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摇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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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还依稀记得,2012年到来时内心隐隐的恐慌。按照玛雅人的神秘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早在2009年就有一部史诗级的灾难大片《2012》,向大家宣告了2012年是世界末日的寓言。2012年1月,我最喜欢的“地球上最后一位音乐诗人”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发行了他的一张全新专辑Old Ideas(《老主意》),以自己和自己交谈的方式回顾了他的一生。

那一年,对于我这样的“80后”来说,正式进入三十而立的阶段,不得不告别青春期,步入成人世界。生活给我们的成人礼则是,同在这个寒冷的1月,我们最喜欢的一个精神聚集地——位于五道口的D-22俱乐部正式宣告倒闭。

D-22为自己的倒闭举行了盛大的摇滚演出派对,当大家都在疯狂pogo指在摇滚乐现场,随着音乐节奏身体跳跃、摇摆、冲撞。,把汗水和泪水洒向舞台的时候,D-22的老板迈克尔·佩蒂斯(Michael Pettis)举起一个牌子大声喊:“我们倒闭了!”以这种方式,一代人的青春戛然而止。

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一个音乐记者、一个摇滚乐迷,一边梳理中国乐队的历史,一边听打口唱片,看一场又一场的现场演出。

20世纪80年代,崔健横空出世;90年代初,唱片工业蓬勃发展,催生了以黑豹、唐朝和魔岩三杰为代表的主流摇滚乐;90年代到21世纪初,新一代北漂乐队在迷笛音乐学校、树村、霍营以及各个酒吧活跃着。到了五道口的朋克(Punk)朋克,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属于最原始的摇滚音乐——由一个简单悦耳的主旋律和三个和弦组成,在年轻人中十分流行。时代,从嚎叫俱乐部、“无聊军队”到以麦田守望者、新裤子、地下婴儿为代表的“北京新声”横空出世,然后是Carsick Cars、Snapline、后海大鲨鱼、刺猬、嘎调等“北京超新声”崭露头角。2008年以后,中国摇滚音乐节遍地开花,乐队巡演成为常规,商业化的大潮即将到来……中国摇滚风云变幻,一代人随着旧时代的谢幕而远去,又一代人则伴着新时代的脚步走到台前,周而复始。用了将近四十年时间,摇滚乐在中国,从少年走向了成年。

2012年,像我这样的“80后”也从少年变成了成年人,我们跟自己的青春作别。作为一个成年人,一旦关上那扇门,就不得不去做一些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在结束了D-22“青春公共王国”的派对之后,作为一名演出经纪人,我开始和民谣音乐人走上了“走江湖”的演出岁月。我带着周云蓬、万晓利、小河、野孩子等音乐人,辗转于北京、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艺术节与音乐会。在这些与民谣同行的日子里,我积累了一整套独立音乐经营运作的经验,也为日后更投入地做音乐行业的专业工作,打开了一扇大门。

在去巡演的火车上,我经常戴着耳机听音乐,最常听的一首是嘎调的《火车》:“太多等候把你带走,并放逐在无尽的爱里;太多忙碌把你挽救,并安放在平凡的爱里。”

人生最爱的那些东西,可能还是被封存在2012年的末世预言里了。接下来有几年,我喜欢的乐队全都没什么新作品,而我个人在雄心勃勃的繁忙的互联网创业中,迷失了自我,也感受不到心动,只是越来越疲惫。那段日子,我仿佛被劫持到了外太空。

2018年,我辞去了所有的工作,恢复单身,重新开始写作,这让我感觉仿佛重返地球。而此时,世界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宇宙仿佛出现了一个虫洞,时间又穿梭了回去。

