖人士,虽练过几年武艺,打打杀杀的事情却很少有机会接触,是以未能察觉楼下的凶险。但他半世为商,精明得很,又怎会听不出镖师语气中对自己的猜忌?

“楼下的食客,靠南窗一桌,靠东墙跟一桌,靠西墙角半桌,还有正中一桌,总共三桌半,皆居心不善。”镖师放下帘子,望着袁崇宝说道,“这些人,掌柜的可曾认识?”

听闻镖师之言,袁崇宝脸上的笑纹瞬间僵了下来,他有些难以置信,站起身来,便要走去门口看个究竟,却被身旁另一名镖师搭住肩头。

那镖师生得五大三粗,红脸膛,络腮胡,好似醉了酒的张飞一般。他力量很大,只用一只手,便让袁崇宝站起的身子重新落回了座位,同时瓮声道:“莫要打草惊蛇!”

袁崇宝的肩头被按得一痛,镖师的大手似乎有意在他的骨头上捏了一把,就像是在提醒:你莫要耍花样,我一只手便能捏扁了你!这让他觉得,对方口中的莫要打草惊蛇只是个托词,真正的目的却是要防止他跑路。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明白,自己虽然尽力护镖,却并没能真正获得他们的信任。同为锱铢门效力,这些由总部而来的镖师,对自己这个偏远村镇的掌柜,似乎天生就带着疑虑和戒备。

也怪不得他们!袁崇宝安慰自己。自己安排众镖师来客栈碰面,倘若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楼下守了那么多可疑之人,怕是任谁都会对自己这个掌柜的生疑吧!

“我一路赶着稗草车行到客栈,紧张得要命,直到将车子锁入后院,安排下专人把守,这才稍稍放松,但转而又担心公子及诸位的安危,是以未曾过多留意其他。至于兄弟所说的楼下可疑之人,袁某不曾认识,更不知这些人为何会守在客栈。”

他解释着,同时话语中也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在座众人:我若想打镖物的主意,直接赶车逃了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在客栈中布下埋伏?

他自觉这个理由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在座的镖师似乎并不买账。这些人见惯了江湖的尔虞我诈,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搪塞的。

南宫武怕双方伤了和气,便道:“袁叔稍安。”又对身侧众镖师道,“诸位兄弟有所不知,袁叔跟随会长大人二十余载,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决不会做出有损锱铢门利益之事。在座诸位,皆是我锱铢门栋梁,理应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切不可互相猜忌,平白令忠良寒心。”

他说着,端起身前酒杯,斟满酒,继续道:“如今,锱铢门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诸位一路跟随我南宫武,历经甘苦,舍生忘死,南宫武看在眼中,口中虽不曾说,心中却早已铭记。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便以此酒,向各位聊表敬意。前途漫漫,望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早日重振锱铢门声威!”

他说到此处,向在场众人逐一示敬,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公子……”袁崇宝下意识地脱口唤道。他没想到,南宫武竟以这种“破戒”的方式,来打消众镖师对自己的疑虑。

“既然公子这般说了,那我等自当尊令!”那先前按住袁崇宝的镖师开口道,“公子义薄云天,一向对弟兄们不薄,为了公子,为了锱铢门大业,我李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酒壶,见身前无杯,索性抄起一只空碗,倒满一碗酒,朝众人示意一圈,又对着袁崇宝抱了抱拳,以示歉意,而后仰脖“咕咚咕咚”大口灌下。他喝得太猛,酒水顺着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一路流至颈间,他只伸大手抹了把嘴巴子,大叫一声,“好酒!”

其余三名镖师受其感染,豪气顿生,纷纷倒酒举碗,向袁崇宝示敬。

那近门镖师道:“袁掌柜,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在下姓钱名仲义,人如其名,义字当先,此番属第一次来到巴州地界,咱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得是,还请掌柜多多指教!”他望着掌柜,眨巴眨巴眼,两眼冒光。

袁崇宝未及答话,另一名镖师已插言道:“掌柜莫听他的。伯仲叔季,仲字排行第二,钱仲义之名,当释为义气为次,银子当先。掌柜和他打交道,可要捂紧你那腰包。”

钱仲义朝他怒目而视,他却假装未见,朝袁崇宝道:“在下姓孙,名厚载,取‘厚德载物’之意,名字倒也不错,奈何与本人的姓氏相连,听起来便不甚雅致了。掌柜若不嫌弃,也只管叫我孙猴子便好,反正也被其他弟兄叫得烂了街……”

他话未说完,钱仲义已抢言道:“孙猴子名字还好,奈何这两年人却长糟蹋了,这肥头大耳的,越活越像猴子的二师弟……”

他二人嬉笑怒骂,另一镖师好容易才逮到机会,朝袁崇宝抱拳道:“在下韩骏,久仰久仰!”此人生得面白肤嫩,像一个儒生,但抱拳的时候,袁崇宝发现,他的手掌布着厚厚的老茧,定是个使刀的老手。

“今日有幸结识诸位英雄,袁某深感荣幸!”袁崇宝道,“区区不才,没别的本事,只有些好酒好菜好住处,日后兄弟们路过此间,便与到了自家无异!”说罢,亦举起酒碗干下。

喝了此酒,众人嫌隙大减。

镖师们拾起筷子,狼吞虎咽,只如风卷残云。这些人做惯了刀头舔血的营生,早已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气魄。他们明白,依楼下那群贼人的架势,恐怕随时都会有一场恶战,为今之计,只有抓紧时间补充体力才是王道。但吃饭归吃饭,他们却丝毫没有放松对贼人的警惕,从他们摆在鞘外的刀、放在手旁的盾、以及近门镖师不时向外探寻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加了一百二十分的谨慎。

与镖师们相比,袁崇宝却没什么胃口,他一边夹菜,一边偷眼打量身旁的南宫武。这个锱铢门的公子,虽然年龄不大,却是坚毅沉稳,从容不迫,纵然身处险境,亦不见丝毫的急躁和忧虑,仿佛周身带着一种气场,让人看了,便觉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心。

当真是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袁崇宝暗叹,南宫家的这个二公子,与大公子相比,性格方面可谓是大相径庭。那大公子南宫文,如果让自己形容,那么“狡诈阴狠”四字,实在是最适合不过了。说也奇怪,自己与大公子并未打过实质性的交道,但只要一见到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那似乎也是一种气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仿佛那气场一直在向周围人传递着一种信息:你今天得罪我,我明天便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将两位公子的秉性合为一处,简直就是另一个南宫承业。

想到南宫承业,他不禁一阵黯然。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当真是世事无常,可悲可叹!

