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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门神门神扛大刀——在老家过年

拔掉家电电源插头,关掉天然气、水阀,拉严窗帘,将门锁多拧几圈。这样之后,我的家就处于暂时停摆状态。不光我家这样,许多城里人家都是这样。越近年底,小区的灯光便越是稀落。

我们这些自青少年时代即离开乡村,生活在城里的人,却要在旧历年年底回老家过年。三十年了,不回老家过年的时候也有,但都属于特例。

城里的家,这能叫家吗?是家,但不是“老”家。我正打算将这房子卖掉换新房新地方呢。城里的家,似乎是一件随时可卖掉的“商品”。如果我有能力并且乐意,城南城北城东城西,甚至这城那城,任凭我搬来搬去,卖来卖去。老家——那个不能搬不能卖不能商品化的家才是老家。

农历2012年(壬辰年)底,我自工作地回到沂蒙山区沂河岸边名为刘家庄的老家,就是为了把龙年过掉,把蛇年迎来。

壬辰年腊月二十八日

遭遇拆迁。面对废墟。寒夜不寐……

中午时分,到了老家村口。车挂到两档,车窗摇下。村口那个曾是我儿时乐园的汪塘已填平,建起了数排简易新房——沂南县辛集镇刘家庄老年房。我见年老体衰的夏云国正贴着塘边蹒跚而行,便控住车,探出头,喊了声:“二老爷!”夏云国抬起头:“噢,三孙子,回来过年啊。别往老宅开了。你爷搬家了,搬到老年房里了。和俺挨着,俺6号,他7号。”夏云国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向我爷的新家——老年房7号。

在老家,称父亲为爷,对祖父辈的一律称老爷,“老爷们”则会以“孙子”回敬。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带未婚妻回老家,一连碰到好几位老爷级人物,各以独特口吻“三孙子三孙子”地大喊不止,有的还要对着我未婚妻来上一句:“这是三孙子媳妇?”未婚妻对这一称呼系统不太适应,感觉有点像骂人。这之后,妻找到了一句比较有针对性的骂人话:你这个刘家庄的三孙子。

刘家庄或许正经历自立村至今数百年来最大变化——拆迁。老家不能卖,却可以拆,可以连根拔除。我找到了老年房7号,门挂着锁。夏云国说:“搬了哇,我看见你爷把盖的(被褥)搬来了。”既然搬了,为何老父老母不在新房里呢?我便向老宅走去。

父母仍在老宅里。老宅并非父母的老宅,而是四弟的旧宅。四弟在村东潍徐公路边盖了二层楼,多年前就搬到那里去了。四弟的旧宅年岁轻,地势也敞亮些,五年前,在我们劝说下,父母搬了过去,自家老宅便空了出来。这回拆迁,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那些无人居住的老宅。

过完这个年,爷就80岁、娘就82岁了,已是风烛残年晚景。我喊一声爷,喊一声娘,望一眼他们的老貌苍颜,顾不上多说话,就奔我家老宅而去。我家老宅与四弟家旧宅前后相邻,一拐过墙角就看到了。我看到的不是老宅,而是老宅的废墟。这个春节之后,父母暂住的弟弟旧宅也会被推倒。一个月前,我与大哥通电话,大哥显然有些愤愤不平:“我好多天没到咱爷那里了。你说气人不?谁也没商量,谁也不知道,咱爷就抓了阄,还带头第一个抓的。”大哥说的抓阄,是指分配老年房抓阄。抓了阄,就意味着同意拆老宅。我无语。在刘家庄,父亲带头干的事不少:第一个在天井里打吃水井,第一个把木格窗换成玻璃窗……父亲带头的事,是坏事吗?

我们兄妹七人出生成长的老宅、容纳父母半个多世纪光阴的老宅,忽然之间成了废墟。据母亲说,我们的胞衣都埋在磨道边上。村里补偿父亲一万多元钱,房子就拆了。

我登上废墟,看到了远近更多的废墟。村庄第一次以这种形貌呈现在我的眼前。故乡是在获得新生,还是走向沦陷?还是通过沦陷走向新生?现在,我的眼里,完全是一种沦陷景象。

我对父亲不告诉我一声也是有怨气的。老宅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老宅无言。至少,我应该看它最后一眼;至少,我要听一听丧钟,念一念悼词。我若知老宅将拆,我一定要回家,再看一看那一个个角落,然后亲眼看着它“死去”。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度过了一生的父亲,咋能理会我这“小资”情调呢?

