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皓云凌霄记·国破山河在(卷二)(上)
一、常山城破
叛军在距离常山城门两百步远处停下,列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方阵正中,两杆丈长的绸旗在劲风中抖得笔直,旗上用银线各缀写着两个大篆,一“书史”,一“书蔡”。旗杆之下,两员大将端坐在战马之上,左首的是蔡希德,右首的正是史思明,只是他全身被铠甲包得严严实实,露出的手指也裹着白布,显然受伤不轻,那四名剑士依旧围护在他身侧。
崔安石骂道:“老天不长眼,怎么没将这贼砸死!”
袁履谦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卢逖盯着那四名剑士问:“杀死季明和大川的,就是他们?”
颜苍恒点了点头。
卢逖恨声道:“也不知这四人是何门何派,若是给武林正道知晓他们助纣为虐,必饶不了他们!唉,若是师父在这儿就好了。”
众人说话间,突见叛军阵势一变,步兵骑兵退到两侧,辎重兵推着三架巨大的战车到了阵前,这些战车长二丈,宽一丈,高也有七八尺,上面覆着黑色的麻布,怪模怪样,既不像云梯车,也不像冲城车。
袁履谦皱眉道:“这是什么?”
崔安石道:“是抛石车吗,可怎有如此硕大的抛石车?”
颜杲卿身子一震,猜测道:“难道这是……”
突听卢逖叫道:“啊!”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敌军已将战车上的黑布掀去,战车上设一张巨弩,弩臂就有一丈多长,四五张强弓合在一起,弩弦则用粗壮的绳索扣连在绞车上。
二三十名叛兵一起摇转绞车,张开弩弦,三人抬来一支巨箭,搁在居中的矢道上,巨箭长七八尺,粗一尺,以铁叶为翎。还有两名叛兵手持大锤,站在扳机旁边。
颜杲卿脱口道:“果然是巨弩车!”
袁履谦也惊讶道:“听说高仙芝大将与大食国对战,围攻怛逻斯城时便用过巨弩车,此车所发之箭,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
颜苍恒不知巨弩车为何物,但亲眼看到如此庞然巨物,心头登感栗栗,却听颜杲卿朗声笑道:“想不到为了攻下一个小小的常山城,贼军竟不惜调来巨弩车,安禄山自诩将勇兵雄,原来是仗着军械之利罢了。”
袁履谦和崔安石也哈哈笑了起来:“羯奴之军,不过如此!”
颜苍恒和卢逖也相视而笑,城墙上的唐军跟着大笑,城下的数千常山军民也都大笑起来。
敌阵之中,史思明听到远处传来的笑声,气得猛挥拳头,却不慎牵动伤口,痛楚难当。
前日巢车坍塌,他一只脚已踏进阎罗殿,好在“铜铃眼”在巢车坠地前抱着他跳出,才捡回一条命。
史思明征战多年,从未受过如此耻辱,伤势未愈,便急命人调来巨弩车,誓要拿下常山城,此刻再也不能忍耐,失态喊道:“放箭!”
叛兵登时高举大锤,猛击扳机,机发弦弹,只听铿铿铿三声巨响,三支巨箭冲烟破沉,直射常山城!
当时唐军所用最强的伏远弩射程也不过三百步,这巨弩车的射程却有七百步,这三支巨箭一射向城墙,便如壮汉手持尖锥,猛击近在咫尺的土墙。
只听轰天裂地的几声巨响,城垛被射塌,城墙被射穿,破碎的城砖不住下落。城墙上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城下有人被穿透城墙的巨箭射倒,有人被楼上跌落的城砖砸翻,登时哀号一片。
袁履谦和崔安石先爬起来,将颜杲卿扶起,另一边颜苍恒一手紧抱颜芸,一手拉起卢逖,其余唐兵也陆续站起,大伙仍是在城头上站直了身子,凛然面对叛贼大军。
史思明听笑声变成哭声,甚觉满意,但望见鹄立城头、泰然无畏的颜杲卿,如芒在背,挥手下令:“再放箭!”
