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生不合
范颖慧对我的态度不能算是友好，她上下打量了我之后，寒暄的客套话没说，且没有与我握手的意向，也许她和我有同感，也觉得我们不是一国的吧，总之气氛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由得想起了瑞秋，她虽然穿着朴素，也不常笑，却字里行间透着让人宁静和心安的感觉；相比之下，范颖慧绷着脸的模样让我周身充满了压力，虽然她身高比我整整矮了一个头，浑身上下却气场却十足，透着敢作敢为的眼神，与蓝有成自带的领导威严不同，她眉头紧锁，嘴巴向下撇着，整张脸笼罩着愁容和不满的情绪，感觉以后我万一工作上出了错，她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未等我张嘴缓和这紧张的氛围，只听见身后有人迈着小碎步，快速走进了小办公室，他的皮鞋跟与地毯发出的摩擦声让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挡了他的道路。谁知这脚步声竟然在我身后停了下来，只见范颖慧的脸色转为一种恭维的微笑，而后从面带微笑瞬间转为皱着眉头，甚至有点愤恨地盯着我背后的方向，我顺着她的眼神回头张望，只见蓝有成突然从我背后闪过，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泰然自若地放下他的手提包、拿出电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原来刚才背后那急匆匆的脚步声就是他啊。
迈克转头对蓝有成说：“今天我们新招的主管 Tracy Fan（范颖慧）入职了。”然后指了指我们这个方向，再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示意范颖慧过来。
蓝有成并没有答复迈克，只是朝我们这里望了一眼，他的态度冷冷淡淡的，和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一个样，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态度。范颖慧见到迈克的手势后，立刻收起了刚才一脸愤恨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朝蓝有成走过去，非常热情地主动伸出手，开始自我介绍，但是一边仍然不忘观察迈克的脸色，看起来迈克在她心里比蓝有成重要多了。
迈克平静地把我们叫到他的工位前，简单客套寒暄几句后，范颖慧就当着他的面打趣我：“真没想到我的徒弟是个大美女呢。”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有些措不及防，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迈克嘴角上扬，颇为开心地笑了笑，范颖慧见状则继续皱着眉头，脸色随即变得阴暗，好像有人欠了她很多钱一样。我的心里一沉，心想：有个变脸如此之快，看起来喜怒无常的师傅，以后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范颖慧严肃地当着迈克的面继续问我，她的眼睛从我的脸开始往下看，目光停留在了我的小腿上，虽然是她主动问我问题，却并没有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变相挑衅我，表明我在她心里一点也不重要。
“嗯.......澳洲的【狮子心大学】毕业的，有百年历史了。”出于礼貌我还是耐心地回答了。
“澳大利亚的大学？”她依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下意识搓鼻头的样子倒是显得她很幼稚。
“嗯，是的。”我回答的爽快，范颖慧猛地一抬头，但是却把脸扭到了迈克那一边去，我都担心她会不会扭到脖子。
“那你英文很好啰？”她继续语调冷冷地追问，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我心里着实犯难，如果回答“是”，感觉在自吹自擂，毕竟我也不知道“英文好”是怎样一个评价标准，如果回答“否”，那我则相当于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白读了个国外的大学。心想：这问题就是个坑嘛......
