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鱼肚子里的蝇头小利[8]
拉撒路教士不仅主持着教堂的运作,他还住在那里。他的家在一台拖车里,就停在那座用来展示图片的圣坛后——之前那是一块二十米高的投影屏。说到底,一位牧师又能拥有多少隐私和生活空间呢?
嗡鸣不已的空气压缩机,使一个长三百米、宽二百米、高九十米的彩色塑料穹顶保持着满气的状态。拉撒路的办公室位于拖车前端的隔间里,他独自坐在桌子前,正在计算着今日收到的捐款。
拉撒路非常焦虑。他与为教堂演奏音乐的科莱[9]乐队的分成协议,是按百分比计算的。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保证每日有一千人来教堂参加活动。而随着人们对教堂的新鲜感日渐减退,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今天这里只来了七百个人。他们开车返回公路时,甚至都没造成拥堵。
除此之外,自九个月前教堂正式开放以来,今天头一回出现了捐款中的股票多于现钞的情况。现钞如今已不怎么流通了——至少在拉撒路所处的这片大陆上是这样——只有一些付费规避区还接受现钞。在这些地方,人们一般使用联邦补助金。然而在周日与联邦信贷电脑联机往往意味着需要付一笔额外费用,因为周日它们往往会停机。而这笔费用要比大部分教堂(包括拉撒路的教堂)的收费贵得多。因此来教堂的人通常都会记得带上一些硬币、纸钞或是他们参加教会时发给他们、订成小册子的股票劵。
可是问题在于——按拉撒路的惨痛经历来看——当他第二天拿着这些股票劵到银行后,它们之中至少半数都会被标上“无效”,然后被银行退回。面额越大的股票劵,这种情况越有可能发生。有的股票劵是一些已经负债累累的人交上来的,因此银行电脑已经禁止了他们在非必要项目上的花销;任何一家新教会都会吸引这样一大批绝望的市场牺牲品。不过还有一些股票劵是突然作废的,原因是持有者人与家人发生了争吵:“你花了多少钱来着?我的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忍受你这个神经病?马上去把那张股票劵从网络上注销!”
但还有一些慷慨得过于无知的人。有人捐献了将近五十枚铜制美元硬币。由于小行星矿石中缺乏高传导性的金属,任何一家电子公司都愿意出三百元买下这些硬币。把货币当废金属售卖是违法的,但人人都在这么做,比如谎称自己在购买的二手房的阁楼上发现了老旧的平底锅,或是在自家后院挖出了一条废弃的电缆。
现在高居德尔斐公告板前列的是一项关于美元的预测:下一版发行的美元将用塑料制成,使用年限在一到两年之间。总之,小修小改得越频繁的东西,就越少不得生物降解……
拉撒路将硬币全都倒进了熔炉里,没有费神去数到底有几枚——说到底,重要的不是数目,而是最后铸出来的金属块的重量。随后,拉撒路开始了今天下班前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分析信众们填写的德尔斐表格。与四月份相比,如今拉撒路收到的表格少了很多;那时他以为每周能收到一千四五百份,但本周他收到的勉强只有预期的一半。不过就算是七百份表格,其传播范围也算很广了,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广得多,尤其是考虑到当下的人们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生活危机。
严格来说,他的信众都有生活危机。
这些表格上写着一系列直白的陈述,每一项都与私人问题有关。后面的空白用于邀请付费教会成员答疑解惑,提供建议。今天的表格上只有九项内容,与春日时的繁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沮丧。那时候,他通常要填写到表格的第二面。如今这些话一定已经传开了:“上一次他们只给了我们九项预测去投注德尔斐彩池,所以下个周日我们要……”
“冰雪球”的反义词是什么?“融雪球[10]”?
就算之前抱有的巨大期望落了空,他还是决定走个过场,把表格挨着分析一遍。这是他欠自己的,是他欠那些定期来他这儿参加集会的信众的,更是他欠那些内心充满痛苦、在今天被窃听了的人的。
他略过了表格上的第一项内容。那不过是他设计的一个巨大的诱饵。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丑闻更适合被媒体用来吸引大众的眼球了。其诱惑力就在于那种模糊的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看到另一条相关的新闻,然后便能对彼此说:“喂,看到刚播的那条新闻了吗?就是那个因为乱搞自己女儿而给人拿枪打死的混账——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教会预测过这事儿?”
