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灰窑
加妮特一边打哈欠,一边啪的一下将面包片盖在最后一个火腿三明治上,然后把它和其他三明治一起用一条湿毛巾包了起来。哈欠还没打完,她突然闭上了嘴巴,心里想,如果晚上要熬夜,现在可不是打哈欠的时候。她看向窗外,燕子高高地飞在半空中,正是时近傍晚的迹象。她还看见杰伊在牧场上,手里提着牛奶桶。
加妮特举起手臂,越举越高,直到感觉全身肌肉像绷紧的橡皮筋一样。然后她拿下了咖啡壶,这是一个玛瑙制成的很大的咖啡壶,壶盖上还有个缺口。它能装很多咖啡,足以叫父亲在烧窑的时候一夜不打瞌睡。
石灰窑终于点上火了,它已经连续烧了三天三夜,烧出来的石灰要用来盖一座漂亮的新牲口棚。石灰可以用作水泥,也可以用作灰泥,还可以当刷墙涂料。
这座石灰窑在一片三公里远的浓密树林里,它是一个圆锥形的大烤炉,背靠着山而建。豪泽家的两个大男孩整天都在那儿,不停地往炉火里添木柴,到了晚上,加妮特的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就去替换他们俩。木柴必须每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往里添加一次,中间不能间断。巨大的圆木必须被轻轻地推进去,以免碰坏窑里面架起来的石灰石。每个夜晚,加妮特都乞求父亲带她一起去,现在父亲终于答应了。
她把大咖啡壶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桌子上,那只大咖啡壶就像一位统帅整支队伍的准将。对加妮特来说,厨房的大部分东西都有自己的个性:茶壶的壶盖那一圈儿就像在微笑,还会像小猫一样打呼噜;闹钟叉着腿站着,头上的小铃铛就像戴了一顶帽子;加妮特还常常觉得火炉就像是一位等着她出错的高大老妇人,当她把东西煮沸了溢出来时,老妇人就轻蔑地发出嘶嘶声来嘲笑她。
加妮特轻轻地哼着,用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声音。屋子里非常安静。父亲在楼上睡觉,自从他一大早从窑上又累又脏地回来,就一直在睡觉;母亲带唐纳德去河边呼吸凉爽的空气;杰伊在牧场上挤牛奶,因为已经没有牲口棚给奶牛住了。
加妮特从蛋糕盒里拿出一块苹果派,用蜡纸把它包了起来。熬夜肯定是件很有趣的事。她一分钟也不想睡觉,但是母亲还是坚持要她带上一条毯子,以防万一。到半夜里,她会把咖啡热上,所有人会一起享用一顿夜宵。
杰伊吹着口哨走进厨房。“我要去喂猪了。”他说着,提起一个带盖的木桶,摇晃着又出去了。一会儿,加妮特就听到那些猪发出像妖精一般急切而贪婪的尖叫声。
加妮特有一个特别的小盘子,里面装满了专门给提米吃的最好的剩饭。她端起盘子,出门向猪圈跑去。提米变聪明了,它不再和它那些粗鲁的家人们一起抢食吃,而是在猪栏边等候加妮特。在加妮特的照顾下,它长得更好看了,一看到加妮特,它就发出愉快的哼哼声。加妮特希望它看到自己就像它看到午餐一样高兴。她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饭,然后两只耳朵兴奋地抖动着,一只小巧的蹄子踩在了盘子中央。
“到了冬天,我会每天都给你吃鱼肝油,”加妮特告诉它,“我敢打赌,到明年夏天你会成为一只非常漂亮的大猪。也许你能在集市上赢回一根绶带呢。”
提米从空盘子前转过身,在一个凉爽的泥坑里躺下来,心满意足地打起了呼噜。加妮特也回到了屋子里。
那个又旧又倾斜的牲口棚已经不在原处,这让人感觉怪怪的。上周,父亲、杰伊和弗里博迪先生一起把它拆了。当拆到只剩下一副骨架的时候,父亲在一根柱子上绑了一根粗壮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拖拉机上。然后父亲奋力开动拖拉机,直到随着一声巨响,整副骨架轰然倒塌,黄色的尘土如云朵般地从地上升起。
没有了曾经的牲口棚红墙的阻挡,现在加妮特的视线可以越过果园和牧场,一直看到小河边。那里堆满了木材和从采石场开采回来的石灰石。石灰一准备好,他们就马上开工造房。
加妮特瞥了一眼钟表,快六点了,该准备晚饭了。她往炉灶里添了更多的木柴,把大水壶装满了水,然后带上一个篮子去菜园里,去摘一些生菜和黄瓜。
