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游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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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色游泳衣(三)

彭辉的出现,激励了李勤劳一拨新人。传说彭辉划倒玩家“歇咧虎子”前,从未打过架。

歇咧虎子——壁虎,冲人滋尿,滴眼眼瞎,沾肤肤烂。“歇咧”,满语的“疼”。成名之战,是被十几人堵住,他掏出玻璃瓶,介绍是硫酸,从容走出。开发了新武器,南北城却无人效仿,嫌阴损。

但他立住了,玩家们瞧不起他又怵他。歇咧虎子占了个街口,原是玩家“刺猬”的地盘。刺猬还有个街口,为安顿他不扩张,送来一辆上海凤凰牌自行车,值一百二十元,相当于常人三四个月工资。

歇咧虎子染上自行车发烧友的毛病,爱用一整天时间把车拆碎,清洗上油,再组装上。干这事,占用一户临街的自行车修理铺,他在的一天,修车师傅们不敢上班,空给他。

彭辉寻到修车铺:“我要你腰里的玻璃瓶子。”

歇咧虎子正忙:“行,你跟他们仨去胡同,能走回来,再说。”车铺里有他三名打手,京城称战犯。

十五分钟,彭辉一人回来。歇咧虎子:“怎么那么久?”彭辉:“星期天,胡同里总有人,走得深了点。”

歇咧虎子笑了:“打架,还怕人瞧啊。”

彭辉:“第一次打,脸皮儿薄。”

歇咧虎子紧脸,压住表情。三名战犯经他调教,都是拿“不仁义”来争胜的坏种,不守只划胳膊大腿的默契,刀往脸上腹里走……

彭辉没匕首,去父亲工厂撬断一截箍货箱边角的铁条,缠块烂布当握柄,锋长不超过二十三厘米,符合玩家比刀标准。没费功夫磨,断茬当作刃。

断茬渗着血。

歇咧虎子掏出玻璃瓶子,介绍是清洁厕所的专业硫酸,能杀得便池如白玉一般。彭辉平静地听完。

不知为何,瓶盖僵死,没拧开。

铁条断茬从歇咧虎子胸口划到腮。不算破相,冬天捂围巾,夏日立衣领,能挡住疤。

事后,南北城玩家分析,歇咧虎子拆装自行车,各种拧,手指早疲,拧瓶盖时痉挛了。

歇咧虎子是个没面子的人,没摆宴请其他玩家,自己先觉得不会有人捧场。买一桌面的结婚喜糖,让手下战犯和佛爷一人抓一把,算是宣布退隐。

能搞到硫酸,因父亲是公厕清洁工,他子承父业,去上班了。那是重体力活儿,招人嫌的脏,所以工资高,一月五十元,初级工程师待遇。他很快成为先进工作者,照片贴上北京烤鸭店前的路口宣传牌,活泼健康的笑。

既然他前途无量,不再阴损,几位玩家就想作践他。

一日得知他在长安影院后街的公厕干活儿,几位玩家赶到,却扑了空。不愧是先进工作者,超人一般的快,已完活儿走人。午后阳光照入坑道,整洁肃穆,如一九五八年译制片《王子复仇记》中的古堡秘道,可通向王后的卧室……

几位玩家被震撼,打消恶念。

李勤劳初成战犯,在府右街公厕迎上歇咧虎子,献上三盒上海软壳中华烟,请教拧不开瓶盖的真相,歇咧虎子说手没痉挛,他拧反了。

李勤劳满意。嗯,这是彭辉。任何人面对彭辉都会出错,不打自招、不战自溃。

歇咧虎子的街口应归彭辉,但玩家“刺猬”先下手,收了街口的佛爷和战犯。理由是物归原主,原是他的。

江湖事,一浪逐一浪,只认新事,不翻旧账。刺猬不对,南北城玩家乐于看彭辉怎么办,挑翻刺猬,才算立住。

刺猬——遇到危险会缩成团。成名作,是被二十人堵住,奔个墙角,手抱后脑、肘护肋、膝护腹地挨打,扛过一劫。

刺猬从不正面约架,只暗算。怕歇咧虎子,是两个阴损人之间的怕。彭辉追求做派,要赢得漂亮,刺猬不怕。

彭辉窝着半截铁条,早起后在本该属于他的街口逛,等刺猬从背后攮刀。精神紧张,饿得快,十一点忍不住进餐馆。看菜价,什么都点不了,问要两碗米饭行么?

