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芳侵古道
顺明三十三年三月三。
这一天恰好是上巳节,又是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的生辰,今年他刚好二十岁,他的冠礼早早便有父母兄姊为他张罗了起来,就连他的长兄东楼明也早早请了假赶来。林有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宠爱,兄姊谦让,加之爱同镇军大将军桑闲混迹一处,久而久之让他养成了个无赖的性子,有时连他的父母都拢不住。
茂林山庄正林院。
正林院是历任庄主的居所,今日是林有鹤行冠礼之日,本来应当十分喜庆才对,而此刻却大门紧闭,整座院落气氛十分古怪。东楼希声在前院等得不耐,又不想和那些江湖人士、朝廷命官虚与委蛇,同林上雪夫妇说了一声,便拉着成仁义女成双娘和万刀山庄少庄主赵云楼之女赵夜玑两位娘子去看看林有鹤为什么还不出来。三人来到正林院门外,叫门良久,才有仆妇前来开门,微低着头,不敢同三人对视。
“出了什么事?”审视仆妇片刻,东楼希声这才沉声问道。
“禀大娘,三郎他、他不见了……”仆妇嗫嚅半晌,轻声答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昏了头了他!某非要告诉耶娘责罚他不可!”
“罚什么——”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拖了长腔的清朗男声,东楼希声闻言眉头一蹙,手腕翻转,指间就拈了一块飞蝗石,看也不看就朝身后一棵经冬犹绿的女贞树树冠弹去。那树枝叶摇动,有人轻轻一叹,从枝叶间衣袂翩然跃下。只见此人长身玉立,眉眼俊美,端得是一表人才,虽然他的动作表情十分放浪不羁,却并不因此显得轻浮,反倒别有一番风流姿态,这人正是今日冠礼的主角——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此刻,他手中正上下抛掷着方才东楼希声打过来的飞蝗石,漫不经心地歪头笑道:“阿姊,你就不怕把为弟打坏了,耶娘转回来罚你么?”
“嗤。”东楼希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你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去好好准备,某便是揍你一顿,耶娘会训斥谁?”
林有鹤耸耸肩,大步从几人身边走过,进了院子,换了一身采衣,这才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去了正厅东耳房。三加礼成,林有鹤随父母前往祠堂,林上雪燃了香,祭拜先祖之后正欲将之插在香炉之中,忽听外面一阵骚乱。她皱眉,将香插好,转身向门口走去。聂莞儿已经等在那里,见她出来,忙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顿时脸色微变,转头看了一眼东楼月。东楼月上前一步,小声问:“雪儿,怎么?”
“赵世伯,殁了。”
“某去前面帮忙招待宾客,聂娘子,劳烦你遂雪儿跑一趟客房。”东楼月当机立断,朝林有鹤招招手示意他跟上来,然后当先往正厅方向走去。
“阿兄,这恐怕不妥,接下来麒麟儿要拜见尊长,某不出席不太合适吧?”上雪拉了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犹疑,东楼月轻轻一弹她的额头,领着林有鹤笑着转身走了,聂莞儿催促再三,林上雪才回过神来,神色凝重朝客房而去。
茂林山庄客房。
万刀山庄庄主赵瀑生前所居的独门小院外已经围了不少门人弟子,见林上雪前来,都毕恭毕敬向她行礼,为她让开一条道路。林上雪冷然道:“今日之事,若要让某知道有谁胆敢擅自外传,门规处置,绝不姑息!都退下吧!”众人唯唯称诺,不敢触这位前庄主的霉头,各自散去。待闲杂人等都走尽了,林上雪这才转头问守在门前的两名庄中侍卫:“是谁先发现情况不对的?”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的侍卫道:“回娘子的话,赵老庄主生前专门留下话来,他的院子无须我等守卫,至于他……方才有仆妇前来打扫时,发现前面冠礼已经开始,赵老庄主的房间却依然门窗紧闭,而前些日子这个时候他早已起身在院中练习完毕刀法,这才发觉不对,敲门久久无人答应,那仆妇伸手去推才发现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窗户也是。她叫了我们兄弟二人一齐把门撞开,发现赵老庄主早已丧命多时,而且——”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赵老庄主颈上有利器刺穿的伤痕,从外形上来看,似是……东楼郎主的凌云笔所伤。”
话说到这里,林上雪如何还不明白?不论真 相如何,首先东楼月就脱不了嫌疑,盖因这满庄宾客中能敌得过赵瀑的人寥寥无几,而在他一口飞流宝刀下能够全身而退的更是屈指可数。林上雪深吸一口气,刚要推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鼎沸人声。她回头一望,心中顿时一沉——以赵瀑义子赵云楼为首的万刀山庄众人个个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东楼月面带苦笑跟在一旁,就连一向言行无状的林有鹤此时也收起了一身纨绔之气,微抿双 唇落后父亲半步走着。
“赵世兄。”林上雪朝赵云楼微微颔首,转身走下台阶。赵云楼一向礼仪周到,这次却破天荒没有理会林上雪,拨开挡在门口的侍卫进了院子。他走到院中停下脚步,和林上雪相对而立,冷冷发问:“林娘子何故在此?”
