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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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章六

章六 寐自悟,先师谶,暗云浮,惊雷蛰,恰若神州没(5)

颍川郡治所许昌,汝南王亮在厅室中喝着闷酒,厅中虽有琴瑟之乐,六佾【yi 第四声,古时歌舞的行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三十六人。】之舞,但回想起自己逃出中京的狼狈之形,便是一阵忿恨。身为侍中、大司马、大都督,督豫州诸军事,且假黄钺,却被死死地按在许昌不得动弹。今日上午,递夫送达一皇后之信,更是让自己手足无措,信中写到:“卿本托孤之臣,奈何因太尉谗言而罢。近三杨【即杨骏及其弟杨济、杨洮,史称“三杨”】喧嚣于朝堂,先困帝于含章殿,后大赏无功之辈,卿欲如何?”这不明摆着让自己领兵进京清君侧么。可自己所领不过中国【西晋时,封国分为大、中、小。按规制大国三军、中国两军、小国一军。】,制下兵将不过两军三千之数,中京仅禁军就高达两万。禁军之首楚王玮虽为自家宗室,可其人虽少年果毅,但多立威刑,并非可所托之良人,这如何领命。想至此,又是一阵哀叹。突然递夫来报,楚王玮和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刘琨来拜。司马亮一阵哆嗦,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近月之前,鲁郡公贾充去世,葬礼上极尽哀荣,八位司马宗室抬棺,且追赠“太宰”,定谥“武”,帝罢朝三日。消息传到广陵,众人总觉得大陈朝的定海神针倒了,可独翁却不削一顾地唾道:除了逼杀“高贵乡公”他有何“武”行,定个“荒”【好乐怠政曰“荒”】还差不多!独翁说此话时,刘大官人刚刚结束自己荒唐近月的书院之行,回到玉林山庄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来到蜀岗西峰,眯缝着双眼,环顾四周,往日热闹的小院,只剩独翁一人,颇为冷清。自知各位兄弟必因要事而离,再想想自己这近月的所做所为,便有些羞愧地看着独翁,一旁的艳姬更是涨红了脸,小拳头猛捶刘琨。

“得了,别在这惺惺作态,你刘越石的脸皮,其厚度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扬州各大书院寻你去了。”独翁的指着衣衫不整、一身粉香酒臭、一脸倦怠颓唐之色的刘大官人,没好气地讥讽道。随即,又长叹一声:“少年心性,而你又习惯于嬉游浮华、寄情于声色,这一时半会也难……唉!”“我这不是刚自了几篇颇为自得的诗文,和张姬谱曲弹唱,又聚得众多同好之客共品,不免耽搁了些日子。”刘琨狡辩道,可这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耿宇昕,想必正在河西啃沙子,石季伦和潘安仁已去了岭南烟瘴之地,祖逖去了范阳募兵,桓鹏举我已有安排,你打算去哪,乱世来临之日,你总不能躲在这烟雨旖旎的温柔之地吧。”

“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那时去哪。身有堂堂八尺之躯,岂甘苟活于天下。可我这前朝宗室的身份,实在是……”“那不一定,”独翁黠然一笑:“耿宇昕都去了西域了,你一无权无兵的所谓前朝宗室末流有何不可?”“我也去那喝水三分泥的鬼地方?”刘琨一脸的嫌弃的说道。“鹏举去倒腾晚饭了,应该片刻即回,等会边吃边聊。”

果不其然,半株香的时分,桓飞连带着韩泼五、赵小六等一众常客大呼小叫地缓缓上峰而来。小白犬叼着根鸡骨头,跟在后面,突然看见许久不见的张姬,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鸡骨头,“汪”地一声冲了过来,围着张姬又蹦又跳。

待大家坐定,被石崇留在西峰的绿衣端上精致小点,众人便开始大快朵颐。独翁家的饭局么,各色人等皆有,免不了市井里家常里短的闲聊,而咱刘大官人更是狠狠吹嘘了一把自己近一月的书院奢华之旅,引得众人一阵艳羡。酒过半旬,独翁敲敲桌子,习惯性的端起酒杯,众人明白这是独翁“论天下”的时候到了,市井之人自是很识趣的欲回避,而独翁却说:“都听听吧,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喽!”