持续的雨水使菜园一片生机勃勃。瓜田里西瓜的叶子连成了绿色海洋,西瓜就像海洋中的小小鲸鱼。半山坡上的玉米则像是插着羽毛饰物、举着旗子的游行队伍。
加妮特私下认为,开着花的蔬菜就和花园里的花一样漂亮。秋葵开着奶油色的花,花心是深红色的,就像蜀葵一样。茄子花就像紫色的星星。快要结籽的洋葱头上顶着一个镶着蕾丝花边的花球。而南瓜藤繁茂得像一片丛林,深绿色的叶子盖在硕大的橙色花朵上。
加妮特跪下来用刀割生菜,一只大癞蛤蟆气呼呼地跳开了,逗得她哈哈大笑。她又采了一些黄瓜,然后爬上山坡,在那里她遇见了从河边回来的母亲和唐纳德。
唐纳德的背带短裤屁股上黑了一块,因为他之前坐在泥地里了。他的肩上扛着一根小小的钓鱼竿,但是他没有钓到鱼。
“不足为奇,”母亲说,“他总是不停地拉起钓竿,看看有鱼上钩没有,鱼儿根本就没时间去咬钩。”
“下次我会带上一把枪,把它们通通都打死。”唐纳德闷闷不乐地说。然后一路回家,他的小嘴里铆足了劲儿不停地发出“突突突”“砰砰砰”的声音。
吃过晚饭,杰伊和加妮特向母亲道了别之后,就和父亲一起钻进了福特汽车。从杰伊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家里就有这辆车了。它又高又窄,看上去很老旧。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个宝座上,也像坐在摩托艇上一样。它呼哧呼哧地以每小时二十四公里的速度行驶,但听起来却像时速八十公里一样。
两个孩子和父亲一起坐在前排,野餐用具、毯子和外套都堆在后座。
薄暮时分的山谷里充满了蓝色的雾岚,农场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点点白色灯光。
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百种气味。加妮特像小狗一样抬起鼻子使劲地闻。很多卷心菜烂在菜园里,他们的车子经过时,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但是玉米田的味道非常美妙,天黑了以后,它就有了一种白天你从来不会注意到的特殊味道,完全不像是玉米,闻起来奇怪而辛辣,就好像教堂里的熏香。路边水沟中的肥皂草在暮色中闪耀着微弱的亮光,散发出浓郁、香甜的气味。
加妮特觉得自己像在冒险一样,开心极了。此前,她还从来没有在家外面过过夜呢,杰伊倒是去过两次密尔沃基和一次芝加哥。
他们从公路上下来转进了一条满是车辙的小路。福特汽车颠簸着跳跃着摇晃着,后面的咖啡壶盖子像非洲手鼓一样叮咚作响。现在他们两边都是树木,头顶上方合拢的树叶挡住了最后一丝光线,突然空气变得静止,周围一片黑暗。
很快地,透过树丛他们看见了石灰窑发出的明亮火光。“很好!”父亲说,“炉火已经冒出来了,这是我待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他们在一块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下了车。弗里博迪先生的旧卡车和豪泽家的新卡车停靠在附近。
豪泽家的两个男孩,西塞罗和默尔,向他们跑过来。他们的脸上有一道一道灰,看上去很疲惫。
“哎呀,真高兴看到你们,”西塞罗说,“今天这里真是热得要命,但是石灰窑表现不错。”
他们爬进卡车,道了晚安后离开了。
加妮特着迷地盯着石灰窑:一个巨大的炉子,顶上敞着口,白色和紫色的火焰像是给它加上了一顶冠冕。铁门烧得红通通的,就像龙的眼睛一样发着光。
“看,加妮特,”父亲解释说,“当火烧到最热的时候,窑里的石灰石就被烧熟了,顶上的火焰就会像这样冒出来。这就是我们说的‘烧透了’的意思。”
弗里博迪先生正坐在一根圆木上看报纸。他是一个小个子、安静的男人,嘴唇上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即使他睡着了,那胡子也像是醒着正看着什么东西一样。他的狗梅杰趴在他的脚边打瞌睡,时不时地抽一下身体,仿佛正在追逐一只梦中的兔子。
每十到十五分钟,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就用一根铅管拨开石灰窑的铁门,金属相碰发出的铿锵声划破了林中夜晚的寂静。每当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蹒跚着抬起大圆木往里送的时候,加妮特都有几分钟的时间观看炉子那火红而明亮的炉心。
