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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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裂云曲·桃花劫(中)

步青云揭起雨笠,两道精亮的眼光射向摩鹰,不是练武人那种蕴藏杀意的冷漠,是读书人的骨傲之气。摩鹰感觉自己施加在对方身上的重重压力被柔和地推了回来。不由得真起了杀心,眼神中涌上了凶残的杀意:“我们弟兄在楼下草原能有一席之地立身是因为四个字,叫:‘不留活口’。说起来是有些不讲道理,残暴而且下作!可都他娘的做贼了,也就不讲究了。今天我得了美人儿,不想见血光。本来见你识相,打算取了马,留下你们七人性命,就当以马换命也不算坏我规矩,可惜了……”

角落里的少年伸手去抓刀鞘,老者用眼神制止了他。

步青云气极而笑,不再理马贼首领,回头对陆展颜说:“展颜啊,你刚才的话说得不对,原话应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随我出来前你也是行走秋毫司,身有公职吃着陛下俸禄的人。今日遇上不服王法之徒,是我不该挡你报效陛下呀!”

陆展颜眉开眼笑,抬头看了眼下得正欢的雨,平举起剑,他的剑宽盈三寸,长足四尺,剑脊厚重,原是战阵上用的重剑,江湖上的使剑高手多以轻灵隽永的剑法为主,少有用重剑的。

“何必呢?螳臂挡车!”摩鹰讥笑。

陆展颜挑步举剑,起手剑势奇峻。

摩鹰看了眼他的剑,鼻音低沉:“打架便打架,摆这样好看的姿势,要绣花吗?”

古尔瞅了眼首领,心中已经明白该杀人了。他双手握紧巨刀,算了一下自己与陆展颜之间的距离,猛地冲前三步半,旋身斩出锋刃,那三步半加上自己的臂长与刀身的长度,恰好将陆展颜圈入刀圈一尺之内,是他斩马刀劲力最强、杀伤力最大的范围。陆展颜如果出剑格挡,他便在二人兵器接触上以后,将蕴藏在腰间的第二重力量压上去,楼下草原还没有人敢说能硬接下他两重刀劲全力爆发的一斩。

古尔有信心只一刀就能将面前这个帝都来的小白脸劈飞出去。如果这小子机灵,识相地退避古尔的刀锋,那古尔就会在刀势未圆前将双手握刀改为单手刀,这样刀劲虽然小了但四尺长的刀柄又能解放出两尺来,这时陆展颜要再想避开刀锋,至少就得再退后两尺,那么,他就势必要撞上自己的马了,介时手脚必乱,腾挪躲避空间变小。再要举剑格挡时,古尔的刀势便佯攻陆展颜称为宗主的马上之人。陆展颜若要救主,势必得左移两步再次踏入斩马刀的刀圈之中,古尔蓄势之刀正好全力正劈,一刀便能结束战斗。他若不救,古尔那佯攻一刀就自然转实,先杀了那不会武功的宗主,撤刀后退,再寻出刀机会……

古尔出刀前就已经算好了所有变化,出刀时嘴角上翘,仿佛已胜券在握。

可是,世上的事没有叫谁一人算尽的道理!

古尔大吼中旋身一刀斩出,先声夺人,阔大的刀面斜倾着破开雨慕劈斩向陆展颜,刀圈渐圆,刀势渐成……

陆展颜的反应却出乎古尔的预料,他没有去强封刀势,也没有退避锋芒。而是拖着重剑也向古尔的方向猛地冲前一步,突入了刀圈中心,将自己置身在斩马刀刀锋的尾端,是刀劲最弱的地方。若侧身迎上去肩膀能撞上刀镡与锋尾,那样即便砍实,也不会受重伤。

陆展颜也没有硬碰,在间不容发之际,身体后仰、双膝屈地,斩马刀贴着他面颊走圆,刀风刮得他面颊生疼。他在仰身屈膝的同时吸气、蓄力……然后在斩马刀恰恰劈圆时爆发,拖着的重剑抡圆顺着劈斩空了的斩马刀的去势追击而去,平拍向刀脊,仿佛要助古尔一臂之力,剑身拍实,斩马刀骤然加速。

古尔反应也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时对手突入他刀圈内层,斩马刀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待重剑拍上巨刀,古尔虎口一震,当机立断撒手弃刀,双手回撤去拨腰身两侧从不离身的匕首。

陆展颜比古尔更早一分弃剑,借着剑脊拍上刀背的反弹之力,提气纵起,右膝屈起撞向古尔的下巴。

古尔的双手刚刚碰上腰间的匕首,一股剧痛传来,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整个下颌骨碎裂的声音,然后失去知觉,飞摔出去砸在泥坑里,斩马刀斜插在他身后两丈处,刀柄兀自颤动着。

陆展颜一个漂亮的后翻稳稳落地,过去捡起重剑,挑衅地瞥了眼摩鹰,道:“老头,花绣得还行?”

摩鹰对陆展颜的嘲讽不为所动,朝酒馆里面望了一眼,侧身让开酒馆的门。另两名马贼走了出来,他们提着的兵器让人一看就从心底里直冒寒气。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痩高个儿,也是一头浓密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窝深陷,鹰钩鼻,钢针一样的络腮胡子同样胡乱堆在脸上,活脱脱一个瘦了一圈的摩鹰。他的兵器三尺多长,尖、细、狭长,有着狼牙一样优雅的弧度,是一把三面刃口的青铜剑。