“今,贾充已死,杨氏倾权天下,帝乃痴儿坐龙椅、蠢丑娘么,嘿嘿,”说到这,独翁一声怪笑:“据深宫而制帝,太子被废,宗室藩王领重兵据京畿之外,关中大灾,流民遍地,河西刚平,真是好光景啊!”“什么好光景?”刘琨傻傻地问道。“造反的好光景!”独翁没好气地回答道。

“杨氏虽权倾天下,但无兵权,所结交者多为有号无兵的虚职将校。皇后虽失太宰这一擎天之柱,但为正统,以帝为号,可诏令天下藩王进京勤王,而京畿禁军统领恰为宗室楚王玮。”桓飞缓缓说道。“还差点意思,”独翁摇摇头:“别忘了,藩王中还有一托孤之臣呢。”“但汝南王领地狭小,势小力微啊。”“那还不简单,就和我一样,吟诗唱词需有琴瑟相伴,联合其他宗室不就得了。”“吆,你刘越石难得聪明一把,”独翁一指刘琨笑骂道:“等会再聊。”随后自是一番推杯换盏,众人一直闹腾到三更方才散去。

次日上午,独翁就催促刘琨赶紧打包上路,并对着刘大少一阵猛夸什么盛名于天下,在诸多藩王中定能左右逢迎,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诸多藩王造反的基本思路,实乃天下之栋梁,刘大少被憋得一句话说不出——谁叫自己昨天多了句嘴呢。没辙只得带上张姬、仆役和一大车子的行头,坐在马车上缓缓的向汝南王亮的封地许昌行去。手中却把玩着一蜡丸,乃独翁所赠,说是当不知如何行事之时打开,丸中自有妙计。“定是挖了坑等我跳!”刘琨一边抛着蜡丸一边嘟囔。这一路上既无声色之乐,也无醇酒佳肴,好歹有张姬变着花儿逗他开心,也算是聊胜于无。近二旬的颠簸,方才进了许昌城。进了城,本已快虚脱的刘大少顿时来了精神,催促车夫一路呼号着冲进了许昌最大的书院,这架势着实把书院的妈妈吓了一跳。沐浴梳理熏香,再来一桌精致佳肴,大快朵颐之后,刘大官人方才回了魂,又变成了那个浮华的翩翩佳公子,打听到楚王未至,便和张姬在这书院中接着继续他肆意奢华的日子。

当刘琨留在许昌小城逍遥快活时,祖逖却从范阳祖地募兵还来,许久不见大家自是先好酒好菜一番。“这番又募得精卒五百,哈哈……”祖逖也不顾世家形象,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残酒:“都是族里一等一的棒小伙。”“先操练着吧,等石季伦他们回来,我们再做计议。”“其他人呢?”“耿宇昕去了河西你是知道的,石季伦他们去了日南郡以南的地方,能闯出什么名堂来就看他了,刘越石被我打发去了许昌,看这时局估计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独翁一脸坏笑:“各宗室藩王手下都有缺,刘大官人得轮着当。”

刘大官人确实当官了。风流近旬后,忽闻楚王至,疾行至楚王云母车舆【王公的车舆规制】前,长拜朗声道:“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刘琨拜见楚王。”“刘越石,你不在中京风流快活,跑这许昌小城来做甚?”“听闻,汝南王有先帝亲赐之六佾,以求一观。”“果然人如其名,本王正巧去见我那弟弟,待我替你引荐一下,跟上吧。”于是便有了前文中那一幕。

二人入得汝南王府邸,见面后自是一阵寒暄。得知刘琨这文才风流之人是特地来品其先帝所赐之六佾,汝南王不禁面露自得之色,自是摆上酒席、招出六佾,一边观舞,一边随意闲聊。冷不丁地,楚王冒出一句话:“弟弟在这许昌小城,虽破落了些,但也风流快活啊。可这做哥哥的我啊,在中京可是心急如焚、做如针毡啊!”“此话怎讲?”说罢汝南王挥手退去六佾和婢女,屋里顿时清静下来。