叛兵再次摇转绞车,搁上巨箭,高举大锤,猛击扳机,又是三支巨箭崩弦而出。这次巨箭对准了城门而发,城门乃是松木所制,外面裹了铜皮,哪经得住这撼天动地的三箭。只见一箭透门而过,两箭射在门轴与城墙连接之处,刹那间铜皮开裂,木屑纷飞,两扇城门吱吱呀呀地往后倒去,门后的唐军呼喊着纷纷后撤,仍是被压倒了一大片。
城楼满是疮孔,摇摇晃晃,颜杲卿老泪纵横道:“常山城终……终是破了。”
蔡希德挥动令旗,叛军登时势如狂潮,拥向城门大开的常山城,史思明高声道:“奉主公口谕,杀了颜杲卿太过便宜,要生擒了他,再凌迟处死!”
一旁的“鹰眼”道:“主帅,属下四人愿前去,将颜杲卿生擒回来。”
史思明颔首道:“谁能先擒得那老头,我便封他做将军。”
四名剑士眼中放光,迫不及待扬鞭催马,向常山城奔驰而去。
颜杲卿从腰间抽出佩刀,往楼下奔去,只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爷爷!”
颜杲卿转过头,看着颜芸、颜苍恒和卢逖,目光中满是怜爱,肺腑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留了一句:“宁为兰摧玉折,不做瓦砾长存。”一咬牙,与袁履谦、崔安石冲下了城楼。
颜芸哭喊着向爷爷追去,颜苍恒死死抱住他,颜芸挣脱不得,便张口咬向颜苍恒手臂。颜苍恒任由他咬得满手是血,脸上也是泪水潸潸,他心中十分清楚,义父已抱了战死之心,却不愿芸儿看到他被敌人所杀,更不愿亲眼看到芸儿被人杀死。
突听卢逖喊道:“快瞧,那四个贼人!”
颜苍恒望向城下,只见叛军汇成一条黑色巨龙,从城门口直贯而入,喊杀呼哧,震耳欲聋,当中却有四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四名助纣为虐的剑士。
四人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眯眼”和“耷拉眼”抢先奔入城门,“鹰眼”和“铜铃眼”互看一眼,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攀上了城墙,两人手持长剑,将剑锋插入砖缝,借此一跃数尺,捷如猿猴,眨眼间便攀到顶。
城头的唐兵挥动长矛去阻,两人劈出一剑,削去了矛尖,再劈一剑,削去了人头。
两人一跃上城头,便扫目四顾,寻找颜杲卿的身影,却一眼看到了颜苍恒。
“鹰眼”嘿嘿笑道:“那不是颜老头的义子吗?”与“铜铃眼”如饿狼般逼近。
颜苍恒急忙将颜芸护在身后,卢逖拔出他那柄划瞎李钦凑眼睛的短剑,大喝一声,向两人冲去。
“鹰眼”与“铜铃眼”见他一个文弱少年,步态蹒跚,胸口还裹着伤,完全没放在眼里。“铜铃眼”随手一剑,便往卢逖头颈削去,卢逖矮身避过来剑,左手往地上一撑,身躯在半空中旋转了半匝,右手顺势上撩,“哧”的一声,竟将“铜铃眼”的裤腿划了一个大口子。
“鹰眼”和“铜铃眼”脸色大变,万料不到这少年的剑招却如此精妙。“鹰眼”目光愈加阴鸷,冷声道:“这小子竟是岷山派的。”
卢逖喝道:“我要给何大哥报仇!”又是一剑疾刺过去。
“铜铃眼”不敢怠慢,长剑递出,挡开他的短剑道:“岷山派又如何,就算掌门汤纲亲来,何惧之有?”说话间铮铮铮连攻数剑,竟将卢逖笼罩在剑影当中。
他的剑招远不及卢逖的巧妙,可快如闪电,精准到颠毫,卢逖起初尚能还击几剑,后来便只能手忙脚乱地抵挡,他重伤未愈,剑劲软绵,哪里抵挡得了对方疾风骤雨般的攻势。
颜苍恒只瞧得心急如焚,若非护着颜芸,早已上前相助,此刻见卢逖抵抗不住,再顾不了其他,抓起地上的一截矛尖,就地一滚,向“铜铃眼”后背插去,他不会武功,不假思索便使出了这最为熟悉的一招。
可他这招尚未使全,突觉小腹一阵剧痛,身子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地上,一时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像是倒了过来,只听颜芸喊道:“坏人,干什么踢我五叔!”
睁开眼时,只见“鹰眼”抓着颜芸的脖子提在半空,颜芸小手小脚胡乱扑腾,脖子涨得通红。另一边卢逖的短剑已被挑落,“铜铃眼”将卢逖踩在脚底,长剑抵着他的喉咙。
颜苍恒吼叫道:“我和你们拼了!”挣扎着爬起,向“鹰眼”扑去。
“鹰眼”高举长剑,正要向颜苍恒劈下,突然脚底一阵剧烈的摇晃,楼底下有人大喊:“快散开,城楼要塌了!”
