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录1:山倾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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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闽浙总督

现任闽浙总督郝连恹恹地拿起公文,看完后恨恨地摔在桌面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赛官焙、白莲教,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整出这些糟心事?现在朝堂之上波乱纷纷,皇上为抓牢权柄重建军机处,绕开吏、户、兵、刑、礼、工六部发号施令,雍正爷留下的五个顾命大臣除讷亲入军机处外,其余四人均被排除在权力核心圈之外,而前朝重臣也纷纷凋零,本朝新贵蜂涌而上,他这个闽浙总督的高位历来都是众矢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试图取而代之,而他又一直不被和亲王这个活阎王待见,作为前朝重臣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拉下马来,建宁府那群废物难道就不能管好治下那点事?

他怎么会那么蠢,去招惹和亲王!郝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踱出书房。

康熙末年的时候,先帝雍正爷膝下有三个阿哥长大成人,分别是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弘昼与弘历同年,仅比弘历小三个月,二人同被当时还是雍亲王的先帝育于弘历生母钮祜禄氏院内的东西两室,九岁时先帝又让他们拜同一个人为师。后二人为朝廷效力,共同办理苗疆事务,都是有机会继承大统之人。郝连是汉军镶白旗出生,当时已凭军功由千总累官至云南巡抚,加上郝连夫人是钮祜禄氏远亲,二人素有来往,所以郝连亲眼所见,先帝似乎更爱弘昼。

先帝登基后,郝连曾多次想要力保弘昼登顶大位,建立不世功勋。没想到几年后三阿哥弘时因为觊觎大位被贬为庶人,弘昼立即吓破了胆,开始用颓废、荒唐来潜身远祸,表明自己既无为人君之德,亦无为人君之志。弘昼所为令郝连深感不屑,天家无情,身为皇子无法登顶大位就是原罪,真以为装疯卖傻就能平安康泰?再说身为皇子不想当皇帝,那算什么皇子?

当时和硕和亲王爱新觉罗·弘昼的荒唐以举办活丧礼为主要表现,他坐在棺材前喝酒吃肉,让妻妾们为他哭丧,妻妾们一边哭,他一边笑。弘昼还让大臣们按亲王去世的标准奉上帛金,多多益善。郝连从不参加活丧礼,更不送帛金,甚至遇到和亲王的时候连一声招呼都欠奉。郝连一直以为待弘历登基后,弘昼的苦日子就会慢慢到来,没想到弘历登基,弘昼的苦日子不仅没来,还越过越滋润了。

大清官制中最大的品级是一品,但一品只封给太师、太傅、太保等有级别无实权的人,从一品才是实权官员。弘昼在乾隆四年就升任从一品正白旗满州都统,生生压了已提拔为正二品闽浙总督的郝连一头,再加上亲王这个爵位,已不是郝连能轻易巴结得上的人物了。

这还好说,令郝连没想到的是弘昼升官不忘荒唐,爱上抢劫了。户部左侍郎是赫连的表兄,这段时间表兄连来了两封信,第一封说:他前段时间押送户部的运银车路过和亲王府被叫进去;进去后和亲王命人把大门锁上不准车子出去了;表兄把这件事上报给皇上,皇上一言不发。

第二封信说:皇上命户部官员把国库里的金子搬出来堆成山,他说太后从未见过金山想要看看,做儿子的要尽一尽孝心。官员堆好后,皇上请来太后。谁知太后又说弘昼很穷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皇上就把这座金山赏给他吧!

郝连想象得出老太太慈祥的面容上那睿智、精明的眼睛流露出的威严光芒。老太太自然知道国库的帑币就算皇帝也不能轻易动用,她这话是两层意思,一是告诫户部官员:弘昼抢劫运银车的事不能再提;二是提醒皇上:弘昼缺钱花,当哥哥的该管管了。

当时看信的郝连惊呼一声后直接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十多年了,他居然到现在才将弘昼的荒唐原因梳理得清楚明白。原来弘昼早就看出自己登基无望,所以主动退出,卖给先帝、太后和皇上一个天大的人情,换来纯金品质的皇家亲情。难怪那时候他一直奇怪,怎么弘昼办活丧礼,先帝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还更爱他了。现在想来,康熙爷甚爱弘历,曾将弘历接到身边亲自抚养过一段时间,弘历接替大位应该是源于此处。而先帝登基经历“九子夺嫡”的惨烈,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们再陷入这痛苦的渊薮,所以他对弘昼的主动退出是欣赏、欣慰和爱怜的。

郝连呀郝连,亏得你阅人无数,自以为品人有道,原来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狗眼看人低。

怎么办?