2019年愚人节那天,Joyside宣布重组。这个消息让很多朋友热泪盈眶,曾经一同在五道口和鼓楼挥霍青春的朋友们都说:“大家都在往回寻找十年前的记忆和热血,仿佛又要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2009年Joyside解散后,刘昊和经纪人刘非在五道营的胡同里开了School酒吧。从Joyside、赌鬼、后海大鲨鱼,到埃莉诺、白噪音、丢莱卡等,在School里“长”出了一拨又一拨的北京新乐队。而那些从外地来北京发展的乐队,比如万能青年旅店、海龟先生、糖果怪兽以及盘尼西林等,也从这里开始,逐渐融入所谓的圈子和集体。将近十年,有多少人在这里找到归宿又流离失所,喝过吐过,爱过伤过,这里承载着他们多少爱恨情仇。除了少部分人选择继续留在鼓楼灯火通明的酒精夜色里,大部分人告别过去的自己,成为有房贷和车贷的社会人,养育孩子,考虑升职……但十年后,Joyside回来了,这让大家感觉他们之前只是在鼓楼大街往交道口转了个弯儿,而现在又碰面了。

2019年的夏天,我们看到了《乐队的夏天》,一定意义上,摇滚乐也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展现在了更大的舞台上。

那个夏天,我们隔着手机屏幕,和痛仰、反光镜、新裤子、刺猬这些曾经陪伴了我们整个青春期的乐队,一起哭一起笑,仿佛过往的岁月又都回来了。刺猬乐队在“理想世界”那个单元,唱了《24小时摇滚聚会》,这首歌讲述的正是D-22俱乐部那一段闪闪发光的青春日子……摇滚乐似乎又回来了,而且正值壮年。

那个夏天,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人生往前运转的轨迹不是单向的,而是如莫比乌斯环,当中国摇滚乐裹挟着与它一起成长的乐迷毫无察觉地走到了2019年,又好像不知不觉地回到十年前的那一面:在五道口与鼓楼的平行世界里,有着无数乐队和年轻人在努力燃烧自己,释放能量。这些故事得以复苏并放大,在这个越发虚拟化的世界里,散发出一些旧世界的黑暗、爱与痛苦。

“很多事情是过了好多年以后,你才知道意义何在。”P.K.14的主唱杨海崧说。

2020年,我们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们长时间待在家里,不能去摇滚乐现场,不能与朋友聚会。待在家里的时候,最想念的还是那些音乐节上的难忘瞬间,那些在live house(音乐现场空间)挥洒热情、汗水与啤酒泡沫的难忘夜晚,那些午夜穿过的大街小巷,那里流淌着我们曾经燃烧过的青春、热血和梦想……

于是,我拿起了笔,去记忆深处回溯那些曾经被摇滚乐点亮的时光。我们曾经喜欢过的乐队,他们的成长、记忆、作品,与个人的粘连,与时代的交织,都已经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块坚硬的东西,生长于我们的体内,影响和塑造着我们的品格。

正如迷笛音乐学校校长张帆所说:“摇滚乐就是不甘平庸的觉醒、直面人生的力量,以及主动改变生活的勇气。”在人生漫长的时间里,摇滚乐依然带给我们力量、启迪和陪伴。

2020年春天,我收到《乐队的夏天》节目组邀请,作为“专业乐迷”录制节目。坐在演播厅“二楼”的位置,以特殊的形式,我观看了所有喜欢的乐队演出。曾经喜欢的那些乐队,Joyside、Carsick Cars、后海大鲨鱼,就像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在舞台上心照不宣地彼此映照。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尽量客观、翔实地写下13支摇滚乐队的故事。事实上,也可以说是用我的前半生写下的,因为每一次下笔的冲动都暗藏在过去被摇滚乐影响和改变的生活里。这13支乐队,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音乐风格和审美趣味,中国摇滚乐的发展样态,就在这一个个乐队里一点点呈现出来。在这些故事里,能看到他们的闪耀与传奇,洒脱与执着;也会看到那些痛苦与挣扎,退缩与犹疑。而正是这样矛盾与复杂的交融,才显出他们的生动和可爱,以及摇滚的真实与赤诚。他们是生而摇滚的人,反过来亦成立——摇滚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命。

一个少年和一个成年人的区别大概也是摇滚乐的标识。少年是以付出、叛逆、牺牲作为价值来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而成年人却忙着得到、占有和索取。像我一样的“80后”少年们终于还是变成了成年人,在我们跟自己的青春作别的同时,也有属于我们的音乐去记录这一刻的转变。作为前文化记者、乐评人、重度摇滚乐迷的我,则选择用文字去记录摇滚如何改变了这样一群人,又如何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