南宫武没有留意到袁崇宝的目光,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饭,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其他的事情。想那楼下的贼人,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定是拿捏不准镖物藏在何处,但纸里包不住火,财源客栈既已暴露,他们若想从稗草车中找出镖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该如何摆脱他们呢?他脑中盘算着。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是杀,先下手为强,杀这些贼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总要比对方先动手好一些,但话说回来,如今敌众我寡,贸然出手风险着实太大;二是逃,尽快离开此地,然而对方贼人不知底细,若有其他同伙埋伏在外,前后夹击,自己这几个人,将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他思前想后,却无万全之策。贵为锱铢门公子,他一贯处于锱铢门的荫护之下,而今锱铢门一旦势弱,轮到他真正挑起大梁,才知肩背上的担子之重,以及父亲一生之艰辛劳苦。

正当此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几名镖师“腾”地从座位上弹起,同时已将身侧钢刀握在手中,他们只当是楼下贼人发难,提刀持盾便要向外闯,却见守在门口的钱仲义摇了摇头。他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望向南宫武,道:“公子,咱们的镖车,回来了……”

第六节 唐门公子

南宫武率众迎出财源客栈的时候,铁檀镖车就停在门口,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

镖车一侧,并排站着一青一银两个身影。那二人装束古怪,一个枯面青眼,手摇黑扇,背上背着个宽口细腰的青色木筒;一个银衫如鞘,身形如剑,双目寒光炯炯,口鼻处遮着半副明光晃晃的银质面具。

这二人,南宫武未曾见过,但从他们周身向外流露出的气势,便足以令他断定,二人必是高手。他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在下锱铢门南宫武,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青衫人抱拳还礼道:“在下唐飞絮,来自八台山唐门。”又一指身边银衫人,道,“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弟,唐飞镰。”

在听到“唐门”二字的瞬间,南宫武心头一动。

唐门,地处八台山,乃是中州一大豪门。这个家族式的门派,他虽未与之亲身打过交道,但关于它的传闻,却早已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此门派成立已愈千年,经数十代的动荡与发展,终以暗器、毒药、奇门遁甲三大绝学称霸巴州,雄踞天下。唐门最重血缘,家传武学决不传于外人,历代惊才绝艳之辈频出,其门主、副门主之下,传有唐门七子,皆是手段奇诡之辈,实力雄厚。

唐飞絮、唐飞镰,这两个名字,南宫武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唐门七子中的四公子和六公子!

南宫武有些讶异。唐门早年间发展迅猛,是以眼空四海,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中州各大门派,终因寡不敌众,险遭灭门。此后,唐门沉寂百年,门下弟子闭门隔世,苦研功法,使唐门得以东山再起。但再度兴盛的唐门,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作风,门下弟子深居简出,除了一些江湖大事,很少会涉外走动,而像唐门七子这类级别的人物,更是鲜少在江湖中露面。此番,唐门七子中的两位一同出现,还驾着自己被劫失的镖车,却是何意?

南宫武心中盘算,脸上却丝毫没有带出来,道:“唐门七子皆是人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不敢当、不敢当!”唐飞絮客套道,而后侧身指了指镖车,“这驾镖车,其上打着锱铢门的旗号,可是南宫公子所有之物?”

南宫武道:“此物正是在下所有!今日午后,我率人押运镖车,行经黑沙江悬索桥,突遇黑峰五鬼拦路,苦战一番,仍是被五鬼将镖车夺了去。却不知二位从何处寻得?”

唐飞絮道:“这便是了。方才,我与师弟途经黑沙江,见有贼人带着镖车顺江而下,鬼鬼祟祟,令我二人心中生疑,于是出手将之拦下,细一询问,才知这镖车乃是她从锱铢门手中劫掠而得。我二人斩杀了此贼,沿途扫听,得知公子行往财源客栈,这才特地将镖车给公子送还回来。”

南宫武道:“唐门二位公子仗义相助,南宫感激不尽。”

唐飞絮道:“南宫公子不必客气。公子千里迢迢来我巴州地界,当属贵客,既有贼人敢对公子无礼,我唐门又怎会坐视不理?还请公子查验厢中镖物,看是否齐全安妥。”

南宫武道:“唐门凛然正气,护得巴州一方太平,着实令在下钦佩。但这镖车,便不必查验啦!”

唐飞絮疑道:“为何?”

南宫武道:“实不相瞒,在下这镖车,乃是空的。”他索性将空镖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既显得自己坦诚,又能稍稍挽回些锱铢门的颜面。

唐飞絮笑道:“我便说嘛,堂堂锱铢门,怎会让一群小贼将镖物劫了去?原来是公子特意安排。公子好智谋,在下佩服、佩服!”