“你哥哥我是个直率人,”楚王故作愤怒道:“今三杨把持朝政,圣谕不出含章殿,又大肆封赏无功之人,收买人心,满朝皆是其爪牙,这还是咱司马家的天下么?”汝南王又是一阵哆嗦,微颤道:“做弟弟的虽有清君侧之志,可这许昌地窄民稀,我有心也无力啊。”“有何可俱,弟为先帝托孤之臣,为兄我又为卫将军【统领南北禁军,行拱卫京畿之职。】,他杨骏空有一帮贪图权钱之佞臣,正统之名、刀剑之下有甚用!”又一指刘琨道:“况且,我们又有负天下盛名的刘越石相助,何得不可清君侧。”说罢起身,来到刘琨身边,低身道:“越石吾弟,先做一军中主溥【晋时,主簿的地位很高,总领开府大臣府中诸事。】,屈才了。”这回轮到刘琨一阵哆嗦,若成还好,若不成,一个“前朝宗室造反”的帽子是少不了的,顿时觉得独翁这坑挖得也太深了。

硬着头皮站起:“谢楚王提携,”顿了顿又道:“这军中兵将、辎重名录何时可交予在下清点。”“哪有什么名录,哥哥我先行回京畿集结兵将,弟弟你点齐本部兵马,不日跟上,越石老弟破城之日等尔佳文贺。”说罢风风火火地出了府邸,留下汝南王和刘琨二人面面相觑。

回到书院,刘琨脑袋仍是晕晕乎乎,此时头正枕在张姬丰腴的大腿上,喝着张姬喂给他的美酒。可这一想起独翁给自己挖得大坑,满嘴的美酒也就成了苦水。口中喃喃道:“我一前朝宗室居然当官了,还在军中行走。张姬,奇怪吧。”“嗯,”张姬乖巧地回应道。“你说我一文弱书生,一辈子的想法就在温柔乡里混吃等死,”打了个酒嗝:“曾想过快意恩仇、功名马上取,可一想那流血漂橹、断壁残垣,又顿时没了那副心气。”“公子心中是有那豪侠之气的,你酒后所做的诗文总有悲怆壮烈之意。”“真的?但我总不能在战场上提着酒瓶,喝醉之后再上阵杀敌吧。”张姬抿嘴一笑:“公子说笑了,独翁对你可有不凡评价呢。”“啊?你怎知道。”“绿衣告诉我的,临行前一天晚上。独翁和桓公子聊至天明,绿衣给他们送酒时,听那独翁说道:‘刘琨那小子就是一蜡烛——不点不亮。不把他放在乱局中浸润一番,好好体味一下什么叫生灵涂炭,激不出其心中的豪侠之气。’还对桓公子表明公子此番历练,定无险可言。”“还无险可言,”谈到这刘琨激动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看看楚王的布置,书里所说的军势、调度、阵型,什么都没。还有,攻城器械似乎都没安排,他那禁军大营里会有那玩意么。好像中京城墙就是泥做的,一戳就一个窟窿。”“这奴家可不知,但独翁的话从未错过。”“这倒也是,也是啊……”刘琨仿佛释然般沉沉睡去。

十余日后,当刘琨站在开封城下时,不禁目瞪口呆,这果如楚王诉述一般,开封城一捅就是一窟窿,城门大开,“玮”字旗高插城楼,城墙上尽是楚兵。有一军将急奔至汝南王车驾之前,沉声道:“拜见汝南王。楚王正帅大军肃清城中王氏余孽,匪首躲在前朝大将军曹(爽)邵伯府邸,且紧闭云龙门,尚未伏诛。请汝南王暂扎营于城外,免得误伤自家兄弟。”“这也太儿戏了吧,”刘琨悄悄嘀咕道:“这才几日,号称天下第一坚城、雄城的中京就破了。就算禁军已反,还有东宫和外营之兵将,再不济还有近四十万青壮。杨骏这太尉做的,人心尽失啊!”【西晋八王之乱中的前几个作乱的王(或权臣),都是在无兵权,且人心尽失的情况下起事,真是蠢到家,当然得胜一方也好不到哪去,简直就是比蠢大赛,后文有详述。】