还没等我开口，迈克则在一旁接过话茬：“她英文不错的。”
我感激地朝迈克明媚地笑了笑，感谢他的解围。可惜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依旧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范颖慧两眼不可思议地盯着迈克眨巴，几秒钟后，她终于转头对我说了一句：“我英语不好，麻烦你以后给我写邮件要用中文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想：这里是美资外企，还是世界500强大厂，你这样当众讲自己英文不好，合适嘛？
虽然被这位新师傅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可是我并不愿意作违背自己意愿和明摆着不合理的事情。于是我下意识地反驳道：“可是我之前发邮件都是用英文的诶......包括跟移动式业务部门的市场总监，也是用英文。”
“那没办法，我英文可不好。”范颖慧一而再地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说，一点也没有要妥协让步的意思，她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整个人惊呆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Tracy，那个......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我们的邮件可能随时会被抄送给美国总部，所以建议还是以后用英文来写吧。”迈克用慢悠悠的语调对范颖慧解释道：“平时你们私底下沟通工作用中文、英文都不要紧的。”
见到迈克耐心解释，范颖慧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本来已经快要皱成倒八字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她很快用一脸崇拜的表情迎合道：“好的，那我们以后都注意，写邮件用英文。”就连语音语调都变得极为柔和，仿佛迈克说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并不觉得她话里的“我们”包含了我，应该是指她和迈克两个人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迈克是为了我才规定了以后邮件要用英文书写，他字里行间流露的照顾让我心里暖暖的。还没等我回味这暧昧的感觉，迈克站起身，示意我和范颖慧跟着他：“我们去开个简短的碰头会。讲一下以后的工作安排。”他走路的步伐很轻盈，心情很好的样子溢于言表，不知是不是因为范颖慧的到来。而我跟在他身后，仿佛受到了传染，步伐比平时更加婀娜，手臂摆动的幅度也开始变大，就像模特在走猫步一般。
范颖慧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后，她穿的是平底鞋，走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出于礼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把头转向一侧，让我无法观察她的表情，我只能继续回过头紧跟着迈克的步伐。
我们所到之处，吸引了许多同事的目光，他们都把脑袋探出工位，好像我们是三位明星一般稀罕。范颖慧突然加快脚步走到我旁边，歪头对我笑着说道：“这么多人都在看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想在走廊公共场所跟她争辩，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他们在看我？应该不是吧，是在看 Mike这个大帅哥吧。”
之后范颖慧没有再讲话，我们一起跟着迈克很快走进了一间小会议室—门口挂着【Indian Ocean】（印度洋）的牌子。他打开顶灯后，笑着让我们坐在对面，然后熟练地在电脑接口上面找到投影仪的接口，调试好之后，从堆满文件的电脑桌面熟练地双击鼠标，打开了一张密密麻麻都是数字的excel办公表格。
“你是怎么进来公司的？”范颖慧趁着迈克打开表格的功夫，凑过来小声问我，与在小会议室时候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有些主动讨好的意味。
“嗯......就通过人事部面试进来的呗。”我以为范颖慧突然脑子想通了，还是决定跟我好好作同事，同时也很惊讶她态度上的突然转变，显然她好像是知道了点什么内情，但又不完全清楚，所以急需向我确认。而我不想提起舅舅这层关系，但面对她真诚的表情，也不想说谎骗人，因此只能用陈述部分事实的方法来敷衍打诨。
迈克虽然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却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却也不想掺和进来，有点隔山观虎斗的意味。
“你们管培生一般轮岗多久啊？”范颖慧斜眼瞄了迈克一眼，确认他并不想阻止我们对话，便又凑近了继续问我，说话呼出的气体喷到了我的耳朵，我心里确实很开心，也很乐于接受来自师傅的善意。于是笑脸相迎地扭头回答：“两年吧。”
她突然愣住，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后低下头，有点心虚和惭愧，继续小声追问：“那你后面想做什么呢？”
“嗯......我可能想留在总部吧......”
