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与大航海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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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哥伦布的出身、父母、早年生活;哥伦布早期的航海经历;葡萄牙亨利亲王领导下的大发现进展;哥伦布在里斯本定居——关于海洋岛屿的想法;哥伦布确信西边存在未发现陆地的依据;哥伦布与保罗·托斯卡内利之间的通信——葡萄牙与地理大发现相关的事件——哥伦布呈送给葡萄牙朝廷的提案——离开葡萄牙

是否在远古时代,远离历史和传说能够涉猎的范围,在文明历程某些久远的时期,那时,如同某些人的想象,技艺可能已经兴盛到某种程度,即使我们所定义的古代人也未曾知晓,大西洋两岸已然存在着某种交流;是否柏拉图的叙述、有关亚特兰蒂斯岛的埃及传奇确实并非寓言,而是某个辽阔国度的模糊传说,而此国已经被我们地球的一次强大震荡(一些巍峨大山之巅还残留着海洋痕迹)所吞没,此类问题必定成为朦胧和空想推测的来源。就历史已确证的范围来看,直至15世纪末被发现之前,人们对西半球的陆地和岛屿一无所知。一艘漂游的三桅帆船偶尔可能会看不见旧大陆的路标,或者在指南针远未发明之前,受风暴驱使着跨越苍茫的水域,却再也不能回来揭示海洋的秘密。而且,尽管不时有些证物漂向旧世界的海岸,给那些善于琢磨的居民提供证据,说明远在他们水域的界限之外还有陆地,可是无人敢贸然扬帆起航,去寻找那片笼罩在神秘和危险之中的陆地。或者,倘若关于斯堪的纳维亚航海者的传说正确无误,他们那神秘的维音兰便是拉布拉多海岸或纽芬兰海岸,那他们仅仅向那个新世界投注了短暂的一瞥,没有形成任何确定和永久性的知识,而且很快就再次被人类遗忘。可以确定的是,到了15世纪初,当那些最聪明的头脑到处寻找地理知识中的零散启迪之时,对大西洋西部地区的全然无知在学者当中仍然很普遍;那片广袤的水域被待之以敬畏和惊奇,好像是在用一团混沌将世界束缚起来,使之猜测不透、畏而远之。关于这一点,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没有什么能比杰出的阿拉伯作家哈里发·阿尔·伊德里斯、别名努比亚人的描述更具有说服力,他的同胞是中世纪最大胆的航海家,而且掌握了当时已知的所有地理知识。

“海洋,”他写道,“环绕着地球可居住区域的终极边界,所有超出此界之外的地方均属未知。没有人能够验证与此相关的任何事情,因为航行的难度和危险程度、其巨大的朦胧昏暗、莫测的深度、频繁的暴风雨等阻碍了一切,那里庞大的鱼类和狂暴的大风也让人畏惧。但是那片水域里有不少岛屿,有的岛上有人居住,有的无人。没有哪个水手胆敢进入这些水域深处;即使有人去过,他们也仅仅是沿着海岸航行,惧怕地远离。这片海洋的波涛,虽然卷起来像大山那样高,却可以连绵不绝,所以,假如波浪爆发,船只将不可能破浪而行。”

本书接下来的任务是要讲述一位水手的事迹和命运,他是首个具有料事如神的判断力、勇敢无畏的气魄并掌握了这片危险深海奥秘的人。正是他那吃苦耐劳的本领、坚定不移的持之以恒、不畏艰难的胆识,让地球两端得以彼此沟通。他坎坷一生的故事正是旧世界历史与新世界历史的连接点。

第一节 哥伦布的出身、父母、早年生活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或者是意大利语拼写的科伦坡,大约于1435年生于热那亚市。他是多米尼科·科伦坡和苏珊娜·丰塔纳罗萨夫妇的儿子。其父亲是羊毛梳理匠,似乎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在热那亚从事这门手艺。自从他名满天下,荣誉纷沓而至、应接不暇以来,有人曾试图证明他的家世显赫,好几个贵族家庭声称是他的家门。有可能其中部分人确实如此,因为意大利在那些年代长期不和,许多贵族家庭分崩离析、四散零落,当部分家族分支仍然住在富于贵族气派的世袭城堡和领地时,另一些分支则混迹于城市最卑微的人口之中。然而,这一事实于他的名声无补,成为各种贵族家庭争夺目标的本身,已经远比证实他具有最显赫的血统更能证明他的功绩。他的儿子费尔南多在这个问题上有其真实的感触。“我的观点是,”他说,“与其让自己蒙受任何高贵祖先的福荫,还不如做这样一位父亲的儿子尊贵。”

哥伦布是家中四个孩子中的长子。他有两个弟弟——巴塞洛缪和贾科莫或者詹姆斯(西班牙语拼写为迭戈),还有一个妹妹。关于他的这个妹妹大家知之甚少,仅知道她嫁给了一位平生默默无闻的人,名叫贾科莫·巴瓦莱洛。年幼的哥伦布就显示出对海洋的强烈兴趣,因此,他接受的教育主要是引导他适应海员生活;但是此等教育也仅是其捉襟见肘的父亲所能供给的一般性学习。除了寻常的阅读、写作、语法和算术等科目,他还学习了拉丁语,并接受绘图和设计方面的专门训练。此外,他还被送去帕维亚大学待了短暂时间,他在那里学习了几何、地理、天文和航海等知识。随后,他回到热那亚市,据一位当代历史学家所言,他在那里协助其父亲从事羊毛梳理的行当。这种说法遭到哥伦布的儿子费尔南多极其愤慨的反对,但是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且他也不能向我们提供他父亲当时从事何种职业(而不是梳羊毛)的任何信息。然而,哥伦布在自己父亲那里并没有干多久,根据他本人的叙述,他仅在14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航海生活。

在追踪像哥伦布这类人的早期生活时,因其行为对人类事务影响巨大,关注他们到底有多少是受到外界的影响、有多少是归功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等问题饶有趣味。在其后半生,感怀于自己出面进行的宏大伟业时,哥伦布带着一种庄严而迷信的情感回顾了自己的事业生涯:他将自己早期对海洋不可抑制的执着、对地理学习的热情等都归功于神的启迪,认为是神在为他做准备,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他是被选中来完成崇高法令的那个人。

然而,哥伦布早年显露出来的航海嗜好,对于生长在沿海城市那些富于进取精神、想象力生动的男孩子而言很平常。对于他们,海洋是通往冒险的宽阔大道,是充满浪漫的区域。热那亚呢,与陆地接壤的那面受困于四周崎岖的山脉,故而贫穷,几乎没有提供在海边的立业之地;同时,丰富而广泛拓展的商业活动、遍访每一个国家、在海上游弋、在每个海域战斗等情景,自然会导致其子弟把波涛海浪视为他们的吉祥之地。许多人也因为这个城市内部肆虐的暴力内讧、经常喋血街头等问题移居国外。热那亚一位历史学家对这种导致青少年外漂的倾向痛心疾首。他说,他们走了,怀揣将来会衣锦还乡、荣登故里的愿望,但是根据长久的经验,我们知道,假如有20人离开热那亚,能够返回的还不到两人:他们要么死于国外,要么随他们的外国妻子而居,或者面对导致共和国四分五裂的国内纷争风暴而不愿意抛头露面。

此外,对地理知识的强烈热情,哥伦布早年就受到感染并激发了此后的职业生涯,也是他所处年代易于发生的事情。地理发现是灿烂的光明坦途,这一点永远都是15世纪的区别性特征。经过僧侣式顽固盲从和谬误学习的漫漫长夜,地理学随同其他科学,在欧洲国家几乎消失。幸运的是,人类并没有将其丢弃:它已经躲进了非洲的怀抱。当那些在教堂回廊里卖弄学问的老学究们浪费时间和才华,以无所事事的狂欢作乐和诡辩的辩证法混淆学识的时候,阿拉伯的圣贤们云集在塞纳尔,在辽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测量纬度、计算地球的周长。

因此,那些得以幸运地保存下来的真知灼见,自此开始传回欧洲。科学的复兴伴随着书信的复兴。在唤醒大众对古典文献热忱的众多作者中,普林尼、庞波尼乌斯·梅拉和斯特拉博等人重新获得关注。从这些人的著述中,人们重新获得了早已在公众心目中隐遁的大量地理知识。那条曾经被遗忘、突然之间又重新打开的通道,激起了人们前往追寻的好奇心。世纪之初,托勒密的作品被高尚博学的希腊人伊曼纽尔·克莱索莱瑞斯翻译为拉丁文,从而使其思想更为意大利学生所熟知。另一种译文也紧随其后,詹姆斯·安吉尔·德·斯卡皮阿里亚的译文得体优美,该版本成为意大利图书馆的寻常读物。阿威罗伊、阿尔弗拉加努斯以及其他阿拉伯圣贤的著述也受到追捧,这些人在欧洲黑暗时期保存了科学的圣火。