数月前,我回老家一趟,父亲明确表示他不搬,他说那一间老年房太憋屈人了。随着风声渐紧,父亲便去已完成旧村改造的村庄做调查。他调查了两个村庄,竟然思想通了,带头抓了阄。村支书刘增贵是我大姐夫。这一下,村民都以为我爷带头,是女婿动员或是他主动支持女婿工作。爷一听这个就来气:“谁能动员动我?谁能做我的主?”事实是,我姐夫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大姐对我说:“哪想到咱爷会带这个头?我就盼着有人死命反对,让这个事黄了。要不,你姐夫不死也得扒层皮。”姐夫是镇里合同制工人,再有两年就可办退休手续了,镇委下令让他回村任书记。让他任书记就是落实旧村改造这个天大难事。于是,我那本来知足常乐的姐夫,便永远有一种不硬撑的表情。

旧村改造缘起于这样一项政策:为鼓励旧村改造,省里对旧村改造整出的地予以每亩5万元专项资金扶持。虽有此政策,村委并无能力单独完成此事,真正的推动主体是镇、县两级政府。可是,数年前5万元能办成的事,数年后就办不成了。我观望,我希望一切顺利。

除了那几位已抓阄老人,我遇到的拆迁范围的其他村民,几乎全都反对拆迁。我不知父亲的真实想法。他知道我们兄弟们反对他带头,便始终不提这个话头。或许他觉得这事对村庄好,对子孙后代好,甘愿做出牺牲。父亲能有这种境界吗?未必。在革命语境下,农民一直被当作小私有者、小资产阶级来对待。好了,俺爷在生命最后阶段,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连一座老宅也保不住了。这些老人所得补偿,在大城市里竟连一平方楼面也买不到。他们当然是不会去做这种对比的。

旧村改造拆迁是个非常复杂的事,不多说了。

寒夜来临了。习惯了暖气房的城里人无不感慨乡下之冷,我也如此。刚进家门,我就查看了我从前带回的室温表,四度多一点,五度不到。屋里生着炉子,但那点热量只能使室温比外面略高一些。父母都说不冷。我一遍一遍捅炉子,添炭,好不容易把室温提到七八度,爷说太热了太热了。他已把棉鞋后跟踏倒,趿拉着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却仍然感到脚趾冰凉。

因我们来家,家里有些拥挤,爷执意要去老年房睡。老年房没生炉子,又是当年新房,会比家里更冷。我们反对他去,但他还是倔强地去了。我不放心,随后过去看看。爷已关门熄灯了。

我封好炉子,室温迅速又降到四五度。到下半夜,室温会更低,能在冰点以上就不错了。母亲早就睡下了,来说话的兄弟们都走了。还不到十点,不到我习惯的睡觉时间。我感到脚凉,膝盖凉,就到被窝里坐着。一坐下,感到下面又冷又硬,就掀着查看:最底下是一层毡,接着是一张狗皮,最上面是褥子和床单。够厚了。我却仍感单薄。我想,过一会儿暖和过来就好了。不行,越坐越不得劲。起来,找一床宽大的被子铺上,这才感觉差不多。看了会儿书,躺下了。睡意渐渐上来的时候,却忽感到头皮一阵阵发凉。头顶着窗,外面无边无际的冷空气从窗缝里一点点往里挤,绕着我头颅做游戏。坏了,睡意一下子跑了。越清醒,对冷气越敏感。又爬起来,找了一床被子,叠好,塞在床头和窗子之间,这才感到冷气不那么直接了。好在老家里被褥很多,大都是我和在外工作的妹妹拿回家的。现在,老家的屋檐下,温度最高的地方当然是炉子,其次就是我的被窝。我脚底下蹬着一个扁形陶瓷烫壶,烫壶很大,装满开水后有五六斤重,热力远远超出普通暖水袋。年年我都靠它度过老家的年。我运动着它,暖我的脚,暖我的膝盖,暖我全身。不感到冷了,却也难有睡意了。