陆展颜是军功世家之后,自己又在秋毫司任职,知道这三刃剑的阴毒。老人们说,战场上若是被它伤了的战士过多,就成大麻烦了。那伤口一时不会致命,却无法缝合,而且有铜锈的剑会造成败血,无法缝合的伤口一直流血,战友还得要分出人来照顾伤员,往往就会拖垮整体战力。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矮壮汉子,圆头、大眼,留一条细细的小辫子,辫稍吊一颗鸽蛋大的镂空金珠子,慈眉善目,衣服也比其他同伙要整洁,倒像个草原上家景好的老爷,让人容易生出好感来。可他手中兵器却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恶鬼一般,那是一把一尺半长,由犬牙交错的倒刺扭结在一起的铁锥状兵刃,每一根倒刺都开了刃,泛着幽幽铁光,被这样的兵器粘上一下就得带走一片血肉。

陆展颜年轻而充满阳光的脸因为这两件兵器愤怒了。那两人一前一后步子逐渐变快,朝他冲了过来,陆展颜骤然发力将重剑如飞刀一样甩掷了出去,重剑在雨慕中翻腾,呼啸着甩出一溜水花扑向对手。

持狼牙剑的瘦高个儿惊闻呼啸声,飞剑已至眼前,不及细想,下意识矮身避剑,脚下却没有停,速度不减反增,人剑成一线突刺向陆展颜。

谁也没想到陆展颜的打法如此野,持鱼刺剑的矮壮汉子被同伴挡住了视线,待瘦高个汉子矮身时,飞剑在他眼中瞬间变大,已躲闪不及了,也是下意识地抬起鱼刺剑护住胸前要害,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不妥,却已经晚了,重剑挟千钧之势猛砸在鱼刺剑身上,将鱼刺剑的倒刺直接钉入了它主人的胸腔。矮壮汉子胸腔塌陷了下去,他吃痛猛扯了一把剑柄,带起一片模糊血肉,惨号只发出半声,便仰天摔倒。

这一把鱼刺剑在他手里不知残杀了多少人,今天终是孽满为天所不容,了结了他自己。

狼牙剑也已刺到,陆展颜甩出重剑就不再理它,凝神静待狼牙一刺。狼牙剑不是直剑,有着优雅的弧度,突刺的线路也走出了一条不可思议的漂亮的弧。陆展颜尽力侧斜身体避开了那一刺,狼牙剑走空便收,转势回锋劈了过来,这样轻巧的兵刃本不适合劈斩,但被它劈中会造成两道平行的伤口,也是极难消受的。陆展颜躲避那第一下突刺时身势几近失去重心已经使老无法回寰。狼牙剑回劈的这一下又太过于快了,眼看着是躲不过去了。

仍骑在马上的步青云见此一幕不禁失声发出一声惊呼。

却见陆展颜在这千钧一发之间,闪电般扭动了脚腕,身体逆着脚腕用力的方向猛然一旋,整个人如花枝一样极为自然地舒展了开来。

酒馆角落里的少年睁大了眼,在场众人只有他看明白了那股由陆展颜脚下至腰间再到胸腹又传向手臂的劲儿。

陆展颜的手臂在完全舒展开的一刹那,又猛然反方向一震挥出,一滴恰好落到他手掌前的雨珠如暗器一样被他击打出去。奇的是雨珠并没有被打散,仍是一颗完整的水珠,它高速飞行,在狼牙剑离陆展颜还有小半尺的时候击中持狼牙剑汉子的胸膛。只是一滴雨,那汉子却如被重锤击中,持剑的手一软,狼牙剑脱手往地下坠去,他整个人朝后飞出,陆展颜这一击之后也彻底势尽失重,两人几乎同时摔入积水的泥汤里。

酒馆角落里的少年一直观察着雨中的打斗,见陆展颜使出这一招,他的瞳孔猛地一收缩,转头望向同桌老者。

“看出名堂了?”老者问。

“击雨未碎,应该真是秀水城一脉的高手。”

老者瞅了瞅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与越压越厚的乌云:“那借这雨势,摩鹰占不了便宜了,怕是没有你小知铁出手的机会了。”

“但他这打法也太难看了吧,为了扮猪吃老虎,把自己都打得趴到了泥汤里!”

“永远是那个爬不起来的更难看!”老者看着陆展颜狼狈地从泥坑里爬起后说。

陆展颜过去捡起自己的剑,面朝摩鹰,站姿挺拔,如一杆去封的枪、一张开圆的弓,他眼神明亮,身上散着一股不妥协、不退让的年轻人特有的气质。

摩鹰不动声色一挥手,酒馆中剩余的七名同伙鱼贯而出,将陆展颜围了起来,各自擎出武器,气氛凝重了起来。

一把单刀由陆展颜背后悄无声息地偷偷搠来。幸亏雨滴打在刀面上的声音被陆展颜捕捉到了,他猛地转身架开来刀,那使刀的一击不中立马便退。他旁边一个光头汉子大吼一声,将一柄和古尔型制一样斩马刀直劈过来,陆展颜方要应付,腰间一寒另一口簿刀已贴上了他,仓促间只有顺势急转,尽量御去刀锋之力,一溜血光还是由腰间溅起,没能完全躲开。

使斩马刀的光头在第一个同伙偷袭陆展颜时,就看出了是雨打钢刀声被敌人发现才叫那一刀无功而返的,他大吼一声作势直劈只是为了掩盖第二个同伴出刀偷袭的刀声。

“他没出全力,否则这一刀伤不了他,还在故意示弱吗?”角落里的少年有些想不明白地嘟囔。

“你知道我们不是他的敌人,他自己可不知道,怕是留着余力防范我们呢!”

