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关于剑,有两首非常有名的诗,一首是贾岛的《剑客》。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这首诗适合少年时候读,少年人读完了热血沸腾,青春活力,朝气蓬勃。
另一首是祝枝山的《宝剑篇》。
我有三尺匣,白石隐青锋。
一藏三十年,不敢轻开封。
无人解舞术,秋山锁神龙。
时时自提看,碧水苍芙蓉。
家鸡未须割,屠蛟或当逢。
想望张壮武,揄扬郭代公。
高歌抚匣卧,欲哭干将翁。
幸得留光彩,长飞星汉中。
这篇适合在年轻人初入社会时读,怀揣着梦想的青年们以一腔热血在成人世界中杀得伤痕累累的时候,读这个能够让他们明白现实残酷但内心火热不能熄灭。
作为中国人,我觉得四大名着大家应该都读过,而其中最有武侠气质的,当然是《水浒传》。
人们说:“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但我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看《水浒传》,因为只有《水浒传》,能让年轻人看到那个最富有侠义精神的场景——拔刀相助。
什么?你问我《西游记》?
猴哥当然厉害了,我也喜欢他,但是你指望猴哥拔刀相助?你当他身边那个看到他打死两个山贼都要念紧箍咒的胖和尚是摆设吗?他哪敢随便拔刀相助。
所以还是《水浒传》。
在金圣叹评的《水浒传》当中,他把武松排在第一位,认为他是“天人”,我却始终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第一次读《水浒传》的时候,就不喜欢武松。
我觉得武松下流。
作为一个中二患者,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就是男人欺负女人。但是纵观全书,武松一生的功业,除了打虎,都和杀女人、欺辱女人有关。那景阳冈上的老虎,说不定都是一只母老虎。
这其中被武松欺负得最惨的一个,不是潘金莲,不是蒋门神的老婆,而是后来也上了山的那位孙二娘。
武松杀嫂,迭配孟州牢城。中途经过有名的十字坡,进了有名的人肉包子店,碰到了有名的母夜叉孙二娘。那孙二娘雷人得很,上身穿着绿纱衫,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还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头上明晃晃地插着一头钗鐶,鬓边又插着些野花。
这个打扮放到今天也是妥妥的非主流,但就如同网上流行的那句话一样——我穿得再少,也不该成为你侵犯我的理由。怀揣着对人性的不完全了解,孙二娘就招待了武松一行。
见武松等人来,便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然后在听到这个话之后,刚刚撕开并割破嫂子胸脯的武松,面对着孙二娘敞开的大胸,耍起了流氓。
孙二娘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却取一个拍开,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那妇人嘻嘻笑道:“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对一个陌生的妇人,能说出这种话来的,梁山没有第二人。
接着往下看。
见妇人不搭理,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
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这个用今天的话说就叫聊骚了。而且聊骚的技巧,比起梁山第一淫棍王英,有过之而无不及。以武松的相貌,说出这种话来,如果是个脸皮薄的,恐怕就要“嘤嘤”地掩面而去,临了回首一望,眼波流转间如秋水一泓了。
只是,孙二娘哪里是普通的女人呢?
她眼中的男人,是牛肉——胖壮的,是黄牛肉;癯瘦的,是水牛肉……她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武松悄悄把酒泼在僻暗处,虚把舌头来咂,装成喝了的样子,然后两个公人被麻翻了,武松随即也仰翻在地。两个大汉把公人抬去了后面的剥人间,然后又来抬他。
他挺着,抬不动。
他要孙二娘来搬他。
孙二娘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起来。
武松呢,就势抱住孙二娘,把两只手一拘,当胸前搂住,却把两条腿往孙二娘下半截只一夹,压在孙二娘身上。
孙二娘杀猪似地叫起来。
真好孙二娘!
真好武二郎!
真让我没眼看!
