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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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吹雪藤(中)

(十一)

纵马行至清晨,薛方晴万分困顿,说什么也不走了。四人便在野外歇息。

三个汉子都闷声不语,薛方晴没话找话:“陈闲,你还懂茶道呀,好像也懂诗词?”

陈闲道:“我不懂,以前我见过周玉安一次,知道他喜好这些,便胡乱学了些,以备报仇之需。”

他答得语调生硬、面无表情,薛方晴很是反感,便也不再开口。

少时,远处尘沙飞扬,有十余骑奔近。四人飞快站起,脸色或惊疑或郁躁。陈闲望清了来人,为首的却在簌玉楼里见过,正是蕲州盐帮老大赵沧海。

赵沧海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已忍不住狂笑起来:“这次终教你们落在老子手里!”昨日他被周玉安逐走后心火难平,花重金聘来十个蕲州百剑堂的一流剑客,返回去时簌玉楼却已人去楼空。他不肯干休,听了张济传出的讯息后,便带人追出城来,没曾想竟在此遇上。

崔重阴阳怪气道:“我说老赵啊,昨天周玉安把你打出门外,我们算是帮你报了仇、雪了耻,你怎能恩将仇报?”

“周大侠怎会是我的仇人?”赵沧海目光闪动,也不着恼,“待我把你们这几个毒害大侠的恶徒擒拿回去,正好扬名立万。”

说到这里,他忽然淫猥一笑:“不过在那之前,薛姑娘,咱们两个是不是先好好快活一番?”

薛方晴双目立红:“滚!”

“臭婊子,装什么清白!你和张济睡过,当老子不知?”赵沧海咬牙切齿,“老子有的是银子,张济睡得,我就睡不得?今天老子说什么也要沾一沾你这骚狐媚子!”

薛方晴闻言脸色一白,双唇颤了颤,却没说出什么来。

陈闲看出那些剑客意欲包抄,冷不丁道:“崔重,带薛姑娘先走。”

崔重倒也机灵,一把抱起薛方晴,撒腿就跑。燕横瞥见薛方晴到这时仍紧抱行囊不撒手,不禁眉头大皱。

赵沧海赶忙吆喝手下拦截,陈闲与燕横对视一眼,并排拦在前面。

他两人剑刺刀斩,顷刻打伤数名敌人,但这些百慧门剑客武功都不低,加上人多势众,一阵混战后,两人终于被制住捆了起来。

但崔重跑成了一溜烟,早已不见踪影。

赵沧海见走脱了薛方晴,恼怒至极,朝着陈闲与燕横拳打脚踢。陈闲一言不发,燕横却不住喝骂。

赵沧海道:“好,你有种。”噼啪连打燕横十多个耳光。

燕横骂得更狠。

“你想激我杀了你?没那么容易!”赵沧海反倒停了手,狞笑道,“老子为了打听簌玉楼里的变故,给张济那厮送去百匹绫罗绸缎,这还不算完,张济爱喝竹叶青,这可是北地的酒,我不到一天硬是在蕲州给他搜罗到二十坛!你说说,我要是就这么杀死你,对得住我花费的银钱吗?”

燕横瞧着赵沧海,眼神里满是鄙夷。赵沧海恨恨道:“老子刚换得张济松口没出半日,他这条贪狗竟将讯息径直传遍了全城!这笔账我早晚要讨还!可恨那姓薛的小娘皮……”

话未说完,忽有脚步声响起,崔重竟背着薛方晴又跑了回来。

陈闲一怔,皱眉道:“回来枉自送命!”

“蠢货!”燕横骂道,“你自己穷讲义气,把娘们儿也背回来作甚?”

但两人看着崔重气喘吁吁迈步如飞,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意,都想到了在苏州三人入山砍柴时的情形。

(十二)

那日筹划妥当之后,薛方晴先带着眠音蛊回蕲州布置。三人料理了些琐事,也准备出发。

但崔重忽又突发奇想,一本正经道:“咱们要去蕲州,路上难免有花销,但我的银子都是……咳咳,都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咱们是去为恩公报仇,若路上用这样的银两,恐怕仍是有损云家声名。你俩的钱想来也不太干净吧?”

燕横问崔重想要怎样,崔重便提议三人去砍柴换钱,才可谓自食其力,光明磊落。

陈闲与燕横皆觉崔重实在是多事,但他俩最后却都默认了崔重的提议。

好在时日尚早,于是三人便进了山。

陈闲本就没多少银两,都买成了饼子,他的钱是打赌赢来,自觉来路正当,但多少也砍了点柴。

燕横只想凑够路上吃喝,砍得并不怎么起劲,等到上路后才想起,应该多砍些买匹马。若在平时,他去抢上一匹快马自不在话下,但知若是如此,崔重定又要说抢马会污损云家名声,便绝口不提骑马的事。于是三人就徒步走到了蕲州。

只有崔重锦衣玉食惯了,想多攒些在路上花用,一趟趟地疾奔于山林与市镇之间,几天里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十三)

崔重望见赵沧海后,边跑便叫:“投降了!投降了!”

赵沧海大喜,得意笑道:“算你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薛姑娘,你也想清楚了?”他身后的剑客们发出一阵哄笑。

崔重奔到离赵沧海等人十来步时,他背上的薛方晴抱着琵琶弹拨起来,和昨日簌玉楼里的曲调如出一辙。

赵沧海和众剑客都是蕲州人,平素常去各大酒楼吃喝,体内自也蛰伏着蛊虫,听了琵琶声,很快神思迷乱,瘫软晕倒。

陈闲和燕横又惊又喜。崔重给两人解开绳索,燕横拾起自己的断刀,若有所思。

崔重愣了愣,忙道:“燕兄,你这刀已经断了好几天了,你可别在这当口说那种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怪话……”

“放屁。”燕横眉头一皱,把断刀丢了,捡起赵沧海的佩刀插在腰带上,“他的刀比我的好。”

薛方晴打量三人,冷笑道:“你们都嫌弃我不会武功,觉得我不该带着琵琶赶路,是也不是?”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薛方晴哼了一声,又瞪向陈闲:“你不愿和我同行,那我倒也问问你,今日是谁救了你的性命?”

