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三册)(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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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已大明,

曙色仓皇飞遁,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神曲·炼狱》第一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比利时安特卫普。老约翰·米希尔少年时脾气暴躁,喜欢打架,某次闹了乱子,逃出本乡。大约在五十年前,他栖身到这个亲王驻节的小城里:红的屋顶,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鳞次栉比地散布在一个柔和的山冈下,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乐家,在这每个人都是音乐家的地方马上被人赏识了。四十岁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当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温静的德国女子,生平只喜欢烹饪跟音乐。她对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对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约翰·米希尔也非常佩服妻子。他们和和睦睦地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随后克拉拉死了;约翰·米希尔大哭几场之后,过了五个月又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腮帮通红,非常健壮,老带着笑容。奥蒂丽的长处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样多,而约翰·米希尔也正好一样地爱她。结缡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经生了七个孩子。统共十一个儿女,只有一个活着。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改变他的快活脾气。最残酷的打击是三年前奥蒂丽的死,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任何灾难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突出的一点是健康。他天生不喜欢愁闷,需要佛兰德斯式的狂欢(1),儿童般的痴笑。不论有如何悲伤的事,他决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乐更是从来不放弃的。在他指挥之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尔运动家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他总不能克制自己,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因为这个性子暴烈的人实际是胆小的,生怕败坏名誉;他喜欢讲规矩,怕人批评,然而他受着血气支配:杀性起处,会突然之间暴躁起来,不但在乐队练习的时候,就是在音乐会中有时也会当着亲王的面愤愤地摔他的指挥棍,发疯般地乱跳,狂叫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心中怀恨。约翰·米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过分地表示礼貌想教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人家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地走了,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健壮,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做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而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中风。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现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断片,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美,便战战兢兢地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吧?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物若弗鲁瓦·圣伊莱尔(2)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厢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认,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可怜的老人!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甚至还带点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可实际上凡事迷信;既向往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怯懦——那是一种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赋,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奏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作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的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地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考。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地留神他的声音对观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像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赋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绝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反倒更加灰心,和一帮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得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气魄,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似的,爱家人像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不是独生子了。曼希沃跟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地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地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去。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地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地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闹别扭。洛陶夫却像猴子一样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得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地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照旧在特殊情形中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差不多是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到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心地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地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在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边,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地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母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用手蒙着脸。可是,慢慢地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来。他偷偷地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气,他从来没见过;她在每口锅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地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邦邦的衣服窸窣作响,不大放心地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手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不想给人家发现;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像一头被牵入屠场的羔羊。

他们到了一个园子里,那儿有两个孩子沉着脸,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纪,好像正在生气。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给他们解了围。两人走拢来打量这新来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丢在那儿,呆呆地站在一条小道上,低着眼睛。那两个在几步之外,把他从头到脚地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画脚地笑。终于他们打定了主意,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愣头愣脑地一声不出,窘得几乎哭出来;那个拖着淡黄辫子,穿着短裙,光着两腿的小姑娘,尤其使他害臊。

他们玩起来了。正当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说:“哟!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听说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拼命地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丁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噘着嘴轻轻地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起他。相反,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子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力气往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上,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拼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一齐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砸破脑袋,而最倒霉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看见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起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点依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推跌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齐扑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折磨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厉害,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难,通通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上,撅起身子,像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子,又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花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里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轰轰的开门声,怒气勃勃的啰唣。太太出现了,拖着长裙,尽量地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呢!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可一句也听不清。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叽叽呱呱地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子,还要他赔礼。他愤愤地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面前,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迈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他气吁吁地倒在床上,眼泪像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阵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地不作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楼了。她还像刚才一样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子;曼希沃听明白了,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头牛。他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地用湿布堵住他的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凶。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像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股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拳、用脚、用头,往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拼命地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上。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了衣服,把他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不让步,一点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作势的话。他打了个寒战,好像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欺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成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可是他不理她。他从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你,请你来吧!”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地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地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一点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地拿。他叽叽呱呱地说话,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欢笑和瞧他捡菜的那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不放心了。

“两个吧,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吗?”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地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地吃着。母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喂,把这个吃了吧!”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子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会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那份儿都没想到!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地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了……

这种残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子往里钻。可是他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作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地、隐隐约约地懂得,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拼命丢开这个念头,可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两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冷不防她丢下活儿,热情冲动地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坐在膝上,紧紧地搂着他。他使劲用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地哭着,拥抱着。