与过往的联系虽然脆弱,却会被无比珍视。
拉撒路面带苦笑地重读了一遍自己虚构的情节:我是一个女孩,今年十四岁。我的父亲总是醉醺醺的,而且想要占有我的身体。他在酒精上花了好多钱,以至于我出门都没钱付账了。于是他们收回了我的……
故事的后续无聊得一眼便知:这位女孩应该向法院提起上诉,并表明自己的年龄;她应该立即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应该匿名告发自己的父亲;她应该从医生那里弄来一张证明,限制他父亲的花销;她应该从家里逃走,住进青少年宿舍……如此这般。
“上帝啊!”他对着空气说道,“要是我给我的告解室加装一个电脑,人们肯定能得到比这好得多的建议!”
计划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发展。
另外,表格上的下一项内容充满了悲剧色彩。可问题在于,人们又能为这样一位女人做什么呢?她才三十多岁,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电子工程师,签了一份为期六个月,去轨道上工作的合同。而等她发现自己患“骨内钙质渐退症[11]”,已经为时太晚。这是一种因身处零重力环境,导致骨骼内钙质及其他矿物质流失的病症。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现在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就算跌一跤都有骨折的风险。她还没来得及申诉,她的公会就将“违约”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她无法复职,除非她能用工作挣的钱聘请律师;她无法工作,除非公会允许她复职……如此循环往复。
在我们这个美妙的新世界里,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
拉撒路叹着气把表格整理在一起,然后摞在电脑的扫描镜下,以便对其进行总体分析。这么少的表格,不值得去租公共网的使用时间。空气压缩机的呜呜声中又加入了分纸机那些塑料手指的唰唰声。
他的电脑是台快被淘汰的二手货,不过多数时候它依然可以运行。所以,只要它没有突然崩溃,当那些害羞的孩子、忧心忡忡的父母、身体健康却没来由闷闷不乐的中年人以及那些心情绝望的老人来寻求精神安慰时,他们最后都会握着一根纸质的救命稻草离开:一张能使人回想起旧日的至高权威的证明。该证明的抬头印着仿金树叶图样,以此表明这是一张通过认证且合法的德尔斐评估证明,其中的数据是基于不少于____*百位顾问(____*处插入数字;如果总数不超过99则无效)提供的信息得出的;这些数据受誓言/证词的约束,且誓言/证词由在场的成年见证人/公证人亲自封缄**(**可删除)。封缄日期为:____(月)____(日)20____(年)。
这不过是个粗劣的权宜之举,是对他那些夭折的计划的一种纪念——他曾计划说服信众,让他们转而把钱投进他那平淡无趣的赌池,好让他能拥有足以撼动地球的地位。现在他知道,自己选错了地方。可每当回想起自己刚来俄亥俄的时候,他的内心依然感到一股隐隐的痛苦。
但不管怎样,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也拯救了一些人,使他们远离了毒品、不必自杀或是犯下谋杀罪行。就算德尔斐证明没啥用,但它起码会给人们留下一种潜在的印象:说到底我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张证明上写着呢,这世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人为我的事操碎了心!
有几次他还采纳过人们在无意中提出的建议,并因此在德尔斐公告板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然而等拉撒路回到拖车的起居区后,他发现自己毫无睡意。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约个人玩一场圈围游戏[12],随即想起最后一位与他定期保持联络的本地对手也已经搬走。而在晚上十一点打电话给俄亥俄州圈围委员会去找个选手,也确实太晚了些。
因此用来玩圈围游戏的屏幕及配套的光笔和计分器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无奈之下,拉撒路只好选择看一小时的3V节目。
在第一批加入他的教会之人中,有一位过分慷慨的信众送给拉撒路一件极其昂贵的礼物:一块显示屏。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将程序编入其中,该显示屏也能自动选择合适的频道进行播放。他躺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打开开关,显示屏瞬间亮起。接着拉撒路便发现,牙买加反对党向观众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就如何应对在牙买加岛上肆虐的饥荒,并借此在下一次选举中击败现任政府提出建议。目前大多数人的建议是让反对党购买一架货运飞船,然后将合成食物空运到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然而到目前为止都没人指出,购买一艘合适的飞船意味着一笔七位数的支出,而牙买加当下一如既往地处于破产状态。
今晚可不行!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蠢事了!