“呔!”一声暴喝,一个满头小辫子的中年人带着野兽般的气息越众而出,其余六人不由垂下兵器,后退几步给那人腾开战斗场地。

辫子中年走近陆展颜身前一丈处,弓马开步,双手各持一把弯刀,缓缓拉开架式,一刀斜指苍天,一刀歪对大地,深吸了一口气,招式爆发。

爆发的一瞬,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带着锋刃的陀螺,刀刃波浪状旋转成圈,一时间他的刀轨无迹可寻,陆展颜被迫双手握剑取守势护住要害强封刀势。急促的“叮叮”两声,一对弯刀便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双斩。

陆展颜虎口发麻,被那刀劲震得后退了一大步,有些后悔自己托大小瞧了对手,尚未站稳,又是一个完美的旋转双斩。陆展颜再次被迫强封刀势,更短促的“叮叮”两声,劈斩在重剑上的刀劲没有一丝衰减,反而借着转速更加强劲。陆展颜这次连退了两步,以便在对手有可能的第三次旋斩之时留有足够的应对余地。

对手没有在继续用那一招,在第二次旋斩之后毫不停歇地疾追。陆展颜连退的两步并没有拉开和对手之间的距离。迎面一片雪白的刀光突刺而来,陆展颜挥剑格挡,又一片刀光自下撩起,他回剑防护,又退一步。然后对手两刀分左右齐至……变化不是很繁琐的突刺、撩抹与劈斩,但是旨在抢攻,快、密集、不容对手思索。

水泼不进的快刀杀得陆展颜左支右绌,频频后退。突然,漫天的刀光骤然消散,陆展颜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但他并没有敢妄动。

因为伴随着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退去的是另一声清亮的弯刀出鞘声。

陆展颜这才想明白,刚才那一轮暴风骤雨般的双刀猛攻是早就算定了路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自己逼到酒馆门前马贼首领——摩鹰的身前。

在摩鹰的拔刀声里,辫子中年收刀,转身便撤,因为他清楚胜负已无悬念,这小子的生死已在首领的一念之间。

阴冷的刀尖指定在陆展颜后脑,房檐下大滴的雨珠打在刀背上飞溅开来,摩鹰呼吸平稳,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刀气一丝丝沁入陆展颜后脑,激起一片寒栗。

“凝露剑”三个字蹦入脑中,又立马打消,酒馆角落里那二人一直未曾移动,可他们的气场完全不是这帮马贼能比的。己方又只有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不能不留后手……陆展颜飞速思忖着解局的办法。

“我也和你商量个买卖?”

开口的竟然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了摩鹰的背后,那把一直放在桌上的短刀此时贴着摩鹰的咽喉。刀没有出鞘,但摩鹰不会怀疑一个能在自己拔刀瞬间就毫无声息地突进到自己身后的人,是可以用刀鞘杀人的。

不是敌人!陆展颜心里舒了口气。

“什么买卖?”摩鹰僵硬地问。

“用你们剩下八个人的武功,换他们这票人!”少年说完稍缓了一缓又记起了什么似的,一指烤羊后面被绑缚了手脚的漂亮姑娘,“噢,忘了,那个你抢来的姑娘我也要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摩鹰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动,“这票人几乎都不会武功,你杀了我,兄弟们拼命,大家两败俱伤!”

“我不杀你,堂主嘱咐我这次出来不许惹祸,你若不答应,我废了你们还能站着的八人的武功便罢。”

摩鹰嘿嘿冷笑不语。

“你的规矩是不留活口,我的规矩是不留武功,有什么好笑的?”

“但求公平一战?”

“这是信不过我有杀你们的本领啊!”少年说着话撤了刀,后退两步,“也好,那就没得生意做了,只能谁强按谁的规矩办喽!”

摩鹰也收刀出了酒馆,在雨幕中与手下的马贼站成一个半圆,将开口对着陆展颜与少年。摩鹰通过刚才被挟持的过程,已经明白了若是单打独斗,自己这帮人没人是那少年的对手,要胜只有靠阵法,剩下的八个人可以组成这个半月阵。

这个半月阵,平日里和弟兄们早已演练了千百遍,攻防都是一次次推演、修正后才确定的。晕死的三人中使鱼刺与狼牙的二人本来就不是平日组阵之人,只有古尔在阵中的位置比较重要,如今只能换了和他使同样兵器的萨卡。所以这个半月阵的攻击力理论上讲降低了,但阵法靠的是相互协作、紧密配合,真正对敌时列阵之人只需遵从阵理,以事先的规则攻击或防守,无需个人思考应变之法。整个阵列的威力其实是列阵之人实力的倍数,萨卡也演练过无数次这个半月阵,只是没有古尔熟练罢了,换他在古尔的位置,对阵法的威力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陆展颜提剑退后,少年轻扬的眉毛分明告诉他:我一人足够了!

少年握刀走出酒馆,与陆展颜擦肩而过时低低说了一句:“你没出全力!”说完也不看陆展颜,直直地走入马贼们所列战阵的包围圈里,随意一站,不丁不八却自在磊落,陡生睥睨,“快点动手,省得大家多淋雨。”

摩鹰如临大敌,久久没找到对手的破绽来发动阵势,马贼们一个个都紧张了起来。

少年等得不耐烦道:“你们不出手,我可出手了!”

说完他身形前冲,摩鹰见少年身动时浑身破绽,急忙要发动攻势,却慢了一步。少年艺高人胆大,冲前探手抓住了萨卡的斩马刀刀头,用力回扯。萨卡只觉一股霸道的力道传来,少年完全是一副强夺兵器的样子,他吃了一惊,若阵势未发就被敌人夺走了兵器,那以后在弟兄们里可是抬不起头了,想到这里双手将内力灌入刀柄猛力往回收刀。少年却突然撒手,萨卡全没防这一招,用老了的力气突然走空,刀往上甩,宽厚的刀脊砸在自己额头上,身子一趔,仰天摔倒。

只此一个小变故,马贼的阵势已乱,两旁同伙见机对了一下眼神,也顾不得萨卡死活,趁此一隙,两把钢刀一正一逆绞向少年腰间,方才将陆展颜逼向摩鹰的中年那两把弯刀补上了萨卡的位缺也劈斩了过来。摩鹰冷眼看着少年如何应付这已躲无可躲的局面。