“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现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地拍着桌子,直着喉咙唱歌;有时他死拖活拉地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地不看酒鬼;他要是说出使她脸红的野话,她就很温和地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地回家,在他简直像过节一样。家里老是那么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轻松一下。父亲的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得母亲很生气的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的本能不尽符合,可是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片,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亲的演奏技能,或者父亲过甚其词地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作一个天才,当作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点光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小兄弟们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门一开,曼希沃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上。克利斯朵夫笑了,以为他像平常一样又来玩把戏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来了。曼希沃坐在那里,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通红,张着嘴,不时发出很可笑的咕咕声。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为父亲开玩笑,可是看他一动不动,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像母鸡一样咕咕叫。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地抓着他的胳膊,尽力地推他摇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软绵绵地晃来晃去,差不多快倒下来;他脑袋向前,对着克利斯朵夫的头伸过来,瞪着他,气哼哼地嘟囔着,根本说不成话。赶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错乱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忽然大吃一惊,逃到卧房的尽里头,跪在床前,把脸埋在被窝底下。这样过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沉甸甸地摇摆,傻笑。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愿意听,打着哆嗦。他的心绪真是没法形容,只觉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么人,死了一个心爱而敬重的人。

一个人也不回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个;天黑下来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惧一分钟一分钟地增加。他不由自主地要伸着耳朵听,可是一听那个认不得的声音,全身的血都凉了;瘸腿似的钟摆,替那胡闹的怪声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走出屋子非从父亲面前过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看父亲的眼睛就发抖,仿佛会吓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房门口。他既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亲的脚有点小小的动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条腿在那里索索地抖。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门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门钮,不料慌慌张张地一松手,门又突然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看,他坐着摇摆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克利斯朵夫吓得连逃出去的力气也没有了,靠在墙上眼看着父亲躺在脚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骂着,咒着,捶了几拳,挣扎着想站起而站不起来之后,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开始认出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哭着,就叫他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动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动就生了气,赌起咒来。克利斯朵夫只得浑身哆嗦地向前。曼希沃把他拉过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地,把儿童应该如何尊重父亲的话教训了一顿。随后,他忽然改变了念头,一边说着傻话一边把他抱在怀里颠簸,哈哈大笑。然后他又急转直下地想到不快活的念头,哀怜孩子,哀怜自己,紧紧搂着他,几乎教他喘不过气,把眼泪和亲吻盖满孩子的脸;末了,他高声唱着“我从深处求告”(3),摇着孩子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吓昏了,一点不敢挣扎。他在父亲怀里闷死了,闻到一股酒气,听着醉汉的打嗝儿,给讨厌的泪水与亲吻的口水沾了一脸,他又害怕又恶心地在那儿受难。他真想叫喊,可是一声也喊不出。他觉得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直到后来,房门一开,鲁意莎挽着一篮子衣服进来了。她大叫一声,把篮子摔在地上,拿出她从来未有的狠劲,奔过来从曼希沃怀里抢出了克利斯朵夫。

“哎哟!该死的酒鬼!”她嚷着,眼里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去杀死母亲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气势汹汹的态度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哭起来了。他在地上乱滚,用头撞着家具,嘴里还说她是对的,他是一个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们,他愿意马上死掉。鲁意莎转过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量地抚慰他。孩子还在发抖,对母亲的问话也答不上来;接着他又号啕大哭。鲁意莎把他的脸在水里浸了一会儿,拥抱他,对他说着温柔的话,和他一起哭了。终于他们俩都静下来。她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旁边。他们做了个祈祷,求上帝治好父亲这种恶习,使他仍旧和和气气的,跟从前一样。鲁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边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在发烧的克利斯朵夫的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躺在地上打鼾。

过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用拳头捶着旁边的孩子,将其推在地上;他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来不念书。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上,讨厌他的老师便说了句难听的话隐射某个大家知道的人,说他大概要青出于蓝地走上那条路了。所有的孩子听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揭穿隐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墨水瓶对准一个正在笑的人扔过去。老师冲上来就是一顿拳头,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上,再加上极重的罚课。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地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地回答,他早说过不去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地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送到学校交给老师。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计划地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儿,老师发现他用手帕缚着脖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地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地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地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拼命用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可他认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然而他也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为了骄傲而不说,但他最痛苦的莫过于童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尤其有两三年之久,它们像病一般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惧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便鼓足勇气蹿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颤巍巍地去摸摸门键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中间,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上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难受,黑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虫子,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