我不禁忆起儿时那一个个寒风吹彻、大雪封门的日子。

早晨,最早起床的母亲嘴里唏哈着,准备一家的早饭。那时年轻的娘像一张纸一样单薄,那时她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老天爷您真行啊、您真是冷下脸来了呀、可别把水缸冻坏了、您看看您看看这碗都冻上堆了……母亲提起那把竹皮暖壶,小心地往那一摞碗里倒一点热水,冰与粗瓷碗瞬间分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床前的尿罐里全是冰。床上只一床又冷又硬的破被,被下就是光席,好的时候是一个草褥子。刚上床时,因嫌下面太凉,我常常不是躺着,而是跪着,跪着也能很快睡着,睡着了,就躺下了。小我三岁的四弟在另一头睡。晚睡的爷搂着四弟睡。我听见爷说:“老四这个小东西,就像块火炭啊。”早晨,被窝外寒气森森,被窝里却暖暖的。那时,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温度计,大约到1970年前后,有线喇叭入户,才有了天气预报,零下十五六度是常事。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房间里,室温当在零下十度左右。现在,谁还能忍受那种室温?那时,我那又小又瘦的身体能把冰冷的被窝暖过来,现在却需要体外的热量来暖我了。

那时候,大自然真是性格鲜明啊,冷就冷得彻底,热就热个痛快。

那么多寒风吹彻的夜晚都哪里去了?爷啊,娘啊,时间都去哪儿了,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天亮了,一年最后一天来到了。爷从老年房里回来了。爷自言自语似的说:一点也不冷啊。

壬辰年腊月二十九(除日)

文烟。贴对联。上坟。拜家堂……

壬辰年腊月二十九是除日。清早,照例响起爆竹声,这是为接灶放的。腊月二十三辞灶,送灶王爷上天禀报这户人家一年的善恶,除日这天再把他老人家接回家过年。在中国农民的神谱中,灶王爷似乎脾气最好、最亲近人,似家庭里的准成员。

母亲在全神贯注地“文烟”。这三个字读音都近似轻声。“文烟”要用平时不舍得烧的豆秸,豆秸一直是村民心目中最好的柴,火又旺又稳,冒出的烟乳白色,不太呛人。家乡俗语说:烧豆秸,辈辈出秀才。

到“文烟”时,娘对年的虔诚差不多已达顶峰。娘大约可算是对生活满意度最高的人,她想不到自己会活这么久,想不到竟然会有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柴烧的日子在等着自己的晚年。娘在那豆秸火上用铁勺煎几个鸡蛋,嘱咐我们每人都要吃一点,她反复强调“吃了好哇”。娘在每个门口都烧一沓纸,又在门框上各挂一对微型香炉,插上香。那一支支香发散着缕缕幽微香气,袅袅而升。

年老体衰的娘表现出一股特别的精气神,颠着一双小脚,不停地屋里屋外地忙,这叫忙年。今天和明天(初一)是忙年高峰,为家忙,为人忙,最重要的是为众神忙。

贴对联时间到了。从大门开始,一个门一个门地往里贴。老宅砸了,只需贴弟弟这一座宅子。我在城里把对联都写好了。爷看了看我的字说:“你今年的字写得大方了点。”爷读过几年书,毛笔字也可以,但已很多年不写了。我不会写字,却还是想借年节让自己的字新鲜一回。贴好了大门门框对联,该贴门扇对联了。我问爷:“没买门神?”爷说:“买了,买了,贴门神,贴门神!你不问,我都忘了。”爷从屋里拿来门神。爷说:“往年门神都是一块钱一对,今年这门神好,两块钱一对。”我把门神拿在手里,感到用纸是厚了一些,印刷也精一些,尉迟敬德和陈叔宝也显得格外浑厚也格外狰狞。让人信赖,让鬼畏惧,这或许就是门神应该具有的效果。最近这几年,爷年年买门神。从前,爷是不买这些东西的。买门神,意味着他信神了吗?不像。爷似乎是个天生的无神论者。