南宫武道:“一些唬人的小把戏,不足挂齿。天色不早,二位不如随我到楼上,我备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谈。”

唐飞絮与唐飞镰对视一眼,而后朝南宫武道:“那我二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随着南宫武,迈步走入财源客栈。

两名镖师将镖车停去客栈后院,离开的时候,南宫武注意到,一楼大厅中那几桌可疑人员,盯着镖车,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直到一个头目打扮的人用双指轻叩两下桌面之后,他们才安定下来。

“哎呀南宫兄,你瞅瞅,这下过雨之后,苍蝇蚊子臭虫钻得满屋都是,将这挺好的一家客栈弄得臭气哄哄,着实让人生厌。”唐飞絮一边走,一边打开扇子,象征性地朝周围扇了扇。

南宫武明白,唐飞絮是在指桑骂槐,以蚊虫比喻大厅中的这些毛贼。以唐门七子的修为,毛贼们私下的小动作,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在进门的一瞬,便已发现了这群人来意不善。

屋内看不到蚊虫之类,然而,在唐飞絮挥扇的同时,南宫武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嗡嗡”的蚊蚋振翅声。那声音从耳畔一掠而过,直朝身后飞去,因极细极微,令人难以察觉。

这蚊虫声一定是有问题的。南宫武心想。他有心回头望上一望,却又生生忍住。作为锱铢门的二公子,在其他门派跟前,他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整个锱铢门。这个时候回头,会给锱铢门掉价。

当众人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方的时候,南宫武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哼;当众人迈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时候,那种轻哼已化作了痛吟,且是多个人的痛吟;当众人沿着廊道,走到雅间门口的时候,楼下的痛吟声已然成片响起,低头望,便见那几桌毛贼,正在拼命地挠着脖脸、抓着身子,如同浑身生满了跳蚤,更有甚者,已然躺倒在地,一边打滚,一边哭哭笑笑,似乎痛痒难耐。

众人心中诧异,唐飞絮却是面上带笑,他站在楼上,朗声朝楼下道:“锱铢门的镖物,由我唐门保了,若有哪个再敢打南宫公子的主意,我唐门决不宽饶!这次小惩大诫,想活命的,速速滚远,回家以温水泡入金叶菊,擦洗浸泡全身,三个时辰后,痒消痛减。”

楼下群贼听了,如蒙大赦,呼号着狼狈逃窜,转眼便没了踪影。

“素闻唐门有活毒之术,以虫伤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南宫武赞道。

南宫武知道,唐门中有三支流派,主攻方向分别为暗器、毒药和奇门遁甲,其中这毒药,又分死毒和活毒。死毒为药,活毒为虫,刚才上楼前的那阵蚊蚋振翅声,让他猜测出,唐飞絮所用,必是活毒。不过,唐飞絮操毒的手法实在高明,自己近在咫尺,也仅险险听到一丝细微的动静,而楼下那些毛贼,更是在不知不觉间悉数中招,转眼丧失了战斗力。这着实是一种以一敌百、杀人于无形的技法。

唐飞絮笑道:“雕虫小技,让他们受些皮肉之苦,也好长些记性。”

众人进入雅间,袁崇宝命人将残席撤下,转而重新摆上好菜,款待唐门二人。

唐飞镰话语不多,整个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有当旁人主动问他话时,他才会简单地应付几句,一张脸几无神色变化,让人猜测不透在想些什么。唐飞絮却很是健谈,与南宫武交谈得也很投机。席间,他问起南宫武,锱铢门总商会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南宫武叹了口气,言明锱铢门招惹了南海鲛族,鲛族引来灭世海水,将锱铢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听南宫武详细讲完经过,唐飞絮也叹了口气。此中是是非非,他身为外人,并不好多做评说,只能宽慰了几句,而后道:“不知南宫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南宫武道:“家父耗费毕生心血,使锱铢门一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局面,如今骤然陨落,我这个做孩儿的,断然不会苟且偷生。锱铢门主干虽殁,分支尚存,我将前往巴州分会,以巴州分会为基,号召锱铢门其余各州分会,卷土重来,重振锱铢门旧日雄风!”

唐飞絮道:“南宫兄有鸿鹄之志,勇气可嘉。然而恕在下直言,巴州一带山险水恶、民风彪悍,南宫兄一路前行本就艰难,为何非要带上一驾镖车,平白拖慢了速度?我看那盛放镖物的车厢,不过四五尺高,便是装满了金银,又能有多少?如此劳师动众,怕是不值。”

南宫武心中暗嘲:唐门中人久居僻壤,怕是不太了解外界的繁华,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又岂是金银能够比拟的?刚要出言回答,忽又觉得,唐飞絮贵为唐门七子,并非见识浅薄之人,似乎不应该说出这样掉份儿的话。

除非,他在装糊涂。

一念及此,南宫武悚然而惊。没错,唐飞絮是在装糊涂,他故意用这个粗陋的问题来引导自己,将话题转移到镖物上,从而探听关于镖物的信息。

这个念头在南宫武的心中一闪而过,于是,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多留了个心眼,只换言道:“唐兄见笑了。所谓敝帚自珍,有些东西,对旁人而言可能一文不值,但对于自己,却是意义非常呢!”

南宫武说话的同时,注意到对面的袁崇宝松了口气,朝自己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中带着赞赏。这说明,他也察觉到了对方探听镖物的意图。

见南宫武守口如瓶,唐飞絮便不好再继续深问,只点头道:“南宫兄此言极是。”

众人边吃边谈,待到吃完了饭,已是掌灯时分。袁崇宝为众人安排下客房,众人劳累一天,各自回屋中早早休息。

唐飞絮表示,唐门与巴州分会相隔不远,双方正好同路而行,相互照应。对此,南宫武心中虽有不愿,脸上却装出一副十分乐意的模样。

夜里,镖师李犷敲开南宫武的屋门,进屋后将门窗关严,低声道:“公子,按您的吩咐,我已细细查验了镖车。”

南宫武正自包扎左背处的伤口。他光着上身,露着虬结的筋肉,后背刺着一只青色的瑞兽貔貅,张牙舞爪,活灵活现。那伤口正扎在兽脸上,有三寸多长,朝外翻翻着,洇着鲜红的血,给原本就凶悍威猛的兽子,更添了几分戾气。

他用牙齿咬着白细布的一端,一边用右手在肩背处缠裹,一边从牙缝里龇出两个字:“如何?”