电光石火间,少年伸出刀鞘搭上右面偷袭来的刀背,借刀身探出一股粘字诀内力,一个灵巧的转身钻过刀锋,粘字诀内力的作用下敌人的刀仿佛粘在了他的刀鞘上一样,身不由己地顺着他的心意,两把刀向左挥出封在左面偷袭者的刀路上,三刀交击,偷袭二人的刀都被一股冰冷古怪的内力粘在了少年的刀鞘上。此时迎面的劈斩也到了,少年顺势举刀,偷袭二人也只得不由自主地随他举刀格挡,这一来,五柄刀交击粘连在一处,少年手腕翻转,三人只觉那冰冷的古怪内力透过刀柄直往身体里钻,急忙撒手弃刀。

摩鹰趁着少年对付自己三名手下的时候,迅速计算少年的步法走势,手中弯刀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少年夺刀收势时身体必然会后倾,摩鹰的刀尖就等在少年腰眼将撞过来的位置上。摩鹰算准了位置,刀尖推出,少年夺刀收势身体后倾,衣衫已经触上了刀尖,摩鹰几乎都感觉到刀尖刺入肉身那种软软的阻力了,他已经在窃笑了。

少年收刀后倾的身体仿佛拉开的弓弦,在衣衫触到摩鹰刀尖的时候恰恰开到了“满月”,欲进先退,弓劲绷满而发。少年整个人弹丸般纵跃出去,追向已经弃刀倒退的中年双刀客。

他后发先至,追近双刀客时做出一个和陆展颜对阵古尔时一样的动作一一膝击对手下颌骨。

漂亮的后翻身,清脆的骨裂声!

逆着少年由空中翻身落地的弧线轨迹,一把势在必得的斩马刀由下撩杀而上,少年人在半空,身势已老,无从借力改变身姿。

斩马刀撩杀到时,少年头下脚上,后空翻只完成了一半,刀锋若斩实,少年不被斩为两段也绝无活命的机会。

步青云一看为自己这伙人出头的少年眼见要惨死在马贼刀,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却见那少年在大刀斩来时闪电般伸出左掌平贴上了刀身,手指一弯竟然就攥住了刀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将刀头办弯了……斩马刀去势未减,少年中刀,可击中少年的已经不是刀锋,而是被掰弯的弧形刀身,少年被巨刀打中提气高纵,借那巨刀之力斜着蹿入了半空的雨幕之中……

眼慢的还以为少年被劈死了。

斩马刀的主人看着手中钢刀如泥坯般被人掰弯,简直不可思议,他的斩马刀硬度绝对足够强,但是韧性稍有不足。如果遇上了天生神力之人能将这斩马刀击断、斩碎还可以理解,可看着这钢刀被人揉捏变形就不能理解了。他面露惊恐地抬头望向少年蹿入的雨慕,一道短促的刀光迎面飞来,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琵琶骨。

与此同时三声惨叫同时发出,斩马刀主人两侧的同伙各被雨幕中飞来的弯刀,洞穿一只脚背,钉在地上。少年半蹲落地,声音颇重,溅起一地的泥水,他飞身而出,快如鬼魅,仍未出鞘的短刀连出两刀拍向被钉在地上的二人,那二人未及惨叫,肩膀便被拍得塌了下去,瞬间昏死过去。

一个照面,四人被废,摩鹰身边再剩的只有三名手下,四人由于恐惧紧紧围聚在一起。

少年投去鄙夷的眼光,将缴来的最后两把刀合并在一处,手抓刀背,轻描淡写地发力,在两柄刀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印,双刀扭曲纠结长在了一起,仿佛他捏的只是泥巴、面团。

“还要公平一战吗?”

摩鹰扫视一圈雨地泥坑里七倒八歪的手下,眼中暴起恶光:“现在求饶,得个全身而退,没法跟弟兄们交代啊!”

“何必呢?螳臂挡车!”少年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仿着摩鹰方才对步青云一行的话语。

摩鹰深吸一口气压下被戏谑的怒火,由牙缝里蹦出一个短促的字:“战!”

最后的三位手下受摩鹰感染也都抓紧了兵器,准备着作最后一搏。

陆展颜有些动容。

四人散成扇形,全力冲向少年,这一次是全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少年半蹲蓄势,然后正对着摩鹰冲了出去。摩鹰食指勾着刀环,算着双方距离,他的弯刀比少年的短刀要长出一尺不止,胜负就在这一尺之间,拔刀早了,以少年的身手完全可以从容躲避,拔刀晚了被少年抢入近身可就险了。

生死之际,摩鹰突然静了下来,短短几丈内的一切都仿佛变慢、变清晰了,少年每跨出一步溅起的水珠、泥丸都历历在目。摩鹰深呼吸,抓住了那个关键的时机,食指挑弹,腰马合一,肩臂舒展,弯刀在出鞘的同时便跟着腰身肩臂指掌融为了一体,时机拿捏得妙入颠毫,一个呼吸间,一个完美的旋身劈斩完成,无可比拟的刀圆完美呈现,刀圈之内的一切只有被绞杀这一个选择。

唯一没被摩鹰计算进去的是意外。

意外的是,摩鹰在关键时机拔刀发动这完美一斩的同时,即将踏入死地的少年竟然一脚没踩稳,被泥汤滑得仰面摔倒,摩鹰的刀锋贴着少年的鼻头划过……

滑倒的少年没刹住前冲之势,直接由摩鹰胯下滑了过去。

摩鹰整个人仿佛掉入了冰窟之中,所有斗志瞬间消散,傻子才会相信这少年是真的踩滑摔倒的,既然如此,少年的后招自己就已经无从防备了。

果然,滑过摩鹰胯下的少年手中寸芒忽现,刀锋舔上摩鹰脚腱。摩鹰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在他那完美刀圆呈现的同时,左脚筋腱被割断,半个身子本能地一抽,失去知觉,斜着倒向泥洼。少年脸上显出狰狞之色,没容摩鹰倒地,他单手撑地打挺站起,伸手捞住摩鹰的右脚踝,顺势将摩鹰的身体抡了一个圆,打横甩出,砸向酒馆外墙,随手在腰间摸出四枚钢锥打了出去。

步青云皱了皱眉,这太过血腥的打斗让他有些吃不消。

摩鹰的身体飞出几丈远背摔在酒馆的外墙上昏死了过去,四枚钢锥追上,由他四肢透体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

少年打得杀气陡生,那四枚钢锥出手便不再去看,反手拔出一直未出鞘的短刀,疾冲出去,目瞪口呆的最后三个马贼尚未回过神来,少年矫捷如豹的身影已经由他们身前掠过。

寒芒三闪,三人琵琶骨被斩断的清脆声连成一线,少年健步跃回酒馆的屋檐下,与陆展颜擦肩而过时又低声说:“我也没用全力!”