“好，我们先来看一下这张表格。”还没等我说完话，迈克就用非常高昂的语调打断了我，并强势地示意我们要正式开始开会了。虽然我被他突如其来地打断弄得心烦意乱，总觉得迈克好像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并不十分支持，但我还是乖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范颖慧见状，也赶紧站起身，示意自己要回去拿个本子，一定要与我保持同步才行，迈克立刻用手示意她坐下，语气有些安抚的意味：“没事，这个听一下就行，不用特地拿本子记。”范颖慧看起来有些犹豫。
我也趁势对范颖慧示好：“等下我做了笔记可以给你看的。”
“不用，我去拿本子，我怕漏了细节。”听完我的话之后，范颖慧反而不再犹豫，直接冲出了会议室，一副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做笔记、绝不依赖我的架势。
她一边对我言语上示好，另一边却摆出一副无论如何都要与我一较高下的态度，此时此刻我感到非常尴尬，甚至可以肯定一点——范颖慧心里是讨厌我的。虽然打从刚见面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和她并非一国的，但是也不至于第一天见面就搞得好像有仇一样吧，我也没挖她家祖坟，与她无冤无仇，她这样对我持有针对性的态度着实让人疑惑不解。
我用狐疑的眼神望了迈克一眼，还带有些求救的意思，因为这来自新师傅的敌意，让我心里很慌，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她，也不知以后要如何与她相处。可是迈克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洋洋得意的姿态，他一直保持着嘴角上翘的笑容，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姿态，而我只能默默在心里无奈地消化对未来处境的恐惧。虽然舅舅也在总部，但他跟我不是一个部门，也不可能天天帮我盯着这些小事情，不知道他是否能知晓我的无助呢？
范颖慧的表情不知是天生苦相还是真的一直在生气，总之她拿着公司发的笔记本再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起来依然一脸愤恨，眉头紧锁，而这显然不是冲着迈克，因为迈克的目光只要一扫描到她，她立刻自然地切换成崇拜的眼神，那一脸宠溺的笑颜真的会让人以为她是迈克的粉丝。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反抗精神作祟，我开始打趣地问范颖慧：“Tracy，你有没有发现Mike长得很像一个韩国顶流明星？”
我的调侃语调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范颖慧愣了一下神，略微收敛了她原本充满愤恨的眼神，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又看了一眼迈克的神色，谨慎地回了一句：“没有发现。”
“啊？不会吧，就是那个很火的韩剧【Full Moon】里面的男主演【雾】啊！”迈克听到我如此介绍，脸色微微泛红，出现了一种大男孩脸上才有的纯情害羞表情，手在嘴巴边上握了个拳，努力憋着笑，与他平日里在办公室一本正经的工作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看出来他此刻心里很开心。而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我让他多高兴一点，也许他就能支持我半年后留在总部了吧。”
迈克发自肺腑的喜悦反而让范颖慧变了脸，她本来对迈克崇拜的目光也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严肃地翻开笔记本岔开话题：“不好意思，我去拿本子让你们久等了。”
迈克的反应也很快，察觉出范颖慧的不悦后，立刻收起笑容，切换到了工作状态，而我的反应速度则慢了半拍，又傻笑了两声才冷静下来，然后又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赶紧低下头。迈克很礼貌地等我恢复常态后，再次宣布开始会议：“我们现在看这个表格。这是销售部每个月都提供给我们的订单预测表，目前我们国内都是按照区域进行提供，有北方、华中、华南、东南等，按照机器型号进行分类，汇总到我们市场部以后，我们要把这些信息进行合并汇总，然后每个月和工厂的生产部门开会讨论，最终体现在排产和订单交付上。”看的出来，已经进入开会模式的迈克心无旁骛，他既没有介意我刚才说他像韩国明星，也并不在意范颖慧的负面情绪，他的态度是把闲聊和工作分开的。说完一个段落后，他用鼠标在Excel表格的每个sheet（表格页）之间来回切换，向我们展示2007年一整年从全国各个区域的销售部门收集到的信息。
“我稍微打断一下可以吗？”范颖慧眼神犀利地盯着这些来回切换的表格，先是征求了迈克的同意，然后继续说道：“我发现这些销售部门提供信息的表格格式都不一样，这样我们汇总的时候会造成困难，建议我们是否能提供一个统一的模板，让他们每次提交的时候，按照模版来填写，这样既能减少我们工作的失误，也能提高效率。”范颖慧的语言里透露着自信和坚定，特别是她的话语逻辑严密，让人无法质疑。我借着投影仪投出的光，偷偷窥探她的面部表情，虽然她此刻面无表情，但是却十分吸引我，也许这就是专业的力量吧。
