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霸主
1
千里之外,江陵。
曾经是天下最富庶的所在,只因身处兵家必争之地,经历几十年的战乱,已是白骨遍地,只偶尔有不知名的饿鸟呀呀飞过,寻找着尚未腐烂的人肉。
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营盘,无数兵士熟练而麻木地做着大战前最后的准备,如同千万忙碌的蚂蚁。大战一起,人命不如蚁,天下兴亡,在此一战。
从百年前群雄并起直到现在,天下已经流了太久的血,必须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这是英雄的时代最后的大战,战神与霸主的决战,决定将来的天下,是王道还是霸道。
巨大的沙盘上,红黑小旗犬牙交错,代表敌方的黑色压倒性地将我方的红色困在当中,那星星点点的红色,更像是壮志未酬后洒下的鲜血。
三万对二十万,众寡悬殊,更失了地利天时。但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身经百战的将领,都未曾有过一点恐惧,只有热血沸腾的战意,和必胜的信心。
因为我们的统帅,是战神!永远不败的战神!
战神却并未回应麾下将士们热切的目光,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胜败的关键也不在这里。
我那隐姓埋名三十年的老友,我们平定天下的梦想,就在这一战。言儿,你那边的进展究竟如何?
一名黑衣战士急匆匆冲入营帐。
众将士都认得这身打扮,乃是战神麾下专司隐秘情报的“大易”中人的装扮。据说这一组人各个都是精通秘术的绝顶高手,潜伏在各方势力之中,专司打探情报。
黑衣战士低语几句。
战神猛地站起:“什么!”
营帐中都是跟随战神多年的将领,但从未见过统帅如此失态的一面。
副将忍不住躬身施礼:“发生了什么事?”
战神已经恢复了冷静,挥挥手让黑衣人退下,才道:“根据准确情报,趁着我军防线空虚,霸主其实早就亲率精锐南下了!”
副将先是懵懂,旋即大惊。他是知道龙灵之密的少数人:“难道霸主竟然已经知道……”
战神点头:“我们低估了他,这个秘密还以为瞒得很好,谁知他早有准备。能果断弃下大军,孤身涉嫌,霸主果非常人。”
副将按剑施了个军礼:“少将军有危险。大帅,我请命率军往援。”
战神思索了片刻,无奈地摇头:“敌众我寡,若贸然分兵去援,必被对方衔尾追击,更何况你现在就算赶去也来不及了,我们不能盲动。众位,三日后决战的原计划不变,各自准备。”
众将领施礼领命。副将仍不死心,施礼道:“若……少将军那边有变,我们这边也会受到影响,我建议还是由我……”
战神摇手:“言儿的职责重大,我自然明白,不过既然将这个任务交给她,我们自然要相信她不会延误军机。”
看了一眼众将,战神了解,众人对于此事仍未放心,权衡了一下,为安定军心,笑着开口:“更何况,为了确保一万,八台山上除唐门外,我还另请了人接应。有此人在,就算霸主亲去,也未能轻言取胜。”
“恕属下多嘴,不知是何人?”
“徐庶!”
