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流亡文学史料与研究丛书?马加来往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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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柳青给马加的信(2封)

1972年3月24日

马加同志:

3月17日的信,21日午后转到手。西安的邮戳是20日的。可见转得不慢。

看到这封信,不胜感慨系之。看到信前,还是遥远的,渺茫的一个人,瞬息却在眼前了。看来只要留在人间,总有比邻之日的。去年五月间,我曾投亲在绥中农村住了旬日,北望辽原,自然会想到你和其他愿意想的人。惜无确讯。一说你们在盘锦干校,另一说在新宾县落户[3]。有个大军战士说,帅府门口当年俱乐部的收发还在,但我还有天涯之感。听说地震以后,震区居民很想互相问讯,但怕续震不敢乱动,可笑。

你不断听到关于我的消息,来源如何,我很怀疑其准确性。71年[4]以来,国内、省内,甚至西安市内,关于我的传说,简直近乎离奇。人们的心意和来信所说的一样,无非是希望我继续为他们工作。有“消息”说二部已交稿,在审阅中,不久将出版。有从遥远农村来信,要求寄给他一本,因为那里尚未卖。我和儿女们从这里得到鼓励。这证明我有充分理由活着。而那些企图趁机将我折磨死的各种坏蛋没有任何道理。

经过这样大的一场震动,我的头发没有白。看望过我的人表示惊奇。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一直是无所畏惧,也不觉得羞愧。加给我的一切侮辱,我都把它看成是对他们自己的暴露。所以心情总是平静的。在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我脸上从来没有过表情。经过大半年隔离的伙伴投井的那几天,饮食睡眠受到影响,但很快想开了。70年[5]死过几回,由于心情不紧张,都抢救过来了。那年9月7日上午,儿子寻来的救护车已经不拉我去医院,孩子们已经哭了我一阵。后来护士找来医生,拉到医院,经过两天两夜又活来了。71年[6]3月以后,能看书了。我读过世界通史、中国通史、美国史、纳粹德国史、赫鲁晓夫发迹史、中国近代史和两本回忆录。对人类和世界有些新的看法,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没有这种陈腐的中世纪感情,经常和儿女们谈古说今,也罢了。

最近听说政策终于将在我身上落实。果如此,准备花几个月到外地看病,争取早日动笔。如果不能完成全部工作,能做多少算多少,死而后已。来信提到年纪,似可重新考虑。作家无论多大年纪,心情总是年轻的。否则怎么会有好作品所需要的激情呢?人类进步文学遗产,有几部是年轻人写的?要看见贾谊,也要看见司马迁。更可贵的是后者。他到晚年才写《史记》,他比基督还早一个世纪。他的遭遇、精神和工作,有几个可与伦比?学习最光辉的祖先是我们后到世界来的人的优越条件。千万不要再与世沉浮,跟上鬼跑了。起码要做到即使没有主见,也不跟上鬼跑。

司马迁说过:“太上立德,其次立意,其次立功。”[7]最近几年的事实表明:旧文艺界普遍缺德,只想立意,不看对象立“功”,在我身边,被黑线捧上了天的名字,实际上是几堆狗屎。他们的丑恶灵魂令人作呕。看见他们,我都要吐。我认为,身体可以垮了,生命可以终结,灵魂必须完整无恙。这样的人,成就大小没有什么,至少有原则。

比你更远的地方,现在不知在什么角落,有一个人,我断定她至少和你一样怀念我。63年[8]在北京见面,可以看出她对我一直有崇高的感情,这种感情与性别无关。她从心眼里关心我的生活和事业,希望我老成初志。你如果感到对你没有什么不便,请你把这封信的内容转告她,把愉快分给她。我希望她的生活和工作,家庭和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大不如意。68年[9]从小报上看到她一篇发言,当时就觉得她政治上欠老练,不应该做那样的发言。我担心她后期会受到影响,甚至出点问题。但愿她体面地经过这回考验。如果你愿意,请来信把她的情况告知。

人一生互相理解较深的人总是很少几个。鲁迅先生错把那么多人视为知己。这件事值得反复考虑,到底有哪些主观原因。

由于感慨,写了不少,批判地看。

握手。

L.Q

1972.3.24

来信:“西安大学东路72号三排楼刘晓风收”

今年5月如果再到东北,一定和你见面。

1973年4月10日

马加:

信悉。我于去年12月转至西安市。工资关系放在市政工组。照说是写作,实际还没开始。去冬改完第一部,完成第二部却非易事。不过摆出一个要完成四部的样子,作诗明志:

落户皇甫志如铁,

谋事在人成在天。

灾祸累累无些时,

草稿还我有生机。

难中三载显气节,

棚窟四年试真金。

儿女待教登楼栖,

晚秋再耕创业田。

每天少耕一块,耕到天黑卸牛。既然未被磨死,当然要做点什么。

5月10日左右仍去京。从青年出版社可知我的住处。好找。

余面谈。握手。

柳青

1973.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