陈闲苦笑:“多谢相救之恩。”

燕横拔刀在赵沧海脸上狠割一道血口,赵沧海却中毒颇深,仍是昏迷。

燕横问:“薛姑娘,你要不要亲自动手?”

薛方晴一怔,摇摇头走去了一旁。

燕横挥刀斩下赵沧海头颅,又看向陈闲:“都杀了?”陈闲道:“不过是些走狗,废了吧。”

燕横哈哈一笑,将那些剑客都挑断了手筋。

四人前行片刻,回想连遭追截,都感疲惫烦乱。燕横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崔重道:“易容换装吧,谁再想找咱们那是大海捞针。”

陈闲沉吟道:“不忙易容,咱们先往南走几日。”

在苏州时他们便商定好,若刺死了周玉安,便向北去。一则是因周玉安北边朋友多,要为周玉安报仇的人多半会以为他们要往南逃,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二则是因燕横出身的凌峡寨在塞北,他们可以躲去寨中避难。

当下他们听从陈闲安排,向南连走数日,路上故布疑阵,假意留下许多线索破绽,虽遭遇两回截杀,但都有惊无险。最后陈闲让崔重拿出那柄玉剑,找了间当铺堂而皇之地当掉,四人便寻隐蔽处易容换装,掉头北行。

(十四)

崔重乔作富商,燕横与陈闲则是保镖装束,而薛方晴却女扮男装,作为富商的随从。一路小心谨慎,曲折向北,出奇平顺。

再度经过蕲州时,四人不禁怅恍。薛方晴久居此地,更有隔世之感。

继续北去,又过七八天,没遇到一次追兵,三人都觉陈闲这招瞒天过海很是高明,大大松了口气。

辗转行至襄阳,薛方晴连日风尘,执意要找间客栈好好洗漱一番,四人便进了城。

刚路过第一间客栈,未及踏入,便听到里面传来招呼声:“快快请进,等候四位多时了。”

四人惊疑中进了客栈,赫然见到“仁刀”张济满面堆笑地起身相迎。

“几位英雄别来无恙?”张济长衫儒冠,颇具雅相,笑呵呵地对四人拱手,“张某已备好酒菜,快请到我房中一叙。”

四人相顾一眼,陈闲点了点头,暗道可惜:那蛊毒在人身体中只能蛰伏七天,七天不经引动蛊虫便会死去,否则倒可以一举制住张济。他心知张济既能看破他们的易容改装,又在客栈提前相候,显是胸有成竹,那么或战或逃都不如静观其变,且看张济意欲何为。

张济在前引路,四人来到房间,见里面站着两个二三十岁的佩刀男子。

“张某的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双鹰刀客’孙展、屠翼。”张济热络地引见,“——你们两个,还不来见过四位英雄?”

陈闲淡淡道:“英雄二字,我们不敢当。”

张济竖起大拇指,正色道:“几位智杀巨恶周玉安,英雄二字当之无愧!”

燕横冷笑:“但你对天下武林,可不是这般说辞。”

“是吗?”张济眉头蹙起,“那或许是张某一时记错了,也不打紧,尚可改口嘛。”说着又露出笑容。

燕横道:“周玉安恐怕不如你,我看你才是巨恶。”

“阁下谬赞了。”张济脸上笑意不减,“张某见识不高,偶有失言,实在对不住,故而今番想找四位借阅一册书,好读来增长见解,以免错语误人。嗯,本来周玉安也借了一册给我,可惜却是假的。”

四人大感错愕,崔重更是忍俊不禁:“你是要借《汉书》、《左传》,还是《论语》、《春秋》?”

张济道:“那书名为‘雪谱’,江湖上少有人知,几位可能未曾听过。据传那书扉页上写有‘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一诗,故而得名——说到这里,诸位应知自己见过此书了吧?”

燕横道:“你他娘的说到西天去,老子也没见过。”

张济也不着恼,微笑道:“那看来是张某说得还不够详尽。”当即耐心解释了一番。原来那雪谱是苏州云家世代相传的刀术秘笈,字句艰涩,图样玄奥,据说云寒川参详了二十年也仅领悟五成,但就凭这五成已跻身天下三大刀客。而周玉安更是靠此秘笈数年里从云府管家成为淮北名侠。这雪谱的神妙可想而知。

陈闲又问几句,渐渐明白了端由:周玉安来蕲州请张济联络江南富商筹款赈灾,并以一册自撰的武学心得为酬;而张济在得知周玉安的真正身份后,猜测这所谓的武学心得,便是周从云家窃出的雪谱。张济心知若揭出周玉安的身份,武林中必有高人异士会来追索雪谱下落,便只散出周大侠为歹人所害的消息,自己便可闭门参悟周玉安给他的那册武学心得。

哪知他照书修习三天,刀术并无进益,却觉头昏脑胀,险些走火入魔,便拿书去请教师兄“道剑”刘经,刘经很快看出此书乃是伪造的假秘笈。张济大怒,随即想到真正的雪谱定然是落在了燕横等四人手中,便带上两徒弟追出蕲州。

燕横冷冷一哼:“我们即便真拿了那雪谱,也当归还云家后人。你若想改姓为云,恐怕已晚了些。”

张济摇头笑道:“那日你们离开簌玉楼后,我翻查过周玉安尸身,却没找到雪谱。他为人精细多疑,如此重要的秘笈定会随身不离。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拿去?”