郝连忧心忡忡,只觉烦燥不已,虽行至湖边凭栏远眺,仍觉额上汗出如雨,浑身湿重难耐。

师爷从远处跑过来,手上拿着一份公文,“督爷,建宁府又上呈公文了。”

郝连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露出不耐,“不是才送来一份吗?又有什么事?”

师爷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那份是中旬送来的,您有半个月没看公文了。”

半个月了,他居然半个月没管事了。郝连叹了一口气,拆看信函,看完后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咒骂,“你安排一下总督府的事务,我们去一趟泉州吧!”

皇上重建军机处的时候,郝连就看出大势不妙了,他也曾趁着年节派人给和亲王送例礼,想试探和亲王对自己的态度。谁知代他送礼的人被轰出来了,和亲王非常直白地说他不认识什么郝连。

……

宦海无情,他不能掉以轻心,不然一步错步步错,他戎马半生,从死人堆里挣来的功名就会毁了,现在以至于很久的将来,他都不能出纰漏,不然势必被弹劾,被削官夺爵……甚至抄家下狱。

余秋鹏被村民救回来后,一直卧床不起,但职责所在,他还是在病床上将自己被白莲教诱捕失了出城腰牌,所幸百姓出动才得以救援的事如实上报。白莲教那几个人显然已经走脱,赛官焙的事全无头绪,而他和知府大人都卧病,建宁府上下已成一盘散沙。余秋鹏趴在病床上苦笑一声,暗自思忖着这件事恐怕难以善终了。

“大人,闽浙总督郝大人到,传你偏厅参见。”衙役推门进来语速很快地说。

“什么?”这件事居然惊动到闽浙总督大人亲自前来,余秋鹏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可是屁股一碰到床板就痛得呲牙裂嘴,“嘶……哎哟!”

衙役赶紧上前扶他站在床上,再挪了张凳子让他从床上拾级而下。

“帮我穿官服。”

衙役拿来官服、官帽帮他穿戴,他问道:“知府大人到了吗?”

“知……知府大人不是病着吗?”

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装病……谁是好人呢?余秋鹏气得直咬牙,但最后还是认命地架在衙役的肩头挪到偏厅。站在偏厅门口余秋鹏放开衙役,站直身子用力提了一口气快步走进偏厅再甩袖下跪,口中说道:“下官建宁府同知余秋鹏参见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勋安。”一套礼行完,余秋鹏背上好几处伤口裂开,疼得他紧咬牙关,冷汗直冒。

郝连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你就是余秋鹏?”

“下官正是。”

“今年的茶叶收成怎么样?”

呃……先问的是这个吗?余秋鹏有些意外,他恭敬地答道:“今年茶叶大丰收,收成比往年多出两成。”

郝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悦,“噢?那茶税呢?”

“茶税已全部收齐,比去年高出三成。”

“茶叶只高出两层,茶税你多收了三成?”郝连有些意外地笑了。

“应家茶庄接到来自广州的大笔外贸订单,为保证供货他们加大了茶菁收购数量,泉州境内的好茶菁几乎全部流进应家,茶农拿到的都是现银,所以茶税很好收。”余秋鹏单膝下跪,小腿的伤口和大腿的伤口夹在一起,疼得全身发抖,他一咬牙干脆双膝下跪,挺直腰杆,调整好姿势后总算是舒服了一些,他轻轻吁了一口气。

郝连喜上眉梢,茶叶是重税,只要福建的茶税收齐就算是稳住了税收大局,别人也无法弹劾自己管理无能了,至于军方,他早就管得轻车熟路,更不会有纰漏,甚好!甚好!余秋鹏不错,是个得用之人。至于应家那就更好了,一介茶人之家能带动一方经济,无愧于福建茶业脊梁之美誉。

看到余秋鹏那副模样,郝连问:“你被伤得很重吗?”