酒馆角落里的老者这才起身走到门前朝步青云遥遥拱手道:“适才听客人说各位是要去铁王堡的?”

步青云下马回礼道:“正是,在下的师门与铁侯爷有些渊源,这次由帝都珠郡来是受贵人所托有一封信要送呈铁侯爷的,多亏二位侠肝义胆,仗义出手相救!”

“哪里话,既然是给侯爷带信来的,就是铁王堡的客人了。”老者指了指少年,“老朽叫金鉴,他叫知铁,我二人是铁家家仆。也是凑巧,这次出来办完差被雨堵在了这雪泥镇,在铁王堡的大门口让诸位受惊,是我们不周……”

众人寒暄着进了酒馆各自找地方坐了,打理淋湿的衣衫头脸。

酒馆掌柜躲在柜台后面仍然魂不附体,金鉴拍了拍柜台:“雪泥镇不是有捕快吗?马贼已尽被制服,还不快去报官!”

掌柜的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拉了条毛毡披上,委身朝酒馆外走去,刚出门口忽听一声暴喝:“铁家的小子,爷爷不服!”

却是摩鹰醒了,掌柜回头看到那血糊拉碴的摩鹰就在眼前,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筛糠般颤抖。金鉴气定神闲地走出去扶起掌柜,示意他先回去。

被钉在墙上的摩鹰目眦欲裂,冲他大吼:“爷爷不服!”

金鉴走近低头眯眼打量着他,慢悠悠道:“你有什么好不服的!知铁一开始说了用你们一伙人的武功换他们一队人马,和你‘不留活口’的道理大致不差,也是给了你们机会的!你看知铁年龄小,自信凭着人多能胜他,所以要求公平一战,知铁也应了你。你们以多欺少,甚至摆了阵法,知铁也没叫不公,现在你们技不如人,败了!才又叫嚷着不服,不觉下作吗?”

金鉴转身往酒馆里面走去:“既然有做贼的胆量,就该有接受做贼下场的觉悟!”

“爷爷就是不服!”摩鹰挣扎着嘶声喊叫,手脚鲜血直流。

“你们铁家有封了侯的柱国将军荫庇,古树山以北岁岁免供,又从无徭役,还占着雪山下风调雨顺的楼上盆地,可谓风光无限,自然能说这些不咸不淡的鸟话!我们楼下草原苦寒之地,有什么?你去问问皇帝老儿,问你家侯爷,他们征讨天下时,在楼下草原来来回回打了多少仗,楼下儿郎十之八九被抽了丁,你铁家可只出了他铁梦戈一人,天下打下来了,楼下十城九空,战马踩坏的草皮三年都发不出新芽,为了这狗屁天下一统,是如何祸害了我们楼下这一场的!”

金鉴气得老脸苍白,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

“我再问问这些帝都来的老爷们,你们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你们是会织布养蚕还是会放牧驯马?楼下草原有的,只是年年来逼徭役、讨供奉的官吏老爷,做老实人若能填饱肚子养活妻儿,鬼才愿意出来做马贼!”

金鉴精光爆射的双眼对上摩鹰布满血丝的红眼,谁也没有退让!

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各自想着匪首的话,静得有些尴尬。

“叮”!

先前被马匪掳来的女子起身时撞掉了桌角的一只铜杯。

陆展颜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少女,只是这一眼望过去,整个儿世界便暗淡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女子是有颜色的,色彩艳丽而明亮。

陆展颜跌入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这位英雄,可否先帮小女子解开绑缚手脚的绳子?”

陆展颜回过神来,看到少女对自己无礼久视有些嗔怪的眼神,看着少女被绑缚的手脚急忙摸出一把小匕首去将绳子一一割断。

少女并未示谢,低声对他说:“还以为救我的会是陆英雄呢!原来你自己也要别人救!”

陆展颜平日里在帝都也是鲜衣怒马,年少多金的世家贵公子,一向倜傥惯了的,不知为何在这少女面前,总觉一口旖旎奇气堵在胸口,欲舒不能。

少女环视一圈厅内众人,走向气质温和却一副当家人模样的步青云说道:“大人放了他们吧,也没真伤着谁,何况武功都已被废了,以后就是想作恶也不能了!”

步青云不置可否,马匪不是他们一行制服的,不好由他发落。更重要的是他对这少女已存了疑,虽然她看上去就是个十八九岁的牧民少女,可她的气场却在无形之中压了在场所有人一筹,她开口商量着放马贼的话语隐隐含了一股命令的意味。这样无形中流露出的气质是久居高位之人才会有的。

步青云明白她决不是一个普通牧民少女,却又不知是何方神圣。

金鉴哀叹一声:“就依姑娘!”

知铁听了他们的对话,默默走入雨中去,救醒了众马贼。

摩鹰一行十一人,一死十伤,未死之人也都被废了武功,这对习武之人来说比死更难受。他们沉默着抬起鱼刺主人的尸身与重伤的同伙搀扶着退入雨幕中。

金鉴冲马贼们的背影喊:“不管你们服不服,在楼下草原上你们恶名昭着,若还在这片草原作恶,铁家第一个便容不下你们!”