崔重嘀咕道:“我也翻过他身上,可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

“你看,你自己也承认翻过……”张济猛一拍掌,“话不多说,雪谱给我,我奉送诸位白银千两,你们尽可抄录副本,以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咱们各凭本事参悟秘笈,如何?”

陈闲道:“事关重大,我们须商量斟酌。”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张济神色满意地拈须颔首,似早料到会如此,“诸位尽可细细思量,一日之后,咱们再来定夺。”

陈闲道声告辞,四人出门而去。张济笑劝:“四位不用些酒菜么?薛姑娘,我可是叫了你最爱吃的莼菜羹。”

薛方晴走在最后,闻言呸道:“无耻之徒!”

四人远离客栈走到暗处,燕横恨恨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刚才莫如打上一场,未必便输。”

陈闲看了一眼薛方晴,没有接话。薛方晴知道陈闲意为“若无薛姑娘从旁拖累,或可一拼”,当即眼圈一红,冷冰冰道:“好,我走。”

陈闲道:“你现下孤身走了,只会被张济擒去要挟我们。”

薛方晴气急:“姓陈的,那你说怎么办?”

陈闲道:“咱们重新易容乔装,溜之大吉。”说完却甚忧虑,张济似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方才任由他们离去,恐怕定有办法再次找到。

(十五)

四人这回扮作一伙小贩,转而向东走了一天一夜,没见张济追来。

还未松一口气,隔日便被张济在野外的山道边截住。这回张济一行四人,除他两个徒弟外,还多了个小胡子黑衣人,却是他们刚离蕲州时在一家小店遇过的。

崔重连日来一直对这小胡子快到骇人的轻功耿耿于怀,乍又遇见,心头霎时雪亮,叫道:“你一定是许青流!”

那小胡子闻言点头。

陈闲等人恍然:“无影靴”许青流不光轻功江湖第一,更极擅追踪寻人,无怪乎张济总能找到他们。

燕横嘲笑道:“许青流,你有大好本事,却和张济这等猪狗同流合污。”

许青流道:“听说雪谱中记载了一种神妙身法,若能看上一看,也许我便能再快一些。”

崔重诧异道:“你已经跑得比天底下其他人都快了,再快一些又有何用?”

许青流道:“能比自己再快些,也是好的。”

崔重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胜过旁人便会有人钦佩称赞,那是头等乐事,至于胜过自己却是毫无用处。

“闲话少说。四位言而无信,多商量了一天,不知考虑得如何?”张济匆忙追至,似也疲累,脸上再无笑意。

燕横哈哈笑道:“这言而无信四字,你倒也能说得坦荡。”

陈闲道:“我们没有雪谱,即便有,也不会给你。”

至此话尽,两方动起手来。

张济的武功比燕横要高上一筹,但燕横刀术狠勇,两人一时斗平;陈闲与张济的大弟子孙展交手,以慢打快,也是平手僵持;但崔重独斗屠翼与许青流,却是险象环生。

屠翼一刀劈在崔重肩头,笑道:“留给许兄了。”说完跃步几个起落,拦住了远远躲开的薛方晴。

屠翼掐住薛方晴脖颈将她拖回,以刀抵其喉,喝道:“你让他们丢了兵刃,跪地求饶!”

薛方晴恶狠狠瞪着屠翼,一言不发。

屠翼拧眉在她臂上用力一捏,将白皙皮肉掐得青紫,狞声道:“快快呼救!”

薛方晴倒吸一丝凉气,紧紧抿唇,仍不开口。

屠翼大为恼怒,猛然伸手在薛方晴胸乳上狠握一把,薛方晴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两行泪水滚落脸颊。

陈闲侧目暗叹,又见这时崔重肩上血流如注,而燕横也已大落下风,便朗声道:“罢斗吧,咱们谈谈!”

“好得很!”张济阴沉着脸答应,却又趁隙一刀刮得燕横肋间血花翻飞,这才停手。

燕横破口大骂,欲要拼命,却被陈闲喝止。

两方收了兵刃,张济问:“你想怎么谈?”说话中听到薛方晴的一声“卑鄙无耻”,便慢悠悠又道,“薛姑娘,咱们好歹有过情分,你也不用总说我无耻,你和三个男人同行多日,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做出来了。”

薛方晴身子剧烈一抖。

陈闲不等她开口已抢先道:“张济,你想要雪谱,我们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说来听听。”

“咱们打个赌。”陈闲不疾不徐道,“你们若赢了,雪谱就给你们。若不敢赌,不妨杀了我四个,我担保你一辈子也找不到雪谱。”

张济也想这四人必不至将雪谱随身携带,只是不知藏在了何处,即便杀死他们也是于事无益,便道:“怎么个赌法?”

陈闲指向百丈外的一处悬崖:“那悬崖边上有棵树,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

“我知道这位许兄跑得很快,”陈闲说完,指着崔重又道,“而我们这边也有个人轻功非凡。咱们就来赌轻功——两人跑到悬崖边,以手触树后折返,谁先跑回来,谁就赢了。”

崔重闻言愣住。他记得陈闲曾说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从不打没把握的赌,但他虽嘴硬,却也自知轻功着实要比许青流差得不少。

“当真?”张济也觉不可思议,毕竟许青流轻功无双几已是武林公认。

陈闲点头:“自然当真。若许兄先跑回来,我给你雪谱。”又问崔重,“你想不想赢许青流?”