复苏的知识尽管存在局限,并不完善,然而,就像晨光返照,似乎在召唤新创造的出现;它们带着令人惊叹的魅力,突然展现在那些富于想象力的头脑里。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周围世界如此无知。每一步都是新发现,因为在他们本土之外的每个地方,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未知领域。

这就是15世纪早期有关这门有趣学科的状态和感觉。而在非洲大西洋海岸线一带开始的大发现唤醒了更加强烈的兴趣,像热那亚人那样热衷于海事和商业的人们,这些发现必定具有更特别的感受。我们认为正是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之下,哥伦布才在他的童年时期萌发了对宇宙志学研究的赤诚热爱,这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

他在帕维亚大学度过的短暂时光,仅让他掌握了必要学科的入门知识。他随后表现出对相关学科知识的熟练掌握,一定是他在自己坎坷漂泊的一生当中,在操劳和沉浮之间,利用闲暇时光勤奋自学的结果。他是属于拥有强大天赋的那类人,他们在人生起步的时候就不得不与贫困和障碍抗争;在其奋斗生涯的始终,他们在遭遇中获得胆识,在消灭困难的过程中获得本领。这样的人学会了以小手段去谋求大目标,并且能利用他们自身的能量和创造力去弥补这一缺陷。这一点,从其最早的发端贯穿于整个人生,都是哥伦布历史的显著特点之一。他的每一次行动,其方法上的欠缺和明显的不足,都增强了其成就的显赫。

第二节 哥伦布早期的航海经历

哥伦布,如前所述,在其14岁左右就开始了自己的航海生涯。他的第一次航海是与一位名叫科伦坡的远房亲戚同行,后者是大海上勇敢坚强的老水手,其勇敢让他出人头地,在古老的地方志中偶有提及。有时他任自己舰队的指挥,有时又担任热那亚舰队司令。他似乎很大胆,敢于冒险,乐意为任何事业战斗,即使在可以依法解决的时候也会寻衅闹事。

那些年代,地中海的航海业非常危险、富于挑战。一次商务远征类似于一次战事巡航,海上商人经常不得不从一个港口战斗到另一个港口。海盗几乎合法化。那时候,大海上风起云涌:意大利国内各地区之间纷争不断;加泰罗尼亚人到处巡航;贵族私自组建舰队,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享有类似于主权国的权力,并豢养了小规模军队和海军;私人冒险者的船只和舰队四处游弋,他们类似于海上雇佣兵,时而被敌对政府所雇用,时而在大海上搜索,寻找那些非法战利品。这一切,随同抵抗伊斯兰力量发动的圣战,将本已狭窄的主要通航海域变成狭路相逢、波谲云诡的危险场所。

这就是哥伦布成长时期颠沛流离的教育环境,如此严酷的逆境应该在其才干形成初期留下了非常有趣的印迹。然而,他生平中这段很有益的阶段都被黑暗笼罩。他的儿子费尔南多,原本应该是能够揭开这一谜团的最佳人选,却对此讳莫如深,并不时给出一些自相矛盾的线索让我们更加困惑。也许是基于某种曲解的自尊原则,他不情愿揭示如此辉煌崛起的父亲那贫困而低微的境况。

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第一次航海叙述是他参与了海军远征。此次远征由卡拉布里亚公爵即安茹的约翰出资,于1459年在热那亚组织进行。他打算入侵那不勒斯,希望能替其父亲、国王雷尼耶(或者雷纳托)收复那个王国,后者的另一名号是雷内,普罗旺斯伯爵。热那亚共和国援助他船只和金钱。这项行动的光辉性质吸引了那些勇气非凡和不安分之人的关注。侠士贵族、雇佣军人、胆大妄为的海盗、不顾一切的冒险家、唯利是图的政客,都赶去集结在安茹的旗下。经验丰富的科伦坡参与了这次远征,他不是带着自己的大帆船,就是带着热那亚舰队的一名指挥官,随同他上船的还有他那位年轻的亲戚、未来的地理发现者。

为了夺取那不勒斯王冠,安茹的约翰领导的这场战争持续了大约四年,其间经历了各种变故,但最终未果。此次远征中的海战部分因其勇猛无畏的行动而著称,哥伦布也参与其中。有段时间,当公爵沦落到伊斯基亚岛避难的时候,仅余下少量的船只护卫和控制着那不勒斯湾。

在这次英勇但命运多舛的征战过程中,哥伦布奉命执行了一次凶险的航行任务,去拦截一艘来自突尼斯港口的桨帆船。哥伦布本人在多年后的一封信中偶然提到了这件事。他说:此事就发生在我身上;雷尼耶国王(他是神的化身)派我去突尼斯夺取“费尔南迪纳号”船,可是,当我到达位于撒丁岛区的圣佩德罗时,我得知有两艘船,与桨帆船在一起的还有一艘宽体大帆船。此情况让我的船员颇为犯难,他们决定不再继续前行,并返回马赛再调遣一艘船和更多的人。由于我不能以任何方式强迫他们,我表面上认同他们的愿望,调整罗盘,扬帆全速前进。那时候是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进入了卡塔赫纳海角,而所有的人都坚信不疑地认为他们是在去马赛的途中。

关于这次驶入突尼斯港口的英勇航行,我们没有发现更多的记载,但从上述细节中,我们看见了坚定而执着的精神。这些早期迹象预示着他在从事更重要的事业时,能确保成功。面对心怀不满的船员,他的权宜之计是通过略加欺骗行船的航向,让他们继续未竟之事。他在第一次航海大发现时又故伎重施,改变先前的推算,重新规划航道。

时隔多年以后,关于哥伦布这段时期的情况,我们仅有一两条模糊不清的线索。他应该一直在地中海和利凡特(Levant)一带从事航海事务:有时是商业航行,有时受聘于意大利城邦之间类似于战争的竞争,有时则参与对付异教徒那种虔诚但带有掠夺性的远征。历史学家们让他于1474年成为几艘热那亚船队的船长,为法国的路易十一效劳,自作主张地在海上冲撞和捕捉西班牙船舰,以报复西班牙人入侵法国南部的鲁西荣地区,危及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和平。同样,在1475年,据说他和自己的热那亚舰队与一支驻扎在塞浦路斯岛的威尼斯舰队擦肩而过时,逞能似的兴风作浪,高喊热那亚的战斗口号“万岁圣乔治!”,从而设法刺激威尼斯人的嫉妒和骄傲,试图挑起一场战斗,尽管对峙的两国当时是处于和平共处时期。

这些事情全都被错误地归在哥伦布身上。这些事迹或错误行为,要么是他的亲戚,那位热那亚海军老司令,要么是一个与老司令具有同样家族精神的侄子所为——后者名为小科伦坡,以便与其叔叔区别开来。两人都喜欢暴力对抗,如同他们的成长模式,不够谨慎。费尔南多·哥伦布把这个小科伦坡描述为著名海盗,他对异教徒的所作所为非常可怕,以至摩尔人的母亲常用他的名字来吓唬顽劣的孩子。哥伦布偶尔与他一起航海,如同他偶尔与其叔叔一起出海一般,而且,根据费尔南多的叙述,哥伦布还在重要场合指挥过他舰队中的一艘船。

某一次,听说威尼斯人有四艘满载货物的桨帆船正从佛兰德斯返航,小科伦坡便停泊在葡萄牙海岸(里斯本和圣维森特海角之间)等候他们。一场殊死之战开始了,双方的船彼此套接起来,船员们拳打脚踢,从这艘舰打向那艘舰。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上,双方都在大屠杀。哥伦布指挥的船与一艘巨大的威尼斯桨帆船交手。他们投掷手榴弹和其他猛烈的飞弹,对方的桨帆船笼罩在火焰之中。双方的船被铁链和铁扣紧固在一起不能被分开,大家都陷入一场大火之中,并且很快就成为一团炽热的火球。船员们跳入大海,哥伦布抓住漂浮在身边的一叶船桨,而且,由于游泳技能十分了得,他在足有2里格远的地方上了岸。他的儿子费尔南多说,感谢上帝给他力量,让他得以幸存,以便日后成就更大的事业。待到他从疲惫中恢复过来,便去了里斯本。他在那里发现了许多热那亚同胞,并在他们的诱导之下定居下来。