店主爽快说行,上了三道荤菜、一道素菜、两瓶北冰洋汽水。店里就他一客人,不会是送错桌。彭辉试探问,怎么没汤?店主解释,汽水凉,汤热,怕您胃不舒服。

吃完,店主拿来账本请签名,对您记账,三个月一结算。地头人物已暗通消息,来了彭辉。

下午四点,刺猬仍不露面。彭辉疲了,走进家大门面的餐馆。未到营业时间,清楚不会拦自己,径直坐进最深的桌位。服务员送上汽水,打亮灯。

二十分钟后,开始进人。一个个战犯凶相,一人一桌,占满厅,只喝汽水不点菜。天暗后,有客进,见这阵势,忙退出。

这叫“耗阵”。人急了都勇,经不起拖。众目睽睽下,冒出一丝怯意,便会泛滥,越久越怂。

耗过两小时,刺猬现身。推进辆凤凰牌自行车,支在彭辉桌位旁,坐下点烟。斜眼瞄彭辉,消了半截烟后开口:“敬你是个人物,车你推走吧,以后别来了。”

彭辉笑了:“我在街上威风一天,结果骑辆车走了,这形象太傻了!我不干。”

刺猬也笑:“给你一说,我也想乐。”弹左侧上衣兜,崭新钞票的脆响,“一百二十元。拿上这个,骑车不傻。”

彭辉泯灭笑容:“你右边口袋是什么?”

刺猬扔了烟,弹右口袋:“三百元。左右口袋,加辆车,换你不再来。可以啦,我够仁义了。”

彭辉掏出划伤歇咧虎子的半截铁条,摆桌上:“什么都不要,劳你办件事,把它打磨开刃,整出个刀样。办漂亮了,我给你钱。”

拿刺猬当手下使唤。

刺猬站起,指向厅内:“别忘了,你一个人。”

彭辉:“我带人来了。”

刺猬急转身,大门空荡。

彭辉:“不在那。”指向厅内,“都在这。”

厅内大半是刺猬手下,小半新收的歇咧虎子手下。彭辉站起:“你们盯我有时辰了,还看不出人的高下呀?愿意为我磨刀的,站起来。”

修车铺外被彭辉划倒的三人先站起:“刺猬,我们该归彭辉的,你不对。”带动歇咧虎子旧日手下全站起。

刺猬手下站起二人,冲刺猬作揖:“没见过您人前动刀,都是背后攮人。您今儿要能当大伙面划了彭辉,我哥俩还是您的。”

刺猬腰里窝着柄空军64式匕首,根据一九六四年缴获的美军伞兵救生刀改造,手下战犯跟部队大院子弟打架所获,献刺猬的礼。

看刺猬没有掏出来的意思,一位坐着的战犯亮刀,起身走向彭辉:“刺猬这人有好有坏,我更佩服你。但我们这么多人,没一人动手,太难看了。”

众人站成一排,堵住窗外视线,搬桌椅,开出空场。亮刀战犯和彭辉距二米站定,旁边人喊声“来吧”,战犯立刻刺出……如同叉鱼,铁条断茬叉在他肘底,那里筋腱密集,叉住这,胳膊全僵。

彭辉退步:“还比吗?”

亮刀战犯:“再比,就不要脸了。抱歉刺猬,我归彭辉了。”

刺猬一人离开餐厅,带彭辉的铁条去打磨造型,表示臣服。他交出歇咧虎子的街口和自己的一个街口,满盘皆输。

刺猬办宴,请南北城玩家大吃一顿,宣布退出江湖。暗算干得多,没了手下。怕遭报复,去东北油田当工人,一年后接走父母。油田对外封闭,寻不了仇。传说他五十七岁,带孙子回了趟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逛中山公园,早晨到下午走,没敢过夜。

刺猬交还彭辉铁条时,曾提议留下当军师:“道上事,您还不熟,身边需要个我这样的人。”彭辉:“不用熟,我用新法。”刺猬:“那些坏种一人一心眼,您得提防。”

彭辉:“不用提防,我会让他们变样。”

刺猬改的铁条,彭辉满意。磨刃费了牛劲,柄上缠丝是幼马马鬃,硬里透柔,能攥出最佳手劲。虽然之后收到更佳的刀,但这把刀护身符般一直带在身边。

彭辉死后,有传言,柄上缠丝不单是马鬃。京城外原都是坟地,建筑队挖地基,必刨出棺材。头发不易腐烂,常见白骨留着完整发辫。一缕死人头发混入刀柄,坏运的大秽气。

彭辉还是中了刺猬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