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令人战栗的艺术之魂
一、一种独特的“回忆文字”
“东北流亡作家”最著名的作品,都是作家流亡到关内以后依靠对东北往事生活的回忆写成的。“回忆的文学”构成了他们创作艺术风貌的一个鲜明特色。
文学创作中这种“回忆”的特点,本是作家在创作活动中所共有的,但在“东北流亡作家”身上,又呈现独特的面貌。这体现在,作为他们亲身经历的一种生活片段来说,确是过去了,但作为一种现实的生活运动,特别是作为一种感情的积淀和回味,它并没有过去,而是仍在继续进行中。当作家在关内创作这些作品时,作品表现的那种生活和东北人民的抗日斗争,还在那里如火如荼地进行,作家的感情在延伸、激荡,随着生活的沉思而升华,产生更大的感召力。作家把自己经历过的一段历史生活,把这往昔动态的生活,表现为自己作品的静态存在形式,但总的生活仍处在运动和发展中,使作家对这种生活的体验和“回忆”,也处在不断的补充和发展中。
中外许多优秀作家在创作时,把体验到的历史生活以作品的形式最终呈现出来,一般要间隔长短不等的时间。德国诗人海涅在他的《论“爱祖国”》中说:“春天的特色只有在冬天才能认清,在火炉背后才能吟出最好的五月诗篇。”他形象地道出了一个文学创作的规律,即作家虽然深入生活,但对生活的认识并非轻而易举,他往往不能立即准确地认清生活所包含的全部价值,还需要经过一个再思考、再认识的过程,即“回忆”的过程,对头脑中“记忆的形象”再创造,对沉积的感情再体验、揣摩,写出的东西才能更动人,才能更深地挖掘和表现出生活的本质。
作者对事物本质的认识逐步深入,他头脑中原有的“记忆的形象”也在相应地发生变化,从而使作者把客观事物描述得更鲜明、更逼真。黑格尔把记忆现象看成艺术创作活动中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一个重要的环节。他说:
这种创造活动还要靠牢固的记忆力,能把这种多样图形的花花世界记住……艺术家必须置身于这种材料中,跟它建立亲密的关系。(黑格尔《美学》)
艺术家置身于现实世界的丰富材料里,和它们建立亲密的关系,依靠什么去联系呢?只有记忆。对于作家的创作来说,回忆并非完全被动的心理功能,而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思维活动。由于时间的间隔,这种记忆和作家的艺术想象力已充分地糅合起来,形成一体,创造出更完整、更美妙的艺术花朵。著名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
时间是一个最好的过滤器,是一个回想和体验过的情感的最好的洗涤器。不仅如此,时间还是最美妙的艺术家,它不仅洗干净,而且还诗化了回忆。由于记忆的这种特性,甚至很悲惨的现实以及很粗野的自然主义的体验,过些时间,就变得更美丽,更艺术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
“东北流亡作家”的创作正是如此。作品所表现的东北社会生活,依旧是那么严酷、悲壮、凝重,交织着血与泪的呐喊,但读者心灵所感觉的,却是艺术美的陶冶。可以说,作品已不是原来生活的简单描摹,而成为作家记忆中的“生活”了,它已经被作家“诗化了”。它来自生活的真实,又高于生活的真实,它已包含作家本人对未来的憧憬,对东北光明前途的信念,它已糅进作家相当大程度的关内生活的感受。因此,这已变成一种被心灵化、诗化,更趋真实的东北生活。