吃过午饭,大哥、二哥、四弟约我一块上坟。刘家庄以刘姓为多,夏姓约占三分之一,还有几个人口不多的姓。夏家坟在村后,紧挨我家老宅。来到祖父母及众祖宗坟前,摆好供品、酒水,点燃爆竹,叩头行礼。大哥拿起筷子,从每样祭品上撕下一点,放在坟前,嘴里说:“老爷、奶奶,过年啦,把东西收拾到家里吧。”从前,做小学校长的大哥好说“敬神如神在”,这回没说,行动上仍是“敬神如神在”的。活人过年,亡灵也要过。老爷生时和我父亲一样,对鬼神的态度相当超脱,奶奶让他上坟,他把纸在村口点上,对着坟地方向说:“老祖们您自己来拿吧,我得快去干活。”老爷最喜我四弟,有点好吃的总忘不了他。有一回老爷又拿好东西给四弟吃,我听到老爷在嘱咐四弟:“阳(四弟小名)啊,我最喜你了,我死了你可要多显(哭)两声。”四弟一面大嚼,一面痛快地嗯嗯应着。1979年正月十五,73岁的老爷正在劳作时倒地而亡,那时,我也忘了观察四弟是否为格外疼他的老爷多哭了几声。对鬼神漠然的老爷,却惦记着死后孙子的哭声。不愧为中国特色的老爷。

祭奠完祖父母,我们四人又根据血缘关系远近,往各个坟头分送纸钱,不一会儿就走遍了大半个夏家墓地。那些理不清关系的坟头,就摊不上我们的香火了。二哥指着几个坟头说:这一支绝嗣了。那几个坟头的确看不出有香火痕迹。二哥善良,专门拿一沓纸,到那儿焚了。那些绝嗣的鬼,此刻不知怎样感激涕零呢。墓地里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下脚处无不发出粉身碎骨般声响。我们烧纸时,要随时踩灭引燃到枯枝败叶上的火。现在村民不缺柴了。在我童年时代,地上落几个树叶,也会马上被人扫走。那时的墓地,到处干干净净的。

祖父母坟左边有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土台子,那是在父亲的亲自监督下为他和我娘砌的空坟,已砌好数年了。四弟指着空坟旁边的一块空地说:那个地方就是将来咱弟兄四个的。我们都笑了笑。遥远吗?人们都希望那是一件遥远的事。可那实在是一件并不遥远的事啊。

二哥望着连绵的坟头说:“你说这人,一茬一茬,割韭菜一样。”我们兄弟四人,年龄在47岁至57岁之间,人生可说差不多能见底了。有一个小小的坟头,近二十年来,总是令我们心有凄凄。那是二哥小儿子的坟,因意外事故,那个聪明俊俏男孩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9岁上。每次来到坟地,二哥总要到那个坟前站一会儿,多烧几张纸。这时候,我们就停止说笑。那个孩子要是活着,也该娶妻生子了。

壬辰年最后那轮夕阳向村西沂河落去了,落入那一片萧索的冬日树林。空气里雾霾很重,夕阳的表情便格外暧昧。天黑了下来。除日尽了,除夕到了。

刚吃了晚饭,兄弟们又都来了。今晚,村里许多人家“请家堂”。“请家堂”就是把亡灵请回家过年,要连请三年。新近有亲人去世的人家必请家堂。今晚,有三户人家我们得去拜家堂。

大哥在怀里揣上几沓纸、几炷香。拜家堂讲究人到香火到。

先去了距离最近的夏云楼大老爷家。人家请家堂最多请三年,他家里却是连请六年了。他的大儿子2005年去福建海上渔船打工,一天晚上,在谁也不知的情况下失足落水,连遗体也没找到,就此永远失踪。前年,儿媳妇撇下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喝农药自尽。近八十高龄的夏云楼大老爷没时间悲哀,他老英雄一般,骑着辆三轮车继续做小买卖,天天赶了东集赶西集,不但要养自己的老,还要帮助那两个无爷无娘的孙子。他和我爷一样,老宅也被拆了。

