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流汐涨
┃阅读指导┃
《爱流汐涨》原载于1922年2月《东方杂志》19卷第4期,是一篇悼念亡妻去世百日的文章。1918年初,许地山和台湾人林月森结婚,年底,生有一个女儿。1920年,许地山从燕京大学文学院毕业,留校当助教,便回福建接妻子进京,不料,途经上海时,林月森得了急病,猝然去世。那时,他们的女儿还不满三岁。许地山和他的亡妻结婚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他们夫妻恩爱,感情深厚。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地山对亡妻的怀念日趋炽烈。文章通过描写夫妇间真挚感人的情爱,真切地抒发了他对亡妻的怀念,不再有涅槃、天堂的幻想,只有普通人的叹息与热泪,痛彻肺腑,感人至深。
月儿的步履已踏过嵇家的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的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罢。”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中秋月圆人却不圆,别人热闹、自家愁闷,对比衬托,开篇悲哀氛围已营造了出来。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妻子逝去百日犹不能忘怀,孩子单纯的问话又无疑是伤口上撒盐。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称病,其实是心病,是因妻子亡故而得的痛入心肺的病。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的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层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爷,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嬲(nǎo),即“干扰”的意思。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激刺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像河里水声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父亲捍守着自己坚强的堡垒,孩子一次一次天真地发问,终于堡垒轰然倒下。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只复说了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美文解读
结发妻子林月森去世后,许地山一度陷入痛苦中。他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说:“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这种神圣的悲哀之情在本文中表露无疑。以情动人即本文最大的特点。妻子的死带给自己的痛苦如潮涌如汐涨,那夜正值中秋,恰又是妻子亡故百日祭。反衬与对比是本文叙述方法上的最大特点。故事发生在中秋夜晚这个特殊时间里,对比以往,今年中秋却月圆人不圆;而孩子的单纯及别家的热闹,更凸显出主人公亡妻的哀痛。主人公,不仅仅是一位亡妻的“丈夫”,也是一位在孩子面前想捍守坚强的父亲。单纯的孩子的问话一次次打破“父亲”坚守的堡垒,“父亲”则强忍压抑哀痛,正是在这样的描述中,文章将主人公的亡妻之痛升华到了极点。而这种间接描述出来的压抑的哀痛,更为强烈,更具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