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独立要塞
坦迪尔山的海拔有一千英尺,是这地区最原始的山脉之一,也就是说,它的存在甚至在地球的组织期和变质期之前。所以说,这座山的地质结构和成分在地热的影响下会逐渐改变,与那些比它年轻的山脉不同,这座山是由连绵不断的半圆形丘陵组成,丘陵上盖满了草。与这座山同名的坦迪尔县管理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南部广袤的土地,它的县界是一片山坡,所有发源于这座山的河流都通过这片山坡流向北方。
这个县有四千名左右的居民,坦迪尔村是它的县城。这个村正好坐落在北部圆形山丘的脚下,所以在独立要塞的保护下显得宁静祥和。恰帕雷奥夫河的重要支流从村子旁边流过,使得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显得格外重要。这个村子还有另一个特别之处,帕噶乃尔也发现了这一特点:这个山村的主要居民都是意大利移民和法国的巴斯克人。究其原因,是因为法国最早在拉普拉塔平原南部的这片土地上建立殖民地的。那是在1828年,为了抵御印第安人三番五次的骚扰,法兰西人帕尔沙普命人构筑了独立要塞这个地方,他的这一举动得到了一位名叫阿尔西德·道彼尼的一流学者的协助,这是一位最熟悉南美洲国家的学者,曾对那些国家做过最系统的研究和描述。
坦迪尔村是这片大陆上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村民们乘坐他们所拥有的“噶勒拉”,一种很适合在平原上行走的牛车,只需十二天便能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了这么便利的条件,该地区的贸易便兴旺发达起来,村民们把他们“埃斯坦西亚”里的牲畜,“萨拉德罗”腌好的腌肉和印第安作坊制作的一些特有的产品如呢绒、棉布以及各种精致的皮条编织物品等源源不断地运往城里。因此,在坦迪尔村建起了一些相当舒适的房舍,还修建了学校和教堂,让居民在阳间和阴世都能接受教育。
帕噶乃尔介绍完这些细节之后,又强调说,在贸易发达的坦迪尔村一定能打听到船长的消息,而且独立要塞始终有一队国民警卫队驻守着,在这里打听消息会避免很多的麻烦。格雷那凡勋爵因此决定下榻在一家门面还算漂亮的当地话叫“逢达”的客栈,把马牵到客栈的马厩,然后,在塔尔卡夫的带领下,少校、罗伯特帕噶乃尔和他便起程前往独立要塞。
他们在坦迪尔山脉的圆形山丘上艰难爬行,来到通向要塞的一条暗道,所幸在那里站岗的阿根廷哨兵相当疏忽,所以没费一点力气大家就过去了。这表明要么是要塞的警卫漫不经心,要么便是要塞处于极端安全的状态。
此刻,有几个士兵正在要塞前的操场上练兵,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二十岁,最小的还不到七岁。严格来说,这只能算是十来个少年和儿童,不过,他们舞刀弄枪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地道。他们的军装只是一件花衬衫,用一根皮带贴身扎起来,至于长裤、短裤或苏格兰式的裙子,一概没有,或许是当地温和的气候使得他们只穿如此轻便的制服吧。帕噶乃尔看到这个景象,马上觉得这里的政府,说得好听点就是它绝不会因为军队的饰带领章之类的东西而弄得破产。小家伙们人人都佩带一把大刀,一支击发枪,可惜他们的个子太小,枪太重,太长。他们个个脸色黝黑,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就连指挥他们的下士教官模样也酷似他们。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十二个兄弟在大哥的命令下列队操演。
帕噶乃尔对此情景一点也不诧异,因为他很熟悉阿根廷的人口数量。他知道,在这个国家每户人家的儿女平均都超过九人。但使他格外吃惊的是,他认出这些娃娃兵操练的方法都是法国式的,而且冲锋的十二个主要动作都做得异常精确,更奇怪的是,那下士教官使用的竟是地理学家的母语。
“这实在不多见呀!”他说。可格雷那凡勋爵一行人来独立要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娃娃兵演练,更不是为了研究他们的出身或国籍。因此勋爵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去听帕噶乃尔对这一现象的见解,他只请学者求见驻军的头头。帕噶乃尔照办了,接着,一个阿根廷娃娃兵朝一间很不起眼的营房走去。
不一会儿,指挥官便亲自出场了。这个男人五十岁左右,身体健壮,有明显的军人风度,粗硬的八字胡,高颧骨,灰白头发,眼神咄咄逼人。这是他给大家的初步印象。他的一举一动让帕噶乃尔想起了法国老下级军官那种特有的动作。
塔尔卡夫朝指挥官走过去,向他介绍了格雷那凡勋爵一行。在他说话的当儿,指挥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帕噶乃尔,那份固执劲儿让人觉得相当不好意思。学者不知道这大兵究竟想干什么,正要问他,冷不丁儿地那一位已经毫不客气地抓住了他的手,无比兴奋地用地理学家的母语问道:“您是法国人吗?”