然而就在他拒绝此事之后,显示屏却熄灭了。难道在3V的众多频道之中,就没有一个能让拉撒路感兴趣的?他关掉了显示屏的自动运行程序,开始手动切换频道。
在第一个频道里,他看见了一支科莱乐队,成员们的皮肤都画成了蓝色,头发上还插着羽毛。他们并没有演奏乐器,而是在一些不可见的微波柱间移动,以此造成的波动再由一台电脑转换成声音……运气好的话,会形成音乐。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笨拙,成员之间的配合也松散无序。拉撒路自己的业余科莱乐队,虽然是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孩,但至少比这群人更懂得如何演奏而不跑调,以及如何回到主和弦上来。
换频道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个专播丑闻的频道正在报道未经证实、带有诽谤性质的各类谣言——但因为经过了电脑剪辑,所以无法被指控。这些谣言都经过了精心设计,旨在消除观众的疑惑,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如他们想的那样糟糕。节目中提到了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市长的名字,接着便是一个男人因经营非法德尔斐赌池而被逮捕的新闻。这个赌池下注的内容,包括曲棍球和橄榄球比赛中会死多少人、断多少胳膊、瞎多少眼睛;它之所以被端掉,并不是说它本身触犯了什么法律,而是因为它返还给赌赢的人的钱少于法定的百分之五十。毫无疑问的是,市长的名字确实被提及多次。
视线转向英国:种族净化局局长邀请雪莉公主和吉姆王子成为该局的联合赞助人。因为众所周知,对于前往那座郁郁寡欢的岛屿定居的移民,公主和王子总是抱有很大的成见。鉴于贫困使英国人口飞速减少——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地区除外——澳大利亚人或新西兰人多半是不会当一回事的。此外,上周发生在塞舌尔群岛上针对旅馆的火箭弹袭击,确定是由遭袭旅馆的某个竞争对手资助的,而非由塞舌尔自由党那些民族统一分子暗中支持。鬼才相信呢。
他翻到的下一个频道是一个马戏节目——大家都这么称呼,虽然其官方名称是“实验性奖赏及惩戒情结”。他一定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行业领军者——说不定还是这行里最出色的那个。该马戏团的大本营位于中美洲的奎马杜拉,利用了某个在当地尚未被废止的法规——因为他们用的是活物。六个因恐惧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孩子,正排成一排,走过一块横跨一个池子、宽度不足五厘米的木板;在这块木板下的池子里,躁动的短吻鳄正张着血盆大口四处游弋。热情的家长们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加油打气。根据屏幕角落的一块醒目的红色标记显示,在这些孩子滑倒掉进池子前,他们努力走出的每一步都值一千美元。拉撒路又切换了频道,而这一次他打了个冷战。
下一个频道理应是没有节目的,但它却在播放着什么。貌似是一颗中国卫星接管了这个频道,试图用它和身处美国中西部的什么人取得联系。克利夫兰附近有一个中国人聚居地,至少拉撒路是这么听说的,不过也可能是在代顿。既然自己不懂中文,他便切换到了下一个频道。这个频道放的是广告:其中一则广告宣传的是一家生活方式咨询公司。据他所知,这家公司专门为那些花过重金咨询、但自身情况依然每况愈下的客户设立了私人病房;另一则广告是关于一款宣称不会让人上瘾、但事实并非如此的欢欣剂——打广告的这家公司,以自己正面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指控为噱头进行营销。然而据说他们已经买通了那位很有手段的法官。在该案进行正式审判之前,这家公司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到时他们便会主动下架自己的产品。而大约几十万名瘾君子,则会被扔给缺乏资金支持且一直在超负荷运作的联邦卫生署来照顾。
广告之后,又是一个来自海盗卫星的播报。听口音是澳大利亚节目。一位身穿带有六个装饰泡沫衣服的女孩正说着什么:“你们懂的,要是有生活危机的人都被头尾相接地摆在地上……呐,我的意思是,真的会有所谓的不存在生活危机的人来摆放他们么?”