这就是费尔南多讲述他父亲第一次抵达葡萄牙时的情景,现代历史学家们普遍采用了这一说法。但是考察那段时期的各种历史记载,此处所描述的那场海战发生的时间似乎在哥伦布抵达该国数年之后。虽然他参加那次海战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是他此前一定在葡萄牙已经居住了一段时间。事实上,查阅该王国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那时候该国的航海业正处于辉煌时期,对于像哥伦布那样有着自己爱好和追求的人而言,这一点已经具有十足的吸引力。据此,我们应当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第一次去里斯本并不是什么孤注一掷冒险的意外结果,而是在具有强烈好奇精神的指引下,追求荣华富贵的慎重之举。

第三节 葡萄牙亨利亲王领导下的大发现进展

现代大发现事业在哥伦布时代之前不久才起步,我们探讨的这个时期正是葡萄牙开展宏大行动的年代。有些人认为航海大发现起源于14世纪一桩浪漫事件。有位名叫马查姆的英国人,与他迷恋的一个女子飞往法国,途中被恶劣的天气驱使到看不见陆地的海上。他们在公海上漂流了一段时间之后,来到一个无人居住的未知海岛,岛上覆盖着美丽的森林,这就是后来被称为马德拉的岛屿。有些人把这个解释当作寓言对待,声称加那利群岛才是近代大发现的第一个成果。这个著名的岛群正是古代人的幸运群岛,是他们的金苹果乐园所在地,是托勒密计算经度的起点,但是已经被世界遗忘了。确实,有些模糊不清的叙述,言及这些岛屿曾经偶尔有人涉足,其间隔时间很长,且年代鲜为人知,主要是那些在海上游弋的阿拉伯人、诺曼人或热那亚冒险家们的三桅船去过。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确定,也没有带来什么有益结果。直到14世纪,这些岛屿才实实在在地被重新发现、复归人类。从那时起,偶尔会有来自各国的勇敢航海家光顾该群岛。这些岛屿的发现所带来的最大益处是,对这些岛屿的频繁远征锻炼了航海者的胆量,使他们敢于远去大西洋冒险,去熟悉海洋,在某种程度上,去见识它的危险。

大发现的产生并非偶然,而是一位决策大师深思熟虑的结果。此人便是葡萄牙的亨利亲王,其父是绰号为“复仇者”的约翰一世,其母是兰开斯特的菲利帕、英格兰亨利四世的妹妹。这个杰出王子的性格特别值得一提,正是他的伟业激发了哥伦布的天赋。

亨利在陪同其父远征非洲、攻打休达(Ceuta)的摩尔人之后,获得了关于几内亚海岸及其内陆地区的许多信息,这些情况其时还不为欧洲人所知晓。由此,他产生一个念头,如果沿着非洲西海岸航行,那必将有重大发现。返回葡萄牙之后,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离开躁动的宫廷,前往萨格雷斯附近的阿尔加维一个乡村闲居。此地与圣维森特海角毗邻,可以俯瞰海洋全景。他在那里汇聚了当时杰出的科学家,开始研究那些与航海技艺相关的各门知识。他本人是个颇有才干的数学家,并成为在西班牙的阿拉伯人都知晓的天文学大师。

在研究古代人的作品时,他找到了自认为丰富的证据,证明非洲可以环绕航行。据说,基齐库斯的欧多克索斯曾经由红海驶入了大洋,并继续行驶到了直布罗陀;而迦太基人汉诺也带领60艘船组成的舰队从直布罗陀海峡出发,沿着非洲海岸航行,据说抵达了阿拉伯海岸。确实,这些航行受到好几个古代作者的怀疑。而环绕非洲航行的可能性呢,尽管长期得到地理学家们的肯定,却也遭到希帕克斯的否定。希帕克斯认为每个海洋都是封闭的,周围都是特殊形状的盆地,而非洲是一块延伸至南极的大陆,环绕着印度洋,从而在恒河以外与亚洲相连。托勒密采纳了这个观点,在亨利亲王的时代,前者的著述是地理学的最高权威。但是,亲王坚持古代人的信念,认为非洲可以环行,并发现他的看法得到更现代的众多学者支持。解决这个问题,实现环绕非洲航行,值得成为一个亲王为之奋斗的目标。想到若是由葡萄牙来完成此壮举将给自己的国家带来的巨大利益,他不由激情澎湃。

意大利人或者如北欧人所称呼的伦巴第人,曾长期垄断亚洲贸易。他们曾在君士坦丁堡和黑海建立了商业机构,在那里获得了位于赤道附近的香料群岛生产的丰富物产,此外还有丝绸、树胶、香水、宝石,以及埃及和亚洲南部盛产的其他奢侈物品,并将这些物资发送到整个欧洲。威尼斯和热那亚共和国正是靠这些贸易才变得富足而强大。他们在最偏远的地方修建工厂,甚至在天寒地冻的莫斯科和挪威也有建树。他们客商的荣华富贵堪比王公贵族。整个欧洲都是他们商业王国的附庸。然而,这种贸易必须经过各种各样的中间环节,深受延误和内陆航行的费用以及商队那繁琐冗长和不确定旅程等因素的影响。长期以来,印度的商品都通过波斯湾、幼发拉底河、印度河和奥克苏斯河等水路运送至里海和地中海,从那里再转送到欧洲各集市等新目的地。埃及的苏丹征服了阿拉伯之后,重建了贸易的古老通道,但是其成本依然很高,且延误照旧。一些贵重物品不得不通过红海运输之后,再由骆驼运送至尼罗河畔,从那里进入埃及再送达意大利商人的手上。因此,当东方富裕的买卖被这些敢于冒险的垄断者所独占时,每件商品的价格被庞大的运输费用提高了不少。

亨利亲王的宏伟构想如下:环绕非洲航行,开辟一条便捷的通道直达这些商品的货源,让其变成黄金潮涌进他的国家。然而,他的思想比较超前,不得不与无知和偏见进行抗争,忍受延宕。但凡生动而富于洞察力的头脑,都会遭遇那些迟钝和怀疑之人迟缓的合作。那时,大西洋航行还处于起步阶段。水手们满腹狐疑地看着狂暴喧嚣的浩瀚大洋,似乎根本就没有彼岸,畏惧在看不见陆地标志的海洋上航行。每一处险峻的海岬和远远延伸的海角都是一道阻碍他们前进的墙壁。他们战战兢兢地沿着巴巴里海岸慢慢移动,一旦冒险越过直布罗陀海峡稍远的距离,就认为自己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探险。诺恩角是为他们胆量设置的极限,他们在那里踌躇不前,不愿意越过那些岩石,那些击打着岩石的狂风巨浪似乎在发出威胁,要把他们极力推向怒吼的深渊。

除了这些模糊的惧怕之外,他们还有其他担忧,而且,这种畏惧还得到哲学本身的支持。他们仍然相信,地球在赤道上环绕着一圈炙热的地带,太阳在其上空保持燃烧热度垂直照射,这一带不可通行的热量将地球分为两个半球。他们认为博哈多尔海角是安全航行的最大极限,并迷信地认为,无论是谁,一旦越过那里将一去不复返。他们沮丧地看着附近湍急的洋流和击打着干燥海岸的狂暴海浪,想象着越过此处便是可怕的热带区域,那里遭受烈日炙烤、一片火海,那些冲击着岸边的波涛也因天庭难耐的炽热而沸腾不已。

要消除这些错误观念,并制订一份与他的宏图大略相当的航海计划,亨利亲王建立了一所航海学院,在萨格雷斯修建了天文台,并邀请当时最杰出的教授做航海学院的教师,委任马洛卡的詹姆斯为校长。此人精通导航,并娴熟地掌握了航海图和仪表制作技术。

该机构的影响很快就显露出来。所有与地理和导航相关的已知知识均被收集起来,并归纳出一个体系。地图绘制方面得到巨大的改进。指南针也得到更广泛的应用,尤其是在葡萄牙,指南针可以让水手在最阴霾的白天和最黑暗的夜晚航行,从而让水手们更加大胆和敢于冒险。受到这些有利条件的鼓舞,以及在亨利亲王慷慨大度的刺激下,葡萄牙航海业以其勇往直前和广泛发现而著称。博哈多尔海角被跨过了,热带地区也穿过了,幻想中的恐惧也解除了;从布兰科角到佛得角,非洲海岸更多的地方被探索出来;佛得角和亚速尔群岛这片远离大陆300里格的区域也从未曾察觉到的海洋帝国中被发掘出来。