“是呀!我是法国人!”帕噶乃尔诚恳地答道。
“哦!认识您真是我的荣幸!欢迎!欢迎!我也是法国人啊。”指挥官一边摇着学者的胳膊,一边说个不停,可他那摇胳膊的猛劲儿实在是让我们的地理学家有些吃不消了。
“他也是您的朋友吗?”少校问帕噶乃尔。
“那还用说!”帕噶乃尔有点自豪地答道,“五洲四海的法国人都是我的朋友嘛!”
帕噶乃尔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险些被握断的手从指挥官那只活生生的“老虎钳”里抽出来,随即同这位大力士指挥官进入了正式的谈话。格雷那凡勋爵原本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好好谈谈与寻人有关的事,但这个军人一个劲儿地在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根本没有搭理格雷那凡勋爵的心情。
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已经离开法国很久了,他讲的母语已经有几分变味,就算他没有忘记法语字词,但连接词的方式由他说出来也变了味。他说话与法属非洲殖民地的黑人的说话方式差不多。马上来访者就了解到,独立要塞的这位指挥官原是一位法国军队的中士,也是著名的帕尔沙普昔日的同伴。
自1828年在这里设立要塞以来,他就没有离开过,目前,经阿根廷政府同意,他负责坐镇指挥这个要塞。他今年五十岁,是法国的巴斯克人,名叫曼努埃尔·伊法拉盖尔。虽然不是西班牙人,但在来到这个国家一年之后,他便入了阿根廷籍,并且在阿根廷军队服役。不仅如此,他的妻子还是一个印第安女人,此时,这位印第安太太正在给一对半岁的双胞胎男孩喂奶。除了军人的身份,曼努埃尔从未设想过自己还能做别的什么事情,他非常希望能在上帝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能为阿根廷共和国奉献出一支完整的青年军连队。
“你们都看见了!”他说,“他们是多么可爱啊!都是些好兵。米凯尔!约瑟!璜!哦,还有佩佩!佩佩才七岁!可他已经能打枪了!”那个名叫佩佩的小孩儿听见有人恭维他,连忙把他的小脚并在一起作立正状,他举枪的姿势确实极为标准。
“他将来无疑会是个优秀的士兵!”中士补充道,“总有一天,他会当上上校,当上旅长!”曼努埃尔中士说起这一切显得那样喜不自胜,让你根本没有机会反驳他。他看起来幸福极了,正如歌德所说的那样:“凡使人幸福的事皆非幻梦。”
这场会面足足延续了一刻钟,这使塔尔卡夫倍感煎熬。对印第安人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一个人的喉咙怎么能说出那么多话。即使没有任何人打断他的话,但身为一位中士,即使是一位法国中士,自己也总该有打住话头的时候。不久之后曼努埃尔总算安静下来了,但仍然强拉着他的客人们跟他来到他的住处。客人们只好听任他把自己介绍给伊法拉盖尔太太,这位太太很像是“大家”,如果这个词能用来形容一个印第安人的话。
这时,大家“一切悉听尊便”之后,中士才想起来问客人们“光临寒舍”是何来意。这正是说明来意的最好时机了,要不然恐怕大家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机会了。于是帕噶乃尔忙不迭地用法语向他讲述了他们穿过潘帕斯草原所经历的一切,讲完这一段之后,他才问到为什么印第安人都背井离乡出走了。
“哦……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中士耸耸肩答道,“的确!……没有人了!除了我们这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
“为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战争惹的祸。”
“战争?”
“没错!都是内战造成的。”
“内战……”帕噶乃尔不知不觉也染上了“黑人法语”腔。
“没错,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和巴拉圭人干上了。”中士答道。
“后来呢?”
“后来,印第安人全都跑到北方去了,他们都跟在弗劳莱斯将军屁股后面打转,只不过强盗这老行当,还是照干不误。”
“那些酋长呢?”
“酋长跟他们一起跑啦。”
“那卡特里尔呢?”
“再也没有什么卡特里尔了。”
“卡尔富库拉呢?”
“卡尔富库拉连影儿都找不到了。”
“扬迟特鲁孜呢?”
“那就更没有了!”
地理学家把中士的回答翻译给塔尔卡夫听了之后,印第安向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塔尔卡夫不知道或者早就忘记了这里进行过一场内战。由于巴西的干预,这场内战造成共和国双方人员的大量伤亡。印第安人却在这场自相残杀的斗争中趁火打劫,内战对于他们而言反而是绝佳的打劫机会。因此,中士在解释印第安人为什么离开潘帕斯草原时,谈到阿根廷北部省份进行的这场内战,说得一点没错,正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现在,这场战争也彻底打乱了格雷那凡勋爵的预定计划,他的行动方案不得不因此搁浅。事实上,如果哈瑞·格兰特的确成了酋长们的俘虏,他必定已经被他们带到北方边境去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要去哪里找到他,又怎样才能找到他呢?有必要去潘帕斯草原的北部边境再做一次危险而几乎毫无意义的搜寻吗?考虑到这个决策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所以大家必须认真地讨论一番。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以向中士提出。正当朋友们面面相觑已经忘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细心的少校想了起来并对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位中士是否曾经听说过,有欧洲人被潘帕斯草原的酋长俘虏?”