崔重支支吾吾:“想自然是想的,可是……”

“想就对了。”陈闲一笑,拍了拍崔重的肚皮,又对他眨眨眼,把手一甩,看向张济:“张兄意下如何?”

张济道:“既然有人不自量力,那就劳烦许兄弟辛苦一遭如何?”

许青流笑嘻嘻地答应。

少顷,两人站定身形,同时发足奔出。

初时崔重与许青流尚并肩齐进,半程之后,许青流便将崔重渐渐甩在后面。

百丈奔完,许青流手指在悬崖边树上一拂,转身回跑,与崔重擦身而过时发出轻蔑一笑。

崔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大叫:“姓许的,你想不想要?”

数丈外,许青流回望一眼,凛然止步:“原来雪谱在你身上!”

崔重嘿嘿一笑:“想要就自己去捡吧。”说完用力将那册书掷下了悬崖。

许青流大惊,奔回悬崖边俯身张望,随即寻了一处不甚陡峭的崖壁,飞快地向下攀援。

张济面色骤变,额上见汗,死死盯着陈闲:“那胖子把雪谱扔了?”

陈闲淡淡道:“那是假的,让许青流捡去无妨。”

“高明!”张济咬牙犹豫片刻,领着徒弟朝悬崖边疾掠而去。他终归怕许青流拾了秘笈一去杳杳。相比之下,即便秘笈是假的,暂且放走陈闲等四人也大可在日后重新追截。

来到悬崖边,张济见崖下颇深,而许青流如猿猴般的黑影已快看不见,不由得又焦又怒,也开始设法下崖。

这时崔重已飞快奔回,跳着脚叫笑:“我赢了!哈哈!”

陈闲道:“不错,你赢了。咱们速速离开。”四人上马疾驰而去。

(十六)

直到黄昏,四人才在一处小镇勒马停歇,寻了家酒馆稍坐。

薛方晴骑术不好,直颠簸得浑身欲散,揉着腰问道:“陈闲,你哪来的雪谱?”

陈闲道:“我说的是输了才给他们雪谱,但结果却是咱们赢了——既然赢了,给他们的又怎会是雪谱?”

崔重肩上不断渗血,但仍乐得眉梢打颤:“那书是昨日陈闲在书铺顺来的诗集,让我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陈闲心知张济今夜应不会追到了,但料想不出两日便会再来纠缠,叹道:“许青流寻人手段江湖罕见,有他和张济狼狈为奸,咱们再怎么易容换衣,怕也是无用。”

燕横中了张济一刀,伤势不轻,正愤懑烦躁,闻言厉声道:“易什么容!换个屁的衣!咱们不过杀了个该杀之人,堂堂大丈夫,凭什么要藏头遮面!”说到后来,语声隐隐带了悲凉。

四人沉默吃喝。过了片刻,燕横猛然丢了碗筷,几步来到大堂正中,吼道:“周玉安是老子杀的!是我燕横杀的!要报仇的都他娘的来吧!”

陈闲一惊,却见酒馆中人似都不知周玉安是何方神圣。燕横连吼三遍,许多酒客以为遇到疯子,吓得出门离去。

崔重不敢再嘻皮笑脸,问:“既不再易容,那往后的路怎么走?”

燕横脱口道:“咱们骑上快马一路去凉州凌峡寨!许青流再擅寻人总也要落在咱们之后。我看张济那伙人养尊处优惯了,咱们只要每日少睡些、多赶路,他们就算明知咱们往北去也追不上!等进了山寨,兄弟众多,还怕他个鸟?”

陈闲听后只觉颇为可行:“张济不愿雪谱落入旁人手中,又怕咱们被旁人杀死,使他再也找不到雪谱,所以必不会透露咱们的行踪。咱们就如燕兄所言。”

往后数日里,四人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马不停蹄地朝凉州疾行,果然一直未再遭遇张济。

他们多走荒僻野径,途中遇了一次山贼,混战中四人夺路而逃,各自受了些伤。

路过咸阳时,又被一群终南派的剑侠撞破身份。他们向西且战且逃,直到躲入天水城外的深林,才将敌人甩脱。

(十七)

黄昏,树林里,溪流边。

艰苦奔波后的四人舀了溪水喝着。喘息声此起彼伏。

秋意比在蕲州时浓得多了,林子里枯叶遍地,触目萧然。崔重呆坐半天,连声鸟鸣也没听到,心中如被重物堵着,嘿嘿笑道:“我早便说了,黑道黑道,就是该黑天走道——怎么样,这几日里可不是应验了?”

崔重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搭腔,又自顾自道:“那次在悬崖边,真叫个爽快!我和武林轻功第一的许青流比脚程,是我赢了的!”这些天虽说赶路疲惫,但他见缝插针,已将那次赌斗反复回味不知多少遍。

燕横自打离了蕲州身上总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正没好气地洗涤伤口,见崔重喋喋不休,当即粗声喝道:“别他娘的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真当自己比许青流快?你差远了!”

“你说什么!”崔重猛地站直,嘴角抽搐,“姓燕的,你是不是瞧我不起!”

燕横斜眼道:“我就是瞧不起你,那又怎样?”