“车厢上的锁头,被人强行打开过。”李犷道。

南宫武动作一滞,随后冷笑一声,道:“唐门,果然目的不纯!”

“是的。”李犷应道,“他们一早便知镖车是空的,却假装不知情,将空镖送还回来,以便找寻机会与我们接近。公子,属下有些担心,以唐门在巴州的势力,若出手抢夺镖物,咱们怕是难以应付。”

李犷的心思要远比长相细致得多。这个外粗内细的汉子,虽然年龄只有三十多岁,但行镖的经验已近二十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镖师。至于那些外粗内粗的汉子,在镖师这一行,活不过这么些年。

他的话虽然有些长他人志气、灭己人威风,但分析的却是实情。南宫武明白,凭自己这帮人的实力,对付黑峰寨那些草寇尚可,但对付唐门,着实不太乐观。

李犷见南宫武沉默不语,便道:“公子,属下有一计。那唐门二人此刻应已睡熟,不如我们趁夜偷闯进去,将这二人斩杀,以绝后患!”

南宫武望向他的眼睛,惊讶于这个镖师的心狠手黑。

“我们杀不了。”他终是摇了摇头,从旁拿过一件中衣,套在身上。他想起了白日里唐飞絮展露的那一手活毒之术,表面看似乎是在教训贼人,实际又何尝不是在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呢?那种神鬼不觉的技法,一旦冲突起来,众人怕是难有胜算。

李犷一阵默然。他承认,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有些偏激了,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比自己更为冷静。他白日里没有看到唐飞絮的身手,因为那时他正带着镖车去往客栈后院,但是,他见过了那个像剑一样的男人。那把“剑”裹在鞘中,通体透着杀气,但与一般的杀气不同,他在其中察觉不到丝毫的杀意。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那人的杀气,是从骨子里自发向外流露的,纵然杀意未起,却已将“杀”的气息合于心、蕴于体。能够达到此种地步,该是杀过多少人?

杀这种人,即便是偷袭,即便是暗杀,他也没有把握,十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要不然,属下再以稗草车押运镖物,即刻启程前往巴州分会,神不知鬼不觉,将唐门二人甩掉。公子以为如何?”

南宫武又摇了摇头,道:“此计太过冒险。觊觎我镖中物事的,并非唐门一股势力,眼下财源客栈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贼人的注目之下,你若赶着稗草车离开,与飞蛾赴火又有何异?”

李犷急道:“公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不成?”

南宫武沉思片刻,忽问道:“你觉得,唐门颇费周章地接近我们,却不急于镖物,这是为何?”

李犷想了想,道:“公子布下九舆疑阵,唐门并不确定公子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一定是押运真镖的队伍。所以,他们故意接近我们,目的是套出真镖的所在!”

“不错!”南宫武道,“作为豪族大派,唐门自然要顾忌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其行事作风绝非一般草寇可比。在确定真镖之前,他们不会盲目出手,以防到头来空忙一场,还白白得罪了锱铢门。以此看来,我们短时间内倒也无虞。何况,巴州一带多有悍匪,有唐门一路同行,对沿途匪众倒是个震慑,可为我们减去一些麻烦……”

“谁!”南宫武话未说完,忽觉门外有所异动。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低喝一声,同时挥掌扇灭了身旁的烛火,屋中霎时一片漆黑。

在南宫武“谁”字出口的同时,李犷已纵身跃至了门后。这是老江湖与一般武者的区别,在察觉到危机的一瞬,他们能够压制住人体本能中的“怯”,采取最积极有利的回击。那种“怯”,是人体与生俱来的,与“胆”无关,可能只占零点零几秒,却是先机,关乎生死。

他身在半空,已按绷簧抽刀出鞘;落地之瞬,已探单手扯开门板;人在门后,刀锋已破空而出,直劈屋外!

一道寒光,如夜空下的厉闪,带着屠戮万物之势,呼啸而落,随着“啊”的一声惊呼,悬停在了屋外人的头顶。

“是你?”李犷疑道。

“李镖师,您、您这是何故?”屋外人颤声道。

李犷收回刀刃,道:“袁掌柜夜半到此,所为何事?”他站在门内,将大半个门口堵得严实,声音阴冷。

屋外人道:“公子伤势在身,我亲手熬了丹参乌鸡汤,以作滋补。”

“是袁叔吗?”南宫武身处屋内,听出来人是袁崇宝,招呼道,“快快请进!”

李犷闪退一旁,将袁崇宝让进屋中,而后重新点燃烛火。

掌柜双手端着一只托盘,盘中一碗鲜汤,汤色乳白浓郁,缀着三四段乌黑的鸡肉、四五缕白翠的丹参、七八点红艳的枸杞,让人见了,便生食欲。

“袁叔费心了,我这点小伤,还劳您挂念。”南宫武说着,双手接过汤碗。

袁崇宝道:“公子玉叶金柯,肩上挑的,乃是咱锱铢门的大业,定要保重身子,如此,方能令属下安心,令诸位兄弟安心。”又道,“属下此番打扰,还有一事……”说着,朝李犷所在方位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南宫武明白他的意思,只道:“都是自家兄弟,袁叔但说无妨。”

袁崇宝这才接着道:“属下觉得,唐门二人绝非良善,此番前来,似乎对镖物有所图谋,公子答应与之一路同行,勿要多加小心。”

南宫武道:“多谢袁叔提醒,我与李犷正在商议此事。”

“哦?”袁崇宝道,“公子火眼金睛,早有察觉,倒是属下有些后知后觉了。却不知公子如何打算?”