原来巨弩车的威力太大,常山城楼被六支巨箭射中,已然遭受重创,加上这时大量叛军拥进城门,城楼受到汹涌人潮的推挤压迫,终于支撑不住了。
眼看脚底下陷,城楼将塌,“鹰眼”慌张失措,将颜芸一把甩出,飞身跃下了城楼。
颜苍恒纵身一扑,将颜芸搂在怀中。
“铜铃眼”正要跟着跃下,双腿一紧,却被人死死箍住,低头瞧去,正是卢逖。“铜铃眼”大怒,挺剑刺下,将卢逖钉在地上。
卢逖反而抱得更紧,吐血笑道:“秦大哥,我……我偷学了你的招式,呆会……呆会见了面,可别怪我!”
他使的正是八爪鱼功的一招“附骨吸髓”,双臂如同铁铸,将“铜铃眼”锁死在城楼上。
城楼摇晃得愈来愈厉害,“铜铃眼”发狂大骂:“臭小子,快撒手!”
颜苍恒大声呼喊:“卢逖,卢逖!”
便在这时,山崩地坼的一声巨响,整个城楼塌落了下去,“铜铃眼”惧声尖叫,被卢逖死死拖着坠下楼去,颜苍恒紧紧抱着颜芸,也随着无数破裂的石块,堕入了滚滚浓烟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颜苍恒缓缓睁开眼,却见四周一片漆黑,他心想:这是到了地府了吗?却听一个娇嫩的声音道:“五叔。”
颜苍恒双手一揽,抱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子,喜悦道:“芸儿!”
却听颜芸惧怕地说:“这是在哪里,我好怕,我要找爷爷。”
颜苍恒道:“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啦,我带你去找他。”抱着颜芸站起来,“噔”地一响,脑顶重重磕了一下。
颜芸拍手笑道:“磕得好,磕得妙,磕得坏蛋哇哇叫!”
颜苍恒揉揉额头,心中却奇怪起来,肉体的疼痛如此真实,怎么也不像只剩下魂魄的样子,他定了定神,摸向四周,全是冷冰冰的大石块,摸向头顶,却是一大块方方正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再摸向脚底,柔软起伏,好像是人的鼻子嘴巴,颜苍恒忙把手缩回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具死透了的尸体!”
他这时再无怀疑,自己和芸儿尚在人间,可这底下死去的是谁?他大起胆子,再俯下身子去摸,发现底下总共有三具尸体,全都身着铠甲,手持陌刀,显然是那些来攻常山的叛军。
颜苍恒似乎明白了什么,城楼崩塌之时,这三个叛军恰在城下,躲避不及被砸死,而自己和芸儿恰好掉落在这三个人肉垫子上,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颜苍恒想得不错,但他和颜芸之所以能活命,却并没这么简单。原来城楼倒塌之际,城上城下之人几无幸免,颜苍恒和颜芸虽落在三具死尸上,按理却躲不过头顶坠落的巨石,可巧中绝巧,幸中万幸的是,常山城头悬挂的那块刻有“常山郡”三字的大匾也掉落了下来,恰好架在了两人的头顶。这大匾乃是纯铁所铸,在他们头顶成为了牢固的屏障,将坠石纷纷挡住,这才保住了两人的性命。
颜苍恒哪里想得到此中巧合,只知自己和芸儿侥幸活命,不禁又惊又喜,转念却想,方才卢逖与那恶人一同坠下,他在哪儿,可还活着吗?义父、袁叔叔和崔伯伯他们的安危又如何?登时心急如焚,想要赶快出去找寻他们,可四面八方都是上百斤的巨石,他哪里推得动分毫,一时气急,大叫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道:“什么声音?”
颜苍恒正要呼救,突然想到,常山城已破,就算外边有人,也只会是坏人。急忙闭嘴,也把颜芸的嘴捂上了。
却听另一人结结巴巴道:“屁个声音,怪……怪不得大伙都……都叫你聋子。”
先前那人道:“我明明听到有声音从石头堆里传出来,不行,我得去报告上头。”
那结巴道:“主帅擒……擒住了颜杲卿与……与袁履谦,正……正大开庆功宴,犒赏……赏全军呢,哪有空理会你这屁事,可怜你我二人还要在……在这值夜,你……你就让……让我省点心吧。”
颜苍恒听到他说“主帅擒住了颜杲卿与袁履谦”,不禁喜忧交加,喜的是义父他们还活着,忧的是不知史思明要怎么对付义父,情不自禁放开了捂着颜芸的手。
颜芸脱口便道:“我听到爷爷的名字了!”