“去你娘的!”崔重想了想,一屁股又坐下了。

“吵什么吵?”薛方晴刚刚洗好手脸,从行囊里取出琵琶拧轴调音,忽然蹙眉插了句嘴。燕横一愣,朝她看去。

许多天里四人吃得糙、睡得少,常宿于荒林野山,薛方晴遭罪不可谓不多,有时叫苦喊痛也是在所难免,但总归竟撑下来了,马术也渐精熟。有几回昼夜不歇地逃命,疲得狠了,燕横躺下就昏睡过去,饿醒时却瞥见薛方晴正安静地梳洗打扮,容颜憔悴却依旧洁净明丽。胭脂水粉还是她从蕲州带来的那些,她用得很省。

“遭上天大的难了,还有工夫捣腾脸蛋……”燕横嘴上这么挖苦,但心中却也不禁有几分佩服。他甚至从中隐约感到了某种力量。

崔重忽一下子抬起头,像是刚想出该怎么回敬燕横一样,扬眉道:“你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瞧不起就瞧不起吧,”燕横哈哈一笑,“我又不怕别人瞧不起我。”

崔重哑然怔住,许久才问:“那你怕什么?”

燕横道:“我怕饿。”

崔重不屑道:“饿有啥好怕的?”

燕横道:“你是没挨过饿。从前我有三次差点饿死,最早一回是十四岁那年,在野林里躲了五天没吃上一口东西。”

薛方晴闻言目光微晃,问:“你当时那么小,是在躲什么?”

燕横倒也不隐瞒,随口答了。他父母早亡,自幼便在凉州街头行乞,有次两天没讨到饭,饥饿中却又遇一头恶犬对他穷追不舍。他被咬得遍体鳞伤,最后侥幸将狗打死。他将死狗拖到僻静处,正要吃狗肉喝狗血,忽听到喝骂声,赶忙逃走。

原来那狗是塞北某武林世家的大小姐所养的猎犬,一向很受珍爱。大小姐誓要逮住杀狗凶手碎尸万段,他在密林中狼狈躲避了数日,最后逃上凌峡寨才捡回一条性命。几天后,寨主钱飞龙从中说和,带他去向那位大小姐赔礼道歉。

听到这里,崔重叫了起来:“燕横,凭你的硬气,定然不肯道歉的!”

“硬气个屁!”燕横大笑,“当时我饿得惨了,只要给口饭吃,让我跪下叫那大小姐亲娘我都肯,何况只是弯腰道个歉?”

“不杀了那狗,难道活活被狗咬死么?你又没错!”崔重很是不满。

“事过多年,也不用你老崔替我抱不平。”燕横不以为然,“人饿到极处,什么礼义廉耻都抵不过一口干粮。看你这般胖,定没挨过什么饿,说了你也不懂。”

(十八)

崔重听他说得认真,倒没再争辩,低声道:“不错,我是没挨过饿,但也没享过多少福,我受过的气可多哩。小时候我天天挨打,因为我不识字,别家的小孩儿看不起我。他们有新衣裳穿,我也没有。我知道字在他们心里,我是偷不来的,我就去裁缝铺里偷衣裳……”

燕横嗤笑打断:“老崔,你从小就偷鸡摸狗。”

崔重也笑了笑,继续道:“我穿上新衣裳,一堆小孩都夸我,没出半天我就被裁缝逮住揍了一顿,衣裳也没了。后来我又偷过帽子、卤肉、老酒、手镯……”

燕横见他又絮叨起来,不怎么爱听,便信手挥刀一下下地挑飞地上枯叶。

陈闲刚磨完短剑,又开始擦洗着自己的葫芦和骰子,对崔重所言恍如未闻。

薛方晴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崔重,似听得很认真。

“……我总是被抓住,总是挨打。我那时候想,我要是跑得快些,就不会被抓住。后来我听说世上有种叫‘轻功’的东西,就想方设法地拜师去学……可是等我学会了轻功,还是有人看不起我。我师兄整日练刀,他常常笑话我说:‘练轻功最是没用。你跑得再快还能比我的马快?’那时师兄有匹好马,我是比不过的,但我不服气,便提出要和他赛马。”

“赛马?你也有好马么?”薛方晴好奇地问。

“我当然没有,但我听人说云寒川家里豢养了几匹神骏,便去他家里偷马。那晚我进了云府,还没找到马厩便听到人声靠近,赶忙躲进了云府的书房。那书房里的书真多啊,可是我都看不懂。”

崔重语声一顿,继续道:“然后我就被云寒川发现了。我自知绝非他对手,索性任他处置。他却似并不十分在意,问明情由后反而把马借给了我。那次赛马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师兄,虽然师兄仍看不起我,不过我也极开心。几年之后,我的轻功练到比快马还快了,但我师兄却已经死了。可惜啊,他再也没机会见识我的轻功了,可惜。”说着连声叹气,似为他师兄遗憾,又似为自己。

“可惜啥?”燕横侧头冷笑,“你师兄见了你的轻功也不会看得起你。就算你轻功快过许青流百倍,他一样看不起你。”

崔重一愣:“那怎么会?”

燕横胡乱舞刀扫动落叶,随口答道:“一个人若要看不起你,即便你是圣人再世,他也总能找到法子。何况你只是个飞贼。”

崔重默然,半晌后忽道:“但是云寒川肯借马给我,一定是看得起我的。嘿嘿,他见识可比我师兄高明得多。”

燕横大笑,刚要反驳,却听薛方晴道:“崔重,你人这样胖,跑起来却像一片飞絮,那也是很高明的。我听人说,江湖中人会看错一个人的好坏,但却决不会取错一个人的绰号。你外号‘轻絮’,那是很有道理的。”

“是吗?”崔重扬了扬眉,“我却觉得远不如许青流的‘无影靴’听着厉害。”

薛方晴又看向燕横,见他挥出的刀风将片片枯叶吹得高扬,便道:“燕横,你绰号‘吞雪刀’,想必是因你出刀很快,刀光吞吐时能卷飞雪花。”