去的下一家是夏继清大爷家。继清大爷前年去世。大娘身体还挺好。大娘和她的所有儿孙围在供桌边说话。我们照例焚香行礼。在我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继清大娘为我解决了一个看来已难以解决的难题。我爷娘及其他亲人谁也记不准我的生日,我以为这辈子生日只能是个谜了。这虽说是个小事,但对不愿活得太糊涂的我来说,也是憾事。我对爷娘并无怨言。我要是有七八个孩子,光烦就能烦个半死,对兔崽子们的生日哪还有兴趣去记。不料,这个难题却让我继清大娘给解决了。去年,也是来大娘家拜家堂时,因我与她的一个儿子同龄,便说起我的生日这个事。大娘说,我想想,我想想。她想了想,掐着指头数啊数。那一年那一个月,村里谁出生了,你比谁大三天,谁比你小十天,你出生前后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最后,大娘竟然准确地确定了我的生日。她的记忆,她的推断,她提出的佐证,让我确信那个生日是对的。我对我爷娘说了,他们也认可了大娘的判断。一字不识的大娘真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啊!大娘比我娘年龄大好几岁,但身板硬朗,话音高亢,她老人家一定会有一个出奇的高寿。

第三家是刘顺然表叔家。表叔的娘是我姨奶奶。我奶奶嫁到夏家后,又做媒把妹妹嫁到本村刘家。一个月前,九十高龄的姨奶奶寿终正寝。我们一进去,表叔笑脸相迎。表叔家的家堂阵势很大,五服内老祖宗全请来了。纸牌位摆了满满一大桌,姨奶奶的牌位单独放在一个小一些的桌上。我们化纸焚香,行礼如仪。

结束这个活动,兄弟们各自回家。我穿过一个又一个胡同,往家走。每年,只有过年的这几天夜里,村里电线杆上的路灯才亮,其他时间不舍得开。正在拆迁中的村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怪异,更像沦陷地了。

哪里的故乡,不在沦陷呢?不是在地面上沦陷,就是在心灵里沦陷。

我回到家里,九点多,十点不到,爷早已去老年房睡了,娘还在看新年晚会。娘看不懂电视,就是看个热闹。我一回来,娘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去睡了。娘已很累了。这是为了等我,才坚持到这时候的。

新年晚会在继续。电视里在热闹,我的大脑里却另有一番热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近十一点时,熄灯就寝。

再有一个多小时,癸巳年就到了。大脑又浮想联翩起来。我忽又忆起儿时的一个生活细节。那一年元宵节,母亲用红薯面蒸了一些小动物,有兔,有鸡,有鱼,有盘成一团的蛇,全都黑黑的。夜里我把一个黑面兔悄悄塞到天井的柴火垛里,垛顶上积着厚厚的雪。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兔从草里掏出来。它被冻得非常坚硬,我把这个冻兔握在手里,偎在腮边,那一股深厚的凉意浸着我的童心……

癸巳年正月初一

发纸马。拜年……

正要蒙眬入睡,忽然爆竹声大作。癸巳年到了。这是发纸马的爆竹声。这样的爆竹声,听了半生了。

爆竹声因距离远近不同而大异其趣。最远的爆竹声是一串隐微的如烟似雾的洞、洞、洞、洞,再近些是有些浑厚的洞、洞、洞、洞,左邻右舍的爆竹声则是一阵噼里啪啦震撼人心的猛烈聒噪。聒噪总是暂时的,洞、洞、洞、洞声却是缠绵不绝的。儿时,那遥远的爆竹声几能令我灵魂出窍。

“发纸马”是新年第一件大事。据说就是把纸马焚化,让各路鬼神骑马上路。这一风俗大约主要集中在山东地区。我乡历来有“早发吉利”观念,追求发纸马越早越好。有的人家为了早发,眼瞅着钟表,零时一到,立即鞭炮齐鸣。

近处的爆竹把我一次次震醒,远处的爆竹又送我入梦乡。半梦半醒中过了几个小时。娘起来了,开始窸窸窣窣忙活。我自小就记得,娘一辈子惦记着早发,但家里无人响应,所有人总是一觉睡到天亮。我打开手机看了看,还不到四点。娘把各种供品往天井供桌上送。对敬鬼神这件事,爷从不插手,也从来不下跪磕头。娘曾这样无奈感叹:“你爷那个头,不敢指望啊。”娘一定曾劝过我爷磕头。“文革”时,小小年纪的我革命热情高涨,不但拒绝向鬼神下跪,还曾把娘隐藏在角落的神位搬出来扔到天井里。娘无奈地骂道:鳖羔子,你这是欺天啊。