为了保证计划能够安静地开展,充分享有他的发现,亨利获得了一份罗马教皇圣谕的保障。该圣谕授予葡萄牙王国有权拥有在大西洋可能发现的土地,包括印度,并大赦所有可能在这些远征中死亡的人。同时以教会的权威,恐吓可能干涉这些“基督教征服”的所有人员。

亨利死于1473年11月13日,并没有完成他雄心勃勃的伟大目标。直到很多年后,瓦斯科·达·伽马才与一支葡萄牙船队沿着亨利指出的航道前行。他越过好望角,沿着印度洋南部海岸航行,从而开辟了通向东方富庶地区的商业捷径,实现了亨利的期望。但是,亨利在有生之年,已经足以收获一颗伟大而聪慧的头脑所带来的最丰厚奖赏。他看到,通过自己的努力,他的祖国已经步入繁荣的康庄大道。葡萄牙人的地理大发现是15世纪的奇迹,值得钦佩,而葡萄牙,作为所有国家中最弱小的一个,突然之间崛起成为最重要的国家之一。

所有这一切成果,不是靠武器,而是靠技艺;不是靠内阁谋略,而是靠一所学院的智慧。这是属于一个亲王的伟大成就,他被描述为“充满了崇高进取的思想,堪称慷慨精神的典范”:其人正是为实现其“才华用于正道”这一高尚座右铭而生,这是志向高远的亲王最值得拥有的天资。

亨利在临终之时,嘱咐自己的祖国开辟通往印度的航线。他曾经成立公司和协会,将商业热情注入此项事业,使之对于拥有事业心的个人而言,既有利可图又有竞争。一些新探索项目的启动,或者某支远航归来的船队带来的那些关于新开发的大片土地和新近到访过的王国的故事,让里斯本不时掀起阵阵兴奋的喧闹。一切都是信心百倍的承诺和乐观的期待。非洲海岸那些成群结队、生活悲惨的人群被夸大成为强大的国家,航海者们不断听到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富庶的地区。而那个时候,地理知识尚处于微光隐现的状态,人们的想象力与航海发现携手并进,当后者还在以其缓慢而谨慎的方式摸索着踽踽而行的时候,前者已经令人惊奇地占据了一切。葡萄牙人热衷于发现的名声和不断发起的远征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来自各地的陌生人、学者、好奇者和冒险者等云集里斯本,打探详情或参与这些新兴事业。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便是其中之一,不管是否如前面所述,是孤注一掷冒险后被海水抛甩的偶然结果,还是受到强烈的好奇心和对荣华富贵的追求所驱使至此。

第四节 哥伦布在里斯本定居——关于海洋岛屿的想法

哥伦布于1470年抵达达里斯本。那时的他年富力强,风度迷人。他的儿子费尔南多、拉斯·卡萨斯以及与其同时代的其他人分别对他进行了详细描述。根据这些描述,可以得知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肌肉发达,举止高贵庄重。他的脸型稍长,既不算丰满也不算瘦削;他的肤色白皙、脸上有雀斑、面色较红润;他长着鹰钩鼻,颧骨相当高,眼睛是浅灰色,时常炯炯有神,整个面容威严神气。年轻的时候,他的头发颜色比较浅;后来由于操劳和困境,据拉斯·卡萨斯所言,他的头发很快变成灰色,在30岁左右已经满头白发。他性格中庸、饮食简单、衣饰简朴、善于言谈,与陌生人在一起时令人愉快、平易近人,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和蔼可亲、恬淡谦和,家人与他很亲近。他的脾气天生比较急躁,但他能够以其精神中的宽宏大度克制自己,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并且从不放纵自己胡言乱语。纵观其一生,他因恪守自己的宗教职责而著称,非常严格地遵守斋戒和教会仪式。他的虔诚并不仅限于纯粹的形式,那种崇高而庄严的宗教热情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他的整个性格都染上了浓厚的宗教色彩。

在里斯本,他习惯在一家名为诸圣修道院的教堂参加宗教活动。该修道院里有部分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士,她们要么在修道院寄宿,要么担任某种宗教职位。哥伦布结识了其中一位,她就是多娜·菲利帕,巴托洛梅奥·莫尼斯·德·佩雷斯特雷洛的女儿。多娜的父亲是一位意大利骑士,最近才去世。他曾是亨利王子麾下最杰出的航海家之一,曾经将圣港岛变为殖民地并任总督。两人相识后很快发展为相互爱慕,最后成婚。这场婚姻似乎是单纯的感情结合,因为女方穷困潦倒。

新婚夫妇与新娘的母亲住在一起。后者觉察到哥伦布对与航海相关的所有事项都感兴趣,便将自己知晓的有关已故丈夫的所有航行和探险经历都告诉了哥伦布,还把丈夫的所有文件、航海图、日志、备忘录等都交给了他。就这样,他熟悉了葡萄牙的航海路线、他们的计划和构想等。而且,因其婚姻和居住地,他自然入籍成为葡萄牙人,并偶尔参与远征几内亚海岸的航行。不出海的时候,他就靠绘制地图和航海图养家糊口。他拮据的境况迫使他厉行节约,但是我们得知,他还是拨出自己微薄收入中的一部分,用于救济他在热那亚年迈的父亲,供养他年幼的弟弟们上学。

那些时候,制作正确的地图或航海图,需要某种程度上足以让其拥有者出人头地的知识和经验。地理学才从埋没多年的黑暗中冒出头。托勒密的体系仍然是一个权威标准。15世纪的地图显示出真理与错误并置,地图上从古迹流传下来的事实和最近的发现与流行寓言、夸张的猜想混为一体。在这样一个时期,航海大发现掀起的激情正在寻求促进该事业的所有支持,像哥伦布这样一位拥有相关知识和技能、有能力的宇宙学家必定大受赏识,他所绘制的地图和航海图的高度准确性让他在当时的科学研究者中声名鹊起。我们由此发现,他在里斯本居住的初期,与佛罗伦萨的保罗·托斯卡内利有通信联系。后者是当时最著名的科学家,他们之间的交流对哥伦布产生了极大影响,激励他从事后来的事业。

他在地理方面的工作不仅让他得以与学者交流,而且还培育了他有益于航海事业的系列思想。在不断比较地图和航海图、标注航海发现的进展和方向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多少地方仍然处于未知状态,并开始思索探索未知世界的方式。他的家庭事务和通过婚姻建立的关系,都与这一思索脉络一致。他曾经在近期发现的圣港岛居住了一段时间,其妻在那里继承了一点财产。夫妇俩住在那个岛上的时候,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为迭戈。岛上的居住可以说是让他走到了地理大发现的最前沿。他妻子的妹妹嫁给了佩德罗·科里奥,一位著名的航海家,他曾经一度担任过圣港岛总督。由于家庭生活的日常交往,他们频频相聚,其交谈的话题自然会转向附近正在进行的沿非洲海岸的发现,通往印度航线的漫长寻找,以及在西方存在一些未知陆地的可能性等。

在圣港岛居住期间,必定有往返于几内亚的航海家经常拜访他们。因此,置身于大发现的活跃和喧闹之中,与那些因为发现而发迹、获得荣华富贵之人交流谈心,在那些近期才成功发现的航道上航行,哥伦布那热情的心燃起了投身于这项事业的激情。那是一个凡是与航海生活相关的人或者靠近海洋居住的人普遍很兴奋的年代。近期的发现点燃了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对其他岛屿充满向往:那些岛屿更美丽、更富庶,而且在大西洋那无边无际的汪洋上等待被发现。古代人关于这个主题的观点和幻想再次得以流传。安蒂拉岛的故事,即迦太基人发现的海洋中的大岛被频繁引用,而柏拉图想象中的亚特兰蒂斯岛再次找到了坚定的信徒。许多人认为加那利群岛和亚速尔群岛不过是亚特兰蒂斯沉没后的残留,那片被淹没陆地的其余部分和较大碎片也许还存在,不过是在大西洋更偏远的地区。

大众意识在这个重大时代处于兴奋状态的最显著症状之一便是谣言满天飞,据说在海洋中偶尔会看见不知名的岛屿。其中许多仅仅是寓言,是为迎合公众主流情绪编造出来的。很多这样的谣言起源于航海者们狂热的想象力,他们或许将那些悬浮在天际线上的夏季云彩看成了岛屿,这些云彩经常诱使水手们产生看见了远方岛屿的想法。