端木蕻良写《科尔沁旗草原》时已经成年。那书里的一草一木,平坦的大野甸子,密密的柳树茅子,却都闪耀着他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故乡生活的难忘的回忆。马加的《寒夜火种》以及晚年的长篇小说《北国风云录》,充满辽河套风光的迷人气息,也因为他从小就在这里成长,幼时的记忆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他。李辉英在散文集《乡土集》里,更是充满深情地回忆故乡偏僻的小村金家屯。冰雪隆冬,“骡子、马的唇边和胡子尖上,全都挂了一重重的白霜”“车夫的鞭梢永远甩得又响又脆”“划破辽阔的空际”。他回忆雪天怎样捕麻雀,回忆和孩子们怎样偷摘黄瓜、烧毛豆,似乎有说不尽的趣事。这些回忆性描写在“东北流亡作家”的作品中是常见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无论他走到哪里,经历怎样坎坷的生活,即使到古稀之年,他那童年的回忆,特别是童年的情绪记忆依然不泯,它往往渗透在他终身的创作中,影响着他作品的风格特色。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便是萧红了。她的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都深深地印上了作者童年记忆的烙印,成为被“诗化了”的“回忆文学”。那北国呼兰小城的风光,独特的气息,那倔强的冯磨倌,笑呵呵的最后被折磨死的小团圆媳妇,以及月英、外祖父……他们一个个笑着、哭着、喊着,向我们走来。他们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们的心。由于间隔了一段时间再回忆旧有的生活,萧红作品中的这种感情色彩格外强烈,像涂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光彩照人,焕发萧红鲜明的艺术个性,看看《呼兰河传》的“尾声”一段: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
萧红仿佛已沉醉在对故乡的无限遐想和思念中了,信笔写下对故乡怀念的抒情诗。这里面有一股淡淡的乡愁,更多的是对家乡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闪耀着作者心底对美的追求。许多人爱读萧红的作品,惊叹她的艺术才能,岂知这种在孩提时期就形成的强烈的情绪记忆的特色,才是构成其独特风格的基础。这种“回忆文学”情真意长,有着永久的魅力。
稳固的形象记忆,与作家储存这记忆时的感情体验,有着一种明显的正比关系。情感记忆的体验愈深,形象记忆愈牢,反之亦同。“东北流亡作家”虽在“九一八”后流亡到关内,脱离了东北生活,但由于失去家园的痛苦,恨不抗日的忧愤和关内生活的种种刺激,一直在情感上加深和丰富他们对故乡、对童年生活的记忆,其细节的丰富和新鲜,珍藏于心,历久不衰,而且更浓更重了。端木蕻良在谈到他写作《鴜鹭湖的忧郁》时说:“在小说中,我写的景色,也都是当时当地的借景,故事也是按照那儿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写的,因为我受到感动。而现在想来,也依然使我感动。”[8]这里关键的,正在于他“受到感动”,现在“依然使我感动”。充沛的感情的土壤培育出光艳的形象记忆之花,真使人赞叹。
二、感情法则的力量
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创作过程中,作家内心充沛的感情因素占有重要地位。恰如列夫·托尔斯泰说的,艺术即是“有意识地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别人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这种感情”(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
艺术形象的创造,从审美对象到审美感受的转化过程,离不开作家主体情感的物化。艺术情感,既合乎生活的常识逻辑和理性,又应该不完全合乎生活的逻辑和理性。情之所至,无所不至,有些在生活常态中显得荒悖的,在艺术作品中却使人感到分外真实。这里关键的是情感共鸣。当作家的情感“移入”读者的内心时,往往会激发读者产生同样的情感。他们在重感情交流的某一点上互相沟通,从而发生“共同情感”。“东北流亡作家”的作品,所以能在当时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获得好评,就是因为在爱国忧民、民族救亡的忧患意识上,与广大读者相通了,使读者内心深处触发了“共同情感”。这种“共同情感”的触发,有以下两种方式。