众将领相视,旋即躬身:“既然徐庶先生在,我等过虑了。”
战神点头,低头看向沙盘:“三日之后,雏龙现世,便是天下一统之时。我等浴血多年,即将达成平生所愿。愿此一战后,中州永无战火。”
众将齐齐拔剑:“愿此一战后,中州永无战火。”
2
关若言的一耳光毫未留手,把唐天赐打得一个趔趄。唐天赐似乎整个人懵了,一时忘了质问也忘了反击,反而愣愣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少女。
一旦想明白了自己其实是处在唐天赐的心魔中,关若言的种种疑惑自然就都就解开了。这一次的颠倒乾坤大阵似乎做了改进,看来若不能让这个唐天赐振作起来战胜骷髅,自己一个人怎么闯,也是困死在这里的命运。
要知道战胜自己的心魔已属不易,进入他人的内心,帮人战胜心魔,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偏偏关若言是个例外。
为将者,需明晓天地,审时度势。天时地利人和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和。如何破除战士们的心障,让战士们于怯中生出勇,将畏怖极处转为战意,乃是每一个为将者日日苦思琢磨的命题。而关若言是战神之女,中州最强的五员战将之一。
于唐天赐而言,自己那畏缩的情绪,或许是困扰一生痛苦的根源,但是对关若言而言,不过是千百万怯战士兵中的一员而已。治疗一个怯懦的士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拎上战场。
唐天赐这种性格的形成,必然有他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常年被父亲忽视,或许是因为缺乏血统异能导致的自卑。但对于关若言而言,原因并不重要,解决问题才重要。
——更重要的是,关若言曾经见过这个少年人的另一面,那个可以在危急关头拼死一搏,可以沉静地为自己安上机械手臂的样子。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怯懦不过是这个年轻人自我构筑的假象,他胸中天生的义勇,终究会打破这个壳脱颖而出。
无数的骷髅在不远处集结,这一次的数量远超过方才两次的总和。
关若言不知道若是自己跟这群白骨对战失败,或是白骨吞噬了这个唐天赐后会怎样,她也决不想尝试。
深深吸了一口气,关若言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关若言蹲下来,看着唐天赐,一个字一个字地沉声道:“它们马上就上来了,我能再给你争取一炷香的时间。我之所以在这里坚持,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到。错了还可以改,但犹豫不做,你就会害死我!”
唐天赐看着关若言,一副懵懂的样子,但手上依旧还在颤抖。
绿焰冲天,无数的绿焰骷髅从四个方向同时扑来。关若言长吸一口气,左手平举长刀,右手啪地弹出一截三尺长的利刃,迎上。她这次再没有保存体力,剑气纵横,凡是靠近二人三尺内的骷髅瞬间粉碎。但这一次的骷髅数量实在太多,杀之不尽,无数骷髅前赴后继地从外围向内跳,被挡在关若言的剑气之外,但也不退,不一刻,竟然组成了一个覆盖了方圆数十丈范围的白骨屏障。
唐天赐仍在犹豫着,突然感觉脸上一润,只觉得热热的液体滴在脸上,伸手摸去,竟是鲜血。
漫天白骨绿焰,这一滴红色分外显眼。
又是一滴鲜血滴下。空中只见剑气纵横,却不见那少女的踪迹,但鲜血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显然关若言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绝地。
“我之所以在这里坚持,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到!”
唐天赐忽然想到,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别人对自己能力的信任——是用生命处于险地来让他感觉到的。
唐天赐闭目,手中的齿轮终于安到了机械上,整个大地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3
狼王的身影慢慢地从地平线一点点浮现,唐天赐这才看清,它的嘴里叼着一只山羊,也不知在这茫茫沙漠为什么会有这么肥硕的羊。
狼王把羊扔在二人面前的地上,看也不看二人,转头径自走了。
唐天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好了木柴堆,拔出两把匕首,双手飞舞,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羊已经被完整剥皮,架上了柴堆。紧接着两把匕首在柴堆上相击,双手震颤,一瞬间不知道两把匕首交击了几千几万次,火星迸溅,砰的一声,一股火苗从柴堆上燃起。
唐天生一只手按在柴堆上,火登时冲天而起,不一刻,烤肉的香味已经飘入了唐天赐的鼻子。唐天生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小心地将里面的调料撒在羊肉上。
唐天赐已经看呆了。狼王跑来送肉这件事,也比不上唐天生这一连串熟练无比、堪称大厨的动作让他更惊讶。这九岁的孩子操弄这烤羊时,一脸投入,竟似比方才与狼王的生死之战时更专注。
唐天赐本来有一肚子话要问,但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他才想起,今天这一天实在是过得太长了,自己竟然至今仍粒米滴水未进。
有唐天生内力催发,羊肉熟得很快。唐天生匕首一划,整只羊被分成了两半,唐天生拎起一半,猛地朝远方扔去。
“那一半是给狼王的,他吃饱了,就会再来找我决战。这一半给你吃,吃完快走吧。”
唐天生两把匕首仿佛只是虚空一比画,半只烤羊登时四分五裂,成了几大块香喷喷的烤肉。直到半只烤羊全部下肚,连骨头都给嚼着吃了,唐天赐才勉强让脑子继续运转,思考眼前的问题。
比关若言迟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也想明白了,他所在的阵势引发的并不是他的心魔,十有八九是在唐天生的心魔中。但唐天生的心魔为什么会是一匹狼,他却毫无头绪,更别提如何解决这个心魔了。
远处的风沙又逐次刮起,狼王似乎也吃饱了,正在准备卷土重来。
唐天赐努力回忆着方才双方的战斗,试图寻找一些线索,他总觉得似乎刚才有些什么事情不对劲,想了半天,方才猛醒,转头看向唐天生:“你刚才与那狼战斗时,为什么不用大黑天?”