陆展颜望着雨幕中马贼们踉跄远去的身影,想着马贼首领刚才的叫骂,心中空落落地,他在秋毫司任职,惩恶扬善是本职,可此刻善恶在他心中却真有些模糊了。

日落西山,天色暗淡下来时,苏醒与那随从终于出了青岚山进入了黑马子草原。苏醒的黑马虽神骏,可背负了两个人再去追那群本就先行奔走的马贼,实在是力有不逮,只得走走停停,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草原上的第一个歇脚点——苦弱泉驿站。

苦弱泉的名字沿用了贯通黑马子草原与楼下草原的苦弱古道的名字,它是黑马子草这一头古道起点的第一个驿站,说是驿站,却是个镇子的规模,有一百多户定居的人家。二人找了家客栈,将马交于店伙计嘱咐伙计饮马喂料,进店要了间干净房间,卸下行李又去大厅要酒水吃食。

二人在大厅等待饭菜时,一个牧民打扮的粗壮汉子引起了苏醒的注意,他进来后和店小二点头招呼,说了声照旧,便自顾找了张桌子坐了,显然是常来的熟客,点菜也有自己习惯,与店小二早形成了默契。只见他翻起木桌上扣着的一只黑陶碗,倒了些酱醋进去,又抓了些辣椒孜然粉撒进去搅了搅,然后由怀里掏出一块鹿皮包裹的物什,一层层解开来,里面是一颗肉丸子大小的光滑小石球,壮汉用竹筷将石球小心夹起放入碗中。小二这时抱了一坛五斤装的酒上来,那壮汉拍开泥封,揭起酒坛盖子,伸长脖子凑过头去,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

苏醒看得酒虫大动,伸手叫了小二过来想换了自己的酒,低声问道:“那壮汉要的什么酒?是你们的招牌酒吗?”

小二哂笑道:“他喝那酒哪里好了,您要的苦弱血才是好酒。他布日古德一个穷鬼,为了天天都能喝上一口儿酒,下酒菜都舍不得要一个,哪里敢喝这一斤二钱银子的好酒苦弱血,最劣质的酒每天也只能喝一斤而已,那一坛是他五天的口粮!”

苏醒听得愕然,再看过去,那名叫布日古德的壮汉已经给自己仔细地倒了一碗酒,用手指将淋在桌上的一滴酒沾起,伸手指入嘴巴吮吸干净,这才端起碗小心地饮了一口,慢慢咽下后,轻轻张开嘴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筷子将碗中那颗小石球夹起送入嘴里,品咂半天又吐出来用筷子接住放入了碗里,再喝一口酒,再吸吮一次石球,他便拿这个蘸了调料的小石球下酒。

苏醒看得忍俊不禁,这才明白小二说的这壮汉为了省出酒钱,下酒菜也舍不得点一道的意思,果然是个嗜酒如命的绝世好酒鬼。朱大哥常说,行走江湖一定要多防范不喝酒的人,不喝酒的人往往心机重,而豪爽的汉子就容易相信别人,不设防范,走哪都敢把自己往醉灌。

那壮汉听见苏醒笑他,抬头望向苏醒,拍桌怒道:“小子想找打吗?我穷喝我的劣酒,你阔气喝你的好酒,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本事打猎牧羊,就只能喝得起这劣酒,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这么一说,苏醒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布日古德怒色更盛,沉声道:“小子,我的爷爷是当年无双城起事时便跟随在烈武爷左右的猛将,解甲时带回来的是赤血勇士的荣誉,我的父亲十六岁便在鹰翔节上获得了黑马子草原第一勇士的称号,至今无人能夺去,我布日古德除了父亲谁都没给输过,你胆敢辱笑我,可别怪我揍你手重!”

苏醒止住笑,边喘边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穷,我笑,是因为看你身材魁梧却小口小口地喝酒一定酒量很小,有些滑稽而已。”

“什么?”布日古德受辱般怒视苏醒,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别不服气,你过来,咱俩比一比酒量!”

布日古德踌躇了,苏醒本见他嗜酒如命心下喜欢他的性格,他这几年受朱大哥影响,行事也颇豪爽,有意请他大吃一顿酒,又怕伤了他的面子,此时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爽朗笑道:“酒钱全算我的,你赢了我,我再给你十坛苦弱血做彩头!”

布日古德酒量本就大得惊人,一听便心动,问道:“我若输了又怎么说!”

“输了便输了,是我找的你比斗,你无需多虑!”

布日古德想了想,说道:“这不公平,布日古德不占人便宜!”说着话信心十足地将腰间一柄镶嵌着绿色宝石的鲨鱼皮鞘弯刀拍在桌上,“当年攻打独木城时我爷爷领手下战士破城夺得首功,这是烈武爷赏的宝刀,镶的宝石也足以抵十坛苦弱血了,我若输了刀便归你!”

苏醒说好,然后又要了两坛酒,全部拍开泥封,一绺摆开十个酒碗,一一斟满了泛着淡淡血色的苦弱血。

苦弱镇现在的居民差不多全是烈武爷攻破苦弱关后遗抚下的败军之后,传说中这淡淡的血色是浸了当年三万守关将士的烈魂血魄。布日古德却知道,这是高粱酒头取出锅后再次加了酒糟浸泡后的效果,那些传说都是苦弱镇的店家为了抬高酒价编的故事罢了,可这酒又醇又烈却是当真好。爷爷当年解甲归田时,一纹赏银没要,家里并不富裕,而自己酒瘾太重,若天天喝这苦弱血,怕是早把家里的一群牛羊卖完了,见这么个小白脸竟敢叫嚣着和自己比拼酒量,岂不是羊入狼群、鸡斗雄鹰?布日古德越想越觉得划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会输,才敢把家传的宝刀押上。

二人拉开架式,那一路愁眉苦脸的随从叫肖云龙,此时便充当了二人的仲裁,二人以五碗为一巡,连碰两巡,十碗酒下肚,少说也各自喝了四五斤。布日古德是常年被酒精浸泡的人,仍面不改色,苏醒却是全靠水灵之气压着酒劲。

布日古德见苏醒一个白面公子哥儿竟能与自己连碰十碗酒而面不改色,不由收起了小觑之心,争胜之心也更强,提了酒坛又斟满了十个酒碗,端起一碗,叫战道:“再来!”