曼努埃尔思索了片刻,看上去是一副回忆往事的模样。
“听说过这个事。”他回答说。
“哦?”这个答案让格雷那凡勋爵重新看到了希望。
帕噶乃尔、麦克·纳布鲁斯、罗伯特和他一起朝中士围了过去。
“您再说得详细些吧!”他们齐声说道,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眼里充满了期望。
“几年前,”曼努埃尔边回忆边说,“没错……是几年前……听说有几个欧洲俘虏……但我从没有见过……”
“几年前?”格雷那凡勋爵接过话头,“您是不是弄错了?海难的时间是很准确的——布雷塔尼亚号失事是在1862年6月……相信事故过去还不到两年啊。”
“噢!不止两年,爵士。”
“这怎么可能?”帕噶乃尔高声抗议。
“真的,是几年前!那时,佩佩才刚出生……听说是两个人……”
“不对,肯定是三个人啊!”格雷那凡勋爵说。
“绝对是两个!”中士反驳道,语气很肯定。
“两个?”格雷那凡勋爵又说,他再次被震惊了,“那是两个英国人吗?”
“不是,”中士答道,“谁说是英国人?不……一个是意大利人,另一个是法国人。”
“是传言中被波尤什人杀害的那个意大利人吗?”帕噶乃尔叫道。
“正是!我后来得知……其中那个法国人得救了。”
“得救!”罗伯特叫道,此时此刻,他未来的命运都决定于中士接下来要说的话上。
“没错,他从印第安人手里跑掉了。”曼努埃尔说。
这时,人人把眼光都投向学者,帕噶乃尔显得很是伤心,瞧他的神气好像很绝望。“哦!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全部明白了!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格雷那凡勋爵既担心又着急,他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们,”帕噶乃尔拉着罗伯特的双手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一切!我们完全把方向搞错了!这里的是一件与哈瑞·格兰特船长完全无关的事,只与我的一个同胞有关。我这个同胞的旅伴马可·瓦兹罗的确是被波尤什人杀害了。这个法国人曾多次陪那些残酷的印第安人到科罗拉多河岸边,最后一次他总算幸运地逃出魔掌,回到了法国。原以为我们是沿着格兰特船长走过的路在进行搜寻,哪知道我们是走上了小甘那尔走过的路。”
回应他这番话的是一片深深的静默。很明显,中士提供的那些细节,俘虏的国籍、俘虏旅伴的被杀害,以及俘虏本人最终逃出印第安人魔掌的事实,这一切结合起来都证明了格雷那凡勋爵一行犯下了严重错误。
格雷那凡勋爵看看塔尔卡夫,脸色十分糟糕。那印第安人见状急忙问法国中士:“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三个英国俘虏的事?”
“从来没听说过……”曼努埃尔答道,“要有这样的事儿,坦迪尔村一定会知道……我也会知道……但我敢肯定没有,就没发生过这事儿……”从中士那极不标准的法语格雷那凡勋爵得到这个明确的答复,于是他们就再也没有必要待在独立要塞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一再感谢中士的接待,然后与他握手道别。
这下格雷那凡勋爵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心里十分难过。小罗伯特走在他的身边,一声不吭两眼泪汪汪的。格雷那凡勋爵怎么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地理学家帕噶乃尔则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指手画脚。少校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塔尔卡夫看上去显得十分懊恼,他觉得自己找错了线索,有损于他印第安人的自尊心,不过,事实上谁也没有想要责怪他。
大家回到了当地的旅店。夜宵是在一片闷闷不乐的气氛中进行的。当然,这些人热情、勇敢,吃了这多毫无意义的苦谁都不后悔,不后悔白冒了这么多的危险。然而,心中一切胜利的希望刹那间都化为泡影了。此刻,大家都在琢磨一个问题,在坦迪尔山和大海之间的那段路上,真的就能找到格兰特船长吗?未必。如果有俘虏落入大西洋沿岸的印第安人手里,曼努埃尔中士一定知道的呀。像这种性质的事件根本不可能不被当地土著人注意到,这些土著人就在坦迪尔和卡门之间来回跑买卖,也就是在内格罗河的河口,要知道在阿根廷平原做买卖的人们都是包打听,这些人都是移动着的小广播,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不过事已至此,格雷那凡一行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条路了,就是赶紧去梅达诺岬头在约定的地点同邓肯号会合。这时,帕噶乃尔向格雷那凡勋爵要来那份文书想再看一遍,因为他们正是按照他们所解读的文书上所指示的线路去寻找的,可此次探寻却如此惨痛地走错了路!他愤怒地再次阅读了这份文书,力图从文书里发现出什么新的解释。
“这份文书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明白了!”格雷那凡勋爵一再说,“文书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船长遭遇了海难,而且指出了他们被俘的地点!”
“嘿,那可不一定!”地理学家一拍桌子说道,“一切皆有可能啊!哈瑞·格兰特既然不在潘帕斯草原,他就不在美洲。但他又会在什么地方呢?相信这份文书一定会给我们答案,朋友们,我要是找不出来,就不叫雅克·帕噶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