南宫武道:“我正要去劳烦袁叔。我方人少势弱,急需巴州分会增援,袁叔这里,可有与巴州分会联络的信鸽?”

袁崇宝道:“恰有一只。”

“好!烦请袁叔即刻飞鸽传书,言我等途中遇阻,请巴州分会长祝心远立派增援,我等将沿山门、鬼谷、广安、苍溪、巴中一线行进,途中会合,不得有误!”

袁崇宝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忍住,只应了一声:“是!”而后迈步退出了屋子。

望着袁崇宝离去,南宫武忽然问李犷道:“你觉得,袁崇宝这个人怎么样?”

“武艺平平,却舍生忘死,从黑峰寨眼皮子底下接应我等,忠心可见一斑!”李犷答道。

“还有呢?”南宫武望着满碗的汤水,一边用汤匙轻轻搅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犷沉吟片刻,终于答道:“外表胆小惊惶,实则胸有城府,纵然刀刃及面,碗中汤汁不洒。堪用,不堪大用。”

南宫武没有再问。镖师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他一圈一圈地转着勺子,半晌,终于抬起头来。

镖师立即俯耳过去。

南宫武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见镖师直起身来,抱拳道:“属下尊令!”

李犷领命而去,屋中只余南宫武一人。他望着烛火,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金带处的貔貅兽头,一阵失神。锃光瓦亮的兽头,两颗红宝石镶嵌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第七节 八尸抬棺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将镖物重新放入了镖车中。

镖物锁在一个金光闪闪的箱子内,那箱子三尺见方,外表镶金嵌玉,看起来华美珍贵。主体以千年棘木的硬心打造,坚硬程度堪比钢铁。

在搬运镖物的过程中,南宫武悄悄打量一旁的唐飞絮和唐飞镰二人。这二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神色如常,并未显露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袁崇宝带着客栈的十来号打手护院,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押镖的队伍。对他而言,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昨夜,公子提到的“我方人少势弱”几个字,令他深受触动,辗转一夜,终于下定决心,一大早便召集手下人,花了一大笔银子,组成了一支业余护镖队。

南宫武颇为感动。

众人收拾应用之物,再度启程。临行前,袁崇宝注意到,南宫武身边原有的四名镖师此刻只剩下了三名,那镖师李犷却不见了踪影。

当此敏感时期,李犷无故失踪,是为哪般?他想出言提醒南宫武,但转而想到,李犷是南宫武的部下,南宫武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失踪的。既然南宫武不想声张,自己又何必说破,平白引人注意呢?

众人出了山门镇,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向西北行进。沿途多是荒山乱石,人烟稀少,且越往巴州深处,地势越高,行得也越发艰难。

正值六月酷暑,头顶烈日如火,脚下大地如锅,行走其上,煎得人浑身冒油。众人顶着炎炎烈日,一直行至晌午,才终于来至了鬼谷镇。

鬼谷镇坐落于群山之中,因西侧毗邻鬼谷而得名。

鬼谷横跨百里,纵深百丈,周遭山岩如刀削斧劈,其内古木森森,迷雾重重,常有毒虫猛兽出没,令人畜不敢妄入。此谷如巴州大地的一道伤疤,隔断交通,山道至此便蜿蜒向北绕行,平白多了数百里的路程。

此处地广人稀,相较山门镇更为偏僻,买卖店铺便也少了许多。众人在镇子外围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饭馆。那饭馆很小,外面搭着遮阳的棚子,棚内摆着几张石桌石凳,虽然粗糙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此时饭点方过,饭馆中食客寥寥。南宫武的眼睛快速扫过那些食客,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自财源客栈遭遇贼人后,他便对食客产生了疑忌,总会不自觉地细看两眼。

他又将目光投向周围。

饭馆的对面是一家肉铺,肉案上摆着几大块生猪肉,天气炎热,猪肉上趴了一群苍蝇,麻痒痒的,令人一见便觉胃口大失。肉铺的屠夫斜躺在案后的藤椅上,双脚搭着案板,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便努力挺起身子,从案后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和半截油腻肥胖的膀子。他眯着小眼,望了望众人,很快又矮了下去。这一起一躺,案板上的苍蝇便忽地飞起,围着他“嗡嗡”绕了几圈,才又重新飞落回去。

肉铺的旁边是一家成衣铺,店门闭着。背阴的墙根处萎着个枯瘦的老乞丐,他衣裤破旧,须发擀毡,身前摆着只掉碴儿的破碗,原本正闷头打盹,听到人声,便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朝众人这边望。直到众人围着石桌坐稳,点了饭菜,饮了几壶白水之后,他才颤巍巍地起身,杵着根长长的木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各位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小老儿……”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川音,一边朝众人作着罗圈揖,一边伸着破碗碎念道。

“去去去,镖物重地,闲杂人等勿近,走远点走远点……”未等老丐说完,镖师孙厚载已大步上前,龇牙瞪眼地挥手驱赶。非是镖师不近人情,着实是这个职业的特殊性,注定他们不能去做一个乐善好施的菩萨。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这个世道上,穷苦病老、拐骗坑蒙比比皆是,罪恶贪婪、杀机凶险亦可能装成任何模样,他们不得不防。

