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归身序列[28]
今天,那个冷漠的器械建议道,应该将实验对象完全唤醒。在过去的四十二天里,实验对象一直处于回忆往事的半昏迷状态,而这有可能危及他的人格意识。保罗·弗里曼并没有回绝这一建议。他对这个人越来越感兴趣了。此人过往的人生历程,实在是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联邦数据处理局直接下达的命令。他们要求弗里曼在最短时间内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正因此,哈尔茨才乘飞机来到这儿。他的造访占用了弗里曼一整个工作日,而且不出预料,又是那种“你好——真是有趣极了——再见”的走过场模式。华盛顿的某个人一定预感到了什么……至少是陷入了某种为难的困境,才会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结果,无论那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妥协了。仅此一天,他将与之进行面对面地交谈,而非单纯地回放记忆库里的资料。
他对这种变化还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浑身都被剃净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扫过四周的白墙。
“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一定是塔诺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园东边的那个毫无特点的秘密街区里,存在着这样的屋子。”
“你觉得塔诺威怎么样?”
“它让我很恐惧。但我猜你肯定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所以我无法感到恐惧。”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感受。”
“噢,确实。最开始一切都棒极了。对于一个有着我这样背景的孩子来说,是不是不太应该?”
他的背景已经被记录在案:五岁时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在压力下坚持一年,最后也沉迷于酒精了。不过这孩力适应力很强。他们认为他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租孩”:聪明,话不多,举止还算有教养,也很讲卫生。因此从六岁到十二岁,他一直住在各种现代的、智能的、有时还很豪华的陪伴房里。房主都是一些没有子嗣的夫妇,是根据短期协议从其他城市搬来的。这些“父母”都挺喜欢他,有一对夫妇甚至认真考虑过领养他。但最后他们觉得不应该背上这个负担,把自己一辈子都与这个和自己肤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样,他们安慰自己,他一开始就很好地适应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决定。
可自那之后的好几次,每当他被留在房子里独自过夜时(其实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会走到电话前,怀着极度的愧疚,按下十个九。他隐约记得,在他与母亲共度的最后几个糟糕的月份里,在他的母亲——亲生母亲——脑子出问题之前,她曾拨过这个号码。对着空白的屏幕,他会连珠炮似的大骂脏话,然后浑身颤抖,等待那个冷静的、不知是谁的声音开口说话:“只有我听到了。我希望这对你有帮助。”
不可思议的是:没错,这确实有用。
“你觉得学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姓吗?别费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问。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姓。‘哈福’的含义是个诅咒,让我永远无法完整[29]。另外我也不喜欢尼克这个名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尽管这可能和我的档案有所矛盾。我对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有着很棒的回忆。其实,我对自己孩提时期的回忆也很棒。我很早就发现了‘奥尔德·尼克’这个说法,在苏格兰语中它是用来指代恶魔的;我还发现了‘尼克[30]’表示‘逮捕’,有时还表示‘盗窃’;最关键的是,我发现了‘圣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样一件虚构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圣诞老人,又派生出了盗贼的主保圣人——圣尼古拉斯的。”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只手给予,另一只手夺回。你知道吗?在荷兰,当圣诞老人去给孩子送礼物的同时,旁边还会跟着一个黑人,而他会鞭打那些表现不好、不能获得礼物的孩子。”
“这我倒没听说过,听上去挺有意思,弗——弗里曼先生,我没叫错吧?”