到第三巡喝完,苏醒体内的水灵之气已快要压不住酒气了,他放下酒碗道:“稍歇一歇,我不善空腹喝酒,待我吃些牛肉再喝!”

说完招呼小二切了十斤熟牛肉上来,伸手一让,道:“来,一块吃,我也不占你便宜!”

布日古德一愣,此时酒气上涌也不跟他客气,二人手抓牛肉一气大嚼,一大盘牛肉片刻见底。苏醒借吃肉的时候暗暗默运水灵之气化去了大半酒气,吃完肉一抹嘴,端了碗酒道:“再来!”

布日古德已有些醉了,见苏醒还能喝,不禁激起好胜之心,也端了一碗豪气道:“来!”

又一巡酒喝罢,每人已经喝了二十碗,拍开泥封的四个酒坛已见底,布日古德酒量虽豪,此时也是了勉力强撑。苏醒看在眼里,第五碗喝完放下碗,摇摇晃晃起身说了声:“我不行了,不行了,算你赢了!”说完扑通一声坐下,烂泥一般趴倒在桌上便睡。

充当仲裁的肖云龙向布日古德一摊手道:“你赢了!”

布日古德哈哈大笑,此时酒足饭饱,又赢了比斗,从没如此舒坦过,伸手抓起自己的祖传宝刀,也不讨彩头,大笑着跨出门去,不一刻,笑声渐小,去得远了。

肖云龙看二人赌酒的豪爽,回想自己受小姐指派,装成不会武功、不谙水性的随从来哄骗苏醒,自惭形秽,可又有什么办法,小姐是整个黑马子草原的明珠,谁又能不听她指派呢?不禁苦笑着冲小二道:“给我也切些牛肉,抱一坛酒来,只顾看他们赌斗了,饭菜都凉了我的肚子还饿着呢?”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二人在苦弱镇买了一匹马,多亏了肖云龙路熟,二人不仅避免了在茫茫大草原上走冤枉路,还抄了近道,在午饭时分终于到了黑马子草原西北方的尽头,格日勒雪山脚下,望见了孙玉舟的老巢。

苏醒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坳让那肖云龙牵了两匹马躲在里头,嘱咐他远远观望,若有变故骑自己的黑马先行逃命。自己提着水云斩徒步走向孙玉舟的山寨大门,站在高大的寨门下运足了真气朝山寨内大声叫骂道:“奸贼孙玉舟出来受死!”

王猛武功高强,好骑射围猎在鹿城府兵营是出了名的,他常常为了迁就一些动物饮水休息的习性而半夜起床进山。所以这次凌晨天末亮便与其心腹孙小六背着弓箭跨马出营,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到了白鹿山下,二人绕着山脚转了几里地进入一条山间小径,越往深走路就越窄,两旁灌木丛生,骑马难行,只得下了马将马拴在道旁,背着弓箭扒开草木荆棘前行,又走了一气王猛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六,你说的那窝麋鹿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一带?我怎么看着不像?”

孙小六停下了脚步,回头深吸了一口气,道:“猛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鹿!”

“啊?”王猛愕然,“没有鹿你半夜把老子折腾起来干什么?”

问完见孙小六眼光有异,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猛哥,我们几个可能找到三年前给你娘下毒的凶手了!”

王猛一下子没回过神,愣了半天压下胸中翻腾的气息,喝问道:“谁?”

孙小六抬手一指远处一间平日猎户、樵夫、采山人公用的木屋,说道:“逮住了制毒的,下毒的是谁到了一问便知。”说完由包袄中翻出两套夜行服,递了一套过去。

王猛看了一眼,挥臂打飞衣衫,怒道:“去见杀母的仇人,不是我杀他,便是他杀我,有什么好遮掩的!”

孙小六无奈,只得也扔了夜行服跟在他身后。

到得门前,王猛一脚破门,大步踏入,仔细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人,没想到竟还是位老熟人,当年母亲病重时,全是他一手诊治好的,王猛的心里一直把他当恩人供着的。见到弟兄们绑住的制毒之人竟然是他,心中已经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不禁胸口隐隐作痛,这世界的真面目真他妈的狰狞可怖啊!

“谁?”王猛只问了一个字,出口已有了答案,他只是要从刘永仁口中得到确定而已。

刘永仁被绑在椅上这一夜,只要手指稍微动上一动便能疼得死去活来,汗湿几重,人已快要虚脱了。看到王猛不和其他人一样蒙面,就进来时,才终于明白抓他来此的人和柳好古并没有关系,也明白了自己的劫数到了,心里竟有些终于熬到头儿的轻松,回光返照般镇定了下来,抬头直视王猛一双藏着汹涌火海的虎目,轻轻开口道:“你母亲中的毒叫‘十月返乡’,中毒者一旦中毒,当时便会发作,状如猛病,但不会就此要命,那毒会就此潜伏在中毒者体内,大概十个月左右才慢慢腐蚀中毒者心脉,其间中毒者一切如常,待十个月后凡遇风寒、酷热甚或辛辣刺激之物诱之则会再次发作,再发则无药可救,两三天内必定气绝。当年你在秋毫司行走,凭一身好功夫抓捕贼盗无数,柳好古看上你的……”