不足半日时分,楚军攻破云龙门,杨骏一众如热锅蚂蚁正商议对策的幕僚统统伏诛,而匪首杨骏独自逃至自家宅邸,躲在马厩中被一小卒发现,一戟刺死。隔日,圣旨便昭告天下:太尉杨骏谋反,诛三族,其党羽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武茂等所受刑罚等同杨骏,太后(杨芷)移驾金墉城。一时间,宫门之外人头滚滚,所杀有数千人之巨,而有本为杨骏亲信的两个小人物逃过了这场杀戮盛宴,却是无人在意。而在分赃大会上,汝南王亮博得头彩:赠“太宰”,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其余勤王之人皆有封赏,连逊位在家许久的卫(瓘)伯玉【西晋著名书法家,重臣。】都以太保之职与汝南王对掌朝权。而勤王之役中出力最大的楚王却只得了几个虚职,气得楚王亮不等朝会之后的宴席开始便拂袖而去。雷声轰轰,却只有廖几雨滴的杨骏谋反大案就此落下帷幕

这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和咱刘大官人无关,他这一级别的官吏自是入不得大朝会的,封赏怕是要等新任太宰汝南王想起自己,管他呢,逍遥快活最重要。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出了军帐,直向开封城内而去。入城,刘琨眼中尽是满目疮痍、凄凉万分,原本错落有致、不失奢华的富裕殷实之宅已成碎木瓦砾,原本金碧辉煌、人声喧闹的酒肆商铺只剩残垣断梁,原本商贾的叫卖声、食客的划拳声统统变成了老者的哀嚎、小娘的啼哭。更有甚者,刘琨在一堵断壁下甚至发现了残破不全的孩童尸身。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刘琨从牙缝中蹦出:“乱世起,兵匪一家,万民如草芥!”转身疾步,逃也似的离开了开封城,回到兵营自家营帐,拎起酒壶就是一阵猛灌,随即吐了了个干净,顿时一阵无力感涌来,仰倒在铺上昏睡过去。

是夜,皇后贾氏急招新任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及侍中贾谧入太极殿【两晋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宫殿】议事。刚发生如此之大变故,理应招重臣议事,但这时间,总让人觉得有种阴谋的味道。待三人跪坐而定,贾后先举杯遥敬汝南王亮:“汝南王此番平叛,出力慎重,当记首功。望今后与太保执政以正,议事以诚、明正典刑、兴盛天下。”“份内之事,娘娘言重了。”“先反贼杨骏及其党羽虽已伏诛,朝堂一扫往日瘴气,应可做到政清民乐。但本宫总觉得周身寒彻,而这太极殿也如那荜门蓬户之屋,风倾雨漏。”说罢贾南风故作愁容、单手扶额。一旁的的贾谧帮毕竟是亲侄儿,又是一副玲珑心思,会意道:“内城中,东宫及外营共计不过千余兵将,而城外仅各地藩王的勤王兵马就三万有余,别忘了还有楚王的南北禁军南北二营的两万人马,而楚王这人……”

“我那哥哥啊,少时果锐,但好立威刑,现手握重兵,又有传闻其凶暴乖戾且好杀,实非拱卫京畿的良将,”汝南王虽生性怯懦,但这点政治头脑还是有的:“不知娘娘可有合适人选?”“本宫连夜召集诸爱卿,正欲商议此事。”说罢侧脸看向以正直闻名天下的老好人卫瓘。卫瓘略有沉吟,便道:“臣以为裴(楷)叔则可担此任。”顿了顿,抿了一口杯中酒:“叔则为人谦和,出身名门河东裴氏,又为天下名士。虽为杨氏姻亲,但素不齿杨骏为人,杨氏权倾天下时,为证清白,自逊归田,可谓正臣。”“不愧是先帝重臣,正合本宫意。”