1.朦胧渗透式
渗透,即是作家借助艺术想象力和艺术表现手段,把自己对客观对象的独特感受转化为一种生气勃勃的情感,自然化地灌注到对象之中,使之更加鲜明和强烈。客观对象在这一过程中变成了富有情感气质的生命载体。可见渗透是通过移情作用来实现的。东北作家这种感情的朦胧性和其对读者的渗透作用,往往也引起读者朦胧的感情的回波。
前面列举过萧红《呼兰河传》中“尾声”的一段。那小黄瓜、大倭瓜,那早晨的露珠、午间的太阳,均纳入作家的遐想和追忆中,无疑传达着某种情愫。它使我们想到了什么?似乎谁也说不上来,又似乎谁都能说出点什么:是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童年生活,还是联想到萧红的身世和命运而叹息,也由此陷入某种遐想之中?读者的感受回波是模糊的、朦胧的、因人而异的,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和作者的内在情感已在不知不觉的渗透中互相连通了。再看看作家李辉英的散文《故乡的思念》中的一段:
爷爷死后,增加了我对他的思念,正如我离开家中愈远,愈容易想到故乡一样。在我的心目中,从儿时直到中年,甚而到了老年,一直会认为金家屯是最美丽的屯子,金家屯是一首最完美的诗。……当地的山歌,尽管粗鄙,却永远生根在我的心田里。不但“月是故乡明”,连故乡的太阳也比别处更温暖。故乡的山坡,故乡的羊群,故乡的河川,故乡的谷田……这些,那些,不知不觉在午夜梦回时,勾出来沉重的相思。
这一段和前面列举的萧红的一段,异曲同工,传递共同的思乡心曲。作家们捕捉的,都是形象感很强的生命体,像小黄瓜、大倭瓜、午间的向日葵,像粗鄙的山歌、山坡、羊群、月亮。作家将富有个性情感的充沛的“内驱力”灌注进去,使客观对象转化为饱含象征意义的“故乡”的代名词。在读者阅读欣赏的过程中,作者的感情便随着具体的艺术形象不知不觉潜入读者心田。像润雨悄悄渗进土壤,悄悄地孕育新的生命。同时,由于作家仍处在漂泊流亡的生活状态,现实的感受使这怀乡情感更为充沛,更加难以遏止,一旦表现出来也更动人。这种渗透式的感情传递方式,是很有艺术感染力的。
2.汹涌发泄式
作家头脑中的形象记忆的表象,可以由于作家处在新的环境和心理状况而发生变化。它与新的记忆的表象结合,会带有更鲜明的感情色彩。随着岁月的磨砺,随着作家对生活理解的深入,它储存得更深,而表现出来却更为强烈了。作家的感情得到理性的加强,所以变得更有深度和广度了。
流亡关内的东北作家,身逢乱世,颠沛流离,内心的忧愤苦不堪言。在新的社会生活环境中,他们的思想感情变得格外强烈奔放。理想更加明确,歌喉更加嘹亮,浪漫主义的气质更加引人注目。感情赤裸裸的汹涌发泄,成了他们创作中感情表现方式的又一个重要特点。
穆木天在《我的诗歌创作回顾》中痛心疾首:“东北的民众是天天在那里遭屠杀。收音机里天天扔炸弹在他们头上。大炮天天向他们轰击……那么,我们诗人的心又该怎样了?”他觉得自己已深陷于苦闷和忧郁中。焦灼的心境已无法平静,只有把心底的情感,把东北同胞受苦难的现实,“在诗里,高唱出来”,似乎才能达到心境的平衡。他决心“低下头看这被压迫的民众……写尽他们的悲凉”(穆木天《写给东北的青年朋友们》),诗人唱道:
朋友,时间一天天地到来,
朋友,人间的努力要把人间的命运更改。
朋友,不要再做被压榨的工具啦,
朋友,对于我们的敌人要武装起来!
(穆木天《又到了这灰白的黎明》)
八一三事变后的第三天,他在《全民总动员》中写道:
大地上,今后要充满被压迫的民族咆哮,
现在,要收复东北,直捣强盗老巢,
怒吼吧中国,现在是时候已到!
在《寄慧》中,诗人的情感更加强烈:
慧!请你叫立立大喊一声吧:
“爸爸!给我多吃一碗饭,
我一个人也要打日本鬼子去!”