王猛听得目眦欲裂,一直强忍着因气恨而发抖的双手,待他说出“柳好古”三个字时实在等不得他再说下去了,手起刀落,一势雷崩岳倒的疯虎斩将刘永仁由左脖颈至右胸腔劈斩成了两截。刘永仁的脑袋一偏往地下掉落,却被绑缚在椅子右扶手上的右肩臂连着的一层皮肉给吊住,不能掉落,实是惨不忍睹,他脖颈动脉中的血喷上屋顶又反溅下来,溅得屋里每人身上都是满头满脸的。

王猛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面上表情透着恓惶与悲愤,对众人道:“弟兄们,三年前,你们几个中只有小六在我营中。那年秋天,城北大狱关押的马贼首领孙玉舟等人破墙越狱而逃。我恰好赶上这事,便率军去追捕,谁知他们接应的匪徒之中有一个穿青衫的大高手,武功之强是我生平所遇之最,他以一人之力截住我们上百号弟兄,我心中不服与他拼刀,被他六刀震伤了五脏六腑、震断了腿骨,他怜我这一身刀法练来不易饶了我的命。当时说了一句话,教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说‘能接我六刀水云斩也算英雄了,为何甘做朝廷的鹰犬?’我当时并不服气,想他有一身俊俏功夫,却不思报效国家而甘为贼子,竟然还有脸反过来骂我……”

王猛长长哀叹了一声,又接着说道:“我王猛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鹰犬不鹰犬的,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些年来我把柳好古这个狗杂碎当父兄、当亲长、当神明一样地供着,心甘情愿地当他的走狗,还觉得报不完他的恩,这条命随时都准备着为了他豁出去的。他说咬谁我就咬谁,原来他最早用来赚取我王猛忠心的竟然是我娘的命,我这算是认贼作父了吧?”

没人说话。

过了好久,王猛又悲愤道:“如今已成不了之局,我不杀他柳好古难以苟活在这天地之间,可杀了他也是死路一条。王猛不能拖累你们了,你们几个换了衣衫悄悄回营,装作并不知情便是。”

静了一静,孙小六脖子一梗冲王猛道:“我不走,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陪你去杀人,要是活不过今天,今天就把这条命再还给你!”

“我也不走,整个府兵营之中若论功夫,除了你猛哥,便是我雷熊,你死了,这帮狗杂碎就该给我下套儿了,我陪你去!”

“我也不走,我刘胆孤家寡人一个,老实了半辈子,杀人放火这种痛快事可没干过,你得带上我!”

“杀人放火、两肋插刀这种义簿云天的事你们去做,难不成叫我们常家两兄弟做孬种、当叛徒?不干!”常明一拉弟弟常空的手站前一步喝道。

常空也大吼道:“平日里喝酒吃肉常空没输过各位哥哥,今日赴这死局也决不拖后腿!”

王猛看着群情激昂的弟兄们,眼含热泪,道:“好,若教活过今天,王猛至死不负众弟兄今日的情分。”

一伙人中孙小六是最冷静的,他压低声音道:“弟兄们也不要想得太悲戚,我们小心行事未必就死!”

众人大概商议了一下,一个个换回军服,暗藏着兵刃打马回鹿城,恰到了城门开启之时,王猛亮了军衔便领众人入城直奔柳好古的宅第。

柳好古用过早点,正在院落里舒展筋骨,家仆禀报说王游击有要事禀报,柳好古只道王猛来又是带来了什么野味来孝敬他,心情颇好,完全没想到大祸将至,便叫家仆去领了来,不意想一下进来了六七人,有些微愕,问道:“王游击有何要事啊?”

王猛抬刀拍晕了领他们进来的柳府家仆,怒视柳好古,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还当爷爷是来问你红口白牙许下的富贵前程么?”

王猛说完手起刀落,柳好古弹指间便成了一摊烂肉,枉他一世算计,终了,反算计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刘胆上前补了一刀,剁下柳好古的首级,装入一只布袋,冷静道:“弟兄们,咱这就算是反出朝廷了,趁官府尚未察觉先逃出鹿城再做打算!”

众人也不言语,离了柳府跨上马一溜烟出了城,背着鹿城府兵营的方向放马疾驰,说不出的痛快里夹杂着深深的旁偟,谁也不知道世界虽大却该到何处立身!

午时,来到一处无名山冈,想是鹿城应该已乱成了一团,暂时安全应无虞,便停下来商量去处。孙小六在众人之中一向算是城府较深的,遇事想得多,这个关头,见大家都不自觉地望向他,便捋了捋话头道:“弟兄们今日离开鹿城,怕是这辈子难有再回来的日子了,从此海阔天空,却也就此再无安稳可依靠了,留给我们的路只剩落草这一条了!”

众人听他这话不禁都觉得气短,孙小六又道:“但这落草为贼也有几种落法。”

王猛问道:“当个贼还能有什么个区别?”

孙小六回道:“现眼下我们有三个选择,一是占山为王,以我们几人的功夫也能立足,但官府一旦重兵来剿,便有倾覆之灾;二是往西去楼下草原投奔主宰楼下草原的马贼首领摩鹰,楼下是苦寒之地,牧民与马贼们过得都艰苦,为了讨生活,摩鹰那帮人心狠手辣以过往商旅为目标,江湖上传言他们从不留活口,我们去了也未必能见容于他们;三便是投奔离我们最近的黑马子草原上的马贼首领孙玉舟,这个孙玉舟江湖人称玉面佛,我们都知道他的声名并没有我们平日里说的可恶,在民间反而要比我们官家好。说他们是马贼更不如说他们是黑马子草原的守护者,孙玉舟由草原各部落收取粮草养活手下兄弟,但黑马子草原上哪个部落有了难处,无论天灾人祸还是匪患狼毒,孙玉舟的人总是会出现在第一时间,牧民们供奉给他们粮草、皮革、奶酪……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我们去投效也是有一些问题的!”

“什么问题?”王猛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