加妮特非常喜欢这里。她在离石灰窑不太远的一棵大稠李树下铺开毯子,将野餐用具摆在上面,将杯子挂在旁边灌木的树枝上,把土豆埋在从石灰窑中耙出来的热灰里。
杰伊也非常忙碌。他帮忙添木柴,还帮忙把发着红光的铁门拨开。
不时地,附近农场的邻居因为看到林中石灰窑发出的火光,就过来看看,和他们聊上一会儿。老石匠亨利·琼斯也过来了。他在这个山谷里住了八十来年了,他至今还记得将他全家从利物浦越洋带到这里来的那艘大帆船。他也仍然记得那辆骡子拉的马车,带着他们来到这个父亲已经安顿下来的地方。他父亲将手艺传授给了他,后来他成了本地最好的石匠。但是现在他很老了,坐在一个树墩上,半睡半醒地看着石灰窑顶上的火光。
“烧窑这种事情我这辈子大概看了成千上万次了。”他告诉加妮特。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人们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个。或者五个,如果把梅杰也算上的话。
加妮特坐在稠李树下的毯子上,看着杰伊和父亲他们往窑里添木柴。在石灰窑所在的光亮范围和声响以外,树林蔓延开来,看起来比白天更高耸更幽深。树林里真是安静!但当她凝神倾听的时候,它又并非那么安静。这里至少有十多种声响:猫头鹰咕咕叫,树叶沙沙响,远处沼泽地里的一只夜鹰叫呀叫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还有每一处,头顶上、脚底下、身边,她都能听到昆虫们发出的细小声音。但是所有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就变成了一种安静。
加妮特想:“我只躺下来一会儿,不睡着。”
在羽毛般的树枝间隙中,她看见了星星。突然有一颗星星带着一条燃烧着的尾巴划过天空,她马上许了一个愿。然后尽管她自己不愿意,但还是闭上眼睛,睡着了。
石灰窑的铁门发出的响声吵醒了加妮特,在随后的寂静中,她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听到几里开外的布莱斯维尔的法院大楼敲响的钟声。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二次响声——清晰而又动听。她从来没有在半夜里醒着听钟敲十二响!
她起身将咖啡和水倒进大壶里,然后爬上山坡上的一条窄路,它通向石灰窑的窑顶。她将大壶放在煤块上,尽可能地靠近窑顶的火苗。
她下来后,将土豆从炉灰中耙了出来。它们烤得很好,外皮都黑了。
杰伊的下巴上画了一道煤灰胡子。“天呐,我饿坏了。”他说。
“我也是,”加妮特说,“我从来没有在半夜里吃过饭。”在这个时间,食物应该会别有风味吧,她想。
咖啡煮好了,她把咖啡壶和压得歪歪扭扭的火腿三明治一起放在餐布上。大家都没说什么,他们只是坐着,就着闪烁的火光,吃掉每一样东西,几乎连一点儿面包屑都没留下。
当加妮特拿出苹果派时,弗里博迪先生假装晕了过去。
“还有吃的!”他哼唧着,“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不过他还是吃了两片。
吃过东西,加妮特再次在树下躺下来。露水降了下来,她在身上裹了一条毯子,不知为何,那条毯子有股被油煎过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樟脑的味道。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用低沉的嗓音在谈论政治话题和饲料的价格问题。杰伊坐在一根圆木上,手里削着一根小木棍,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困倦,假装在听大人们聊天。
梅杰突然叫起来。整个晚上它都没发出任何声音,表现得非常乖巧,只有在面对火腿三明治时才有些急躁。
但是现在它站立着盯着黑乎乎的灌木丛咆哮,脖子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叫声难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