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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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相对性

爱因斯坦的基本原则不仅导致了与牛顿力学相冲突的结论,也引起了“空间”和“时间”在用法上的巨大变化。物理规律包含了对于现象的描述,这些现象的影响既可以通过测量杆和测量时钟来观察,其绝大部分也可以从爱因斯坦的基本假设中推导出来。

让我们再次回到与上一节类似的假想场景中。实验室参考系L相对于基本参考系F以恒定的速度v运动(v小于光速c)。在L中放置光源S和离光源距离为d的镜子M, S发出的光被M反射后,又回到S,而光线SM的传播方向与L相对F运动的方向垂直。在参考系L里,光从S传播到M、又被反射回S的过程中,其传播距离为2d;但是用基本参考系F中的码尺测量这个路径的长度为2d*,由于M相对于F运动,2d*将大于2d。我们可以很容易计算d*与d的比值k,这不需要多少数学基础,就能得。v小于光速,因此k大于1。当v远远小于光速时,k比较接近于1;当v接近光速时,k的值则会非常大。

为了得到上述k依赖于v的关系,我们需要知道光从S发出、经M反射、又回到S的时间。假设在实验室L中用一个测量时间的装置(怀表、挂钟、单摆、沙漏等等),来测量光线反射的时间间隔。记住光速不变(constancy of the velocity of light)的原理,即无论光源本身的速度v多大,它发出的光线,其传播距离除以传播时间都等于常数c。我们用参考系L中的码尺测量光源与镜子之间的距离为d,而用参考系F中的码尺测量这个距离为d*。因此,如果我们把参考系L中光线从S发出、被M反射又回到S的事件时间间隔定为t,把参考系F中观察的这一事件时间间隔为定t*,就有c=2d/t且c=2d*/t*,从而有t*/t=d*/d=k(图2)。这说明,时间的测量依赖于k,因此从根本上依赖于v。L相对于F的速度越大,L中光线被镜子反射的这一事件从开始到结束时,时钟指针转过的角度越大。(或者说单摆摆锤振动的次数越多,沙漏漏出的沙子数量越大。)因此,通过测量这段时间间隔,L中的观察者自身可以确定L的速度v。然而这显然违背了爱因斯坦的相对性原理。

图2

光源S和镜子M以相同的速度v相对以太运动,光的传播速度为c。左图为S发出的光线被M反射,又回到S。线段SM为随着S、M运动的屏幕上记录的光线运动轨迹。根据相对性原理,这一反射过程的总时间为t=2d/c。右图表示同样一束光的运动轨迹,只是接收光线的屏幕相对以太静止,不随S、M而运动。根据光速不变原理,

有时间t*=。SM1S1为直角三角形,根据勾股定理,有(d*2=d2+(vt*/2)2。再根据相对性原理的结果,d=ct/2,d*=ct*/2,我们得到

这一矛盾源于牛顿观念中绝对时间的概念。他认为,无论时间测量工具的运动速度如何,它们都是以同样步调运行的。实验室L中的时钟和基本参考系F中的时钟运转是完全一致的。若真是如此,t和t*确实没有差别。而另一方面,爱因斯坦的假设告诉我们t*=kt。这说明t*和t并不相同,其差别取决于k。因为k依赖于速度v,所以钟表的快慢也依赖于速度v。因此,如果爱因斯坦的理论被接受,则必须抛弃计时工具不依赖于参考系速度的传统观念。为了建立一套与爱因斯坦理论一致的光与运动的理论,我们不得不认为实验室L中的时钟走得比参考系F中的时钟要慢。具体慢多少,这与L相对F的运动速度v有关系。当F中的钟表指针转过a度时,L中的指针只转过a/k度;同理,F中的单摆摆锤振荡n次时,L中的摆锤只振荡了n/k次。

因此,从爱因斯坦的两个基本假设出发,推导出时间测量工具的全新的性质,这一性质与传统观念相当矛盾。无论时钟的构造如何,运动的时钟都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这个物理事实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却没有自相矛盾、模棱两可的含糊性。

爱因斯坦甚至提出了直接用实验来验证这个结论的方法。他指出,由于原子能放射特定频率的电磁波,将这些电磁波的频率作为原子的自然时间单位,人们就可以将原子作为天然的时钟。实验室中静止原子放射的波频可以与高速运动的原子的频率相比较,其结果通过摄谱仪(将原子光源激发后发射的复合光经色散分解为不同波长的光谱线,并用感光板将这些谱线记录下来的装置)来呈现。原子发出的电磁波在摄谱仪中形成了一系列分立的谱线。如果高速运动的原子放射的谱线相对于静止原子的谱线,整体具有低频方向的平移,那么爱因斯坦的结论就得到了验证。事实上,1936年纽约市贝尔实验室[7]的研究人员、科学家、工程师H·艾夫斯(1882—1953)进行了这一实验,并获得了预期的结果,直接证实了时间膨胀效应。

