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玫瑰与刺
“林中空地上有柔和绿光,
儿时玩耍的青苔河岸上,
透过院里的树,你的眼
初次满怀爱意仰望夏日清朗。”
——赫门兹夫人
玛格丽特再次穿上晨装,和特意来协助婚礼的父亲一道踏上平静的归家之旅。母亲因一大堆煞有介事的事由牵绊留在家里。这些理由除了赫尔先生没人完全明白。赫尔先生完全明白自己为那条半新不旧的灰色缎面长裙整出的种种妙赞算是白搭了。他没钱让太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地参加她唯一侄子的婚礼,她宁愿留在家里。如果肖尔太太猜到赫尔太太没和丈夫同来的理由,她怕是会搬出一大堆各式长裙给她挑。不过,出嫁前贫穷俏丽的贝里斯福德小姐毕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肖尔太太已然忘怀此端的种种困顿,如今她主要对婚姻双方年龄隔阂造成的不快有感触,可以高谈阔论半小时之久。亲爱的玛利亚嫁给了她心仪的男士,只比她大八岁,脾性再温柔不过,一头蓝黑色头发非常少见。赫尔先生是她见过最可爱的牧师,堪称教区牧师的完美典范。也许从这些事实得出的结论并非完全符合逻辑的推演,不过肖尔太太仍按自己的思路对姊妹的境况作了总结:“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对象,亲爱的玛利亚还可能期望得到别的什么吗?”要是赫尔太太能公布真相,可能会拿出一份备好的清单,“银灰色闪光绸,白贝雷帽,噢!上百样婚礼物件,上千种家居用品。”玛格丽特只知道她妈妈不方便过来,她也不觉得她们在赫尔斯通宅里再会,而不在哈雷街房子见面有何不妥。在此前几天的混乱中她得扮演费加罗的角色,一下到处有人找她。她一想起自己在过去四十八小时里的言语应对、行为举措,就觉得腰酸头痛。离别如此匆忙,不同以往,让她不由感伤时光已逝,平生几分愁绪。倒不是时光里的确实经历怎样,而是时光一去不复返啊。玛格丽特没想到在返回自己亲爱的家时心情会如此沉重,每当知觉昏昏就要坠入梦乡之时,那里可总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她勉力从回忆中抽回思绪,转向对充满希望的未来的明媚而宁静的遐想之中。她看着眼前真实的现在,不再沉迷过去。她亲爱的父亲在火车车厢里向后靠着睡熟了。他蓝黑色的头发现已斑白,薄薄地搭在前额上。他的面目轮廓清晰,如果不像现在这样精雕细琢就会让人觉得不够俊美了。他的脸不仅生得俊美,还散发着优雅的荣典之光。他在安眠,脸上的表情不是生活安逸富足的安宁,而是经历世事后的平静。玛格丽特看到了一抹疲乏忧虑的印记,心中一紧。她回顾父亲生活中真实的点滴,思索是什么让他的脸生出了这些因长期压力才有的皱纹。
“可怜的弗瑞德里克!”她叹了口气。“唉,要是弗瑞德里克选择做教士,没加入海军,就不会这样离开我们再也见不上了。真希望自己知道得多些。肖尔姨妈没怎么提起。我只知道因为这糟糕事儿他再也回不了英格兰了。可怜的爸爸,他该有多么难过!我总算要回家了,也好在身旁安慰他和妈。”
她已经整理好心情,父亲醒来只看到倦怠一扫而光的灿烂笑脸。他也勉力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很久没这么做了。他的脸又恢复惯有的焦虑神色。有时他的嘴半张着好像要讲话,嘴唇却没有明确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捉摸不定。但他和女儿一样眼睛很大而目光柔和,它们嵌在清透的眼皮下缓慢而庄重地转动着。玛格丽特更像父亲。有时人们不明白容貌出众的父母怎会有这样谈不上漂亮的女儿,他们的说法是,一点都不美。她的嘴也大,全然不似那类只能开口说“是的”“不是”还有“请您”的妙龄少女。只是嘴唇柔滑,红得鲜艳。她的皮肤要算不上白皙光洁,也可说是平滑细腻的乳白肌肤。如果说她平日的神色就这个年纪而言太过庄重严肃,如今和父亲说着话,看上去像明媚的晨光,笑靥如花,眼光明快,充满了孩童的欢欣与期待。