唐天生愣了一下:“大黑天是什么?”
这话问得唐天赐一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唐天生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它来了!我有预感,这一次将是我们最后一次战斗。”
这一次的风沙比刚才更猛烈,直到狼王已到近前,唐天赐才看清狼王的样子。唐天赐吃了一惊,狼王的浑身萦绕着一层有如液体般流动的黑雾。这是雾隐?
雾隐乃是将真气外化的绝技,若能更进一步,就是唐天生的大黑天了。这是唐门绝技,需要极强的天赋方能修习,唐门传承千年,练成的也是寥寥无几,今日竟然在一匹狼身上所见,让唐天赐大吃一惊。
唐天生双手执刀,猛地跃起。狼王长嚎一声,跃起迎上,一人一狼又战在一起。
唐天赐忽然醒悟了什么,猛地朝狼王来的方向冲去。
4
唐天生踏上了海岸,岸边桃花夹敷,草木芳菲,鸟兽悠然,说不出的恬淡舒适。
他十分疑惑,任他如何催动五感探索,始终无法在这个奇怪的阵法中找到一点杀机。颠倒乾坤大阵的杀伤力在于心志,一定会在你松懈的一刻乘虚而入。
唐天生越发谨慎前行。
5
黄沙遮蔽了整个世界。
唐天赐只觉得个人之力在这种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如蚁。似乎这肆虐的狂风下一刻就可以将自己扯成碎片。
带来这狂风的狼王,和与狼王对抗的唐天生……他们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大?或许自己还是下意识低估了这个弟弟的力量。虽然艰难,但唐天赐还是一步步逆风跋涉。
如果正常在茫茫风沙中,最大的问题倒不是风沙,而是无法确定方向,很容易在原地绕圈。狼王带来了狂风,却也成了天然的路标,唐天赐只要时刻保持自己逆风而行,就足够不让自己迷失了。
直到看到地上扔着的小只烤羊,他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决战仍在继续。
即使以唐天生恐怖的自愈能力,也来不及迅速愈合身上接连出现的伤痕,而狼王的身上,同样是一道道伤痕在不断累积。
这是一场毅力的较量,势均力敌的人和狼,在等着对方倒下,或者一起倒下。
唐天赐却陷入踌躇中,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是否该插手这场对决。如果自己插手了,情况反而朝更坏的方向发展呢?
鲜血洒落。
即使是狂风,似乎也卷不动这半空洒落的鲜血,在黄沙中,晶莹的鲜血显得更显眼。唐天赐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不管是谁的血,效果应该差不多。
唐天赐突然觉得心头一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半空中,唐天生的身影忽隐忽现,唐天赐仰天怒吼:“那狼王就是你!不要恐惧,用大黑天!”