“去楚王卫将军职,该改予何职,总不能予其杨逆生前之位?”贾南风故道。“万万不可,杨逆权倾天下之时,众人只不过惧怕其威势,而其无三军之实权,故娘娘诏天下其逆,便呈丧犬之态。”卫瓘赶紧劝阻道:“如封楚王太尉,其手握重兵,又有统领天下三军之名,依老臣之见,其必有伊、霍【指伊尹、霍光,二者曾行废立之事,但都是当朝名臣、重臣,前者辅佐商代三代帝王,后者成就西汉的昭宣中兴。】之行。不如加封其食邑,让他回封地为妥。”“但如只让楚王一人回封地,而其他藩王留京,楚王必有不平之忿。”汝南王接口道:“那就让所有藩王离京,各回封地。本该如此,先帝广封宗室,本意就是藩王们平时代天牧民,战时守土扩疆,京畿选一忠诚平和之臣拱卫足以。”“侄儿,拟诏,明日朝会令各藩王领本部兵马出京。”

次日大朝会,成了新任太宰一人的独角戏,哦,还有一应声虫。北中军候【禁军南北二营中北营的统领。】裴楷迁卫将军,去楚王卫将军职,改封平夷大将军,加赐食邑八百户,各勤王藩王各回封地,皆有加赏,不得迁延。黄门侍郎诏书读毕,太极殿内鸦雀无声,半晌只有卫瓘应了声:“臣附议。”平定杨骏叛乱后的第二场大朝会就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众臣依次退朝,只是在退朝的队伍里有一个浑身战栗不安地身影。

楚王玮回到军中自是一顿乱砸,破口大骂汝南王小人,自己几乎以一己之力讨伐杨逆,把其推上太宰之位,本想着自己做个太尉,哥俩一文一武,岂不天下太平。现在倒好,太尉之位是别想了,又夺自己兵权,让自己回封地,和他当年一样窝在襄阳城里过乡下日子么!圣旨已下,如不交权离京,自己就成了叛匪。可这离了京,再回来可就难了。唉,长叹一声,烦燥之下,猛灌了一口闷酒。

突有队正来报,说是有一自称河东裴楷的人求见。“他来干嘛,来夺兵权么,这也太心急了吧!”楚王忿恨道:“让他进来。”进账后,裴楷做一深揖:“河东裴楷见过将军。”“北中军候这么快就来交接了?我这卫将军的位置可是难坐得很啊。”“将军说笑了,我本就在楚王节制之下,王爷自是知道我这北中军候是如何做的,那北营大门在哪我都不知啊。”顿了顿又说道:“我本就一文弱书生,因和鲁国公【这里指贾充】编撰《晋律》而有微末之功,当朝圣上错爱而领了“北中军候”一职,所作所为实在是有愧于当今圣上。再领卫将军,这京畿拱卫的大任,我裴楷可担当不起。”“不愧众人皆赞裴叔则坚贞端方、不贪权势。可这圣旨……”“这就是在下来此的目的,望将军与在下同往太极殿,劝陛下收回成命。将军仍担拱卫京畿之重任,裴某愿出京求得一州郡的牧民之职。”“如此甚好,哈哈!”

隔日午时,刘琨晕晕沉沉地在军帐中醒来,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方才让小卒去取洗漱之物,当然还有酒。大半坛回魂酒下肚,方才想起,这一天多的光景,时局成啥样了,自己可是啥都不知道啊。除了军帐吗,见诛兵将都在打包行头,准备辎重,便拽住一幢主模样的兵将,问其发生什么事了。幢主一看是主簿大人,便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把自己所知的全告知了刘琨。回到军帐,刘琨从幢主混乱不堪的言语中总结出三点:一、汝南王升官了,成了太宰和太保卫瓘对掌朝政,其所带本部兵将加上圣上另赐的骑兵一千一百骑便成了外营军马;二、汝南王大肆封赏百官,却又在朝会上大谈平叛中的过失,并处罚了不少人,人心不齐;三、楚王先是被夺兵权,后因继任者力辞,又复得兵权。原本的继任者河东裴楷连夜出奔琅琊郡治所开阳【今山东临沂市区】去做琅琊王睿的属官去了。

