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转学
说到转学这件事,我想先从小学四年级那个即将结束的暑假说起。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好像很多年,我也一直过分地以它为准绳要求自己。从小就背了这么个头衔,还真挺不容易。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的画面,依然是无数双期待、嫉妒、得意、绝望交织在一起的眼神,像幽灵一般,在脑袋周围飘上飘下,绕来绕去。
这个暑假之前,不论是长假、大礼拜,还是每天放学,到家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先写作业,写完作业才出去玩。起初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都是我自愿的。回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跟天生的性格和偏好有一定关系,首先我可能不排斥学习,所以并没有觉得写作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还有就是自己胆子小,心理素质不好,写不完作业就去玩,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为了能让自己玩的时候尽兴,自然而然就得先把作业写了。再后来,一不小心考试考得还行,就被架在了“品学兼优”的位置。我为什么会说一不小心呢,那个时候真的不清楚考试是怎么回事,只是认真地把这件事给做完了,一下子排了名次,才知道考试原来是这么回事。起初很开心,发现原来这么简单,就一下子跃升为班里的“上等人”,也可以一雪当年厌学带来的前耻,在家人和老师心中成了个哪哪都好的好孩子、好学生。为了对得起这从天而降的光环和名次,也为了不让自己和其他人失望,我加倍努力写作业,加倍努力学习,加倍努力中有了较劲儿和攀比,加倍努力做着跟原来同样的事儿,可心态上越来越觉得哪不对了,也越来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四年级的暑假,我想我应该是对加倍努力这件事产生了反感,这反感体现在了不想写暑假作业的叛逆。玩了整个假期,竟然是到了开学前一天才动笔。那天,我从白天写到晚上,又从晚上写到了第二天清晨,看着飞快溜走的时间,再算着还没有完成的作业,我越写越害怕也越来越懊悔,后来是实在写不完了,也累得不行了,才在去学校前躺了俩小时。到班级后,大家开始交作业,我只能把写好的部分战战兢兢地交上去,还特意塞到了那一摞作业本的最下面。那是难熬的一天,手心一直冒汗,什么也听不下去,一直偷偷盯着作业本那个方向,心里祈祷着老师不要拿起我的作业本。我无比的恐慌,因为一旦被发现,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毁于一旦,不仅老师家人会失望,还会被同学嘲笑,用现在的话讲,再说得夸张一点,算是“人设崩塌”了。这种崩塌感是当时的我承受不来的,那天,恐惧、焦虑和悔不当初的情绪差点挤爆了我的脑袋。
庆幸,老师那天没有检查到我的作业,自己像是多活了一天。不过这种侥幸的开心,很快就被早晚要检查到我这里的焦虑给盖过去了。放学的一路上,我想着各种能逃过此劫的方式。祈祷学校快点来群小偷吧,赶紧进班级搞破坏把我们的作业都撕了(我这样想并非空穴来风,之前学校确实进过一次小偷,偷走了学校小卖店的零食,还撕了好多学生的书本,这些都是次要,最不可思议的是,小偷竟然在一个班级老师的椅子上拉了一泡屎,拉完之后还用椅垫盖上了,我想他这个举动除了嫌自己的屎臭,一定还另有“阴谋”)。也想到要不回班级把我自己的作业偷出来吧,等老师发现我的作业不翼而飞时,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毕竟大家都看到我已经交了,但是一想自己没有班级的钥匙,也没有偷过东西,一番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放弃了;后来就只能祈祷老师检查作业的时候偷偷懒或者眼花了没看出来,但觉得这种概率实在渺茫,毕竟那时我觉得老师不太会偷懒,而且用在一个二十多岁姑娘身上的词顶多也就是个眼花缭乱,怎么也轮不到眼花啊。
心里很无助,但又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说了就露馅了,不说还没准有奇迹发生。可这奇迹发生的概率太渺茫,渺茫到只剩绝望。当我步履沉重地终于走到家门口时,脑袋瞬间闪过去世的奶奶。绝望到实在没有办法了,想着要不就去求求奶奶吧。进屋放下书包,就跑去了我们村的墓地,那片墓地在整个村子的最南边,我们都叫它南地。村里人去世后都会被埋在那里,但我实在不敢自己去,所以叫了大伯家的妹妹跟我一起。我俩从家走过去大概花了二十分钟,一路上我也没敢跟她说我去的真正目的,只骗她说想奶奶了,带她一起去看看。
到了墓地,奶奶的坟在偏里面的位置。我壮着胆子绕过一排排坟头,带着妹妹往里走,终于走到了奶奶的坟前。我跟妹妹说:“咱俩不能白来,你有啥话想跟奶奶说,就在心里默念,别让别人听到,这样奶奶就能听到你跟她说啥了。”妹妹学着我的“孝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开始默念,但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个不得已的“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说:“奶啊,你可一定得保佑我,帮我想出个办法,别让老师检查出来我作业没写完啊!”