世界突然一暗。
6
飞龙峡,唐家堡。
唐门子弟各个人心惶惶,却又群龙无首。几乎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巨大的广场上,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却没有谁能站出来拿个主意。
这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从昨日唐天赐带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姑娘回到唐家堡,紧接着唐百年遇刺,玄冥教的人突然出现,到莫明其妙的血战,十长老全部战死,唐天赢宣布接管唐门,提出质疑的也都迅速死于娲皇之手。本来唐家堡已经被唐天赢收服,但唐天赢却又突然不见了。
一日之间,唐百年遇刺生死不详,唐天赢三兄弟全部失踪,十位长老和一大批弟子战死,只剩下总管唐宋管理这个混乱的局势。
唐宋跟随唐百年多年,本有足够的威望管住众人,但是在这个非常时刻,唐宋只下令不许人走出唐家堡,其余的一句话不说,一个命令没有,不肯回答任何弟子的疑问,不管是唐百年的生死还是唐家兄弟的去向,一概不回答。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然后,众人就看到了仿佛突然出现在唐家堡门前的唐天赐、唐天生还有关若言三人。
骤然见到彼此,三人也同时露出了惊讶的面容,而最惊讶的,居然是唐天生。
关若言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唐天赐:“你给我安装义肢时,一共接续了多少条经络?”
唐天赐其实脑子里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眼前这两个人,究竟是真人,还是大阵幻化出的另一层幻境?听到关若言问话,忙正色回答:“三十二条。”
关若言满意地点点头。其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数字,当时疼得几乎超过了人体的极限,怎么可能记得住数字,唯其如此,她才刻意问这个问题。如果还是在幻阵的话,这个幻化出来的人也应该不知道这个数字,最起码不会回答得这么果断而坦然。
唐天赐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转头看向唐天生,也试图问个问题判断一下他的真假,但是张嘴想了半天,却黯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一个像刚才关若言所提的一样,能够一矢中的的问题,只好讪讪合上了嘴。
“所以说,阵已经破了?”
三人对视一眼。
“那还等什么?唐家堡,我们回来了。”
7
理论上,到目前为止,唐天赐还是“刺杀唐百年”的疑犯。但唐门子弟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没有一个人上前去阻拦或者试图擒拿归案。除了因为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大概是因为唐天生就走在他的身边。
绝大多数唐门子弟畏惧唐天生更甚于唐百年。对于唐百年,他们是高山仰止,是崇拜和敬仰,而对唐天生,众人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世界的恐惧。唐家堡内关于唐天生的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足够编成一本书。
三人并肩坦然走过,广场上的弟子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通路。
“等等!”唐天生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左边:“我突然想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等我片刻。”
话音未落,唐天生的身形已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上。
关若言看向唐天赐,唐天赐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家伙搞什么鬼。好在时间并不长,下一刻,唐天生已然回到了二人身边,手上多了个布袋。
唐天生从布袋里摸出一枚冰糖,扔到了嘴里:“太好了,虽然天下大乱,还好没人来动我的糖。”
唐天赐和关若言面面相觑,都在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就算强到天下无双,终究也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唐百年仍旧好好地躺在密室中,虽然面色青紫,但看起来一时还没有性命之虞。
唐天生松了一口气。
唐天赐蹲下,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的父亲。那张面容显得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日日可见般熟悉。他一时有些哽咽,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父亲。