供品摆好了,水饺下出来了,香烛点上了。娘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在自言话语。她说的都是正在做的事。娘说:堂屋门点上了,猪栏门还没点,就还剩鸡窝了……娘满脸虔诚慈祥。

供桌上摆得满满的。人生活好了,鬼神生活也好了。从前,娘总是为供品的匮乏而发愁羞愧。娘跪下磕头,我也跪下磕头。我知我是个不信神的东西,我不是为鬼神跪下的,我是为娘跪下的。

每逢年节,娘就高度紧张,斗志昂扬。年到了,围绕年所形成的时空似乎就有了特别世俗又特别神圣的二元属性。娘心目中的年与我等心目中的年是不一样的。在娘心目中,“年”该是一个无边无际又无孔不入的怪物,是一头猛兽,一个大神,是恒河沙数一般的大鬼小鬼。这个时候,鬼神在天上、在地下、在胡同里、在衣袂间猛烈穿梭,默默无言又啾啾有声,极端忙碌又井然有序。我娘忙着招待它们,对它们一视同仁。娘一生不曾用投机取巧之心对鬼神。我们很多人,即使是信神的,是不是更习惯以投机取巧之心对鬼神呢?对神的态度,常常就是对人的态度。

发完纸马,吃过水饺,天已大亮,癸巳年的第一轮太阳就要升起。

拜年时间到了。我们兄弟四个刚聚齐,第一拨来给我父母拜年的就到了。招呼他们坐下,我们就出门了。每年需我们登门拜年的,就是那五六家,本族五服内几家长辈,再加刘姓几家长辈亲戚。每家坐个几十分钟,互相说一说过年话。

一家一家地拜过去。人还是那些人,话也基本还是那些话。村里的孩子和小青年,我大都不认识。那些老年人,我却记得他们的青年或壮年时光,记得他们那时的样子,还有伴随他们一生并继续上演的人生故事。去的最后一家是夏继成大婶家。继成大叔已于前年去世。大婶虽儿孙成群,像许多农村老人一样,也是一人寡居在一个破败院落里。我对继成大婶有一股特别的难以言说的感情。我娘31岁生下我。体弱多病再加上衣食难继的娘,差不多是在死亡线上挣扎,没有丁点奶水,我却能靠点小米汤顽强活着。听人说,不到一岁的我趴在门口一张草席上,太阳晒得我冒油。大婶走过这里,拾起这个模样吓人的孩子,敞开怀喂奶。那时大婶是个二十刚出头少妇,有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孩子。这一生,我娘说过不知多少回:老三长到一生日,只在他继成大婶子怀里吃了几顿饱饭啊。小时听这话,是漠然的。今天,不用娘说,我就能掂出那几顿饱饭的分量了。一见大婶,跟见其他任何人不一样。大婶从未提起喂过我奶,只说我小时可怜煞了,瘦得吓人,她担心这孩子站不住。大婶这几顿饭是给我的命垫底的饭。没有这几顿饭,我就是没喝过人奶的人;没有这几顿饭,我的小命或许真会站不住。我那干瘪的肠胃,该是多么充分地利用了大婶输送给我的每一个分子呀。怎么报答她呢?哪种方式她能接受呢?用今天的一碗金子也报答不了当年她的一碗奶呀。

拜完年,已近中午,旧历年高潮就算过去了。在村后夏家墓地边,我们兄弟们分开,各自回家。我又走过老宅废墟,忍不住又上去踏勘一番。拆下的两扇大门还交叉放在一边,壬辰年门神还在门上,满面狰狞手持利器的尉迟敬德和陈叔宝,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因破损严重,更显得怪模怪样。门神太没尊严了!我费力把那扇倒置的门调了一下,把头朝下的调过来,让他们步调一致,共同对敌。他们能斩杀大鬼小鬼,却无力抵抗拆迁。这门神,会不会想到请他们上级来帮忙呢?上级最管用了。可是,他们的上级是谁呀?门神门神扛大刀,大刀却是纸做的。