这番话引得拉撒路微微一笑。由于很少能看到澳大利亚的节目,于是他决定看一会儿。就在这时,尖利的电子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在大门处的告解室里。竟然在夜里的这个时候过来,看来那人一定很绝望。
建立这家教会之初,拉撒路就已经意识到,任何时候都会被打扰是他必将面临的麻烦之一。于是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关闭了显示屏。
致各位的备忘录:进入3V世界待一段时间或许是个好主意。重新与媒体保持联系,还是说牧师这个职业,已经让代码以4GH开头的人用光了在一段有限时间内,准许自己在公共场合享有的曝光率?如果没用光,又剩下多少?
一定要搞清楚。一定。
拉撒路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启动了连接告解室的3V线路。他有些担心。少数依然消息灵通的人早已知道:就在上周,比利金帮和格莱勒帮的冲突造成了七人死亡,而格莱勒帮占据了上风。众所周知,他们更加凶残。比利金帮的人一般只会把他们的俘虏打残,然后放掉,任他们挣扎着回家;但格莱勒帮的人却喜欢把他们的俘虏绑起来,塞住嘴巴,然后扔到某个废墟里,任他们口渴而死。
所以,今晚来访之人可能并非需要建议,甚至不需要药物。或许是某个想要摧毁这家教会而前来调查的家伙。说到底,这家教会在各帮派眼里都是让他们感到蒙羞的异教。
然而出现在屏幕中的却是一个女孩,她年纪太小,哪个帮派都不可能收留她:一眼看去,她顶多十岁,头发乱糟糟的,哭红了眼圈;她的脸颊很脏,尽是灰,上面有两条泪水流过的痕迹。看来这是一位不自量力、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惊吓——噢!不!不止如此,还有更糟的。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刀刃以及她的绿色连衣裙上都沾着红色的污渍。那污渍鲜红无比,除了鲜血不可能是别的。
“小妹妹,有什么事吗?”拉撒路不动声色地说道。
“神父,我必须忏悔,不然我一定会受到诅咒的!”她哽咽道,“我砍了我妈妈,把她砍成了碎块!我觉得我一定是杀了她!我很确定!”
时间似乎停滞了很久。接着,竭尽所能保持镇静后,拉撒路说出了在录音的情况下最合适的那句话……原因在于,虽然告解室本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这条3V电话线路和其他所有线路一样,都与这座城市的警察网络相连,然后连至位于卡纳维拉尔那永不停工的联邦监视器——或者其他某个地方。如今有太多联邦监视器了,它们不可能都装在同一个地方。
致各位的备忘录:值得搞清楚其余的监视器在哪儿。
他用如碎石路一般粗糙的声音说道:“我的孩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称呼蕴含的讽刺意味——“欢迎你来找我倾诉心事,以卸下压在你心中的负担。不过我必须向你说明,当你对着麦克风倾诉时,告解室的保密政策并不适用。”
女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屏幕里的他,有那么片刻,他仿佛从她的视角看到了自己:一个身材瘦削、鼻子已断的男人,身着一件黑色无袖短上衣,白色的衣领上装饰着镀金的小十字架。最后她摇了摇头,仿佛最近的恐怖遭遇已经占据了她的大脑,使她没法离开告解室去面对新的冲击。
他又温言细语地解释了一遍,而这一次,她选择了连线。
“你的意思是,”她勉强从口中硬挤出一句,“你想要叫条子来?”
“当然不是。但他们现在一定在千方百计地找你。而鉴于你刚才对着麦克风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面容皱成一团,匕首从手中滑落,拾音器接收到“叮当”的一声,如精灵的铃铛般清脆。
几秒钟之后,她再次哭泣起来。
“在那儿等着,”拉撒路说,“我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