那两人同时“咦”了一声,结巴道:“真……真有声音!”
聋子道:“我就说没听错吧,别再叫我聋子了,走,我们去瞧瞧。”两个脚步声渐渐靠近过来。
颜苍恒胸口怦怦直跳,急中生智,施展移唇术,学起老鼠吱吱磨牙咀嚼之声。
结巴道:“我就说你听的是个屁,明明……明明是耗子在……在嚼死人骨头。”只要话里带个屁字,他便说得十分顺溜。
聋子叹了口气道:“瞧来真是我小题大做了。”这才走了回去。
颜苍恒松了口大气,暗自道:好不容易活命,决不能再落入敌手,我得想办法活着逃出去,再去找人来救义父。可眼下困在这狭域之中,如何才能逃出?
突听那结巴和聋子恭敬道:“押牙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人沉声道:“酒喝多了,出来透透气。”
颜苍恒听到这人说话,立时激起愤怨,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四名剑士中的“鹰眼”!
只听“鹰眼”道:“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去那边巡视吧。”
那两人齐声道了声是,走往远处去了。“鹰眼”迈动脚步,竟向着石堆走来。
颜苍恒以为行迹暴露,惶恐无措,可过了许久,悄无声息,正觉奇怪,突听得石头松动之声,周遭的石堆中露出了几道缝隙,熹微的月光从缝隙中洒了进来。
颜苍恒心头惴惴,捂住颜芸嘴巴,将眼睛凑到一条缝隙中看出去,却见淡淡的月光之下,“鹰眼”站在石堆中,双手抱住一块大石块,悬空抬了起来。
“鹰眼”手脚十分小心,似乎生怕弄出巨大的声响,低头看了看底下的死尸,便将石头轻轻放下,又去搬起其他的石块,查看那些被压死的死尸。
颜苍恒见他行动鬼祟,正觉不解,突然心头狂跳,只见“鹰眼”向着自己所在的方位走了过来。
颜苍恒急忙抱着颜芸往内蜷缩,竭力避开月光照射,几乎在同时,一大片月光铺洒进来,左首的一块巨石已经被“鹰眼”抬了起来。
颜苍恒屏住呼吸,只见鹰眼低着头,仔细审视地上三具死尸,随即叹了口气,将手中石块放下,转身去搬另一块。经“鹰眼”这么一折腾,这个原本封闭的狭域打开了一条缝,完全可够颜苍恒和颜芸出去,可这时恶贼在侧,颜苍恒哪里敢动一下。
这时突听“鹰眼”发出了一声惊呼,颜苍恒从缝隙中望去,只见他搬起了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底下压着两具抱成一团的死尸。
“鹰眼”将巨石放在一旁,使了好大劲才扳开了两具死尸,颜苍恒这才看清,其中一具是那可恨的“铜铃眼”,另一具,却是卢逖!
卢逖脸色煞白,身上的血早已流尽,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他直到死仍如八爪鱼一般死死缠住了“铜铃眼”。
颜苍恒的眼泪如决堤般流了出来。
“鹰眼”双手伸进“铜铃眼”的衣裳,找寻着什么,此刻“铜铃眼”脸上的面罩不知哪去了,露出一张三十多岁,满是胡髭的脸,一双眼睛仍是瞪得如铜铃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鹰眼”摸索了好一阵,突然在“铜铃眼”左边腰际停下了,缓缓抽出来时,手掌中多了一个青色的小木盒。
“鹰眼”面露欣喜,正要放进怀里,远处一人道:“孔师兄好雅兴啊。”
“鹰眼”脸色一变,将木盒往匾额底下一丢,纵身走了出去。
木盒摔在尸体上,悄无声响,显然是使了柔劲,颜苍恒与那木盒近在咫尺,却不敢触碰,只听“鹰眼”道:“何来雅兴,不过来这醒醒酒罢了。”
那人却笑了一声道:“孔师兄内功精湛,我可从未见你醉过,今日竟说要醒酒,可真是天下奇闻了。”
颜苍恒这下听出来了,说话这人正是“耷拉眼”,他称“鹰眼”为孔师兄,看来这四人果真是某个门派的师兄弟,只是不知究竟何门何派,竟教出如此败类。
“鹰眼”道:“师弟真会说笑,是了,严师弟,你可瞧见崔师弟了吗,自城破之后,便再未见到他。”
“耷拉眼”道:“这可奇了,崔师兄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吗,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他与你一同上了城头。”
“鹰眼”道:“他与我一同上了城头是不错,可城塌了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颜苍恒不禁大为奇怪,“耷拉眼”口中的“崔师兄”必然就是那“铜铃眼”。“鹰眼”明知“铜铃眼”就葬身在这里,却为何撒谎骗人?