余秋鹏对上郝连不怒而威的虎目,心虚地低下头,“下官无能……请大人责罚。”

“来人,端张长凳子进来。”

衙役急急地进来答道:“回大人,建宁府没有长凳,只有椅子、马扎和圆凳。”

“谁说没有长凳,行刑的凳子不是长的吗?”郝连皱了皱眉。

衙役答应一声快步退出去了。余秋鹏心中叫苦不迭,总督大人这是要杖责自己,就自己现在这身子骨再杖责几下就算不死也得废了。

衙役很快扛来长凳放下,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余秋鹏撑着地站起来,再咬了咬牙趴到凳子上,心如死灰。

郝连看余秋鹏趴好,又扬声吩咐道:“给他拿个枕头,要软和点的。”

余秋鹏“噫”了一声抬起头看向郝连,但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会儿衙役把枕头送进来。

“你背部有伤,趴着回话即可,无需多礼。”

什么?原来不是要打死他……余秋鹏将头埋进枕头,鼻子有些发酸。

“你把白莲教的事给本督详细道来。”

余秋鹏两肘撑在枕头上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没有一丝隐瞒和夸大,禀报完后他难过地说:“请大人恕下官无能。”

此时丫环将茶和茶具送进来,郝连挥了挥手,丫环赶紧退下。

“你是文官,抓捕恶徒非你所长,这事情不能怪你。”

“……谢大人!”余秋鹏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想到政敌暂时找不到攻击他的理由,郝连心情大好,“呵呵”地笑了两声后,端起茶杯和紫砂壶自酌自饮。不过是一看茶汤,二闻热香,就能知道这茶极好,他猜想这是应家新出的大红袍。果然,一喝之下感觉茶汤软顺如清油般从喉咙滑下去,刚刚滑到喉底,两颊立即生津,回甘强劲而持久,浓郁的桂花香源源不断地从咽部缓缓上升,愉悦的感觉能保持很久。宋代明臣范仲淹有才呀!他用“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来歌咏大红袍,说的难道不就是此情此景,此心此想吗?如若他不是置身衙门的偏厅,而是泛舟湖上,远眺绿水青山,近看白鸟翱翔,那就更美了。

郝连身形高大,健壮有力,加上直眉虎目,五官深遂,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虽然他调整了一个随意又轻松地姿势,但仍觉威仪。不过即便只是这样,也让余秋鹏放松不少。

“你们一共遇到几个白莲教徒?”

“六个。”

白莲教、天地会到处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是六个不打紧,翻不起什么大浪,郝连又问:“现在还在查这件事吗?”

“知府大人……卧病,下官吩咐衙役用保甲制度层层查找,一有蛛丝马迹立即上报,现在事隔半月,还没发现可疑之人。”

朝廷很重视铲除白莲教、天地会,一旦捅出去上达天听福建的麻烦就来了,所以现在还是低下头来拼命铲吧!

“那赛官焙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话,建宁府的贡茶园一直是由应家茶庄的应凡宗主在总管,潘振承因为与应家三子应安有私交所以请到应安去管潘家茶园。现在应凡年老,应安不仅把他爹的本事都学到手,还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所以他的茶焙制得更好;另外今年贡茶园好些茶树都老了,鲜叶不如往年的香,也不如往年的醇厚,如果不摘这些鲜叶贡茶数量不足,但摘了又会拉低水准,这件事是知府大人直接负责,下官只是负责‘开山’,具体的事总督大人还得问知府大人。”

“啊!”郝连又喝了一道茶,他惬意得半眯起眼睛,“严喜农呀!他不是病了吗?让他歇着吧!你给本督回话即可。”

“……是!”

知府严喜农装病不出,余秋鹏在人手明显不足的情况下,能对建宁府进行拉网式搜查,说明他是不辞劳苦,夜以继日的;余秋鹏明知道严喜农装病,却没有推诿责任,是个有担当的;余秋鹏被白莲教徒绑住羞辱,附近村民能倾巢出动,说明他官声不错,是得民心的。这件事如果换作是苏州府的朱高,估计老百姓会冲上去蒙住他的眼睛,给他再补顿揍。想到朱高,郝连觉得可乐,不由得“呵呵”地笑了两声。另外余秋鹏写的公文明确说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说明抓住了治理地方的重点,这很令人放心。至于茶树老化之类的,都不是大事情。自己现在身处风口浪尖,想要不出纰漏,得用余秋鹏这种人有能耐又扎实肯干之人,严喜农让他在家歇着吧!