“听闻世伯这里出了状况,是以带人匆匆赶来,未及通知世兄,上雪之过也。”林上雪略一斟酌,缓缓道。
“是吗。”赵云楼轻嗤一声,懒得再和她多话,绕过她走向正房。房门虚掩着,他伸手一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冲得他忍不住倒退几步,眼神冰冷扫向林上雪。上雪叹了口气:“世兄节哀。”说完,她稍稍后退半步让他先进去,自己则和东楼月一起跨进了房中。赵瀑的尸体躺倒在屋子正中,双目怒睁,但是衣冠整齐,显然是正准备出门参加林有鹤的冠礼,却突然遭遇不测。林上雪刚蹲下 身来要伸手去查探他的尸身,就被人拉住了胳膊。她有些不悦地侧目,见是一身绛色公服的林有鹤,脸色稍缓:“闻野,你有何事?”
林有鹤挽了挽衣袖,在她身侧蹲下:“阿娘,这种事儿为阿娘代劳即可。”他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了人群,将一副皮质手套双手呈上,并利索地动手将他那几乎曳地的广袖缚起,然后端来了一只烧着苍术和皂角的火盆摆在尸体旁。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主仆二人的动作,从两人配合之流畅来看,这样的事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做。
“想不到林郎君竟还有如此本事,”一旁有人语气嘲讽,“林娘子一身正气,没想到她的儿子却学了这样的旁门左道,真真可惜。”
“唐公慎言。”林有鹤直了直身子,正色道,“不知唐公眼中,何为旁门左道?林某平生所好,唯勘验而已,所有人命,在林某看来皆是一样贵重,不敢有所偏颇。家母辅佐圣人荡平天下,已是不世功绩,某无德才,不能为圣人解忧,唯有行此一道,为无辜逝者洗冤平屈,竭尽所能伸张正义,若果为旁门左道,吾不知何为正道也。”
说罢,也不再理会唐步,戴好手套,开始细细检查赵瀑的尸体,神情之专注,让众人也不由得屏起了呼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寸一寸检视着。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林有鹤终于抬起了头,一边往下摘手套一边道:“全身上下只有颈部和双手有伤,颈部为利器穿刺伤,双手有破损,是摩擦伤和划伤。”顿了顿,他继续道:“颈部伤为致命伤,创口前粗后细,凶手应当是从正面一击封喉,赵老庄主反应过来用双手去抓凶器,凶器被凶手用大力拔 出,这才留下了手上的伤,两处伤皆是生前所伤。”口齿清晰,表情冷静严肃,脊背挺直如同亭亭青松,完全不同于以往他用来示人的那副懒散模样。
“你可知是何凶器所伤?”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云楼忽然开口。
“致命伤贯穿脖颈,长约五寸,创口圆形,约一指粗细,不是刀剑所伤无疑。既然能让赵庄主双手抓 住,那么——”林有鹤低头比划了一下赵瀑的手掌,“凶器长度必然在一尺三寸以上。”
话音一落,他就觉不妥,因为此时此地使用符合这个尺寸兵器的人有四个——他的外翁东楼夜,父亲东楼月,长兄东楼明和二姐东楼希声。四人都擅用长二尺余,一指粗细的判官笔,且东楼氏的判官笔素来以快准狠出名,比之赵瀑的“飞流刀”也不遑多让。“如果唐某没有记错,东楼氏似乎和我万刀山庄素来不睦。”唐步的话打破了房中的沉默,大家看着林上雪一家五口人的眼神也掺杂了几分异色。
“东楼阁主不打算为我等解释一二么?”唐步将手轻轻搭上背后的九环大刀,恨声逼问东楼夜。
茂林山庄对面的山头,有人骑驴悠然而行,眯缝着双眼看向山下蜿蜒的道路,青青的春草在和风中摇曳——“明明那么弱小,却一年一年死了又生,真是顽强。”随风飘来一声低笑,划过层层林木,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凡检验疑难尸首,如刃物所伤通过者,须看内外疮口:大处为行刃处,小处为通过处。”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