唐天赐想要将父亲抱起来,唐天生阻止了他:“父亲在这里一天一夜也无人发现,说明这里很安全,不如还让他呆在这里。”
唐天赐看了看阴暗潮湿的密室,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关若言。关若言也点了点头。
唐天生拍拍手:“现在,我们该去找唐宋谈一谈了。”
8
唐宋正站在议事大厅内,独自一人看着墙上那幅唐百年一剑归来的壁画。
弟子们早已禀报了唐天赐三人归来的消息,唐宋只点了点头。弟子们等着唐宋的命令,干巴巴地站了好久,才发现唐宋根本没有下命令应对的意思,只好转身离开。
唐天赐三人走进房间,唐宋仍未曾转过头来。
“宋叔……”唐天赐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旋即又发现这个称呼在现在这个情景下并不适合。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气势汹汹的质问,此刻却突然发现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口。
发现唐天赐没有习武天赋后,唐百年就基本不再理这个孩子。唐天赐自小到大的大部分事务,多数是由这个唐家堡总管安排照顾的。和自己的父亲比起来,唐天赐和唐宋相处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虽然此刻明知唐宋有着巨大的嫌疑,但要质问,面对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唐天赐仍是先自怯了。
唐天赐不说话,关若言作为一个外人,自也没办法抢着质问。唐天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自己陷入了深思,也不说话,一时间房间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反而是唐宋:“三十三年前,门主一剑破阵,但终究在阵中被困了三日,想不到三十三年后,你们居然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青出于蓝,唐门幸哉。我有个问题,不知你们可否告诉我。”
唐天赐不由自主点头:“你说。”
“颠倒乾坤大阵乃是玄冥教绝密,千变万化,据说除了他们的冥王外,就连段伤这等地位也不知道阵势的生门所在。你们竟能一次踏破生门,是否有高人指导?”
唐天赐只觉得自己很难在唐宋面前敷衍,而且此刻隐瞒徐庶的存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不错,有人帮我们堪破了阵法。”
“那是谁?你前日所用的奇门遁甲,也是他所教?”
唐天赐犹豫了一下,朗声道“徐庶先生。”
徐庶这个名字昔日名动天下,并不用再多加解释。
唐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声自语:“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想不到他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唐天赐不懂他在说什么,正要发问,唐宋又开口:“若我猜得不错,徐庶先生应该跟你们约好在唐家堡会和。到时,可否引我一见?”
关若言敏锐地觉察出些许异样,尚未来得及开口,唐天赐已点了点头。
唐宋似乎解开了什么天大的疑惑,连语声都轻松起来:“你们想必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不如我们坐下详谈。”
“玄冥教的人呢?”
众人坐定,关若言终于决定不再顾忌身为外人的礼貌,否则让唐天赐这样不着边际地聊下去,到天黑也进不了正题。
“玄冥教第一批来的人并不多。根据段伤所言,他低估了关小姐,所带的黑甲护法在追杀关小姐一行的过程中损失殆尽,只有他一人来此。布置好阵法后,他说去找你们,之后并未回来。”
关若言暗自点头,这和她的推测差不多。玄冥教这次显然是布置失误,低估了自己还有唐门的力量,段伤在独秀峰战败后,必是去调集援军了。
“那唐天赢呢?”
唐家堡内已无多少玄冥教的力量,这是可以预计的,但唐天赢也不见踪影,这一点实在出乎众人的预料,本来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竟然找不到对手,关若言反而更加忐忑。
“他早就离开了,至于去哪,并没有告诉我,只是让我代管唐家堡。”
“所以,你是投靠了唐天赢?”
面对关若言咄咄逼人的质问,唐宋并不以为忤,微笑道:“我是唐门总管,我的职责是管理唐门内务,不让唐门内部生乱。我不用投靠谁,我效忠的是唐门。”
“你若效忠唐门,怎会容许自己听从谋刺门主、勾结外敌的逆子的命令?”
“唐门门主之位,有能者居之,这是唐门千年来的规矩,也是唐门昌盛千年的秘密。门主被刺,唐天赢握有娲皇,不仅足够继承门主之位,更有可能让唐门再次大兴,唐门中人自然服膺。更何况……”唐宋似笑非笑地看向唐天赐等人,“究竟是谁刺杀了门主,顶多算是各执一词,确切的说,你们的嫌疑更大一点。而勾结外人,玄冥教是外人,徐庶先生和战神,也是外人,大家都需要援手,无非是为争胜负不择手段,谁优谁劣,谁说得清。”
关若言一时语塞。她纵然在战场上纵横无敌,但论巧言善辩,又怎能胜过这样一个通透世事的老狐狸。
一直沉默不语的唐天生突然抬头,盯着唐宋的眼睛:“其实真正刺杀我父亲的,是你!”