老丐身子骨单薄,镖师无意识地挥手一碰,便令他身子一歪,踉跄了半步。他头也没敢抬,唯唯诺诺地便要离开。

“等等!”南宫武心生怜悯,迈步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些散碎的银子,放到了老丐的碗中。他出手阔绰,老丐何曾见过这多银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凌乱一番后,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频频叩头,嘴上连声说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大爷菩萨心肠,保准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八个字,令南宫武听起来有些别扭。乞讨之人,多说些祝福的话儿,原本是很讨喜的事情,但这八个字,从老丐口中说出,却似带着些咒人遭难的意味。他忍不住细瞧老丐,但老丐一直跪地叩头,将头脸挡得严实。

于是,他弯腰伸双手相搀,然而,在搭住老丐手掌的刹那,却觉老丐的右手食指,在自己的掌心内快速地画了几下。

他蓦地一愣,愕然望向老丐。

老丐仿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起那张生满渍泥的脸,涕泪横流地朝他再次道了声谢,而后直起身子,拄着长杆颤颤巍巍地离去。

南宫武没有叫住他,也没有转头多看他一眼,就连脸上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愕然,也在回身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知道,此时的周围,一定是有一些眼睛在盯着的,所以老丐才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来向自己提醒,让自己提前做好防备。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同时,脑中思索着老丐刚才所画的那几笔。

那是一个字:尸。

没错,是尸体的“尸”。但眼前没有尸体,老丐写下这个字,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南宫兄好生慷慨!”唐飞絮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以商人之心,行侠善之事,在当今这世道上,确是难得一见!却不知南宫兄可曾想过,一个人生了双手,却闲散懒惰,只靠乞讨度日,这样的人,值得可怜么?”

南宫武望了他一眼,确定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察觉老丐方才的小动作,这才放心答道:“自然值得可怜。对方若是确有难处的真丐,受尽饥饿冻馁之苦,我救济他一些财物,便可为自己行善积福;若是偷奸耍滑的假丐,我的施舍,便当是他出卖尊严的酬劳,尊严无价,为了有价钱财出卖无价尊严,才是世上最可怜之人!”

唐飞絮道:“南宫兄见解独到,所言皆是至理,在下受教了。”

言谈间,店家将菜饭端上。镖师所点菜品以清淡洁净为主,以防吃坏了肚子,徒增路途烦扰。

南宫武道了一声“请”,众人拾箸开餐。然而吃了没几口,忽听镇上传来一阵唢呐锣鼓之声,和着阵阵悲凉的凄哭,渐行渐近。众人循着望去,见从镇子里,走出了一支送葬的队伍。

那队伍有数十号人,前方魂幡开道,跟着纸马香锞、丧乐锣鼓,中间八人抬一口红漆大棺,后方亲眷披麻戴孝,远远一望,雪花般白茫茫一片。队伍穿街过巷,朝着镇外走来,行经之处纸钱纷飞,灵幡招展,好不凄凉!

望着这支队伍越来越近,南宫武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隐隐感觉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他望向那口棺材,大红的漆面,宛如血染的一般。他心念一转,竟悚然而惊。

尸!

老丐留下的那个“尸”字,本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此刻见了棺材,即刻便意识到,棺中盛装的,不正是尸体吗?

老丐是要提醒自己,眼前这支丧葬队,有诈!

他念及此处,更注意到了棺材旁的八名抬棺人。那些人身着白孝衫,乍一看与常人无异,但细瞧,却觉他们举手投足间,不似常人那般灵活自然。那种姿态,绝非因肩上负重造成的,而是一种身体上的僵涩,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一层薄薄的锈。他们脸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泛着一层令人说不出的气息,让人见了,便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

他又聚目光细瞧。那些人裸露在外的手、脸、脖子上,都散布着一些紫灰色的斑点,这种斑点,他曾不止一次地见到过,是尸癍,死人身上生出的东西,这令他骤然明白,他们脸上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是死气,尸体的气息。

他一念及此,心中大骇:这八个抬棺人,是八具行走的死尸!

“护镖!”他沉声喝道。

对三名镖师而言,这“护镖”二字,实乃最为敏感的词汇,他们一瞬间便心领神会,条件反射般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抽刀在手。

袁崇宝与他的护院则慢了许多,他们不解其意,见镖师起身,才惊惶着摸刀抓棍,弄得碗筷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唐飞絮和唐飞镰二人,动作比镖师更快,他们没有摆什么架势,身子向后一飘,离开乱糟糟的人群,以便给自己身周留出充足的攻防空间。

在众人动作的同时,送葬的队伍也动了。那些人中,似乎有人耳力极佳,竟在这喧闹的锣鼓声中,分辨出了南宫武的那两个字。他没有留给众人更多的反应时间,即使尚未达到最佳的攻击距离,他仍然迅速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没有人知道这道命令是如何下达的,只看那抬棺的八人,齐齐动作,探手扣住棺材的棱角,共同发力,直将棺材朝众人抛了过来。

棺材旋转着飞向众人,带着呼呼的风声。能够发出如此大响动的,一定是一个沉重的家伙。

“起!”南宫武双手一托身前石桌。那石桌至少有二三百斤,他双膀较力,竟猛地将之举了起来。桌旁三名镖师会意,纷纷援手,齐齐发力,那石桌“呼”地一下,直朝着棺材推了出去。

石桌汇众人之力,与棺材重重撞在一处,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碎石崩散,木屑横飞,杯盘跌打,水菜四溅!

混乱间,一件红色事物从棺中掉落,摔在众人身前,细一看,却是一具女子的尸首。

那女子身穿一袭红衣,骨瘦如柴,面上涂着厚厚的妆粉,被水冲刷得一道一道,宛如活鬼一般。众人心惊,其中一些是被这女尸的装扮与面相惊到的,而另外一些,却是因为认识这具尸体。

正是此前黑沙江劫镖的飞天鬼沙天魅!