第二天刚进班级,就听到我们老师马上要被调到镇里的中心小学去教课的“好”消息,走得挺急的,上午跟我们告了别,下午就走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祈祷竟然灵验了,接着松了口气,心里的这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们是老师教的第一批学生,她也是我们上学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从小敏感胆小的我,一度恐惧上学,觉得学校里是一个老师和同学都会欺负人的可怕地方,直到这位老师的出现,她的善良和温暖,让我摆脱了对上学的恐惧。所以这个老师对我来说其实具有特殊的意义。告别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心情很复杂,除了难过和不舍,还感觉像是我施了“法术”把老师弄走的,有点对不起她。
老师走后,第二天就来了新的老师。一天体育课,我跟一个同学在操场的地上画了棋盘下棋。突然,这位同学抬头跟我说,要不我们转学吧,转到老师去的中心小学,这样就能每天看到老师了。我不明白转学意味着什么,但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也觉得这是学生对老师的教诲和关爱的“忠诚”表现,还可以弥补一点我那藏在心底的歉意,就点头答应了。
家人深知我的脾气,也知道我碰到一个对心思的老师不容易,再加上他们可能过于信任也过于惯着我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这件事没遭到任何反对。不过,校长对我的转学还是没少讽刺的,觉得我家没钱没势,就是一个农村种地的,并且我也不是那么的聪明,总体意思就是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有点不自量力了,并且还放出话,后面想转回来也不要我了。
可能是前几年上学的顺利,已经让我渐渐忘却了我的敏感,以及对陌生环境抗拒且难以融入的恐惧。满怀希望的,终于转到了新的学校,进了新的班级。可随之而来的一切,却让我和家人都措手不及。镇里的学校离家有一段距离,周一到周五只能住在学校附近可以寄宿学生的人家里,只有大礼拜能回去;新的老师,新的同学,都跟之前的感觉大不相同,由于每天想家,没有心思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瞬间退回到跟上幼儿园时期差不多的自己,上课偷着哭,放学哭,好像什么也不会了,就只记得哭。
再后来家人知道我的情况,会时常来学校看我,有时放学后也把我接回去,起早再把我送回学校。有一次,母亲早上五点多送我去后面的村子坐车,那时天冷,地还没开始种,我俩一前一后走在稻田地里。母亲帮我背着书包,回头看见我满嘴的泡,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母亲知道我自尊心强,在挺着,我也知道,我俩为什么非要穿过那片稻田地去别的村子坐车,因为那一路,除了爷爷一家,没有村里人的白眼和闲言碎语,只有一望无际的稻地。
坚持了两个月,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一天放学之后,我准备去车站坐车回家,然而去得太迟了,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那时,天快黑了,没有手机,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大概知道平时客车往家开的路线,我就沿着客车平时开的方向往家走,没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没有路灯,只有来来往往的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后来,一个开大客车的住在离镇上不远处的阿姨发现了路上背着书包不知所措的我。当时她刚跑完最后一趟车,准备回家。她让我上车,要带我回家。直觉告诉我她们不是坏人,我就上了车。到了阿姨家,她们家人还给我拿了吃的,并且问了我家里的电话,给母亲他们打过去告诉了我的情况和她家的位置。挂了电话没多久,就看到父亲蹬着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院子。
父亲跟阿姨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之后才骑自行车驮我回去的。到家才知道,家里已经乱作一团,都以为我丢了。那时候还是小,体会不了父母的心情,下车看到母亲的瞬间,觉得回到家可真好,竟然笑起来了。母亲看着失而复得的我哭笑不得,无奈地说:“还有心思笑呢!”
我能感觉出来,母亲要开始研究给我转回来的事情了。我故作淡定,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开始转移话题,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跟爷爷说:“爷,你要不要喝矿泉水?”那时候矿泉水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高级的东西,我们平时喝的都是井里压出来,储存在水缸里的水。爷爷把矿泉水瓶接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喝了一口说:“这水啥味儿啊,乌了巴秃(水温有点热的意思)的,不解渴,喝不惯!”说完把水还给了我。刚接回水瓶儿,就听见母亲冲着我说:“明天就给你转回去!”我知道,刚才的戏都白演了。不过我还是垂死挣扎地回了句:“多丢人啊,我不转回去!”母亲瞪了我一眼:“管不了这么多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去学校找了校长,下午就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到了原来的学校。进展得如此迅速,让我惊讶之余也不得不猜想,老妈肯定没少跟校长说好话和低头认错。
现在回想,这可能是我自厌学之后,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打击,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以及对除了我们那个村子之外的世界都有了一点点新的认识。并且,从那之后,我不太敢再胡乱要求什么了,因为我意识到,从我没写完暑假作业开始,一直到转学结束,中间的经历好像是个因果。我为了逃避一些没有做好的事情,而有所求,所求之事达成了,但更大的教训也随之而来了。我想,这是奶奶为了让我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提前给我上的一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