9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以父亲的武功和谨慎,整个唐家堡里,能够刺杀的了他的,怕只有你了。”
突然被指控,唐宋仍是一点都不慌张,反而微笑加了一句:“还有您,三少爷。您现在的武功,怕已超过门主,若刺杀门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唐天生一愣,旋即不得不点头:“不错,若是我,可能也能刺杀父亲。但是这里就有个问题,父亲被刺时,不管是你还是我,好像都不在现场。我是不在其中,而你是在刺杀发生前已经离开了房间。”
“但是刚刚我终于想通了。我们之所以认为刺杀发生时你不在房间,是因为他们曾在你退出房间后,还听到父亲说话。但如果那时候父亲已经被刺了呢?如果当时说话的,不是父亲,而是大哥模仿的呢?”
唐天赐忍不住开口反驳:“就算有人模仿父亲的声音能骗得了我,但声音的确是从父亲的方向传来的,而大哥当时在我们身后。”
“腹语!”
“腹语?”关若言第一个反应过来,“不错,徐庶先生说过,控制娲皇是需要腹语之术,而腹语的确可以控制声音的方向。”
“所以,整个事件最大的可能,是唐宋和大哥早已勾结,唐宋先趁父亲不备,刺伤了父亲,而大哥则把你们带入房间,将你们诬陷为凶手并铲除,从而彻底消除隐患。”
唐天赐和关若言觉得自己被唐天生说服了,这的确是最可能的情形。
唐宋面色完全不变。
唐天生毕竟年纪太小,唐天赐又缺乏江湖经验,三人中唯有关若言对于人心最为敏感。方才一进门时,她已感觉到唐宋表面镇静下的惊慌不安,越是压制,反而显得越是心虚。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关若言惊异地发现,现在的唐宋似乎是真的镇定了下来,无论众人说什么,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而且这种镇定并非表演,看起来更像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关若言不知道这一切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但她确定,刚才众人的话一定透露给了这名老狐狸什么关键的信息。
唐宋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推测顶多能说明有这个可能,但是离是我干的这个结论,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对门主忠心耿耿,唐门上下皆知,我为何要去和大公子勾结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唐天生二人一时无语,关若言冷笑道:“自然是因为唐天赢找到了重现娲皇的方法。你们想要靠娲皇称霸江湖,但是被门主反对,所以你们杀了门主。”
唐宋微笑:“你这说法倒是勉强解释得通,但如果娲皇之秘能让唐门振兴,门主为何要反对?”
关若言语塞,愣了一下才继续质问道:“若你未和唐天赢勾结,为何他离去时会把唐门委托给你看护?”
“因为我是唐门总管,门主在也好,唐天赢掌权也好,或者现在你们回来也好,无论是谁,都需要人来帮忙安定唐家堡。”唐宋站起来,“好了,唐门大乱,仍有无数琐事要处理,你们若仍是怀疑我,自可以杀了我,若找不到其他的证据,我就要继续工作去了。现在门主和大公子都不在,唐门就由你们做主,大小事务,你们可以吩咐我,我自会照办。”
三人相顾无言。眼看唐宋就要离开,关若言才想起重要的事来:“唐天赢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带着玄冥教卷土重来,到时候,你会帮我们还是帮他?”
唐宋回头,正色:“唐门不能再流血,所以我选择尽快结束变乱的方案。”
唐天赐挠挠头皮,不解道:“他的话什么意思?”
关若言叹了一口气:“他的意思是,他和他手下的势力会观望,然后站在强者的一边。”
唐宋不说话,却看向关若言,露出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唐天赐仍没太明白:“谁是强者?”