“耷拉眼”不信道:“是吗?”
“鹰眼”道:“可不是吗,严师弟,你说,他会不会独吞了那要紧东西,远走高飞了?”
“耷拉眼”道:“崔师兄不像这种人,换成别人可就说不准了。”
“鹰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耷拉眼”突然哈哈一笑:“孔师兄,你紧张什么,我是想,崔师兄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说不定城破之后,饥渴难耐,寻了个雌儿风流快活去了。”
“鹰眼”道:“我想也是,不如我们叫上夏师弟,去城里寻寻他。”
“耷拉眼”道:“好。”两人渐渐走远。
颜苍恒这才喘了一口大气,有些摸清了头绪,这“铜铃眼”的身上似乎带着一件宝物,随着他被压在倒塌的城楼下。那“鹰眼”想要独吞,这才趁着夜深人静找寻“铜铃眼”的尸体,又对那“耷拉眼”说了谎话。同是师兄弟,何大川与秦坤手足情深,生死相托,这四个奸贼却是貌合神离,尔虞我诈。
他看向那个青色木盒,心中道:这定然就是他们口中的要紧事物,姓孔的一定会回来取,我这就把它拿走,活活气死他!
他一把抓过那木盒,塞进了自己怀里。
颜苍恒见出路已通,便小声道:“芸儿,我这就带你去找爷爷,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哭闹,不准大声说话,不然就见不着爷爷了。”
颜芸乖乖地点了点头,颜苍恒才将手从他嘴上拿开,抱着他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走到卢逖身边,泪水又止不住淌下,颜苍恒蹲下去,用手将卢逖的眼睛阖上。
颜芸小声问:“卢逖怎么会躺在这儿呢?”
颜苍恒道:“他睡着了,我们不要吵他,走吧。”见一旁跌落着卢逖那柄短剑,小心拾起,插入靴中,心中道:卢逖,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还有何大哥报仇的!随即抱着颜芸爬出了石堆,飞快地往远处跑去,每跑几步,仍不住地回望卢逖的尸体,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远,进入一片山林,夜静更阑,鸦默雀静,颜苍恒只累得双脚打战,抱着颜芸的手臂也不像是自己的了,正觉疲乏难熬,突见不远处的山壁上有处凹洞,看起来只有五六尺高,虽不够宽敞,但足可避风歇脚,这才如释重负,藏了进去。
进了山洞,颜芸便不停地问:“爷爷在哪?”
颜苍恒道:“芸儿,以后爷爷不会永远在你身边了,你得学会做个小小男儿汉。”
颜芸道:“我不是男儿汉,我要爷爷!”
颜苍恒叹气道:“好,明日我便带你去找爷爷。”温言柔语,将颜芸哄得睡着了。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常山城一时是回不去了,往西是太原府,可那王承业是个卑鄙小人,自然不能去找他,唯有往东南去平原郡找到颜真卿,才能救义父。
他想着想着便翻了个身,突觉怀中有硬物抵触,掏将出来才知是那个木盒。他一时好奇,究竟是何宝物,使得那恶人明争暗斗。当下趴到洞口,借着月光细细审视,只见这木盒方方正正,做工十分精致,两面皆镌刻有图案:正面刻着一朵花与一柄剑,背面则是一座奇特的双峰山,双峰的底部并不相连,但左锋右斜,右锋左斜,两个峰顶微微相连,好像两个人歪着身子将头相依。
颜苍恒更加好奇,想打开瞧瞧盒内的事物,可这盒子表面完全看不出缝隙,无论他如何扳扯转动,都无法将之打开,只得放弃,心道:管它里面是啥,不要让那恶人得到便好!
