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今天的接待质量平平
“这位是西摩·舒尔茨,我们这儿轨道故障检修的负责人之一。”
一个身材很瘦、深色皮肤、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子面带微笑,依照习惯递出一张印有他名字和代码的名片。投射在脑海中的印象:行动派,不说废话的那种人。
“啊,我看见你的一个同事刚刚起飞。”
“没错,应该是哈利·利弗。”
“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头儿。”
此人身着灰绿色相间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边。印象:凭才能来的这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还有这位是佩德罗·洛佩兹,这位是查理·维拉诺,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选择了接入式生活的人,这意味着他可以关闭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证言行得当。
“……里科·波斯塔,负责长期规划的副总裁——”
顺便插一句。一般来说,副总裁可是个重要角色,他们总是老成持重,不会心浮气躁。因此面对这位身穿黑黄色相间的衣服、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男人,他特别热情地与之握了握手,然后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里科。我想在你的产业多样化计划中,我们还会经常见面的。”
“然后——噢,对了,我的女儿凯特,那边那位是德洛丽丝·凡·布莱特,合同法务部的死脑筋,你必须马上和她聊聊,因为……”
可不知怎么,在伊娜走过去向布莱特介绍他时,他并没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凯特微笑。这简直太荒唐了。因为她不只谈不上漂亮,还很瘦——妈的,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此外,她的脸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还有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颜色也不过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让人抓狂,我不喜欢瘦女人。我喜欢让人想要搂抱的类型,比如说伊娜。这一点对我的每一个身份都适用。
“这么说你就是桑迪·洛克。”凯特用沙哑而好奇的声音说道。
“嗯哼。和本尊一样大,而且更自然[41]。”
随后是一阵停顿,他们互相评估着对方。他模糊地感觉到伊娜在房间对面——当然,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正惊讶地四处张望,看他在哪儿。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凯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做了个鬼脸,这让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样褶皱起来,“伊娜正在疯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赶快过去。我不该来这儿的——只是今晚没什么事可做。不过我现在很开心自己来了。待会儿再跟你聊。”
“嘿!桑迪!”伊娜的声音比无处不在的、舒缓的音乐稍大,但又如屋里的装潢一般低调,因而不至于惹得他人不快,“这边!”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断蹦入他的脑海,甚至当“刚才”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依然时不时走神,无法假装对新同事们的寒暄表现出兴趣。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礼貌。
“那个,我听说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矫正治疗,真可怜啊。她怎么样了?”
“周六把她接回来了。就像新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应该把她交给‘抗创伤’公司。就像我们一样,你说是不是,桑迪?”
“嗯?噢!问我可没用。我这人就是个浪荡子,所以就算你们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对‘分半学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种学生和老师各选一半课程的学校?表面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实我怀疑……”
“在特里亚农?”
“不是。想在今天就体验未来生活,真是乱套了。”
接下来还有如下对话:
“——我可不会接受一个二手的家。重新给自动装置编程太麻烦了。有一条结束友谊的捷径,就是邀请别人来你家,任他在车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为那些愚蠢的机器会错误地理解你的意思。”
“我那些装置就算只用普通的代码也能升级。但那儿治安很差,不像在特里亚农。桑迪选择来这儿可真是聪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对吧?”
“目前我还居无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说不定会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还有如下对话:
“你青少年时期是在帮派里度过的吗,桑迪?嗯?我的儿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长矛’帮!他们确实团结一心,而且斗志昂扬、品德高尚,不过——呃……”
“死亡率有点高?我也听说了。从他们把安息日男爵变成迦梨女神后就这样了。至于我嘛,我正在尝试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鹰’。我是说,有必要去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在那场跨种族的婚姻里,必须发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军阀说的杀光白人之类的话。”
“‘英勇雄鹰’?你没希望的。找一些刚出生的孩子吧。去找个温和的、追随圣尼古拉斯的帮派。那儿的人寿保险金更低,不妨由此开始。”
还有很多这样的对话。
但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频繁得让他有些惊讶)越过正在与自己交谈的某个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儿那凌乱的头发或是瘦削的面容上。
为什么?
最后,伊娜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凯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这个词很恰当。
“这一点可以说是继承了你呢。”他轻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见见同事’的活动。”
这个回答很有说服力,那个女孩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如果没有她,今晚的环境还算中规中矩。伊娜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我早该猜到你会这么问。我也该向你道歉。不过她懂很多东西。她今天打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事,说她想过来吃晚饭,于是我就告诉了她派对的事,不然她会跟我唠叨个没完。”
“这么说她并不为公司工作。我还以为我有希望呢。她现在靠什么过活?”
“啥都不干。”
“什么?”
“噢,没什么值得说的。明年秋天她还要回去上学。是这儿的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该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桑迪已经知道女儿的事让她头疼,这个烦恼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亚,甚至去欧洲上学,我都可以想办法,可是……她还把一切都归咎于她父亲送她的那只猫!”
就在这时,她看见里科·波斯塔示意她过去与他和德洛丽丝·凡·布莱特聊聊。于是她道了声失陪便过去了。
几秒钟之后,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在自动吧台上再点一杯喝的时,凯特来到了他身边。现在屋子里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派对——上一次看见她时,她还在房间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他,就像薇薇安一样(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极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会儿。)
我该怎么做?跑开?
“你要在堪萨斯城待多久?”凯特问道。
“和平常一样,取决于‘大地—深空’和我觉得我该待多久。”
“你是说,你是那种喜欢到处跑的人?”
“要么到处跑,要么原地休息。”他说道,努力让这句陈词滥调听上去不那么老土,也不那么严肃。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真心实意的人。”凯特喃喃道。她那双深棕色的、极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你一走进这里,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你是从哪里来的?”
在他犹豫未答之际,她又说道:“噢,我知道打听别人的过去很没礼貌。自从我学会说话以来,伊娜就一直告诉我要注意,比如别盯着别人看啊,别指着别人啊,别发表个人评论啊,诸如此类。但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放在卡纳维拉尔的档案里,为什么要让机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他回答得比他预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现在这样卸下防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骂弗拉克纳尔那次——他感觉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闲聊让他感到不安。为什么?为什么?
“但那并不意味着朋友不存在,”凯特说,“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觉出来。而这让你变得很特别。”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扬的女孩找到了一个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这个方法,男人们就不会被她吸引。伸出友谊的橄榄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见的那种相识更让人印象深刻,这对于那些渴求与他人建立深厚情谊的人来说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险些把脑中的想法说出来,但在说出口前,他似乎尝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烬落在了自己的舌头上。于是他勉强地说道:“谢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夸奖,虽然很多人不会这么看。不过现在我更加着眼于未来,而非过去。我不是很喜欢之前的工作。你呢?听说你还在上学。学什么呢?”
“什么都学。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着。
“噢!去年是水生态、中世纪音乐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体力学和手工艺;明年,可能是——有什么问题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想努力表现出钦佩之情。”
“别跟我扯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里那些所谓的朋友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也许……没错,我觉得是这样的——嫉妒了?”
我的天呐!她是如何这么快就明白的?对,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诺威的命令束缚,嫉妒她不用被这个念头纠缠不休——你在塔诺威每度过一年,都意味着你又欠了政府三百万美元……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一个声音突然从自助餐桌旁的墙壁通风口中传出,向众人通报了时间。伊娜回到他身边,问需不需要给他拿盘吃的。他很高兴。他可以利用这个空当,想出并非属于他的,而是属于桑迪·洛克的合适的回答。
“啊,什么都学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只需要知道该去哪儿寻找就行了。”
凯特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去时,眼中有种奇怪的神情。虽然只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么词描述最贴切。
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