第八节 鬼镇行尸

南宫武心中狐疑,这飞天鬼于黑沙江上夺去了镖车,尸体怎会出现在鬼谷镇?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唐飞絮和唐飞镰,认为是这二人从中作梗,但很快发现这二人亦是一脸费解,显然并不知情。

飞天鬼的尸体是黑紫色的,这种黑紫由皮下显透而来,遍布周身。七窍中也有黑色的血液滴淌出来,与白色的妆粉混为一处,益发显得触目惊心。她方一落地,肚皮便迅速隆起,转眼将腹部的衣衫挣破。那肚皮薄薄的,圆鼓鼓的,几乎能看到内部的脏腑。

“闪!”南宫武和唐飞絮同时脱口而出。

众人纷纷朝两旁避让,只闻“砰”的一声,尸体肚皮应声爆裂。一股黑气升腾而起,迅速朝四外扩散。

两名护院躲闪不及,被黑气裹入其中,霎时身子一僵,周身皮肤竟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化为黑色。两人双双栽倒在地,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黑气中含有剧毒!众人大惊失色,急朝外围奔走。

那黑气扩散速度极快,转眼便将饭馆前的大片区域铺满。它们顺着门窗涌入店内,里面食客仓皇奔逃,然而一旦被黑气及身,便跌翻在地,七窍流血而亡,纵然捂住口鼻,亦无济于事。

“是尸毒!”唐飞絮惊呼道。

他生在唐门,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毒药毒物,但唯有一种毒,他却从未碰过,也从来不敢碰,那便是尸毒。

人死之后,尸体腐烂霉变,会散发出尸气,尸气含毒,以特殊方法提炼可得尸毒。这是一种带有人的灵性的毒物,与常规毒药作用机理完全不同。

天下毒药,虽包罗万千,但按对人体作用机理划分,大多可归为三类:吸入式、食入式和血液接触式。此三类,第一类经鼻腔,入人体呼吸系统发作;第二类经口腔,入人体消化系统发作;第三类,则是经血液,入人体血液循环系统发作。而尸毒,却有别于以上任何一类,它囊括了上述三种侵入方式,并开辟了另一种新的方式,那便是通过人的体表毛孔钻入,瞬间通达周身经络,令人毒发身亡。

尸毒的这一特性,大概源于它对人体极高的亲融性。它起源于人体,也最易重新融入人体,一旦遇到生人,便会迅速穿透衣物,寻找“归宿”。所以,长期接触尸体的人,即便防护得再周全,也难免阴虚,这便是因为尸毒入体,只是浓度太低,并不致命。

尸毒至阴至邪,极难防范,但鲜少有人修炼。一是因为对人体的亲融性使它变得极难控制,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它会无差别地对施毒者本身造成侵蚀,甚至连施毒者周围的亲人、近人亦不能幸免。鉴于这一点,唐门将此毒列为禁忌,严禁门人修炼。

众人经唐飞絮提醒,皆朝着远离黑气的地方撤散。却听那丧葬队中一声呼喝,队伍中人便齐齐冲了过来。他们将灵幡丧棒外包裹的冥纸扯下,露出里面暗藏的刀枪,潮水般朝饭馆拥来。南宫武下令一声,众人挥兵器迎上,双方战在一处。

丧葬队中的八名抬棺人,也随在人群中朝前冲,但他们行动稍慢,是以落在后头。不过,他们的目标,却并非南宫武等人,而是那停在棚内的镖车。

那镖车已被黑气裹在其中,因此周围并无人员守护。看抬棺人的架势,似乎对那黑气无所畏惧,打算直接闯入其中。

镖师孙厚载见状,提刀纵身上前,阻住冲在前方的一名抬棺人,抡起手中刀,斜肩铲背便是一刀。

那抬棺人面上死气沉沉,神色呆板如木雕,对那呼啸而来的刀锋视而不见,仍俯身前冲。

镖师的刀重重劈下,按他以往的经验,自己这蓄力一击,足以将对方的脖子连同右半扇肩背劈断。然而,当刀刃触及对方身体的刹那,他便知道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劈中的不是一具软弱的尸体,而是一截坚硬的木头,所以,他的刀刃只陷进去三寸,便卡在对方的脖颈下。

血液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黑色的污血,带着刺鼻的腥臭。活人是绝对不会有这种血的,这只能说明,对方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能攻击、会行走的尸体。

尸体的脸上仍是冷冰冰的,颈下这道对活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口,没能令它出现一丝痛苦的神色,甚至连身体的稍稍停顿都没有。它的身子借着前冲之力,扑到镖师近前,挥手朝镖师胸膛抓来。那只手有着长长的鹰钩般的指甲,手心处却是黑色,暗含剧毒。

镖师暗道不好,情急之下拼命拧转身子,朝一侧跃去,却还是慢了一些,身在半空,便已被利爪划过前胸。他跌翻在地,正欲爬起,却觉浑身提不起力气,低头望向胸前,见有三道黑红的伤口,那伤口不深,却朝外翻着,有丝丝黑气顺着伤口钻入,眨眼消失于体内。

他挣扎着欲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仰面躺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南宫武紧随而至,眼见此景,惊怒交迸。此刻正有另两具行尸冲至身前,他抡起左手钢锏,直朝其中一具行尸的脑袋砸去。那行尸同样不知闪躲,迎着钢锏,伸直手臂朝他的心窝掏来。

南宫武的钢锏更快,抢先一步砸在行尸脸侧。他力猛锏沉,那行尸受此重击,身子直朝一侧跌出,头肩朝下斜摔在地。那只伸出的手落了个空,锋利的指甲一带而过,在南宫武肋处鳞纹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刮痕。

行尸翻身坐起。它的右半张脸被钢锏砸得凹陷下去,五官挪位,一只眼球也被挤得掉落出来,黑色的污血顺着眼鼻向外流淌,看起来格外骇人。它却无知无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再度朝南宫武袭来。