如果不是张清及时回来了,“菜园子”恐怕就要长到头上了,所以我说武松下流。
或许诸位看官会觉得这样概括武松,有些让武松的业绩失色——没办法啊,他在《水浒传》里,就是一个专门让人花容失色的啊。
我更喜欢鲁智深,鲁智深几乎满足我对于一个侠客的所有幻想。
他武艺高强,是梁山步战第一人,那个只会用斧子到处乱砍的黑铁牛在他面前根本不是个个儿;他交友广阔,且交朋友的质量很高,武松、杨志、林冲、史进……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深具智慧,面对小霸王抢亲时把自己假扮成女人,和《西游记》里面猴哥面对八戒时的策略不谋而合;他不拘小节,在打死人之后,知道自己惹了大祸,跑路之前居然还去衙门里先请了个假,等衙门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出很远了;他还有修养,樊瑞动不动飞沙走石,公孙胜动不动就请黄巾力士,但整本《水浒传》,只有鲁智深一个人最终觉悟了自己,达到了大圆满的境界。
最重要的一点,他从不欺负人。
梁山是个土匪窝子,一百零八将里面,真正称得上好汉的屈指可数,梁山上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对很多人来说根本不配。不提那些本就是土匪流氓混混出身的小瘪三,那排名靠前的名人当中,也有恃强凌弱之辈。
谁呢?还是武松。
武松杀人后,逃到张青家,打扮成头陀,继续逃命,逃到白虎山一家酒店里,要酒要肉。几碗酒下肚,又被朔风一吹,酒劲涌上,然后就开始犯浑了。
先前武松几次三番要店家卖肉给他吃,店家都告诉他店里没肉了。正在这时,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进入店里。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
武松一看,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
店主人连忙来解释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松心中要吃,哪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跳起身来,叉开五指,往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武松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
说完之后,叉开五指,对着大汉劈面一掌,也给打倒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将这大汉的几个随从一并打倒,走到桌前,将那酒肉尽皆吃了,好不快活。
这一出由武松主导的闹剧里面,最让人惊愕的不是武松一言不合就动手,打完人还抢别人东西吃,而是出自武松之口的那八个字——我自打他,干你甚事?
如果照这样的理论,镇关西欺负金翠莲,小霸王强娶刘小姐,高太尉陷害林教头,他们都可以对着“管闲事”的鲁智深大喝一声:“我自害他,干你甚事?”
殷天锡打死柴皇城,再打柴进,假宋江抢走刘太公女儿,他们也可以对着李逵大喝一声:干你甚事?
这是比调戏孙二娘时说的下流话更下流的下流话。
他应当庆幸,彼时鲁智深不在场。如果这一场面被路过的鲁智深看到了,你说他是会赞一声“好汉子,好生了得”然后与武松把酒言欢,还是怒骂一声“泼杀才,这般张狂”打了上来?我觉得绝对会是后者。
鲁智深即使吃酒吃醉了,都晓得要将银子给店家,哪怕身上一时没带钱,都会几次三番地叮嘱店家,别忘了去家中讨钱。这样的鲁智深,如果看到了武松这一幕,在梁山排座次时,恐怕也会说出《三国演义》中关羽对说黄忠的那一句名言来:“武松何等人,敢与洒家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这等腌臜泼才为伍!”
当然了,鲁智深也杀人。他三拳打死镇关西,单臂擒方腊,武功高强的背后都隐藏着他的暴力。但他杀人全都事出有因,他是《水浒传》中除了李逵之外,唯一一个真正做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件事情的人。
并且鲁智深次次救的,都是女人,或是和女人有关的人,从金翠莲到刘小姐到林冲老婆,无一例外。而且在救完之后,从不图报答,更不用说想让对方以身相许了,这种境界,比我高到不知哪儿去了……
鲁智深是不会害怕“无人解舞术,秋山锁神龙”的,他犯过错误,但是知错能改,他受过挫折,但决不会因挫折而惧怕前进。一根禅杖,一口戒刀,满身花绣,这个剃了一个大光头、满口“洒家”的酒肉和尚,一直在那个混乱的世道里走着他自己的路。
最终,天下平定。那一夜,钱塘潮信,以为是战鼓响的鲁智深拎着他的禅杖抢出来,身边的和尚告诉他,这不是战鼓,只是江上潮来。那一瞬间,想必鲁智深心中是想了很多的吧。
人们都说那一瞬间鲁智深悟了,但他悟了什么呢?
人生的无奈和世道的昏暗?
自身的渺小和名利的虚无?
当面对钱塘江的潮水涨起时,那些曾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不过是一场梦幻。落草为寇也好,报效朝廷也罢,最后也不过落个死死伤伤,结局都是一样的悲惨。曾经不信天不信邪,路见不平,拳打镇关西义救金家父女。曾经义字当头不畏朝权,救下林冲想要匡扶正义。曾经想和众兄弟一般齐心协力替天行道,还这污浊世间一个清白太平。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那年复一年的潮水面前,人类力量是多么渺小。就像怒涛巨浪中的一粒细沙,只能随波逐流无可奈何。权力、感情、金钱、仇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在江水落下的片刻一切都将归于宁静。
尘世苦海,无边罪孽。只有离开,才能彻底超脱吧。
既然师父说“听潮而圆,见信而寂”,那么洒家愿接受命运的安排。
平生不求善果,
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
这里扯断玉锁。
钱塘江上潮信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洒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