“这你可说错了。”燕横哼了一声,“告诉你无妨。有年冬天,我在冀州遇上两个对头,很是难缠。我且打且退,把他俩引得在雪山里走散了,终于叫我先杀了一个。我也受了不轻的伤,稍松一口气,顿时觉得饿坏了,坐在那人尸身边大口吞雪,聊以解饥止渴。这时另一个对头来到,见我满脸血污不断捧雪来嚼,竟吓得转身逃走……后来吞雪刀这三个字便传成了我的外号。”

薛方晴闻言怔住。崔重摇头笑道:“你说吃雪能止渴,也还罢了,雪可解不得饥饿。”

燕横冷冷道:“你连雪带泥一块儿吃,便能解饿,只是过不了半天肚子就疼。”

崔重咂咂舌不再追问,干笑几声,忽又道:“对了,薛姑娘,你真和张济睡过觉吗?”

此言一出,燕横和陈闲都皱起了眉。薛方晴静了片刻,淡淡一笑:“像我们这种女子,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三个汉子闻言都觉不便接话,在秋风中各自沉默。薛方晴低头呆了一会儿,却自己开口道:“我父母过世也早,临终将我托付给一门亲戚,谁知那亲戚却是歹人,将我卖去了青楼。我当天便设法逃了出来。”

“那年我也十四岁,我在外面躲了两天,终究没躲过去,被他们抓回青楼。他们逼我接客,我绝食寻死,可他们变着法折磨我,他们用长针扎我,用带刺的鞭子抽我……我实在熬不住疼。真的很疼。”

薛方晴说着,忽然抬头凄然笑道:“你们一定想说,宁死不从还不简单?真要寻死又怎会死不成?”

“我倒没想这么说,”崔重挠了挠头,“不过你为何没死成?”

“因为我怕死!我不想死,我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死?”薛方晴的声音尖锐了一瞬,随即散成了轻叹,“我在青楼里过了六年,若不是云家仗义为我赎身,恐怕我至今仍在那里,暗无天日。”

崔重言不达意地胡乱唏嘘了几句,忽听薛方晴幽幽道:“不过那五年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事的。”

崔重听她语声异样,好奇起来:“什么好事?”

“在青楼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一位姓徐的公子……”薛方晴平静地说出一段往事,听起来实在像是说书人都已不爱讲的陈俗故事。

她和青楼里其他姑娘外出踏青,在溪边遇到了他。他出身贫寒,通诗文擅音律,与她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几次短暂又如胶似漆的相会后,他和她互许终身。他要进京赶考,她便把积攒三年的银两都赠与他做路上盘缠。他答应考中后便回来为她赎身,从此双宿双飞。

崔重问:“那么徐公子回来过没有?”

薛方晴摇摇头。

“那这算哪门子好事……”崔重撇了撇嘴。

薛方晴没去和崔重争辩,目光落在空处,悠悠出神。她回想着当年青衫书生和白裙少女在春风中偶遇;想起他们谈诗抚琴,一次次的相会,在楼中、在陌上、在竹林边、在漂着桃花瓣的溪水畔……她想起她在苏州等了他三年,才明白他根本不会回来;她知道终有一天霜色会浸染红妆,青丝要辞离铜镜,而她依然不会再见到他;她想起离开苏州的那天,她来到两人初遇的地方,烧了他写给她的诗笺,把情焚成灰,吹入桃花水。

最后,她回过神来,轻轻道:“这把琵琶,是他送给我的。”

此后,四人很久没有说话。崔重只觉老大不自在,想要贬损几句那位徐公子,薛方晴却已当先轻笑道:“陈闲,你绰号‘鬼赌’,是从小就爱与人赌斗吗?”

陈闲道:“不是。”

薛方晴又问:“那你小时候爱做什么?”

陈闲道:“也没什么。”

薛方晴等了一会儿,见陈闲似不打算再接话,蹙眉不喜。这一路她与陈闲本就相处不合,此刻心想四人中有三人都说了自己的往事,偏偏他陈闲闭口不提,不禁暗自气恼。

崔重却不管这些,陈闲越不开口他越好奇,软磨硬求地问个没完。

陈闲给他问烦了,只好道:“我小时便只是学剑练武,练成后四处闯荡江湖。”

崔重却没听够,连声催问:“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人打赌?你打赌真的从没输过吗?”

陈闲道:“我第一次与人打赌,是二十岁那年,在雁荡山……”略一停顿,又道,“那个赌我打错了。”

“打错了?是打输了吗?”崔重兴致大增。

“不是。我打赢了。”陈闲的语调很平,像沉静的湖,“……但也输了。”

崔重没听懂,但随后无论他怎样想方设法地套问,陈闲却再不开口。

后来崔重也说累了,四人在静默中渐次沉睡。

这是他们离开蕲州后睡得最久的一夜,直到翌日天亮才醒。

(十九)

凉州城郊野间的酒肆。

“比他娘的凉水都难喝!”燕横把酒碗撂在桌上,“老陈,等进了寨子,我请你喝我们山上自酿的烧刀子!”