南宫武心中大骇,这些行尸,委实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方才那一击,若是给常人击中,定然砸碎了脑袋,再难活命。而这行尸,不仅“活”着,动作也依然迅猛,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他未及细想,又见另一行尸正面扑来,急忙向下矮身,躲过行尸的利爪,而后右手钢锏向前一探,刺向行尸心窝。钢锏的尖端刺破行尸皮肉,却再难以深入。

他暴喝一声,将气力灌注双臂,继续朝前猛力推刺。那行尸站立不稳,被钢锏推着倒退几步,之后屈膝蹬地,止住身子,竟不顾刺入体内的钢锏,猛地向前一闯,硬生生朝着他撞了过来。

大力之下,钢锏穿破行尸心脏,透体而出,污血瞬时涌了出来,但同时,行尸的身躯也欺近南宫武身前,它扬起手,狠狠朝他的脸面抓下。

心脏,亦非弱点!南宫武暗道。此时,他右手钢锏尚不及抽出,只得横左手锏向外招架。钢锏与利爪碰在一处,伴着轻微的骨裂声,利爪的两根指头以可怖的角度向后弯折,但其余三根指头,却忽地握紧,将锏身死死攥住,朝外便夺。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脚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斜倾,又见另一只利爪迎面而来,直插脖颈。

他暗叫不好,然而再想躲已然来不及。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与此同时,那只几乎碰到脖子的利爪骤然僵在了原处。随后,白光攀着利爪后的手臂逆而向上,闪电般两个折转,行尸整条手臂便如被抽掉了骨头的蛇,瞬间耷拉下去。

白光废掉行尸手臂,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快得令人窒息。南宫武死里逃生,一脚蹬开身前行尸,定睛一望,这才看清,那道白光竟是一柄明晃晃的尖刀。那尖刀连刃带柄,不过一尺来长,刀刃纤薄锋利,阴恻恻寒气逼人。此刻,这把刀正被一个矮胖油腻的汉子攥在手里。那汉子肥头大耳,袒胸露乳,皮肤黑黢黢油光锃亮,就像一头烤熟了的乳猪。

是饭馆对面肉铺中,卖肉的屠夫。

这不是一位普通的屠夫,南宫武暗想,从他刚才施展的刀法来看,这是一位江湖高手。

屠夫喘着粗气,朝南宫武“吚吚呜呜”了两声,竟是一个哑巴。南宫武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也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因为此刻,那行尸已放弃南宫武,转而扑至了他的身前。行尸一条手臂被废,抡起另一条手臂,朝他横扫而来。

屠夫向下一猫腰,如一颗光溜溜的球,从行尸的手臂下方滚过,同时便见白光一闪,行尸的这条手臂也瞬间失了支撑,耷拉着朝身侧垂下。

这次,南宫武看得清楚,屠夫在猫腰经过行尸手臂下方的时候,举起手中剔骨尖刀,将刀锋从行尸手臂侧方一掠而过,就在这瞬息之间,他手腕急转,接连出了三刀。

一刀挑在腕,一刀划在肘,一刀割在肩。刀口深入寸许,将行尸手臂前中后三个关节处的经筋,尽数斩断。失去筋脉的联动,这条手臂便再难动弹了。

原来如此!南宫武终于明白,行尸的关节才是它们最为薄弱的地方,只有斩断它们关节处的筋脉,才能让它们失去行动的能力。

行尸失了双臂,便如猛虎失了利爪,威势大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丧失攻击性。它还有嘴,还有牙齿。于是,它的手臂刚一下落,身子便向前一探,张开黑乎乎的大嘴,照着屠夫的脑袋咬了下来。

那实在是一张可怖的嘴,嘴角几乎咧至耳际,上下唇扯裂开来,渗出丝丝污血。两排黑色的尖牙,生在干枯黑憋的牙床上,犹如倒竖的尖锥,令人胆寒。

屠夫猫着的腰尚未直起,便见巨口当头咬下,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慌忙双足蹬地,身子向前一滚,一个前滚翻绕到了行尸背后。这一次,他是真的在滚,而不是上次那样仅仅看起来像滚,所以,他的头顶脑后背膀都沾满了土。不过,他的招式虽然狼狈,却很实用,电光石火间躲过了行尸的恶口。行尸的两排尖牙撞在一处,“当”的一声,宛如金石交鸣。

屠夫的狼狈样子令南宫武明白,此人精熟的只是刀法,下盘功夫却是一般。

屠夫滚到行尸背后,不等停稳,便扭转身形,手中剔骨刀上下翻飞,眨眼间,行尸踝、膝、胯三处经筋尽数被断,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身蠕动,大嘴一张一合,却再也挪动不开。

南宫武对屠夫道了一声“多谢”,晃双锏再度加入战团。形势危急,他也只来得及道一声“多谢”。屠夫微一点头,挺手中剔骨刀护在南宫武身侧。

虽然知道了对抗行尸的方法,但对于南宫武而言,施展起来也着实有些困难。他的兵器是锏,沉重无刃,虽能以蛮力砸断行尸手脚关节,却无法切断经筋,其结果也仅仅是令行尸的攻击招式笨拙一些罢了。

即便手中攥着刀,情况也不会有太好改观吧!南宫武心道。这些行尸身坚体猛、无痛无觉,就像一部部不知防守、只知进攻的杀人机械,它们行动灵活,怕是只有屠夫那样快的刀法,才能在瞬息之间令行尸伸出的手臂失去攻击能力。

不,不只有屠夫!南宫武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发现,有另一个银色的身影,身上带起了数道白光,正让一个活蹦乱跳的行尸如煮熟的面条般瘫软下去。

那人的刀法,比屠夫更快!

南宫武心中讶然,直到那道银影收招停顿的时候,他才确定,那个人是唐飞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