最后的结论就是:楚王还是那个手握重兵的楚王,而汝南王怎么看怎么像杨骏,不行,自己得逃离这实非之地。转念一想,自己还是楚王的军中主簿,现战事结束,自己这挂名主簿也就可卸职了吧。又想起独翁对自己的评价,以及其那百发百中的神嘴,一咬牙,心中暗骂道:“妈的,我这左右逢迎的佞幸小人看来是做对了,先跟着有兵权的。”想罢提笔给楚王写了封信,大意就是杨逆伏诛、军中已无事,我去楚王你的封地做主簿,帮你牧民。又给仍待在许昌书院等他的张姬去信一封,让其再等他一阵,再一起去襄阳。独翁那边倒是无所交代,自觉其定已料到自己将会如何行事。写罢,招呼亲兵,准备好行头,当然少不了一车美酒,拖拖然地向许昌行去。

旬后,中京里这场充满血腥的闹剧,其精彩纷呈过程情节,才在全国传开。升斗小民自是无甚感觉,只不过市井中多了样胡扯闲聊的谈资而已。而各地方郡府官吏却是震惊万分,权倾天下之人,一日之间被诛三族,受牵连的还有数千颗人头,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大家都是做官成精的人,看看现在中京的态势,自知乱象丛生,后党、藩王之间犬牙交错,站队就成了大问题。一时间各地官员之间的走动便频繁起来,性子急得,直接大把银钱向京中各部要员塞去,以望得其指点一二。银子是收了,得到的提点却是含糊其辞,这中京的大小官员们也是终日浑浑噩噩,哪有什么头绪,以贾后一日三变的性子,楚王骄横凶蛮的做派,朝堂上一个刚正不阿的老好人、一个试图秉公执政却又生性懦弱的汝阳王,怎么看都是乱世即临的样子。

管他中京闹成什么样子,咱独翁仍在蜀岗西峰上逍遥快活,每天饮酒、斗棋,没事逗弄逗弄小白犬,晚上照例带着徒弟们和一帮市井闲汉胡吃海喝后外加天南地北地乱吹。徒弟们略惨一些,哑儿和祖约每日白天被闷在屋里苦读,桓飞和祖逖每日不分时辰地被独翁不知从哪请来的枪棒刀斧教头操练得要吐血,尤其是晚饭后的操练,教头们喝完酒可是不知轻重的!操练后,娇小玲珑的绿衣化身为女医,只不过手法糙了点,往往弄得二位壮汉哇哇大叫。

今日秋高气爽,桓、祖二人起了个大早,正欲出门,突然对屋的厢房大开,走出二人,正是傅祗、何攀,桓温年幼和石崇结交较晚,自是不知是何人,祖逖倒是和他们是老相识,不禁哑然道:“子庄、惠兴,你们好好的羽林中郎将不做,跑这广陵来作甚?受太傅谋逆一案牵连,罢官了,来这烟花之地散散心?”傅祗苦笑道:“牵连是受牵连了,但蒙楚王之保,在金墉城守卫中各任一幢主,这回来广陵,乃受石大少所托,但也算逃官了。”又叹了一口气:“这中京是回不去了啊。”“所托何事,逃官作甚?”“等见了独翁再详述吧。”“啊,你们知道独翁?”“昨晚就见过了。”

四人来到西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顶装点得奢华过分的小帐,桓、祖二人面面相觑,昨日峰上还未有此物,看大小应该是住人的,装点如此奢华应该是女子所用,可绿衣是住在玉林山庄里的啊。扭头看向傅、何二人,倒是故作表情自然,只不过掩饰不住嘴角的自得及恭敬之色。独翁还是那副浊世独醒的做派,也不顾深秋的寒气,只着一件单衣,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上。“都来了啊,”也不寒暄,扭头大喊一声:“绿衣,酒温好了没?”“来了,来了。”五杯冒着热气的淡酒端上,大家一饮而尽,顿觉身上寒气尽散。“绿衣,把温酒的家什搬到台子上来,我们自温自饮,你去伺候太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