“你刚才正要告诉我你对学校的印象。”
“看来我不应该天真到想要和你进行一场兄弟般的对话。学校嘛,基本就那样——老师换得比我的临时父母还勤,每个新来的老师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学理论,所以我们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不过,总而言之,学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
高墙。有人把守的大门。一间间教室的墙边排放着损坏的教学机器,等待着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维修工,最终不可避免地在一段时间后遭到蓄意破坏,然后被认定为再也无法修理。空荡荡的走廊里总是布满沙尘,走在上面会嘎嚓作响。地上有一片血渍。他只在走廊上留下过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聪明,聪明到了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地步,因为他总是在学习,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确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长到十八岁。他设法避开了别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伤口很浅,不会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无法靠他的聪明实现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会已经明文规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须有一项重要的稳定因素。因此,不论他现今住在哪里,他都必须继续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而他的每一对临时父母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因而无法为了他与这项规定斗争到底。
他十二岁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名叫阿黛尔·布莉克斯汉姆的老师。和他一样,她一直在努力与这项规定做斗争,并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袭击、轮奸并且崩溃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种报告之类的东西。不管怎样,大概一周之后,一群政府的人涌入了教室和外面的走廊。他们有男有女,身着制服,揣着枪,带着捕网和镣铐。他们进行了点名,发现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学们还接受了一些非同小可的测试——你身边站着一位目光锐利、揣着枪的人,以确保你会认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将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对成就的渴望,全倾注在了长达六个小时的测试里:中午前测试三个小时,在教室里被监督着吃完午饭,再进行三个小时。连你去厕所他们都要跟着。对这些从未被逮捕过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经过了智商测试、情商测试、感知测试和社会测试后(都是常规测试,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意思的东西来了:偏侧测试、迟钝反应测试、开放性两难测试、价值观判断测试、智慧测试……都太有趣了!在最后三十分钟里,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念头里:当某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发生时,是有人能对其后果做出正确判断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带来了一台手提电脑。他渐渐意识到,每次那台电脑将结果打印出来,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就会对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关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他们脸上的表情,他在这么多年的学校生活过后早已了然于心:今天下课之后,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六小时的测试结束后,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激动。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将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测的全部应用于测试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有人来揍他,也没有人“寻毁”他。负责这件事的那个女人关上电脑,把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带着枪的男人随即走到他身边,其中一个用友好的语气说道:“待在那儿别动,小伙子,别担心。”
同学们都走了,有的不时困惑地回头望过来,有的还愤怒地踹了门框几脚。不久之后,另一个人被寻毁了——这个词源自“寻并毁”,也就是寻找并摧毁[31]——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当时,他已经坐着政府的车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对他和他的“父母”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经由国会法案第某某条的授权,国防部长签发了第多少多少号特别法令,而依据这条法令,他将被征用去为国家效力……他没记住具体细节。他感到有些头晕。人生中头一次有人向他保证,他可以在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诺威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现在我意识到了,其实我在地狱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我隐约有个印象,当你把我唤醒时,这里应该有两个人,虽然和我对话的一直是你。另一个人去哪儿了?”
弗里曼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两个,我很确定。他说了一些话,关于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说他被吓到了。”
“没错。有人来看过你,并问了一天的问题。他确实说过那些话,但他并不在塔诺威工作。”
“一个将不可思议视为理所应当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
“明白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则趣闻。我已经好多年没讲过这个故事了。也许它还没有过时到让你无聊。故事是这样说的,大概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给一位阿拉伯酋长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邀请他搭乘了一架飞机。那时候在那个地区,飞机还是个稀罕的东西。”
弗里曼接过话:“升到一万尺高空后,酋长依然平静如常,于是他们问他,‘难道你不觉得神奇吗?’酋长回答,‘你是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做这个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在你的档案里看过。”弗里曼短促地停顿了一下——空气中暗含着紧张的气氛——最后开口道:“是什么让你坚信自己身处地狱?”
脚力竞争后是臂力竞争,臂力竞争后是……
安格斯·波特的这句妙语,并不是派对上那种反复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只有少数人才真正意识到,这句妙语究竟有多么正确。