可能正是这种幻想的氛围,才构成安东尼奥·利昂,一位马德拉岛居民给哥伦布讲述那个故事的基础。他确定地说,从那里向西航行100里格之后,他就看见远方有三个岛屿。但是,此类故事最受到肯定的推动并积极维护的是加那利群岛上的人讲述的那些,他们长期生活在一种奇异的光学幻觉之中。他们想象着自己可以不时看见西面有座庞大的岛屿,岛上有高高的山脉和深深的峡谷。阴天和能见度低的天气里,岛屿不会出现,但是在热带气候常见的晴朗天气里,大气纯净、透明,远处的物体完全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确实,那个大岛只是偶尔才露峥嵘,其他时候,即使是最清爽的天气,也不一定看得见一丝痕迹。然而,每当它出现的时候,它总是在相同的位置呈现出相同的形状。加那利群岛的居民非常相信那个岛屿的真实存在,他们曾向葡萄牙国王申请去发现和接管那个岛屿,该岛确实成为数次远征的目标。然而,那个岛屿从未被找到,但是它仍然继续偶尔欺骗大家的眼睛。这片虚构的陆地引发了各种不着边际和异想天开的想法。有的人认为那是亚里士多德提到过的安蒂拉岛;有的人则认为那是七城岛,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在摩尔人征服西班牙期间,有七个主教带着众多追随者逃离西班牙,在天国的引导下去了大洋某个不知名的岛屿,在那里建立了七座辉煌的城市;也有些人认为它是另一个传说中的岛屿,据说有位名叫圣布兰登的苏格兰牧师曾在6世纪时登上了那个岛。大家普遍相信后一个传说。那个幻想之岛便被称为圣布兰登,或圣伯龙登,并在地图上长时间地标注在加那利群岛西部较远的位置。神话般的安蒂拉岛也是如此这般在地图上进行了标注。这些错误的地图和幽灵岛屿在各种时期均会引发主张,声称新世界早在被公认的发现之前就已经为人所知了。

然而,哥伦布认为所有这些陆地的表象不过是幻觉而已。他猜测那些幻象可能是海洋中的岩石造成的,在特定大气的影响下,这些岩石在远处可能呈现出岛屿的外观;或者,它们可能是漂浮的岛屿,普林尼和塞内卡以及其他人曾经有所提及,这些浮岛由扭曲的植物根茎或重量较轻的多孔石组成,岛上覆盖着树木,可能在海洋上随风漂浮。

圣布兰登岛、安蒂拉岛和七城岛,早已被证明是神话故事或大气造成的错觉。然而,关于这些岛屿的传言所引起的关注,展示了大西洋西部区域尚处于未知状态时公众对该海洋的想法。哥伦布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将这些记录下来,也许对他的想象产生了一些影响。不过,虽然他也具有幻想的气质,他那洞察一切的天赋要为这些冥想的产生寻求更深层次的来源。过往事件的推动,他的儿子费尔南多说,引发他重新研究以前读过的那些地理作者的著述,并思考那些可能证实在他脑海里逐渐形成的理论的天文学因素。他设法让自己熟悉与地理相关的所有信息,不管是古代人的著述还是当代人的发现。他自己的航海经验使他能够纠正他们的许多错误、欣赏他人的许多理论。他的天赋因此产生了决定性的转向,注意到在大量的公认事实、理性的假设、天马行空的叙述和流言蜚语当中,他那宏伟的发现计划在其充满活力的大脑的强力运作之下怎样脱茧而出,是饶有趣味的事情。

第五节 哥伦布确信西边存在未发现陆地的依据

在前面几章,我们已经尝试着展示哥伦布所处时代的精神和事件怎样酝酿了他的宏伟计划。可是,他的儿子费尔南多却致力于提供精确数据,用以说明其父大发现计划的基础。“这样做的目的,”他指出,“是为了说明,一个如此伟大的计划是怎样在微弱的论点上建构起来并逐渐明朗化的,而且,也是为了满足人们渴望确切了解导致我父亲从事这项伟业的环境和动机的需求。”

由于这一论断是从他父亲的文件中找到的笔记和公文总结出来的,实属奇特有趣,值得特别关注。在这份备忘录里,他从三个方面整理形成了自己父亲的理论基础:1.事物的本质;2.博学作者的权威;3.航海者的报告。

首先,他将第一条确定为基本原则,即地球是一个水陆组成的球体或球状物,可以从东向西环绕旅行,当站在地球两端对应点时,人类可以脚对脚。从东到西的周长,根据托勒密,哥伦布以赤道为界,将其划分为两半球,每15°有24小时,共360°。他将托勒密的地球观与泰尔的马里努斯早期的地图进行比较,据此猜想,古代人已经知道了15小时的区域,即从直布罗陀海峡或者说从加那利群岛延伸至亚洲秦尼城(Thinae)这个范围,后者是已知世界所了解东部的最远界限。葡萄牙所发现的亚速尔群岛和佛得角群岛已经将此时区向西部前沿推进了一个多小时。那么,根据哥伦布的估计,至少还余下八小时时区,或者地球周长的三分之一依然处于未知、未探索状态。这些空间,在很大程度上主要位于亚洲的东部地区,也许面积更广,甚至环绕全球,并抵达欧洲和非洲的西部海岸。横亘在这些地区之间的海洋,他指出,可能比当初预测的要小得多——如果采纳那个阿拉伯人阿尔弗拉加努斯的意见,因为他减少了每一度的尺寸,那么地球的周长比其他宇宙学家计算的要短——哥伦布曾经一度相信此理论。如果承认这些前提,那就表明:如果顺着一条直线从东到西,航海者就可以到达亚洲的末端,并发现任何出现在途中的陆地。

第二点是列举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他们的著述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让他相信那些横隔的海洋面积适中,容易跨越。其中,他引用了亚里士多德、塞内卡和普林尼等人的观点,即从加的斯港到印度仅需要几天的路程;他还引述了斯特拉博的话,因为该作者也注意到海洋包围着地球,在东方洗刷着印度的海岸,在西部则冲击着西班牙和毛里塔尼亚的海岸。所以,只要一直沿着同一条平行的路线,就能容易地从此岸抵达彼岸。

为了证实亚洲,或者他总是称之为印度的地方,远远延伸至东部,以至占据了未开发的大部分区域,他引述了马可·波罗和约翰·曼德维尔的叙述作为佐证。这些游客在13、14世纪期间,访问了亚洲那些遥远的地方,到过远远超出了托勒密设定的区域。他们关于那块大陆以东范围的描述对哥伦布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他相信,如果一直往西航行,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带到东方的海岸,或者抵达与此毗邻的那些宽阔而富有的岛屿。关于马可·波罗的信息可能是来自保罗·托斯卡内利那位佛罗伦萨的著名医生,前面已经提到过他,两人在1474年有通信来往,这位医生曾经将自己写给里斯本一位博学泰斗费尔南多·马丁内斯的一封信的副本转寄给哥伦布。这封信谈到了西行至印度的装备条件,声称从里斯本到契丹附近曼吉省的直线距离仅为4000英里,那里被确定为中国北部的海岸。关于这个国家,他借鉴了马可·波罗的著述,给予了极其精彩的描述。他还补充说那条航线上有安蒂拉岛和斯潘阁岛,彼此之间的距离仅225里格,两岛物产非常丰富,而且为船舶停靠、获取航海物资提供了方便之处。

第三点是列举了西边存在陆地的各种迹象,这些东西已经漂浮到已知世界的海岸边。这点确实很让人好奇:一旦哥伦布的头脑开始热衷于此项探究,他到底是怎样收罗到那些看起来那么模糊、那么琐碎的实证的呢?他似乎特别重视来自老水手的信息中那些隐约闪现的光亮,因为他们近期才受聘去非洲海岸航行;他也关注那些来自新近发现岛屿居民的信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所处的位置最接近地理知识的前沿。所有这一切都详细地记录在他的备忘录里,与他已经存储在脑海里的事实和观点一一对应起来。

譬如,为葡萄牙国王效力的领航员马丁·文森蒂就曾经给他讲过一件事:在圣维森特角向西驶出450里格之后,他从水里捞出一块雕刻过的木头,其雕刻工艺显然不是出于铁制工具。由于风从西面吹过来,这块木雕可能来自那个方向一些不知名的陆地。