这种效应与所谓的多普勒效应(Doppler effect)并不一样。多普勒效应也体现在原子运动而造成的频移中,但频率的变化严格依赖于相对运动的方向。当原子运动与光线的接收屏或反光镜的速度相反时,频移具有最大值。而爱因斯坦预言的效应却不依赖于原子运动的方向。

爱因斯坦指出,有节律跳动的心脏也是一种时钟,心跳速率也必然会受到自身运动的影响。这个有趣的推论成为当时人们的谈资。当一个人在参考系F中静止时,他的心率为每分钟70次,当他以速度v相对F运动时,他的心率降为每分钟70/k次。但是我们应该记住,用F中静止的钟表为这个人测量,才会得到每分钟70/k次的心率;如果这个人用随身携带的钟表检查自己的脉搏,由于运动钟表也变慢了,他测得自己的心率还是每分钟70次。而在静止的F系中观察到,人的所有生理过程都像其心跳一样变缓慢了,所以随着L运动的人比留在F系的人“老”得慢。这种假想实验使大众耳目一新,但是仍远不能体现爱因斯坦的新物理理论带给公众的震撼感。毕竟,我们关于宇宙的思考方式都从中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1912年的秋天,我首次意识到爱因斯坦的“时间相对性”(Relativity of time)理论即将轰动整个世界。某维也纳日报的新闻头条为:“时间危机:数学界的新轰动。”一个物理学教授在文章中向好奇的读者解释,通过某种前所未有的数学把戏,一个叫爱因斯坦的物理学家成功证明了在某些条件下,时间可以压缩或者膨胀。有时候时间过得快,而有时候时间会过得很慢。这一观点彻底颠覆了传统观念中的人和宇宙的关系。人们来来往往,生老病死,代代相传,而时间的流逝永远不变。爱因斯坦却证明,时间本身的流逝可以通过“数学的”技巧来改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有人欣悦于传统的科学会被如此荒唐的事实击溃,有人困惑于这种事实对常识的违背。多数人倾向于将其看作数学家制造的幻象,或是作者本人哗众取宠的夸大。但是,能有幸见证自然宇宙观的倾覆,仍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为什么爱因斯坦的理论既令人振奋,又同时让人觉得荒谬可笑呢?我们知道,事实上他的理论叙述了通过物理仪器装置所进行的具体的、可观察的事件。既然爱因斯坦的结论如此明确,又已经被实验验证,为什么人们还要用一种神神道道、不为人知的语言来描述它呢?

这是因为,爱因斯坦不仅揭示了一件人们以前从不知道的物理事实,还建议将这些新现象用一种最直截了当的物理语言来描述。而通常物理的表达都基于已知的现象,采取尽量简单的方式。对于爱因斯坦,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描述这些新发现或预言的新现象,实在太不方便了。

我们前面已经看到,在运动的参考系L中发生了光被光源发出、经镜子反射又回到起点的事件,用L系的时钟测得这一过程持续的时间比用静止的参考系F中的时钟测得的时间要长,这一时间间隔取决于L相对于F的运动速度。为了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这个现象,爱因斯坦建议不再用不加修饰的“时间间隔”(duration of an event)这一说法,而采用“相对特定参考系的时间间隔”(duration relative to a specific frame of reference)的说法。他的意思是,测量所用的时钟是与当前参考系固连在一起的。他的理论不需要建立在以某个特殊参考系的时间作为“真实的时间”的基础上。因为根据相对性原则,每个体系的时间都是由该体系中静止的时钟测量的,与体系的运动速度无关。爱因斯坦的提议当然没有争议,但是人们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描述上面的情景:“一个事件真正的时间间隔是由某个特殊的参考系里的时钟测量的。在其他参考系里测得同一事件不同的时间间隔,都只是由于时钟的功能发生变化而带来的错觉。”这种叙述方式描述了同样的观测事实,只是不必要地引入了一个特殊的参考系。

许多作者都采用了一种看起来深刻,实则毫无意义的方式重新解读爱因斯坦原本明确而清晰的叙述:“爱因斯坦说有时候时间流逝得更快,有时候时间流逝得更慢。”实际上,说时间流逝只是一种演讲修辞,对于物理现象的描述并不完全恰当。而“流逝得更快”这种表达,更是错将简单的比喻当真。若要在新的物理事实与新的表达方式之间区分,可以这样理解“时间的相对性”的真正含义。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使用“相对于特殊坐标系的时间间隔”,而不是传统的“没有特指的时间间隔”这种表达,就能够更简单地描述新现象。爱因斯坦的时间的相对性是一个语义学的改良,而不是什么形而上学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