望见了祖父屋里的灯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还没回家;那就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经非常胆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时老人会不声不响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很安静。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是很熟很和气的。屋里有张白木大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圣经》。火炉架上供着纸花、两位太太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张相片下面都注着他们的生年死月。墙壁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钢琴,另外一角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杂乱的书架,挂着的烟斗;窗口摆着几盆风吕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可以听见他在刨木头,敲钉子;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糊涂;再不然便是大声唱着,把赞美诗、酒歌、感伤的歌、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杂凑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他觉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膝上摆着一本书,埋头看着图画,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终于丢开书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起来。车轮远远的在路上隆隆地响。一头母牛在田间叫。城里懒懒的钟声奏着晚祷。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预感,在惘然幻想的儿童心中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惊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个寒战,靠着窗口,还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凉;万物开始扮起骇人的脸。天哪!要是它会来?——谁呢?他可说不出。反正是可怕的东西——屋子里的门都关不严。楼梯咯咯作响,好似有人走过。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室内最安全的一角,围成一道栅栏: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把椅子,右边一把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布置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到顶上,除了刚才看的书,又另外拿了几本抱在手里,当作被围受困时的防御物,于是他松了口气,因为在孩子的想象中,敌人无论如何不能冲过栅栏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敌人有时就会从书中跳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附着插图,给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圣安东尼的诱惑》,其中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下粪,无数的蛋在破开的青蛙肚子里像虫一般蠕动,没有身子的头在走路,屁股吹着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身,裹着大氅,像老太太般,一边庄严地前进,一边行着礼。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但就因为厌恶,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地瞪着它们,不时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么东西在窗帘的皱裥中扭动。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幅人体的图尤其使他厌恶。快到书中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哆嗦着翻着书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模样对他有种特别强烈的刺激。而儿童的创造力把呆板的图画又加了一番润色。他分不清这些光怪陆离的画跟现实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梦的时候,书中的图画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对他更有影响。

他也怕睡觉。有好多年,噩梦老是教他睡不安稳:有时,他在地窖里闲荡,忽然看见风洞里钻进那个解剖图上的人体对他挤眉弄眼。有时,他独自在一间屋里,听见走道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扑过去关门,才抓住门钮,外边已经有人在拉了;他锁不了门,没有力气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边要进来的是谁。有时,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块儿;可是突然之间,他们的脸变了,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有时,他很安静地在看书,冷不防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给堵住了;脖子给紧紧地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醒过来,牙齿咯咯地打战,直哆嗦了好些时候;他怎么样也摆脱不了恐惧的感觉。

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入口的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气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地夸大了,化为种种幻觉。在这种近乎噩梦的,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咯咯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像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床上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人家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子一齐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这种狂乱的苦闷,直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出一线鱼白色的时候,才算过去。这道黎明时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静了。虽然谁也不能在阴影中辨别出来,但他已经觉得那道光溜进了屋子:热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滥的河水重新回到了河床;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噩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在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荡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面前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顶有条纹的小帽子。他得意扬扬地拿到母亲面前,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么;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地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像心不在焉,只说那个小哥哥也叫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提出别的问题,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大家祈祷,克利斯朵夫再也问不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有所思,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躲在一边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柔地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吧。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

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哎!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战,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地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能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这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一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地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吗?你不觉得难过吗?”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会像弗理兹一样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作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吗?”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的兄弟们睡熟时的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踮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作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惧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会儿,他在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起,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地受种种磨难,一会儿胸口受着压迫,一会儿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一会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词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噢,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面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反倒害怕。他一点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面前,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颗奇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负,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掐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作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骚动怒吼。明天,噢!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若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剪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噢!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起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地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拼命地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像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花了许多心血修理得像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一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4),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地合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像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这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把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地响着,有些是低低地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像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噢,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地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了,叫起来了,一会儿是愤愤的,一会儿又是很平和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意儿;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像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干吗,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觑着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气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用手捂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料地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吗,孩子?”他说着亲热地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齐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课。他先听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母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地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地发现,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地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现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地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吗?噢!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5),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夹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墙壁站着,一声不出地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复一曲地奏下去,始终是那么耐心。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演奏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合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地依照谱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品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上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位置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像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地听着,像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往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喂,孩子,你发疯了吗?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跟着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像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么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地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德马克(6)的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很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刀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像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地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显明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给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即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往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把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嘿,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叫到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拢上的时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地偷渡过去(7),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在一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地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折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地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像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作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地拼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拼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搞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到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地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地没有东西吃。他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了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地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地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地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上,用脑袋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战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只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会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儿,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地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过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画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往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样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地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倾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夹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蜜!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像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叶子像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像一整片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的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地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像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片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地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像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地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吧!再对我笑一下吧!再对我笑一下吧!你别走呀!——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处女宫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烁——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摇魄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像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地流着,简直像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旋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尖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地浮过,顺流而过。凶残的蜘蛛饱餐之后躲在黑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1) 佛兰德斯即今比利时北半部的地区,其民素以乐天著称。

(2) 法国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家、动物学家之一。

(3) 《旧约·诗篇》第一三○篇:“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4) 琶音(arpeggío),与和弦(chord)、和声(harmony)等,均为音乐术语。

(5) 在管弦乐合奏(或弦乐合奏)中,第一小提琴乃演奏高音部分的小提琴音乐的。

(6) 戈德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等。

(7) 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姑且译为偷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