他仰面躺好,思潮起伏,想到了自己的爹娘,想到了卢逖和何大川,又想到了义父,无数哀痛袭到胸口,终于沉沉地睡去。
次日醒来,颜苍恒携着颜芸,往东南方而去,他先前为父母报仇,曾跟随着李钦凑的大军,在野外生存多日,对如何采摘野果野菜,如何躲避虫蚁野兽,都已十分熟练,纵然身边多了一个颜芸,也不觉十分棘手。只是常常要向颜芸解释爷爷现在何处,几时能找着爷爷,反而无比烦恼。
除此之外,颜芸倒是出乎意料的乖顺,对一路上的艰辛也甚少抱怨。颜苍恒心疼颜芸吃不着肉,便砍下一个木叉,用树皮搓了两根软绳,加上一块破布,做成一只弹弓,运气好时也能打几只野鸟来烤着吃。
走了十多日,这天两人途经一个村庄。想是受战乱之苦,村子里荒无人烟,他们身上衣裳早破得不成样子,这时春寒料峭,不亚于寒冬。颜苍恒想去找找有无村民遗弃的厚衣,便拉着颜芸走进村舍,可找遍了好几户人家,只翻出一件破旧的棉袄,当下给颜芸换上。
颜苍恒这才留意到,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此刻竟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他心中一酸,甚觉对不起义父,便在房中找了找,找到一只大木桶,走在院子里发现一口水井,旁边还堆了不少木柴。当下劈材生火,打水烧水,要给颜芸和自己好好洗个热水澡。
好不容易灌满了一整桶热水,要给颜芸脱衣裳的时候,他却一个劲地摆手:“不要不要,我自己脱衣裳,自己洗澡。”
颜苍恒笑道:“害羞什么,咱们一起洗,省得再烧水了。”
颜芸偏偏不肯,颜苍恒微微生气,暗自嘀咕:“你是小少爷,定是嫌我脏了。”自顾自走到院子里,脱去衣裳,打了井水,用凉水径直冲洗身子,冻得他牙齿打战。
过了一炷香时分,才见颜芸洗好了出来,颜芸问道:“五叔你洗不洗。”
颜苍恒道:“我也洗好啦。”
他见颜芸脸上脏垢尽去,又恢复了从前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模样,甚觉欢喜,心中不快也霎时散了,上前拉住他道:“我们走吧。”
颜芸察觉他手掌冰凉,便用自己的小手使劲揉搓他的手,想将它搓热。
颜苍恒道:“我的手大,你搓不热的。”
颜芸道:“爷爷说,心静自然凉,你让自己的心闹腾些,就不凉啦。”
颜苍恒哈哈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却见颜芸仍是费劲搓热自己的手,颇有些感动,心道:看来他不是嫌我脏,只是害羞。
这时两人已走到村口,突听扑棱棱一声,一只野鸡不知从哪儿飞来,鹄立在一棵枯树上。
颜苍恒大喜,他与颜芸已几天没吃着肉了,当下拿起弹弓,手起手落,将那野鸡打了下来。
颜芸欢喜地连连拍手,正要上前去捡,突然旁边冲出两个身影,一个是鸠形垢面的邋遢汉子,另一个却是衣衫褴褛的黑脸膛少年,两人盯着野鸡,眼中放光,同时扑了上去。
黑脸膛少年抢先一步抓到野鸡,邋遢汉子立即将他扑倒,两人互相揪住,扭打起来,为了区区一只野鸡,两人却都跟拼了命似的,很快打得衣破鞋飞,头破血流。
那汉子的力气原比少年大,可少年却有一股枭狼般的狠劲,抓着野鸡死不撒手,最后连那汉子都瞧怕了,终于撒开手,骂骂咧咧地跑走了。少年捂着被打破的头,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里抱着那只毛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野鸡。
颜苍恒瞧他这副样子,心想把野鸡让给他罢了,拉着颜芸转身就走,却听那少年道:“哎,你们别走啊。”
颜苍恒转过头,一脸警惕,谁知那少年却把野鸡丢了过来道:“这野鸡是你打下来的,我若抢走了,岂不是强盗吗?”
颜苍恒吃惊道:“可是你……”
少年道:“我……我……”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颜苍恒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少年突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们,给我一块肉,我娘病得快死啦,我只想让她临死之前,能吃上顿肉。”
颜苍恒这才明白他为何如此拼命,想到自己卧病在床的母亲,心弦触动,忙道:“快拿去给你娘吃吧,我可以再打的。”
颜芸也捡起野鸡,递给了那少年。
那少年热泪盈眶,向他们重重磕了几个头,捧着野鸡转身跑走了。
颜苍恒叹了口气,与颜芸离开这村子,继续往东南方走,已走出了老远,突听背后有人高喊:“喂,等等!”