哥伦布还记下了妹夫佩德罗·科里奥提供的信息,后者在圣港岛看见了从同一个方向漂来的一块类似的木材。他还从葡萄牙国王那里听说了一件事:那些群岛的某些岛屿曾经发现了从西边漂浮过来的巨型芦苇。根据描述,哥伦布认为这种巨型芦苇就是托勒密所言、生长在印度的品种。

他还记下了亚速尔群岛居民提供给他的信息,他们看见了被西方的风吹送至岸边的巨型松树干,该群岛的任何岛屿都没有生长此类品种,尤其是被海浪抛摔在弗洛雷斯岛岸边的两具尸体,其长相特征与任何已知的种族都不相同。

在这些信息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圣玛丽港一位水手的报告。该水手声称,在去爱尔兰的航行中,他看到了西边的陆地,船上的同伴们将其视为鞑靼国最边缘的地区。其他类似的故事也有记录,包括那些幻想中的圣布兰登岛、七城岛等传闻。对此,正如前面已经有所提及,哥伦布几乎没有采信。

这就是大致的依据。根据费尔南多所言,他的父亲正是在此基础上,从一点推导至另一点,直到他得出结论:在海洋西部存在未被发现的陆地,这些陆地有望抵达,那里很富饶,而且有人居住。

显然,上述列举的好几件事实是在哥伦布形成自己的观点之后才为其所知,仅起到了加强其看法的作用。然而,一切有助于形成如此宏伟壮举之思考过程的事物,都具有最重大的意义。此处提供的推论链,也许不是最合乎逻辑的串联,但是,由于是摘自哥伦布自己的文件,乃是人类心智史上最有趣的文件之一。

仔细地推敲了这些报告之后,很明显,激发哥伦布从事其壮举最重要的观点是排在第一位的那条原则,即古代人所知的亚洲最东面,就在距离亚速尔群岛不超过地球周长三分之一的地方。那片间隔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必定填满了亚洲那些未知的边角区域,而且,假如世界的周长如他所相信的那样,比普遍认定的短,那么,只要向西航行适当的距离,就可以轻松地抵达亚细亚海岸。

让人称奇的是,这一伟业的成功多少是仰仗两个幸运的错误:一是亚洲以东那部分假想的延伸,二是假设地球比实际体积小。这两个错误都是最有学问的学者和最渊博的哲学家造成的,但是如果没有它们,哥伦布将很难敢于冒险尝试其壮举。至于直接向西航行就能找到陆地——如今我们如此习以为常的念头,却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第一个概念的作用和首次尝试的决然勇气。但是在那些年代,正如前面已经充分说明,地球的周长仍然未知,没有人知道海洋是否浩瀚无边、不可跨越;比重和地心引力等定律也没有确定,而地球正因为这些定律才成为圆形,环球之旅的可能性才得以显现。因此,在事物仅仅处于推测的阶段,向西航行寻找陆地的可行性被认为是大自然那些难以置信的奥秘之一,但是一旦确定下来,又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哥伦布形成自己的理论之后,该理论就在他心里异常坚定地扎下根来,并影响了他整个性格和行为。他说话从来不怀疑和犹豫,而是尽可能确定,似乎他的眼睛已经看见了那片应许之地。没有什么考验和失望可以让他偏离对自己目标的坚定追求。深深的宗教情怀交织着冥思苦想,使他的思考偶尔带有迷信色彩,但那是源于壮丽崇高的信念。他把自己视为站在天堂之手上的人,是人类被选中去完成天降大任之斯人。他认为自己在《圣经》里读到了关于他目前思考的大发现之预言,这些预言隐藏在先知神秘启示录那些漆黑的阴影里。地球边缘将被连接起来,所有国家、讲不同方言和语言的人将团结在救世主的旗帜下。这即将成为他那项事业至高无上的胜利,让地球上那些偏远和未知地区与基督的欧洲融为一体。他要把真正的信仰之光带入愚昧无知的异教徒国度,将其无数的民族汇聚在教会的神圣统治之下。

其构想所具有的热诚性质升华了他的精神境界,让他的整个言行都带有庄严和高贵的气度。他几乎以一种平等的感觉与君主们商谈。他视野宏伟、无边无际;他所提议的发现属于帝国的规模;他要求的条件也相应地壮观;即使经过长期拖延、反复失望,甚至在完全一贫如洗的压力之下,他也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降低对一个仅仅是可能的发现所索取的看似奢侈的要求。

那些无法想象一个激情洋溢和几乎无所不知的天才如何仅凭推导的证据就能如此笃信不疑的人,试图寻求其他解释模式。当其荣耀的结果确立了哥伦布观点的正确性,有人便试图证明他已事先获得那块陆地的信息,他不过是假装去发现而已。其中就有关于一位遭遇暴风雨的领航员的闲话,据说此人就死在他家,并将一份文字叙述遗赠给他,上面记录了自己被逆风推送至西方那些未知领域的经历。然而,费尔南多·哥伦布认为这个故事如同关于影子般的圣布兰登岛那些流行传说一样,属于无稽之谈——据说有一位葡萄牙船长,他从几内亚返回的途中,认为自己看见了比马德拉岛更远的地方。这种捕风捉影的谣传流传了一段时间,出于各自不同的意图而添油加醋,其目的都是为了玷污哥伦布的荣誉。最后该谣传终于在印刷品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并得到了各种历史学家的回应,每种叙述各不相同、充满矛盾和无中生有。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哥伦布不过是继续了马丁·贝赫姆的发现而已。后者是哥伦布同时代的宇宙学家,据说他曾在一次去非洲探险的航程中,偶然登陆了南美洲的海岸。正是在贝赫姆标注有新发现地区的地图或他设计的地球仪帮助之下,哥伦布才得以远航。该谣言起源于对一份拉丁语手稿的荒谬曲解,没有任何文件佐证,然而这种谣言有其传播方式,甚至在多年以后死灰复燃,人们对此不但没有谨慎判断,反而比之前更加狂热。但是现在这种说法已经完全被驳倒,并偃旗息鼓。贝赫姆到访的陆地是赤道之外的非洲海岸;他设计的地球仪1492年才完成,那时候哥伦布已经外出进行第一次航海了;地球仪上面没有一丝新世界的痕迹,由此提供了确凿证据说明贝赫姆那时还不知道新世界的存在。

有某种爱管闲事的精神,借助于学术研究外衣的掩盖,到处窥探历史的蛛丝马迹,推翻历史纪念碑,玷污和残害最公平的奖赏。应该采取措施维护这类伟大的名字,使其免遭那些用心险恶的学识之荼毒。它诋毁了历史上最有益于人类的意图之一,实际上,此事堪称典范,彰显了人类的天赋和值得赞美的进取心究竟能够成就怎样的大业。为此目的,前面的章节已经煞费苦心地追溯了这一宏大思想在哥伦布脑海里是怎样产生以及发展的过程,以表明这是他天才的构想,该构想在时代的冲击之下加速形成,并得益于一些在普通人的脑海里不起作用的零星知识。

第六节 哥伦布与保罗·托斯卡内利之间的通信——葡萄牙与地理大发现相关的事件——哥伦布呈送给葡萄牙朝廷的提案——离开葡萄牙

要确定哥伦布开始构想寻找一条通往印度西行航线的精确时间不太可能。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早在1474年,他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是那时他脑海里的想法比较粗略、尚未成熟。这个颇为重要的事实,在他与佛罗伦萨那位博学的托斯卡内利那年夏天来往的信件中已得到充分证实。托斯卡内利的信是答复哥伦布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对哥伦布打算做一次向西远航的设想表示赞赏。为了更清楚地说明从那个方向到达印度所需要的条件,他给哥伦布寄了一幅地图,这幅地图部分参照了托勒密的思想,部分反映了那个威尼斯人马可·波罗的描述。亚洲的东海岸被安置在非洲和欧洲西海岸的前方,它们之间的海洋空间适度,其中斯潘阁岛、安蒂拉岛和其他岛屿均以适宜的距离置放在这片不大的海洋之中。托斯卡内利的信件和航海图极大地鼓舞了哥伦布,因为前者被认为是当代最出色的宇宙学家之一。他似乎已经得到了马可·波罗的著述,那本书已被翻译为各种文字,并以原稿的形式存于多数图书馆。该作者在书中精彩绝伦地描述了契丹、曼吉或蒙哥等国土的富庶。既然确定这些地方属于中国的北部和南部,那么,根据托斯卡内利的地图,航海者只要一直向西就必定能到达那里。马可·波罗不遗余力地描述了这些国家的君王、鞑靼大可汗的权力和威严,其都城卡姆巴鲁和杭州的辉煌与宏伟,以及被认为是日本的斯潘阁岛或兹潘吉岛上的奇观。他将此岛置于契丹对面的海洋之中,彼此相隔500里格远。他描述斯潘阁岛盛产黄金、宝石以及其他优质商品,该岛有一个君主,他所居住的宫殿屋顶上盖的不是铅板而是金块。许多人认为这位旅行者的叙述荒诞无稽,但是,尽管这些叙述充满了看似华丽的夸大渲染,随后却相继发现其中大部分正确无误。从这些描述对哥伦布的想象所产生的影响来看,它们特别值得注意。马可·波罗的著述是破解哥伦布历史许多关键之谜的钥匙。在他向各个朝廷提出的申请中,他都提及自己期待去发现的那些国家如同那个威尼斯人形容的那般拥有取之不尽的财富。大可汗的疆土成为他所有航海的探究目标,他在安的列斯群岛巡游的时候,一直自以为是地希望自己到达的地方是富裕的斯潘阁岛和曼吉与契丹的海岸。