在塔诺威、克雷迪顿山、洛基山脉中某个他只知道代号叫“电煎锅”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冈和路易斯安那之间的一些地方,有一些专门负责特别任务的秘密中心。它们的主要任务是发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团”,但两者之间的关系,仅仅类似于全晶体管电脑的历史可追溯至霍尔瑞斯[32]发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个超级大国,以及许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国家,都有类似的秘密中心。脑力竞争已经进行好几十年了,而且有些国家在一开始就比别人领先一头[33](这个双关语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说在俄罗斯,对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大力宣传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而要是能进入新西伯利亚科学城学习,也会被看作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严峻的人口压力促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发展,通过对预先确定的马—毛指导路线进行创新,探索出了最优的行政管理手段。他们采用了一套和汉语特别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响矩阵分析法。早在世纪交替之前,该模式就已进行过了系统化处理,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个社区和小村庄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面写有与某个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论是社会还是科技方面的——有关的符号。通过洗切卡片,将那些符号重新组合,新的概念便会自动产生。
于是人们召开一系列公共会议,讨论这一概念的具体含义,并让其中一员总结会议成果,呈报给中央政府。这套模式花费很低,却无比高效。
然而它并不适用于任何一种西方语言,除了世界语。
美国很晚才全面加入这场竞争。直到“湾区大地震”的冲击让美国乱了阵脚,人们才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便是这种规模的灾难,也能重创国家的经济,何况是能造成几百万人死亡的核打击了。
尽管如此,美国花了好多年才下定决心,要从和别人进行武力竞争转变成脑力竞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转变并不彻底。“电煎锅”关注的重点依然与武器有关……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御方面,而非反制攻击或者先发制人的战略上(“电煎锅”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源于“刚出油锅又入火坑”)。
不过克雷迪顿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构想。顶级分析师在那里不间断地监视着全国的德尔斐赌池的情况,以便让社会稳定指数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1990年以来,一些煽动社会变革的家伙有三次都差点成功地发动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计划都泡了汤。大众的需求如今可以通过观察各种赌局推断出来,然后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证可行的方案得以实行,将不可行的从网络上小心地删除。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出现负面新闻,政府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而削减德尔斐赔率时,需要顶级专家运用他们的技术,来保证整个系统的其他因素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其中最新的一项任务,就是塔诺威以及旁人只知其存在、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里正在进行的无比机密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抢在别人之前,弄清楚影响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个肮脏的词汇,哈福林格。”
“或许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你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会让‘智慧’这个词语贬值。很快它就会变得和脏话无异了。”
“我不会浪费时间表示反对。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也不会在这里了。但或许你能根据你对‘智慧’的理解,给出其具体的定义。”
“我对它的定义与你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只是在精心粉饰。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从未遭遇过的情况时,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仅仅是聪明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一个有智慧的人,永远不会因为接入式生活而崩溃。他永远都不会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适应潮流的不断变化,适应流行语的兴起与过时,适应二十一世纪犹如超声波搅拌器一样充满困惑的社会,就像一条游弋在船行波里的海豚——虽在船外,却总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而且还过得悠然自在。”
“在你口中,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为何反对我们的研究?”
“因为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正在进行的一切,并非源自对智慧的热爱,或是让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于恐惧、怀疑和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从门卫到——妈的,说不定一直到总统本人,再往上,到控制着总统的那些人——你们这些人很害怕,怕已经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长了一大截,而你们却仍然被低智力束缚。你们无比恐惧,担心那些巴西人、菲律宾人或者加纳人已经找到答案,而你们甚至都不敢去问问他们。这一切令我感觉很恶心。如果这个星球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找到了答案,哪怕只是有了一丝线索,那么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门口坐着,直到他有时间和你们交谈。”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个答案——唯一的答案?”
“妈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万个答案。但我知道一点:你们若是坚持要抢先找到答案——不管是哪一个——你们注定会失败的。与此同时,一些面临其他问题的人将会感到很开心,因为今年并没有去年那么糟。”
在巴西,自洛伦索·佩雷拉掌权后,宗教战争就再没发生过。与世纪之交时天主教和马库姆巴教在圣保罗街头激战不断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广受欢迎的变化;在菲律宾,由他们的首位女总统萨拉·卡斯塔尔多发起的改革,已将该国惊人的谋杀率生生减到了一半;在加纳,当总理阿基姆·贡巴让大家清洁房屋时,加纳人立马行动起来,并且开怀大笑,欢呼雀跃;在韩国,自尹林朴发动政变后,糟糕的包机航班明显有所减少。在此之前,这类航班的飞机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频率从悉尼、墨尔本和檀香山飞来,而且……而且通常来说,智慧似乎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绽放。
“看来你对其他国家发生的事印象颇深。为什么你不愿意看到你的祖国受益于……我们姑且称之为在智慧之树下的一次尝试呢?”
“我的祖国?没错,我是出生在这里,不过……算了。如今这样的争论已经过时了。重点在于,你们在这里兜售的到底是什么,我看显然不是智慧。”
“我觉得我们之间将会进行一场很漫长的辩论。也许应该在明天再试一次。”
“你会把我置于什么样的状态呢?”
“与今天一样。我们距离你最终崩溃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我想对比一下你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下,是如何回忆将局势引向高潮的一系列事件的。”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厌倦了和一台机器人进行交谈。我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过去要比你的现在和未来更让人感兴趣,因为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已经完全由程序设定好了。晚安。我没必要对你再说‘睡个好觉’——那也已经由程序设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