这样直抒胸臆的汹涌奔腾的感情气氛,只有深沉的诗人才能脱口而出。轰动一时的“朗诵诗人”高兰,以及剧作家塞克,都是“东北流亡作家”中放歌呼喊型的旗手。高兰的诗《我的家在黑龙江》《哭亡女苏菲》,都有豪放的浪漫气质,抗战时期曾在内地大众中间广为传诵。“起来,在铁蹄下的中华民族”则是塞克的《东路线上》的鲜明主题。在他传播很广的剧作《流民三千万》中,升腾着民族精神:
殷红的血映着火红的太阳,
突进的力,急跳着复仇的决心,
我们是黑水边的流亡者,
我们是铁狱里的归来人。
暴日的铁蹄踏碎黑水白山,
帝国主义的炮口对准饥饿的大众。
青天已被罪恶的黑手撕破,
长空飞闪着血雨腥风。
…………
词句何等凝重、有力、奔放!三千万东北同胞的心,似急骤的鼓点、激昂的旋律,敲击着更多中华儿女的心。这种“怒吼吧中国”式呐喊,庄严雄浑,给人以一种崇高悲壮的美和历史责任感的催促,宣泄着一种阳刚奔放的感情。
具有同样风格的,还有舒群的长诗《在故乡》、马加的长诗《火祭》等。它们的感情基调相近,语言铿锵有力,节奏短促明快,思想激进直露,奔泻而下的感情洪流,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三、浓郁的地域色彩
许多“东北流亡作家”都以对乡土的深厚感情,描绘着东北所独有的自然环境、风土人情。奇异的北国风光,醇浓的乡土气息,成了他们作品分外引人的地方,在几部最优秀的作品中尤为出色。
在东北的北满,奇寒的天气、冰封千里的大地,组成了一种东北式独有的面貌,这是东北的冰雪画卷图。《呼兰河传》开篇,这样描写: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短短几句,通过大地的裂口描写,把东北冬季的奇寒气候特征表现出来。再看对冰雪风貌的描述:
我的家乡人全知道,不到来年春二三月,就是太上老君搬弄道法,也驱不散雪白的山河。
“大雪”的节令一过,河河汊汊全都结了冰,那些坚冰,牢牢地封了河面,封了江面,也封了湖面,日日夜夜加厚了冰层,十天半月之后,重重的冰面上,可以撑得了两吨重的汽车。(李辉英《冰雪·隆冬·严寒》)
一冬不化的皑皑白雪,厚厚的冰面,都是东北特有的景象,甚至连春的气息也和别处不同,带有东北的特点。它来去匆匆,那么短促:
当冬天的雪水还没有完全流干,就要算为夏天的季节了……
在昨天看起来还是一棵完全光秃着枝条的白杨树,在今天它们已绽出了金色小芽芽,到了第三天,那些嫩绿色的小叶,像人剪贴上去似的,就在风中颤抖着了……(萧军《过去的年代》)
作家描绘的景象不仅具有鲜明的东北地域气息,而且夹带着自己儿时的体验,包含自己对这景色的特殊感受。许多作家,十分注重对东北农村的种种习俗、农民的封建迷信活动的描写,像跳大神、扭秧歌、逛庙会、放河灯。《过去的年代》中地主杨洛中的庆寿,《寒夜火种》中阴阳先生口中不紧不慢的迷信谚语,以及萧红对呼兰河上放河灯那一段绘声绘色、欢悦抒情的描写,等等,都采自东北下层群众的日常生活,织成一幅幅生动的风俗画,再加上作家恰当地运用了生动的地方化语言,更给作品增添了特殊的艺术魅力。
作家笔下对东北地域色彩的描写,并非纤巧曲致的田园诗,它涵盖丰富的社会内容,反映时代的生活,与单纯的乡愁之作迥然不同。透过地域特色的重彩描写突出作品的时代精神,这是“东北流亡作家”创作中地域特色设计中的着眼点。
在马加的《寒夜火种》里,当青年农民陆有祥从沈阳逃回家里时,他的家境已是这样的贫寒:
靠着房门口是一处锅台,灶坑口堆着一摊软软的秫秸灰,厚厚的,仿佛是积了很长的时间。另外有些格荛粪屑塞在粪箕子里……
冷风阵阵吹着窗户缝,微弱的油碗子灯不住地跳动,时而照到炕上,麻花花的破炕席,时而照到墙上挂的牲口套,还有半簸箕子糁子,遮在大梁的黑影底下,看不大清楚。房墙和窗纸都挂着霜,给人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这是“九一八”以后日伪统治下,一个普通东北农民家境的真实写照。靠着房门口的是锅台,炕上有“麻花花的破炕席”。“冷风阵阵吹着窗户缝”“房墙和窗纸都挂着霜”。这些描写都捕捉着东北农村房舍的具体特征,它是那么寒酸,生动地凸现着一种时代的气氛,而造成这样贫窘状态的社会原因已尽在不言之中。正因为如此,陆有祥才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这种生活的实貌:“自从有了‘满洲国’,光官钱这一项,穷家小户就受不了。”穷庄稼人“还活不活呢”?时代背景和地域气息,已经浑然一体了。