正当试图在西方有所发现的构想在哥伦布的脑海里日趋成熟的时候,他航海去了一趟欧洲北部。关于这趟远航我们没有找到其他记载,仅有他的儿子从他的信件中摘取了下面这段话:“1477年2月,我驾船越过图勒(古人认为的极北之地)100里格,其南端离赤道73°,而不是一些人佯称的63°;也不是位于托勒密划定的西线之内,而是更远的西端。英国人,主要是那些布里斯托人,会随着他们的商船抵达这个大如英格兰的岛屿。我去的时候那里的海洋还不曾冻结,潮汐非常大,起落之间竟达26英寻。”

他如此描述的岛屿被普遍认为是冰岛,在托勒密的地图上,它在古代人所认为的天涯海角以西的遥远地方。

好几年过去了,哥伦布自己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努力去将他的构想付诸行动。他实在太贫穷,无法为如此重要的远征配置必需的装备。事实上,这是一项只能是具有主权的国家才能进行的事业,只有主权国才能承担他有可能发现的领土的统治责任,才能奖赏他与其贡献相称的尊贵地位和特权。据称他曾经一度想促成自己的祖国热那亚进行这项事业,但是没有成功。没有任何记载证明他曾做过这样的尝试,尽管人们普遍相信,并有认同此事的强烈倾向。他居住在葡萄牙,让他得以向那个国家恳求赞助,但是当时在位的阿方索,在其执政的后期,正全神贯注地忙于与西班牙的战争,以便让胡安娜公主继承卡斯蒂利亚的王位,根本不愿意做一件花费昂贵的和平事业。而且,公众在心理上也没有为如此危险的任务做好准备。虽然最近许多航行都远及非洲海岸和与其相邻的岛屿,指南针的引进和使用也更为广泛,但航海仍然障碍重重,水手们很少敢于冒险驶入看不见陆地的远方。

发现探索沿着非洲海岸缓缓推进,水手们害怕进入南半球航行,因为他们完全不熟悉那里的星星。对于这样的人而言,直接西行,进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当中,去寻找某块幻想陆地的远航计划,看起来如同现在大家乘着气球就动身去太空寻找一些遥远的星星一样不切实际。

然而,拓展航海领域的时机就在眼前。那个时代有利于知识的快速发展。新近发明的印刷技术让人们的思想和发现得以迅速而广泛地交流。它让学问走出图书馆和修道院,成为学生书桌上的家常便饭。大量信息,从前仅存于昂贵的手稿当中被精心地珍藏起来,远离穷困学者和潦倒艺术家,如今可以人手一册。从今以后,知识的进程不会再次出现倒退或者任何停顿的情况。每一步进展都能得到及时、同步和广泛传播,以上千种形式记载下来,亘古不变。不可能再次出现黑暗时代。也许有的国家可能面对光明闭眼不见,仍然任性地坐在黑暗之中,但是它们绝不能踩灭光明,那光亮仍然会照耀。借助出版物的扩散力量,它将照亮世界上那些更快乐的地方。

正在此节骨眼上,1481年,一位与阿方索志向不同的君主登上葡萄牙王位。时年25岁的约翰二世,从其伯祖父亨利亲王那里继承了大发现的激情,在其执政期间恢复了所有的发现活动。他所关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几内亚海岸的圣乔治—米纳修建一座要塞,以保护在附近进行的金沙、象牙和奴隶贸易。

非洲的发现给葡萄牙带来巨大的光荣,但是依然花费昂贵,没有盈利。然而,只要找到通往印度的航线,预计可以补偿所有花销和辛劳,为国家开启不可估量的财富之源。亨利亲王的项目到现在已经拖沓地进行了半个世纪,激发了对亚洲偏远地区的好奇心,复苏了旅行者们不管是真是假的所有叙述。

除了前面已经提及的马可·波罗著述之外,还有在图德拉的拉比·本杰明·本·约拿——一个西班牙犹太人的叙述。此人曾于1173年从萨拉戈萨动身,去拜访分散在各地的希伯来部落遗迹。怀着对这项虔诚差事孜孜不倦的热情,他漫游了已知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深入过中国,并从那里去了亚洲南部的岛屿。另外还有两个修士卡皮尼和阿塞林的叙述,两人分别于1246年和1247年作为使徒大使,受教皇英诺森四世的派遣,前往劝说鞑靼大可汗皈依。还有威廉·鲁布鲁齐(或鲁布鲁克)——一个著名的科尔得利教士的日志,他受法国路易九世的派遣,于1253年履行过类似的差事,随后他参加不幸的十字军东征进入巴勒斯坦。这些虔诚但是荒唐的使命已经归于失败,但是他们的叙述在15世纪得以复苏,起到了激发公众对亚洲偏远地区产生好奇心的作用。

在这些叙述中,我们首先找到了关于著名的祭司王约翰——一个基督教国王的故事。据说他统治着东方的偏远地区,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人们好奇的目标和研究的对象。但是,其王国的位置似乎随着不同旅客的叙述而流动,而且像虚幻的圣布兰登岛那样全然找不着。所有关于这个有权势的统治者以及东方王国的揣测再度开始流传。有人认为在非洲内陆、贝宁以东发现其帝国的蛛丝马迹,那里有一个强大的国君,其皇室的徽章上有个十字架图案。约翰二世在很大程度上分享了这些叙述引发的大众兴奋。在其执政初期,他居然派遣使团去寻找祭司王约翰,去拜访他那已经成为许多宗教狂热者浪漫愿望所依托的领土。约翰二世对于东方偏远地区所形成的宏伟构想,让他特别急于实现亨利亲王的精彩计划,将葡萄牙的旗帜插到印度洋。他对于自己在非洲沿海一带发现的缓慢进程很不耐烦,那里的每一个海角和岬角对于航海业都是障碍。他求助于科学,期待能想出一些办法,以便能够进行更大范围和更确定的航行。他的两个医生——罗德里戈和约瑟夫,后者是犹太人,是其王国里最杰出的天文学家和宇宙学家,两人与著名的马丁·贝赫姆一道,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学术研讨。这次会议及其劳动成果是将天体观察仪用于导航,让海员根据太阳的高度确定自身与赤道之间的距离。从此以后,该仪器得到不断改善,并被改造成为现代的象限仪。该仪器即使是在初次使用的时候,也已经具备了所有必备的优势。

这项发明对航海产生的影响不可能描述详尽。它立刻让航海脱离了陆地的漫长束缚,让航行可以自由地在深海游弋。海员现在不再像古代的航海者那样,只能沿着海岸航行,而且,一旦被迫离开了陆地,只能在星星那不确定的指引下,满腹狐疑、顾虑重重地摸索着返回。如今他们可以大胆地冒险进入未知海域,在罗盘和象限仪的指引下,信心百倍地找到自己的航线。