唐天生傲然插言:“当然是我!”
唐宋冷笑:“段伤加上两个娲皇,就能将你逼入绝境,你可知唐天赢手下有多少娲皇?你们只有这三两只小猫,凭什么自称强者?”
这话直戳唐天生的痛处,以唐天生的傲气,竟然被噎得吸了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
唐天赐跳起:“还有我们。”
唐宋看了唐天赐一样,想要说什么,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这比说什么都伤人,唐天赐不由得自己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不由自主也跟着唐宋一起叹了口气。
关若言却敏锐地发现了唐宋话外的意思,忙恭敬地问:“宋叔可有什么办法来教我?”
唐宋笑:“你这女娃娃,将来必成大器,听出有一点好处,我立刻变宋叔了。你这是跟着天赐改称呼?”
唐天赐顿时一个大红脸,关若言却泰然自若,只盯着唐宋。
唐宋叹了一口气:“有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方法,你们若能证明唐天赢是凶手,那你们就是门主的继承人了。门主昔日闯荡江湖,有很多老友,如今已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当今江湖中,不论武当峨眉这种名门正派,还是妙绝山庄、芥子帮这些帮派,都足以抗衡玄冥教,而这些组织中,都有你们父亲的老友,你们若能请来一二,唐门之危自然解除。”
唐天生冷笑:“我唐门立派以来,何曾窝囊到需要去求外人相助,难道要我去做申包胥哭秦庭不成?唐门有我一把刀未折,唐门就不会亡。”
唐宋摇头:“我话已尽,听不听在你们了。”
唐宋说完话,不等众人再开口,施施然离开。
关若言沉吟:“其实敌众我寡,请求援军并非丢人之事情……”
话音未落,唐天生突然面色一变,猛地从椅子上跳下地。他的个子太矮,从唐天赐二人的角度看过去,被桌子遮得只露出了半个脑袋,甚是滑稽,但他的话却一点都不滑稽:“你们就想求援也来不及了,你们听,我们被包围了。”
10
号角旌旗,百里连营。
战马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八台山。数不清的士兵正在砍伐密林中那些千年古树,巨大的树干被烧焦后埋入土中,转眼就修成了延绵不绝的高大木墙。木墙之后,巨大的投石机正在修建,一队队的士兵飞奔着集结,冲天的杀气让整座八台山为之震颤。
营帐的最高处,一座比唐家堡更高的木台仿佛转眼间就被搭起,高台站着三人,左边一人神情复杂地望着唐家堡,正是昨日铩羽而归的玄冥教段伤,右边一人在这寒冬中仍旧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眼神中满是嗜血的杀意,乃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猛将许痴。
正中一人,看起来不过五六十岁,一身铁甲,红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面无表情俯瞰着脚下,如观蝼蚁。
北方霸主!
天下人的目光都盯在江陵那一场即将决定天下的决战时,身为一方统帅的霸主,却带着三万精兵,冒着孤军深入的危险绕过战神的防线,突然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八台山。
霸主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军队有条不紊地做着种种准备,回头问许痴:“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安顿好。”
“半日,最迟明早就可以开始攻击。”
段伤躬身:“主上,是否需要我去劝降?”
霸主挥挥手:“不用,我不需要他们归降。吩咐众将,明日一早,踏平唐家堡,不留一个活口。我要让唐门自此从中州消失。”
一名战将纵马来到唐家堡前,高声宣战:“唐门违背誓言,勾结逆贼,死有余辜,今大军已至,扫穴犁庭,汝等勿做困兽之斗。”
战将读完战书,也不待唐家堡反应,纵马径自去了,唐门上下一片慌乱。
唐家堡号称天下最易守难攻之地,但那是对于江湖恩怨而言的。谁都明白,面对外面的三万虎狼之师,唐家堡绝守不过半日。个人的修为,在两军阵前,能起到的作用实在太少了。
唐天赐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们现在投降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