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骨
“是又如何?”周婴昂起脑袋,手中剑微颤。
“你……你师父是谁?”仙君不知怎么,有些站不稳似的,急道。
周婴却别过头不肯说话了,仙君又问几遍,但他就是不开口。僵持不下,仙君忽然抬手结了一个印,落在周婴身上,他抵挡不及,生生受了,本以为要受伤,然而却没有反应,忽而脸色微变,怒道:“你在我身上下了追踪术?”
“不错,你一日不说你师父是谁,这追踪术就化解不开,你到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你。”
“哼,”周婴冷笑起来,道,“你倒试试,能不能找到我!下次再遇,我定要杀你!”言罢那钉在墙上的剑便飞回手中,光芒一闪便又幻化成箭被他插在身后的箭筒中,他转身便要走,千玥儿一急,忙道:“你这就走?我们还没有把那些逃出来的妖全抓回去呢,我到哪里找你?”
周婴微微顿了顿,回首看向她,神色间些许迟疑,他道:“我在那个铃铛上施了术法,你若真要来找我,拿着铃铛,心里想着我的名字就会知道我在哪里。”又深深看她一眼,便抽身离去,也不顾那昆仑山巅施了结界便硬要离开,仙君叹了口气,恐那结界伤了他,一挥手便将之化去。
千玥儿遂又重新躺下,安然闭目,仙君踱到她跟前,细细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七尹,你变了。”
她睁眼,笑道:“是吗?我也感觉我有些变了,可又说不清。”
仙君坐下,拉过她手腕探了探,神色间闪过讶异,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想不到几日未见,你体内气息竟然如此清明,凭那红衣小子是决计做不到的,是你自己调息的吧?”
千玥儿摇了摇头:“我才刚刚苏醒。不过我大概晓得这是为什么了。”她便将仙君不辞而别后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仙君摸了摸下巴,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原先那三股气息混杂在一起,极为强大,既使你的身体日易损耗,又不会叫你登时便死,我本以为唯有尽数排出方可尽快化解,想不到你历经一堆折腾,倒是因祸得福,这些气息尽数融了骨,不仅从此于你无害,反倒叫你受益无穷呢。本就是你的,总归是要回到你身上来的。唉,你的母亲居然是传说中举世罕见的玉骨狐,怪不得你的体质这般奇异。当初你体内三股气息四处冲撞,大约是你的父母从前在你的记忆和灵力上动了什么手脚。”
“仙君,你听说过玉骨狐?”千玥儿的手揪紧了被角。
昆仑仙君颔首:“自然。玉骨狐向来只闻其名,却甚少有人真的遇到过,只因他们天赋异禀,身怀灵物,狐仙骨你是听说过了,却不知它是一等一的宝贝。”
“是吗?”
“相传,但凡死者仍有一丝灵识,狐仙骨便可起死回生。”
千玥儿一惊。仙君耸耸肩:“但这只是个传说,世上从未有人试过。况且,若玉骨狐真的羽化登仙脱下仙骨,自然会好生保管,将之炼成法器,不会落入旁人手中,倘若若真存了心思要得此物,那么就只能……”他忽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只能杀之。”她接道。
“因此世上只闻玉骨狐之名,人们却大抵不曾见过,怀璧其罪,他们大抵是都躲藏起来了。”
“若恰好有那么一个,性格张扬骄纵……那么她便……”她被会被人设计而死,甚至是心甘情愿为所爱者而死,烈火焚身、魂飞魄散而死。有恨意自心尖如火苗般窜起,笼罩住她的心房,仿佛伸出无数只手,在不停地抓挠、撕扯。是谁,究竟是谁?杀了她的母亲,不仅如此,还要剥下她的骨头。想到这,千玥儿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七尹,你记起了一些事情,是吗?”
千玥儿点头:“不错。我的确想起一些东西,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根本解不开我心底的疑惑。”
“你心里的疑惑还少么?有时候,你原本只有一个疑惑,可当你知道的越来越多,你心里的疑惑便也越来越多,最终只会把自己牢牢困住。七尹,倘若你不去追问这些,也许会活得更轻松点。”
她知道他是在劝她,是为她好,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带着满心的困惑,做不到忽视那些梦和那些徘徊在她梦境中的人。
“我已经知道了一部分,你叫我怎么放弃剩下的那一部分?叫我怎么装作不知道曾经有人杀死了我的父母?古人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如今连这个不共戴天之人都不知道是谁,多可笑?”