正是在这件事(已经为横跨无迹可寻的海洋进行地理大发现做好了导航准备)后不久,哥伦布首次尝试获取皇家对其事业的赞助。关于这点,我们拥有所有明确和无可争辩的记录。葡萄牙朝廷曾经表示,对于航海发现都会给予异常慷慨的奖励。大多数成功地为国效劳的人都被安排去掌管他们所发现的岛屿和地区,其中许多还是外国出生的侨民。在这种慷慨赠予和国王约翰二世急于找到通往印度的海上通道的鼓舞之下,哥伦布获得了向那个君主陈词的一次机会,并提出,如果国王给他提供船只和人员,他会找到一条远比沿着非洲海岸通往印度更短、更便捷的航线。他的计划是向西直行,横跨大西洋。然后,他道出了自己关于亚洲区域范围的假说,描述了他预计到达的第一个岛屿斯潘阁的巨大财富。关于这个听众,我们有两种描述,可能各自出于截然相反立场,其中之一来自他的儿子费尔南多,另一描述来自葡萄牙的史官琼·德·巴罗斯。奇怪的是,对于这同一件事情,满腔热情的儿子和冷静且也许带有偏见的历史学家,居然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据费尔南多所言,国王极其认真地听取了他父亲的陈述,但是并不打算启动任何类似的新方案,因为在非洲海岸开辟航线所产生的花销和麻烦让他很灰心,而且那个任务尚未完成。但是,他父亲用以支撑自己主张的理由如此充足,国王经不起诱惑同意了。余下的唯一难题是条件,因为哥伦布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故而在荣誉称号和奖赏方面要求较高。只有那样,费尔南多说,他的父亲才可能名垂青史,并拥有可以配得上自己丰功伟绩的家族。

巴罗斯的说辞则是另外一套,他把国王表面上的默许归结于哥伦布缠绕不休的强求。这位历史学家说,他认为哥伦布虚荣心很强,喜欢展示自己的能耐,沉湎于异想天开的幻想,就像他所描述的斯潘阁岛一样。事实上,多年以后,葡萄牙作家再次拾起了哥伦布自负虚荣这种说法。至于斯潘阁岛,国王根本就没有认为那是空想,因为他派去寻找祭司王约翰的使团已经向他描述过,他乐意相信这些旅行者关于东方的传说。哥伦布的推论一定对这位君主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因为可以确定他将哥伦布的计划交给了一个学术委员会,该委员会负责所有与航海发现相关的事务。

该委员会的成员有两个出色的宇宙学家,罗德里戈和约瑟夫大师,还有国王的忏悔师迭戈·奥尔蒂斯·德·卡扎迪拉——休达的主教、声名显赫的学者,他生于卡斯蒂利亚,通常也因其籍贯的名字称他为卡扎迪拉。这个科学机构将哥伦布的项目视为铺张浪费、不切实际。

不过,国王似乎对此并不满意。根据他的历史学家瓦斯康塞洛斯所言,他召集自己那个由高级教士和国内最有学问者组成的议事会,询问他们的意见,是否采纳这一发现新航线的计划,或者还是继续他们已经开启的航线。

大致地介绍一下议事会就这个重大问题的讨论不会被视为多此一举吧。瓦斯康塞洛斯报道了休达的主教的发言,他在讲话中不仅毫无理由地反对该提案,甚至不赞成在非洲进行任何进一步发现行动。“他们易于分散注意力,”他说,“榨干资源、分散国家的力量,而近期的战争和瘟疫已经让国家力量极大地减弱了。因此,当他们的力量散落在国外进行那些遥远而无利可图的远征之时,却将自身暴露在活跃的敌人卡斯蒂利亚国王的攻击之下。”他继续说道,“君主的伟大,并不是体现在他们统治的疆土有多么辽阔,而是体现在他们统治的智慧和能力之上。在葡萄牙这个国家,事先不考虑与之关联的手段就启动一项事业,简直是疯狂之举。国王手上已经有足够的优势项目,没有必要再着手进行其他疯狂而异想天开的事情。如果他希望以此鼓舞国家积极向上的豪迈气概,他此刻正在进行的打击巴巴里(北非伊斯兰教区)摩尔人的战争已经足够。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实在的利益,可以削弱和弱化这些邻国的敌人,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一旦掌握权力就会变成多么危险的敌人。”

休达的主教这番冷静和谨慎的演讲直接针对葡萄牙人引以为荣的事业,激发了比利亚雷亚尔伯爵唐·佩德罗·德·梅内塞斯的民族自豪感,并予以崇高、充满爱国热情的答复。有位历史学家曾经说过,这个答复是对哥伦布的提案表示支持。但是,这种支持并没有清晰地显露出来。他也许对那个提案待之以尊重,但是他雄辩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护葡萄牙已经开展的事业。

“葡萄牙,”他指出,“不是刚刚起步的国家,其君主们也不是因穷困潦倒、缺乏物资才去从事发现事业。即使我们认为哥伦布提出的这些建议是推测,他们为什么要放弃已故的亨利亲王所开创的事业呢?何况那些项目已经有了这样坚实的基础,前景那么令人乐观!”他接着说道,“王国嘛,就是要通过商业让自己致富,依靠联盟让自己强大,通过征服获得帝国疆土。一个国家的意见可能并不总是一致,但是总体倾向于让国家繁荣富强。葡萄牙与欧洲各国的君主们和平共处,进行扩展性事业没有什么可怕的。当世界上其他国家都认为大海如此令人畏惧的时候,葡萄牙有勇气深入海洋去洞察其秘密和恐惧,那才是莫大的光荣。如此一来,忙忙碌碌,就不会因为漫长的和平时光而懒散——懒散呢,是罪恶的祸根,是无声的锉刀,可以一点点地将一个国家的力量和勇气磨掉。”他补充说,“用虚构的危险来威胁葡萄牙,这对于国家名声是一种侮辱。葡萄牙在遭遇那些最确定无疑、最大的危险时,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猛无畏。伟大的灵魂是为伟大的事业而铸就的。我非常想知道,像休达的主教那么虔诚的高级教士怎么会反对这项事业,该事业的终极目标可是扩大天主教信仰,将其从南极传到北极,光耀葡萄牙民族,为其国君建立帝国和长盛不衰的名声啊。”他最后宣称,“虽然是一个战士,我敢预言,仿佛听到来自天堂的声音和灵魂,无论君主从这项事业中收获什么,都将比以前那些最勇敢和最幸运的君王所得到的成功更幸福、更持久。”就环航非洲这个项目而言,伯爵热情洋溢和慷慨激昂的演讲击败了主教大人的冷漠推理,为其注入了新的热情并取得了辉煌成就。然而,哥伦布的提案却遭到议事会一致的谴责。

眼看约翰国王仍然对此番事业表现出意向,休达的主教便建议先不告诉哥伦布他们的决定,同时暗中派出一艘船前往他指定的方向,这样也许能确定他的理论是否有任何根据。通过这种方式,既能确保获得该提案的所有先机,又能保全皇家的脸面,让其不至于为一个有可能被证明不过是妄想的计划而举行正式谈判。国王约翰呢,在此不幸的时刻,居然一时软弱地同意了这个计谋,这可有违他一贯的公证和雅量。他们打着议事会需要审议的幌子,要求哥伦布提交自己航海提案的详细计划以及他将用于规划自己航线的航海图和文件。这些资料到手之后,他们立刻派遣一艘轻快帆船,表面上假装给佛得角群岛运送供应物资,实际上带着密令去寻找指定的路线。离开那些岛屿之后,那艘轻快帆船向西航行了好几天,直到遇上暴风雨。当导航员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不可估量的一派荒凉,不断在前面铺展延伸的汹涌波涛之时,导航员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返航了,嘲笑哥伦布的计划完全是异想天开、荒谬透顶。

这次骗取他的项目方案进行毫无价值的尝试激怒了哥伦布,他拒绝了国王约翰试图重新谈判的所有提议。那时,他的妻子也在前些时候过世,这就解除了将他与葡萄牙捆绑在一起的家庭关系。因此,他下定决心抛弃一个对他如此不信任的国家,去其他地方寻找赞助。临行前,他委托其弟弟巴塞洛缪带着他的提案去见英国国王,但他似乎对那个地方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其时的英国绝对不具有后来让其崛起的航海精神。哥伦布最大的依靠还是他的个人努力。

1484年,快到年底的时候,他带着儿子迭戈离开了里斯本。他的离开不得不悄然进行,以免如某些人声称的那样,国王约翰应当予以阻止,或如其他人的揣度,应该由他的债权人加以阻止。像其他许多伟大的构想者一样,当他们忙碌于那些可以广泽人类的计划时,自身却穷途末路、沦落潦倒,不得不在贫困中苦苦挣扎。然而,这种情形在其坎坷的一生当中,也不是最无趣的场景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一路乞讨着去一个个宫廷,主动向国君们提出要去发现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