“嗯，你这个想法不错，那之后你这边可以设计一个Excel模板，在你熟悉了机型后，尽量把所有的要素都包含在里面吧。”
得到了迈克的肯定之后，范颖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了好一会儿，迈克出于礼貌，等她再次抬头，才又继续说了下去：“自从我们上海这里的总部由中国区总部升级为亚太区总部以后，除了国内的销售预测以外，印度、新加坡、韩国、日本等地区的数据也要一并收集。日本的订单量比较少，所以他们都不提供表格，就邮件里面简单写几行就可以，我们收到以后再登陆到表格上面。新加坡和韩国的订单量比较大，新加坡分公司是贸易公司性质，对我们下的订单大多数也是来自于其他国家。”迈克解释完一个段落，朝我们看了一眼，应该是看我们是否有问题或者建议。
“那印度呢？”我笨拙且胆怯地举起了左手，小声地问道，像极了在课堂上怯懦举手询问老师问题的学生一般诚惶诚恐。而我这个举动也逗笑了迈克，他一点也不见外地调侃道：“你这个举手习惯还保留到现在了啊！不过我们八零后的确都有这个习惯。”
“你嘲笑我咩.......”我也丝毫不示弱地指责迈克，而范颖慧则不合时宜地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们，我俩赶紧收起笑脸，继续开会。我心里不解：我害怕自己的师傅就算了，为什么迈克明明是她的领导，也要看她的脸色呢？难道是因为她工作能力特别强的缘故吗？
谁知迈克也只是严肃了一下而已，随即又开始对我微笑着说道：“印度目前也要把销售预测数字发给我们，但是他们的数字向来不准，导致工厂那边对我们部门的抱怨很大，觉得是因为我们市场部的问题。你昨天开会的时候也听到了，Thomas（蓝有成）也因此经常对他们发火。”讲到这里，迈克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脸上却挂满了笑意，看起来很开心。
“印度的销售预测数字经常不准啊？”范颖慧也想参与到我们的话题中。
“嗯，不知道他们本土订单都是怎么谈的合同条款，每个月给的数字都出尔反尔，月初给的预测数字能和实际发运数字能相差十几台。一台机器要几十万到几百万【刀】，工厂没有意见才怪了。”听到迈克这么说，范颖慧陷入了沉思。
我不禁得意起来，心想：“我知道的事情她却不懂，我也不比她差啊。”但是好景不长，由于兴奋过度，我不假思索地问了一个傻问题：“Mike，你刚才说的【刀】是什么？”
“美金的意思。”范颖慧仿佛是逮住了机会，立刻抢在迈克前面回答了我，那表情和口气无不透露着嘲笑的意味，然后还意兴阑珊地补了一句：“你不是英文应该很好的嘛。我们平时都简称 dollar（美金）叫【刀】。”
“她今天才来第二天。”如果说之前我还不够确信迈克心里是偏向我的，现在我可以完全确定了。
“印度那边的预测老是不准怎么办啊？我可不想被工厂骂啊！”我单纯的直球反应再一次逗笑了迈克，他一面用鼠标切换至上个月收集的表格【200712 AP Sales Forecast Summary】（中文：2007年12月亚太区销售预测总表），一面温柔地对我解释：“这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情了，Thomas（蓝有成）这个层面会去搞定这件事。”虽然不明所以，但为了配合迈克的“偏心”态度，我还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出一副很支持他的模样，而迈克温柔的眼神极像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能感觉到他想要呵护我的意愿，内心很是温暖。
谁知我的手机短信铃声却在这美好的时刻突然响起，我点开一看，是工厂人事部发来的：“Gloria，我是 Helen（海伦），我看你几天都没上 sametime，所以赶紧发个短信给你。工厂的季度女性用品和工会福利已经到了，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拿一下？”
见迈克和范颖慧好奇的眼神，我于是复述了这条消息。听到是与工作相关的正经事，两人也收起了八卦的表情。
“那你明天抽空去一次工厂吧，反正Tracy刚入职，明天需要培训一天。”迈克很爽气，直接给了我解决方案，我刚想感谢他，谁知道他抛了一个炸弹过来：“只可惜你的林晓哥哥不在工厂了，要不然......”没想到迈克居然会这么在意林晓。昨天我提到他的时候，迈克看起来心不在焉，其实早已往心里去了。而且他居然知道我称呼林晓为“哥哥”，并且语音语调里都在强调这一点，看来这个暧昧的称谓才是最让他介意的。
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澄清误会，我摆动双手，慌里慌张地说道：“他都已经跳槽了，移动式估计好多人都不在工厂了吧。而且我现在也不跟他联系，也不叫他哥哥了，当时刚进公司不懂事才这么叫的。”
迈克听到这句话，仿佛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搓了搓圆润的鼻头，嘴巴里面露出了两颗很可爱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