那次林中休息后,四人快马加鞭地北行,终于在这日赶到凉州城郊,距凌峡寨已仅百余里。燕横心神振奋起来,方踏进客栈便叫来两坛酒。

陈闲闻言微笑,要了一碗素面。薛方晴犹豫片刻,也叫了一碗面。而崔重则正在酒馆后院的马厩里喂马。

这时一个灰衣道士走进门来,年约五旬,慈眉善目,腰间别着个紫红葫芦。

燕横见这道士颇具仙长风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道:“陈闲,他这葫芦可比你的好看。”

陈闲点了点头,径自吃面。稍后酒菜送到,那道长也低眉吃喝起来。燕横一边骂着酒劣,一边连倒了三碗仰头喝下。

似是在赞同燕横的话,那道长忽把碗泼干,拔下葫芦塞从葫芦里倒出一碗酒,一股醇香顿时飘满堂中。

燕横吸着鼻子,想去讨口酒喝,却被陈闲摆手劝住。

少时,燕横与陈闲正低头悄声交谈,却听门外传来喧哗,有人叫道:“终南剑客到此锄奸!无关人等请速避让!”随着话音拥进来七个提剑汉子,正是曾在咸阳附近追截过他们的那群侠士。

燕横与陈闲立时拔出刀剑迎上。四人这一路流亡已近两月,不但心境都磨砺得愈发坚韧,三个汉子更觉武学修为上亦有进益,若再逢张济等四人,自信已可一拼。这时虽骤遇敌手,陈闲与燕横也并不十分慌乱,沉心守御,与剑客们耐心周旋。

混战中崔重喂马回来,进门便惊叫:“怎么回事?”

“四位莫慌,贫道来也!”那老道忽然拍案而起,喝道,“以多欺少,岂是侠义道所为?”当即跃入战团,相助陈闲四人。

老道武功极是高明,手捏一根竹筷刺东挑西,顷刻大占上风。

终南剑客纷纷道:“道长是在哪一山哪一脉修行?我等是来擒拿四大恶人,可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老道冷笑道:“空口无凭,我倒瞧这四位小友并非恶徒。”说话中加紧攻势,陈闲与燕横几乎没出多少力,那七名剑侠便被打得重伤逃窜。

崔重连声赞叹:“道长,你功夫真高。”话音方落,那老道却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陈闲赶忙扶起老道,将他靠放在一条长凳上,问:“前辈,你怎么了?”

老道脸色蜡黄,声音微弱:“方才那伙人很是恶毒,临走前猛然发射毒针,贫道疏忽大意,一时竟没避开。”说着从腹上拔下一枚乌黑的长针。

陈闲道:“针上喂了什么毒,很厉害么?”

老道两眼翻白,艰难道:“恐怕是传闻中无药可解的……寒星锁魂针。老道是没救了,除非……”

陈闲从自己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到老道唇边:“除非怎样?”

“不说也罢,终究渺茫。”老道喝了口水,叹道,“除非有什么神妙的心法秘笈,修炼后可自行化解毒质……”

“原来如此。”陈闲点点头,忽然惊叫一声,“道长,实在对不住!我那葫芦里的水有毒,我也是一时疏忽大意,竟给道长喝下去了。”

那老道愣了愣,顿觉胸腹开始隐隐发麻,苦笑道:“无妨……劳烦小友为贫道解毒。”

陈闲道:“那是自然。在下略通医术,先给道长号一号脉。”说着如电般扣住老道脉门,连点他周身八处穴道。

那老道动弹不得,惊骇道:“你们竟如此恩将仇报?”

陈闲道:“我想要请教道长,刚刚本是我们三个在此吃喝,直到终南派的剑客进门后,崔重他才喂马回来,道长何以断定崔重是与我三人一伙,乃至出口就是‘四位莫慌’?”

老道只觉胸口如遭万蚁瘙挠,解释道:“贫道是听见那伙剑客在门外提及‘四大恶人’……”

陈闲道:“方才那伙剑客,与我四人在咸阳交过手。他们虽然自以为是,却自居侠义,虽见事不明,但方才却自重身份,未对不通武功的薛姑娘出手。像这样的人,我虽不喜,却也知他们断然不会以喂毒暗器忽施偷袭的。”

燕横踢了老道一脚,冷笑:“而你们这等天性凉薄的歹人,把别人都想得如你们一般,恐怕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你坐下未久便露出破绽。”

那老道不再伪装,狐疑道:“这怎么可能?”

陈闲道:“我也只是揣测。我们曾听蕲州盐帮的赵沧海说起张济喜欢喝北地的竹叶青,方才燕兄闻出你那酒葫芦里盛的正是陈年竹叶青,这酒在凉州可不算常见……我猜想道长正是张济的师兄,‘道剑’刘经吧?”

老道闻言一呆,他与师弟张济少年时在山西学武,喝惯了竹叶青,后来虽离山西,仍常灌进葫芦随身携带,没想到却成了今日这出苦肉计的破绽。

刘经转头四顾,索性叫道:“师弟,还不出来?”按照定好的计策,将燕横等人行踪暗中泄露给终南剑客后,张济理应带着两徒弟和许青流潜藏左近,伺机而动。哪知眼看刘经中毒,张济却迟迟不现身。

陈闲点了刘经的哑穴,四人架着刘经走向门外。

不料刚踏出酒馆,便见张济等四人押着两个年轻汉子走近。

燕横脸色顿变,叫道:“马武!曲三!怎么是你们?”

那俩汉子被孙展和屠翼横刀架在脖颈,都面露愧色:“燕哥!你回来啦。”

张济瞥见师兄陷入敌手,也是一凛,随即怒目瞪向二弟子屠翼。

他们连日急行,终于追上燕横四人,商议中都觉那四人连周玉安都敢杀,必不怕死,即便擒住恐也难逼问出雪谱下落。这时屠翼便自作聪明,出此计策,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张济骂了屠翼一句,目光闪烁道:“燕横,我问过了,这两位都是你凌峡寨的兄弟。他俩可狂得狠啊,敢来招惹张某。怎么着,你救他俩不救?”

燕横沉着脸不说话。他本想这次擒下张济的师兄,定能乘势挫败张济这伙人,没曾想仍是闹成了僵局。

陈闲忽道:“换人吧。你放了那两位兄弟,换回你师兄。”

张济道:“爽快。不过换完之后呢?”