“东北流亡作家”的语言一般都带有鲜明的东北地方气息,很多作家直接运用东北农民的口头语,也颇为作品添色。试想作品中这一幅幅斑斓奇壮的场面吧:瑷珲边城的乡俗,呼兰小镇的风采,科尔沁草原的农民斗争,辽河岸庄稼人的困窘岁月,遥远风沙里土匪的枪声,兴安岭密林深处的抗日红旗,松辽平原上漫卷的风雪,哈尔滨街头饥饿青年的跋涉……阅读着这些,仿佛也置身于北国的土地,为那迷人的景色所诱惑,为那受折磨的同胞而神伤,更为他们的希望而祈福。掩卷之余,思绪犹存,新鲜的体验令人回味。
四、力之美,神之美
总体把握“东北流亡作家”的创作,我们会发现这样几个艺术特征:第一,作品的色彩大多以灰、褐色为主,色调偏冷,和东北压抑的时代、环境相吻合。第二,作品镜头的运用较为缓慢,近距离透视现实中的东北生活,给人一种真切感,从心理和视觉上主动拉近与生活的距离。第三,作品强烈的感情力量和对美的追求,焕发一种雄浑昂扬的力之美,中华民族的魂之美。
端木蕻良的小说《大地的海》中有一段关于东北土地的描写,很能说明这种力与魂的美:
假如世界上要有荒凉而辽阔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要不是那顶顶荒凉、顶顶辽阔的地方,至少也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这是多么空阔,多么辽远,多么平铺直叙,多么辽阔无边呵!一支晨风,如它高兴,准可以从这一端吹到地平线的尽头,不会在中途碰见一星儿的挫折的。倘若真的,在半途中,竟尔遭遇了小小的不幸,碰见了一块翘然的突出物,挡住了它的去路,那准是一块被犁头掀起的淌着黑色血液的泥土。
这一望无际、荒凉辽阔的是什么?这“淌着黑色血液的泥土”是什么?它就是东北的土地,它就是东北的历史、东北社会和文化沉淀的象征!作家们赞美它,怀着对母亲的爱表现它,使你对这块土地产生某种崇高壮美的情感。这是一种将强烈的民族感情、深厚的历史内容、鲜明的时代精神交融在一起的混合的美。
荒漠的原野,冰雪覆盖的北国世界,日寇的蹂躏,人民心底的悲歌,这一切在东北发生存在的东西,被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些代表不同内容的意象一旦糅合在一起,汇合成活动着的现实时,其冷酷而深邃的意义,就已从平常的生活上升到历史的内容了。普通的东北民众就是在这样的历史生活里前进着,他们脚步踏实,勇敢无畏地抗争着,使人震惊。
在这片殷实苍茫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流淌着东北人的血液。它悄悄渗进土壤,催生时代之蕾的开放。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的东北人,挺起了倔强的脖颈。这是东北有史册记载以来有过的悲凉雄壮的场面吗?这已不只是一种艺术意义上的美,而是一种民族精神的美,一种历史意义上的阳刚之美了。这美的诞生,代表着对东北人民魂魄的透视,代表着一个在历史行进中不断自我完善和成熟起来的英雄民族。弘扬这种美,从根本上合于中国文化精神的主流,合于中国文化传统的优秀审美标准,它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呼唤和推动,价值是永存的。
在“九一八”炮火的硝烟刚刚散去之后,在全国抗日高潮即将到来的前夜,从祖国的东北,就这样走来了这群作家。他们的创作,和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紧密相连,他们的作品,真实地反映着那里所发生的事情,使全国同胞对东北的现实有了更真切的了解。他们所描写的事情,随后也将很快在全国发生,东北的现实使人们意识到中华民族已处在危亡时刻,从而极大地激发了全民族抗战意识觉醒,起了唤醒民众、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作用。周扬在谈到东北作家的创作对中国抗日救亡文学的推动作用时说:“《八月的乡村》与《生死场》的成为轰动,以及一切的抗战救亡的题材的作品的流行,正表明了民族革命高潮中新文学的必然趋势。抗战以后的文学就是顺着这个趋势而更向前发展了。”
“东北流亡作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们也是连接东北旧文学和东北革命文学的桥梁,是五四新文学过渡到全国的抗战文学的不可缺少的一座桥梁,也是中外文化交流沟通的一座桥梁。
“东北流亡作家”的创作,像拂晓前啼鸣的雄鸡,预告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它揭开了中华民族璀璨的文学史的新一页,成为中国抗战文学的先声。这些,就是它的历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