“都过去几百年了,你怎么追究当初那人究竟是谁?”仙君深深叹了一口气,迟疑片刻,又道,“你可曾想过,兴许你原本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反倒是好事,这是你父母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也说不定,你要知道,几百年前那个人,手段十分高明,并非你——”
他的话被千玥儿立时打断了。她尖声道:“都过去几百年了,就可以不再追究了么?若真是如此,你这几百年又在做什么,何必要念着那南相的公主呢。”话刚出口,便知失言,她一阵懊恼,已见仙君登时僵住不动了,良久,她哑声道:“对不住,我无意冒犯。我知道你是劝我豁达,是希望我自在些。”
“……无妨。”仙君苦笑一下,摆了摆手。
“但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吧,”她微微一笑,脸上的疤痕随着肌肉拉升显得愈发触目惊心,“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
他皱眉:“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代价呢?”千玥儿愣了愣说道,她忽然想起当初和钟离之间的相互约定。是了,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你,想得到什么,总是要失去什么。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
昆仑仙君沉默片刻,替她盖好被子,说道:“我不是钟离,也没什么需要你去付出的。你忘了,嘿嘿,我是你的师父,师父帮徒弟,天经地义嘛。”一转眼他便又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漫不经心,什么也不在意似的,顿了顿,他又说:“倘若一定要说,你是唤醒敏儿的那个人,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她看着眼前这英俊男子满面笑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他看起来虽不靠谱,原先也绝不肯认她做徒弟,然而几次三番救她,却是真的把她当作徒弟来看待的。
“师父。”她忽然开口唤他。
他反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喜笑颜开,伸过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口中连连说道:“乖徒弟乖徒弟,叫师父做什么?”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你原先不是死活不肯收我做徒弟嘛。不过你说我是唤醒敏儿的人,这是何意?”她早就想问,此刻终于有了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他闻言虽是一愣,却也没有隐瞒,只一一同她解释了,原来当日柯敏虽身死神灭,但他不肯死心,施禁术攒了她魂魄,逆天而行,把她送入轮回道中,以祝余花开为证,花开则柯敏转生,花不开,他便永世不回昆仑。
帮他这个忙的,就是那幽冥殿的殿主。千玥儿问他施展禁术的代价是什么,他却只是摆手不说,她追问得狠了,他就轻声说:“能有什么代价?还有什么会比她死了更糟糕呢。我已经受了很久很久的代价了。”
她黯然,突然想起周婴,他听闻仙君说了姓名,不由分说就要取人性命,未免太过蹊跷,思及至此便问他:“周婴刚刚为何要杀你?”
仙君轻轻摇头,苦笑道:“不知。我先前见他衣上纹饰便隐隐猜到他来自南相,几次打探他出身师承,他却只字未提。刚刚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以他的功力绝不可能伤到我半分,但我刚刚实在是呆住了——”他面上忽然显出十分痛苦的神色来,续道,“……那套剑法,是我为柯敏所创,这世上怎会有第三人知晓?”
千玥儿眉毛一挑,惊道:“怎么可能?周婴不过一个十几岁少年,他怎么可能认识两百年前的南相公主?”
“你说得不错,可不是敏儿,又是谁呢。”他眉头直跳。千玥儿看他那般郁结,叹了口气,暗道:“这世上果然人人各有各的郁结之事。”一边安慰他道:“便由他去吧,现如今他要杀你,想必不会离开这里太远,你要找他也不难。许是时机未到吧。师父,我困得很,让我睡会吧。”
“也好,你好好养伤吧,昆仑山是再好不过的养伤圣地,只是……”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犹疑,没有说下去,只叹气道,“好好休息吧。待你痊愈,我会帮你的。”
言罢,他便起身离去,待脚步声渐渐消失,千玥儿才翻身自床上坐起。她伸手抚了抚脸颊,触感凹凸不平,这张脸,想必是毁得不能再毁了吧?她四下张望一番,才发觉这屋子里竟没有一面镜子,忍不住苦笑,想必是他特意收了起来,不过她若真想照,又何须镜子?
千玥儿摊开手掌,一道荧光闪耀,她面前的空气微微发颤,显现出画面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却还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真是我么。”她喃喃自语,抚了抚脸颊,只见右边脸颊光滑如玉,眉目如画,然而左边却有一大块诡异丑陋的疤痕,蔓延在她半张脸上,触目惊心。她弯了弯唇角,想要笑,然而却只看到一个形同恶鬼的女子,任凭那嘴角上扬的弧度有多完美,都看起来这般不堪。她脑海中忽然便呈现出那日的大火起来,在那熊熊大火中她宛若蝼蚁,耳边尽是那些人得意的喧嚣吵闹之声,火焰渐渐爬上她的小腿,她抚了抚自己的腿,上面果然也是疤痕累累,甚至开始感到剧痛,耳边嗡嗡起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那是谁的哭声呢……她知道这一定幻觉,可痛楚仿佛一条麻绳,紧紧缠绕她的咽喉,令她几欲窒息。
这幅模样,还有几个人能认出她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