两人转首望去,却是那黑脸膛少年,赤着脚飞快地追了上来。他头上打破的地方已经包扎好了,手里捧着一个大布囊,气喘呼呼地递给了颜苍恒。
颜苍恒打开布囊瞧去,里面有十几个窝窝头,还有煮熟的半只野鸡。
那少年嘿嘿笑道:“这下不欠你了吧。”
颜苍恒笑道:“你这人可真有趣,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梁钟沛,你和他又叫什么,你们这是要去哪?”
颜芸抢先道:“我叫颜芸,他是颜苍恒,我们要去找爷爷。”
颜苍恒不便详述遭遇,只说自己二人为了躲避战乱,要去远方投靠一位亲属。
梁钟沛道:“我要照顾娘亲,否则也和你们一起上路做个伴,唉,今日一别,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颜苍恒道:“不打紧,战乱平息之后,我们定会回到常山的,到时候你就来常山城找我们。”
梁钟沛挠头笑道:“好,一言为定。”
颜苍恒道:“对了,这个送你。”从腰带里拔出弹弓送给了他,还教会他如何瞄准,如何打弹。两人都是满腔热血的少年,性子十分投契,可惜短暂相聚便要别离,梁钟沛将颜苍恒和颜芸送出老远,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颜苍恒与颜芸继续往东南方去,沿途打听义父的讯息,可一路上遇到的不是固守僻壤的乡农,便是从北方逃来的难民,谁也不知颜杲卿的下落。
颜苍恒担忧日深,颜芸见他整日皱着个眉头,竟会说些笑话来给他听。笑话都是小狗小鸡之类,一听便知是用来哄孩子的,颜苍恒虽不觉好笑,脸上却努力挤出笑容。
又行了五六天,再往前就是饶阳,突见远处逃来一大群难民,约摸有百人,挑担背囊,拖家带口。
如今战乱不休,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一路上颜苍恒瞧得多了,便与颜芸让道在旁,却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在人群后独行,一个不留神滑倒在地,前边走的人自顾自前行,谁也没去扶。
颜苍恒忙走过去将他扶起,颜芸也大喊道:“喂,你们等等老爷爷啊。”前边的人这才停了下来。
那老人面露感激,问道:“好孩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颜苍恒道:“我们要去平原郡。”
老人道:“平原郡啊,那你们可不能往前走了啊。”
颜苍恒不解:“为啥啊?”
老人道:“你们没听说啊,史思明的大军攻下了常山,又接连攻克了河间、景城等十多个郡县,如今就快轮到饶阳遭殃了,咱们这些人都是从饶阳逃出来的。”
颜苍恒一愕,他哪里想得到,史思明的大军如此神速,竟在这短短的十多日中,近乎将整个河北扫荡殆尽了。
自己和颜芸再往前走,岂非羊入虎口,颜苍恒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老人道:“走走走,跟着我们一起走,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颜苍恒实在没办法,只得带着颜芸与这群难民同行,转而往西行。除了那老人,别的难民对这两个孩子十分冷漠,似乎生怕他们抢占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
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可与众人同行,总比自己和颜芸两个人来得安妥,只是继续西行,岂不是到了那阴险小人王承业的地界?颜苍恒满腹烦忧,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日傍晚,众人接连攀山越岭,无力再行,便坐下歇息。
颜苍恒见不远处一条小溪,便去溪边舀水,突见溪水中倒映出一座山峰,样子十分熟悉,抬头看去,只见北边耸立着一座双峰山,左峰右斜,右峰左斜,峰顶相连,与那木盒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颜苍恒好不惊奇,忙跑回来,指着那山峰问那老人:“老爷爷,那是什么山啊。”
老人道:“哦,那是契阔山,你们千万不要靠近。”
颜芸问:“为什么呀?”
老人道:“那山上啊,有鬼怪,有人听到峰顶传来鬼泣之声,还有人去山上采药,便再也没回来过。”
颜芸吓得躲到颜苍恒身后。颜苍恒却满腹疑惑:我无意中得到这木盒,今日却遇见了这木盒上画的山峰,怎有如此的巧法?转念又想,难道冥冥中有天意,指引我去这山上躲避?