潘家茶园赛官焙的茶是白鸡冠,赫连喝过,两相对比贡茶确实不如,但差距不大,只要宫里没人喝过潘家茶,就能糊弄过去。不过潘家茶园的鲜叶可不能跟贡茶园比,能够赛官焙全凭茶师的精湛技艺,应家祖上就曾经有两个人做出过赛官焙的茶,现在又出一个应安,好事!

“赛官焙的话是谁传出去的,查到了吗?”

“那天参加督制的官员有好些是下官的平级,还有上级,下官不便查问,可知府大人又病着,所以……就耽搁下来了。”

“这是百姓谣传的吧?我怎么没喝出来?”

“呃……这……”余秋鹏愣了下后顿悟,这是总督大人要放过这件事,他感恩戴德地说:“下官也没喝出来,试茶的时候下官喝得特别认真,就觉得好!比去年的都好!”

郝连放下茶杯指点道:“余大人,你亲自去找一趟潘大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果说潘家茶园真的比贡茶园还好,那他应该主动献给皇上,这才是为臣之道。”

……对!余秋鹏频频点头,潘振承惹出来的祸事,让他自己收场,“下官这就去,潘大人是个明白人,相信他知道这里边的利害,也知道该怎么去做。”

余秋鹏在郝连离去后立即赶往潘振承家。他让人把那张刑凳放到牛车上,自己穿着带血的中衣趴上去,一路晃到潘振承家。余秋鹏要让潘振承看到了他得瑟的后果。

“真的赛官焙了?”潘振承看到余秋鹏的倒霉样先是吃惊,听到赛官焙的事不是谣传是真的又是心中一喜,应安这个后生哥可不得了,得想法子跟他长久地捆绑作一处。

余秋鹏看到事情都这样了,他专门这副样子来提醒潘振承,潘振承居然还不知道重点是什么,不向他道歉,也不安慰,而是显出一副财迷心窍的小样,余秋鹏就内心鄙视。这就是捐官与真官的区别,想的东西都不一样!一般这个时候真正的官员会忧心自己的前途,忧心连累家人和同僚,而捐官则跟潘振承一样,想的是:哈哈,发财了!能一样吗?余秋鹏凉嗖嗖地说:“潘大人,边焙赛官焙不是小事,我等小官小吏受累倒霉不要紧,但若总督大人也被连累可就不好了。”

“总督……郝大人来了?”潘振承这回吃惊不小,他的茶叶比皇上的茶叶都好,这不是跟皇上抢风头吗?他……他没这个意思,他真没这个意思,他就是想多赚点银子……

“来了!总督大人说潘家茶园既然比贡茶园都好,潘大人理应献给皇上才是为臣之道。”

献给皇上……事情捅出去可不是他一个捐官的商人能承受得起的,潘振承惊得冷汗直冒,“我的茶……我的茶没有赛官焙,那是、那是别人瞎传的。”

“是吗?潘大人是上官,自然知道该怎么堵住悠悠众口,下官就不给您添乱了。告辞!”

衙役拉转牛头,晃晃悠悠地走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潘振承。夜风中传来余秋鹏的声音:“潘大人,赛官焙的是白鸡冠。”

余秋鹏走后,潘府立即乱作一团,所有随行回来的护院、掌柜、伙计以及老宅里的管家和能管些事的人全都在潘振承的指挥下到库房去扛上等布料,再拿上红包,举着火把,骑上快马,到得到潘振承赠送的人家把茶叶换回来。幸好潘家人多势众,财大气粗,家中良马过百,绫罗绸缎无数,包着银票的红包更是堆满簸箕,家里的下人又都受过潘振承调教,人人说话讨喜,这才在第二日午时将所有茶叶都追回来了。潘振承命人立即打包押往广州。于是当天戊时浩浩荡荡的潘家商队跑得飞快,像条长蛇似的没多大会儿就游到城外。

茶是可以做到“死无对证”,可是悠悠众口如何能堵得住?别说这里不是广州,就算是广州他也未必能够做到,怎么办?潘振承在几天之间就迅速消瘦。万般无奈之下,他再度想到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