陈闲道:“换完各走各的路。”

“你们想躲进凌峡寨?”张济笑道,“好得很啊。”一挥手,让那两个凌峡寨的汉子走到了燕横那边,又道,“把我师兄放了。”

“不急,”陈闲道,“崔重,你去酒馆马厩牵六匹马来。”

崔重依言而行,陈闲道:“你的师兄留下给你,我们告辞了。”六人翻身上马。

奔出数丈后,陈闲又道:“张济,我知你打算稍后便反悔追来,不过你师兄中了毒,你还是先设法给他逼毒疗伤吧。”

张济抢步将刘经扶起,随手解开师兄穴道,神情阴冷地盯着陈闲:“什么毒?”

陈闲看向崔重。崔重笑嘻嘻道:“那毒寻常得很,是我们盗贼爱用的‘五更断魂香’,实在见笑。不知你可有解药?”

张济冷哼一声:“区区下五门的‘五更断魂香’,却还难不住张某。”

陈闲道:“区区‘五更断魂香’,难不住张兄,却能毒死淮北大侠周玉安。”说完纵马离去。

张济目中几欲流火,饶是他厚颜无耻,一时也不禁哑口无言。

(二十)

六人催马疾驰出数里,缓过一口气,燕横为陈闲等人引见:“这是马武和曲三——我们凌峡寨的好手!他俩从小跟着我在山上玩儿,熟得很!”

陈闲道:“幸会。”

马武道:“恕我多言,方才换完人,咱们不必等他们反悔,大可先下手为强。咱们人多,那老道又中了毒,岂非良机?”

陈闲闻言皱眉,片刻后道:“我们行路匆忙,没带什么毒药,刘经中的毒其实并非‘五更断魂香’,只是疗伤止痛时用的寻常麻药。刘经武功极高,很快便会醒觉,等真动起手来,咱们胜算很低。”

马武恍然:“如此说来,那伙人恐怕已经动身来追。咱们更需加紧赶路才是,等进了山寨,他们便只能干瞪眼。”

陈闲想了想,却道:“去凌峡寨最近的路要过凉州城,料想张济不会追咱们,而是径直抢先入城,设法在城里拦截。甚至他们早已进过城,布置好了陷阱。”

燕横道:“那怎么办?”

陈闲道:“咱们走野路先向西,绕过凉州城再折向北去凌峡寨。”

曲三插口道:“那可就要多耽搁一日了。”马武也不甚赞同。

燕横道:“听老陈的。走吧!”

西行至深夜,六人在一条浅河边歇脚。

马武和曲三没带吃食,陈闲等人没来得及在那家酒馆补充行囊,所剩干粮也已不多。燕横想着明日便能赶回山寨,兴致很高,大声道:“都吃了吧!明天咱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众人燃起篝火,吃了顿饱饭,想到张济此刻恐怕正在凉州城苦苦等候,不禁都笑。

马武道:“燕哥,你们四位如今可算是名动江湖了。”

崔重忙问:“当真?快说来听听。”

马武叙说起来,连声叹息。原来四人杀死周玉安的事渐渐在江湖上传开,有不少侠士义愤填膺,到处搜捕四人,然而两月过去,几乎都未找到四人行踪。倒是江湖中许多无头无脑的恶事被安在了四人身上,诸如巴蜀的灭门惨案、福建的镖银被劫,还有各地一些血腥仇杀,都被说成是四人所为,可谓忽东忽西,神出鬼没。甚至于浙东闹瘟疫,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正是四人撒下的疫毒。

四人在武林中的骂名越来越大,虽踪迹不显,竟得了个“四大恶人”的绰号。与此同时,张济的名头却愈发响亮。毕竟两月过去,大多数出来追捕四人的侠士都渐渐淡去意气,各自回家,只有张济不辞劳苦,一路向北,沿途彰示侠心、大声疾呼,誓要为周大侠复仇。武林中人虽大都觉得四人是逃去了南边,张济此行未免南辕北辙,但提起“仁刀张大侠”,都是要竖大拇指的。

听马武说完,四人相对苦笑,既想大啸乱吼,又觉心里发涩,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们多露宿荒野,只在采补干粮时才找家小店稍坐,与江湖人士少有接触;虽知定会遭骂,却也没想到竟成了恶贯满盈的四大恶人。就连最渴望扬名的崔重也茫然怔住,嘴里嘟囔:“他娘的……真没料到。”

曲三接口叹道:“燕哥,你现下恐怕已有了新绰号,我昨日听见有人议论‘嗜血刀’燕横与‘索命鬼赌’陈闲都是恶得灭绝了人性……唉,这真叫人从何说起。”

崔重眉毛一挑:“那我呢?我的新名号是什么?”

曲三干咳道:“似乎没听到人说崔兄有什么新绰号……”

崔重闷哼一声,倒似有些不乐意。燕横皱眉不语,让陈闲、薛方晴、崔重先睡,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守夜。

三人入睡后,燕横四下走动查看一番,招呼马武和曲三坐下来互叙别情:“我下山两三年了,寨中一切可好?”

马武道:“好得很,好得很。”

聊了几句,燕横讲了周玉安的真面目。曲三道:“钱寨主也说,燕哥你决不会平白无故杀那姓周的。”

四人杀死周玉安后没得过一句称赞,唯有张济说过两声“英雄”,还只是惺惺作态。这时燕横谈兴渐起,便给两兄弟述说簌玉楼一战。

马武连声赞叹,走到河边取回一瓢水,递给燕横:“燕哥,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