他越想越觉得该当如此,当下打定主意,与那老人告别,拉着颜芸往那座山峰而去。
颜芸不解道:“五叔,这是要去哪?”
颜苍恒指着契阔山道:“去那座山。”
颜芸一屁股坐倒在地,哭闹起来:“老爷爷说那山上有鬼,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颜苍恒道:“鬼和坏人,你更怕哪个?”
颜芸道:“怕鬼。”
颜苍恒道:“坏人要害我们,鬼却只会害坏人,你现在怕哪个?”
颜芸想了想道:“都……都怕。”
颜苍恒道:“可如今我们若不去那山上,坏人就来把我们抓走了。要么被害我们的坏人抓走,要么去见不会害人的鬼,你选吧。”
颜芸又想了想,瘪着嘴站起来:“芸儿不想被坏人抓走,还……还是去那山上吧。”虽如此说,脸上却已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颜苍恒笑道:“这才是我的好芸儿,别怕,有五叔护着你呢。”抱起芸儿,大踏步往契阔山走去。
距离那契阔山越来越近,颜芸抓着颜苍恒的手也越来越紧,颜苍恒故意逗他道:“我爹说过,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芸儿你怕成这样,定是做过不少亏心事。”
颜芸道:“胡说胡说,我没做过亏心事,才不怕鬼。”鼓足勇气转过头,直视契阔山,却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呼道,“那两个山在夫妻对拜呢!”
颜苍恒仰头看去,只见那契阔山约有两三百丈高,左峰窄长曲折,形似女子,右峰雄骜挺拔,状若男子,而峰顶相触,确实有些像正在对拜的夫妻,当下笑道:“是啊,这么喜庆的山,怎么会有鬼怪?”走得更近些,却又发现,原来远远看去相连的两个峰顶,其实并不连接,而是有段间隔。
颜苍恒心中恍然:这两座山峰远看相合,近看相离,离合即契阔,难怪叫做契阔山。又见两个峰顶形成悬崖,底下悬空了数百丈,想到若是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定然摔个粉身碎骨,不禁心旌摇曳。
他不敢盯着悬崖,低着头往前走,直到山脚下,却见左峰太过陡峭,难以攀登,右峰倒是有条蜿蜒而上的石阶,便与颜芸踏着石阶走了上去。
颜苍恒边走边环顾四周,想找个能避风的洞穴当作暂时的住处,只见这山上果树繁茂,药草随处可见,可偏偏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想到那老爷爷说曾有人上山采药却一去不返,心中泛起阵阵诡异,不禁忖度:难道这山上有什么可怕的野兽?
他思来想去,犹豫不决,不知不觉走了半个时辰,抬头望去,依稀可见那峰顶悬崖,被浓浓的白雾缭绕着,不禁道:“芸儿,咱们快到顶啦。”加快脚步,一口气攀了上去。
右峰的顶峰一面是山壁,另一面就是悬崖,这个悬崖与对面左峰的悬崖隔了一丈多的距离。右峰的峰顶上藤蔓密布,从山壁一直蔓延到崖面,再从悬崖上垂挂下去,若将右峰比作男子,这些藤蔓便如同他的长须。
颜苍恒站在峰顶,大口喘着气,不要说靠近悬崖,就是望着那萦绕在崖边的氤氲雾气,便觉得心惊肉跳,突听颜芸尖叫了一声:“鬼,鬼!”
颜苍恒转身望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山壁前耸立着一个黑色影子,七八尺高,身形宽大,十分阴森诡异。
颜苍恒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对方全无反应,他大起胆子,走近几步,瞧清了那事物,不由得哈哈大笑:“哪是什么鬼,分明是块大石碑!”
颜芸本躲得远远,听颜苍恒这般说,才敢走近些,果然见那黑影不过是块石碑,只不过爬满了蔓草,又被雾气缠绕,看起来才像个人形。
颜苍恒透过蔓草,依稀见到碑上刻着字迹,奇道:“这碑上还有字呢。”用手将碑上的蔓草拨开,细细审视。
颜芸扯扯颜苍恒的衣袖:“五叔,上面写的什么呀?”
颜苍恒道:“原来这契阔山还分雌雄,左峰叫雌峰,右峰叫雄峰,我们脚底下这座就是雄峰。”
颜芸道:“还有呢?”
颜苍恒继续道:“原来这个崖叫执偕崖。”
颜芸歪着小脑袋:“制鞋?”
颜苍恒道:“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里的执偕,这碑上刻着的就是这个执偕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