我站在废墟上,望见半个村庄,望见好几块墓地。夏家墓虽在村边,却是在村外,另有好几块墓地与村庄夹缠在一起。在老家,我老是看到、想到这些墓地。

因一连数日为过年而紧张忙碌,癸巳年第一个晚上,村民们大都睡得比较早。在老家过年,我总是又疲惫又伤感,便也早早上床。明天我就要返回我工作生活的城市了。下次回来,这座容身的旧宅或许就不存在了。如果觉得没法和父母挤那一间老年房,我就只得借宿他处了。

我在深夜里醒来。多么沉寂的乡村之夜啊。喧嚣数日之后,是最彻底的沉寂,什么声音都捕捉不到了。我和我的村庄仿佛沉入世界底部去了。我忽然想到人生的终极问题。将来,我死之后,归葬何处呢?埋进夏家墓地吗?这纯粹是给后人添麻烦的一件事。人所能干的最后一件坏事,就是死后再占一片地。扔进大海吗?大海太浩瀚了,我太渺小了,我会感到有点可怜。对了,扔进沂河滩里吧,那里有我不少童年的脚印啊。只是,刘家庄未来新生的子孙们,你们的光脚万一踩上我的骨头,不必害怕,这骨头的物质成分和猪骨头狗骨头猫骨头没什么两样。

何谓老家呢?老家就是你娘不记得你的生日,却有人给记着的地方;老家就是你娘没有奶水,有人给你口奶喝的地方;老家就是一个让你加倍感到温馨,也加倍感受凄凉的地方。老家,就是你每走一步路,每见一个人,心都要动一动的地方。

我这个刘家庄的孙子,在刘家庄生活过的物质痕迹应该说已基本被抹去。刘家庄似乎要将这个痴情不改的孙子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沈从文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我这个懦夫,绝无战死沙场的荣幸,回到故乡却也不可能。我以及众多口口声声热恋故乡的人,你们真离不了故乡吗?你们真是那么爱故乡吗?那么,把你们在城里的房子卖掉,足够在乡间盖一座不错的别墅,过比陶渊明更好的日子。为何不见一个当代陶渊明呢?

我是一条丧家的乏味的连故乡尾巴也拽不住的从农民老爹老娘那里跑出来的在城市缝隙里靠腐朽市井气味活命的即使被拔光了毛也不肯回老家的流浪狗。你是这样一条狗,就不要把自己打扮成非狗吧。

尾 声

初二一大早,要离开老家了。

老宅,故乡,与我相联系的那部分,还是快快消逝吧!回到城里,该重温一下老子庄子,安慰安慰那因过年因拆迁而加倍的故乡之痛。

离开老家的人才有故乡。我爷未曾离开老家,所以他没有故乡,当然不会有故乡情结。我唯一的孩子——20岁的女儿有没有故乡呢?我有个隐约的愿望,希望培养起女儿的故乡意识,认我故乡为她故乡。我尽量多带她回老家,尽量多描述故乡风物之优美、乡党之有趣,但这纯属徒劳,女儿根本不可能认他乡为故乡,或者说女儿这代人根本就没有他乡故乡之分。老宅被拆,老家的任何变化,不能掀起她心底一丝波澜。女儿在一座县城出生成长到8岁,到另一座大些的城市长到18岁,考进她向往中的一座更大城市里的大学去了,她马上又向往地球上更著名的城市和大学了。县城里女儿出生的那套房子,早已不知几易其主,我有时会念及,女儿却似毫无此念。我曾以为有没有故乡,是个大问题,在女儿他们那里却似乎根本就没这个问题了。

爷没有故乡,女儿没有故乡,为何单单我有故乡呢?故乡情结最重的,就是我们这些青春时代摆脱土里刨食命运,从村庄成功逃到城里的人。如果你不幸成为舞文弄墨的人,故乡情结便越发不可救药了。这些人,似乎完全忘了当初对有可能不得不在“修理地球”一辈子的恐惧。有的人,如果老家正好进入了城市化范围,拆迁有大利可图,便拼命利用在城里积累的权势,回老家掠夺利益。这又另当别论。

人类从盖第一座草寮始,大约就踏上了一条不断拆迁之路。这条路,人类走了肯定超过万岁了。

在老家,我过了这样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