玛格丽特到家正值七月下旬。林中树木一体的深绿色,阳光斜照树下的厥草,天气闷热昏沉。玛格丽特常和父亲走过这里,她兴高采烈地踩在厥草上,感到它们在自己的小脚丫下柔顺服贴,散发出独有的香气,融入热烈芬芳的阳光。她看见各种野生植物,自在而富有生机,便在这阳光笼罩下的花草丛中嬉耍。这种生活,这些散步的足迹,燃起了玛格丽特对生活的向往。她爱极了这林子。这里的居民就是她的臣民,她的至交。她欢喜地学习使用他们的语言,在他们中间自由来去,照顾他们的孩子,缓慢而清晰地陪老人说话,为他们朗读,带上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看望病人。不久她便决定去父亲每日日程必去的一所学校讲课,一有机会还是跑去林中绿荫掩映下的村舍看望各位朋友,男的女的还有孩子。这样的户外生活真是棒极了。室内生活反倒有其不足之处。出于年轻人懵懂的分辨力,每当发觉事情不尽如人意时,她觉得是自己不该想太多。母亲对自己总是慈祥和蔼,不过对家里生活的境况时常不太满意,觉得主教竟不给赫尔先生加俸,实在不能算是称职。她也责备丈夫提不起劲儿说自己要去更大的教区承担牧职。他总会大声叹气回答说,要是能在小小的赫尔斯通尽职尽责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一天天下来,他越来越顺服,世界越来越纷乱。玛格丽特觉得妻子不断催促寻求升迁反让他越来越退缩了。这种时候她总会极力劝说母亲安于这里的生活。赫尔太太说附近这么多树影响自己的健康。玛格丽特便劝说她走入山里美丽开阔的丛林,那里阳光斜影,白云环绕,因为她觉得母亲总待在家里,除了教堂、学校和附近的村舍,很少走去更远的地方。这会有些作用,不过当秋风刮起天气转凉,母亲觉得此地不宜健康的想法又占了上风。她更频繁地埋怨着,丈夫比休默先生博学,比胡兹伍斯先生尽职,不应在这两位前任的位置上将就。
无休止的抱怨侵蚀着家庭的温馨,这是玛格丽特始料不及的。她早意识到,也欣然决定,自己该放弃那些在哈雷街因束缚自己的奢华享乐而烦恼的日子。她觉得如果必要自己大可以将它们抛诸脑后,心里产生的自豪感极好地平衡了对感官享乐的渴求。但人算不如天算。玛格丽特此前回家度假,母亲也会借题发挥地对赫尔斯通还有父亲的情况心怀不甘,颇有微词。不过回想家中时光总是件高兴事,她早就忘了这些烦扰的片段。九月下旬,秋风秋雨阵阵来袭,玛格丽特待在家里的时间自然增多了。在赫尔斯通其实没什么适合他们交往层次的邻居。
“这真算是英格兰最偏僻的地方了。”赫尔太太说,看来心情不太好。“我总感到你爸在这里没个人交往真让人担忧。他很孤独,一周只能见到农夫和工人。要是我们能住到教区的那一边,就会不一样。那里可以走去斯丹斯弗兹,还有格尔曼斯。”
“格尔曼斯吗?”玛格丽特问道。“他们好像在南安普敦经商营生。喔,我可不想去见他们,我不喜欢生意人。依我看,我们最好是只和村里人、工人这些不做作的人打交道,那样要好得多。”
“你可别太挑剔了,亲爱的玛格丽特。”母亲说着,心里暗自想着此前在休默先生家见过一位年轻英俊的格尔曼斯男士。
“没有呢。我接受的范围挺广,我喜欢那些在田野里劳作的人,我喜欢士兵和水手,还有那三种人们眼中的饱学之士。我想您大概不愿意我喜欢屠夫、面包师或是做烛台的吧,妈?”
“但格尔曼斯可不是屠夫、面包师,他们是马车制造商,受人尊重。”
“是吗。做马车也是生意活计,我看还没有屠夫、面包师实际。哎,那时我多厌烦每天坐在肖尔姨妈的车里,多想走几步!”
尽管天气不佳,玛格丽特也会走几步。和父亲一起出门真好,她简直要跳起舞来。当她穿过野地,尽管身后西风凌冽,她笔直向前,如同随秋风蹁跹的落叶,轻松健步而行。但晚上的时光就不那么好打发。一进过茶,父亲就退到自己的小书房,留下她和母亲待在一起。赫尔太太从没把书放在心上,刚结婚时,丈夫想在她忙碌时大声读给她听,结果被拒绝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尝试下巴加门棋消遣,后来赫尔先生对学校和教区事务兴趣渐浓,他发现要是工作打断了棋局,妻子活像遭受了磨难,她不觉得这是职业特点造成的,偏要怨忿较劲。所以在孩子们年幼时,倘若晚上在家,他就退入书房,阅读自己喜爱的引人深思的哲辨书籍。
玛格丽特以前回家总会带来一大箱书,多是大人们或者家庭教师推荐的,而且总觉得夏天日子太短看不完她想在起身前通读的书。现在只有些装帧精美却甚少翻动的英语经典读物,是父亲清出书房充实客厅小书架的。汤姆生的《岁月》、哈雷的《柯珀》还有米德尔顿的《西塞罗》是其中最新最轻松有趣的。书架上资源不多。玛格丽特和母亲讲述伦敦生活的种种,赫尔太太一概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被逗乐发出追问,有时不自觉地拿姊妹优越安逸的生活和赫尔斯通相形见绌的牧师宅作比。这样的夜晚,玛格丽特有时突然就静下来,听雨滴打在小圆窗窗栏上滴答作响。偶尔她在机械地数着这单调重复的声音,琢磨着是否能大胆问出内心的疑问,弗瑞德里克究竟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们多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了。但母亲身体欠佳,打心眼里不喜欢赫尔斯通,都是从弗瑞德里克搞出这反叛行径开始的,个中详情玛格丽特并不了解,家人似乎决意用悲痛掩埋,对之绝口不提,每次想到这些便又顿住转向了别的话题。当她和母亲在一起时,好像问父亲更合适,而父亲在身旁时,又好像和母亲讲话更随和。也许是没什么新消息。在离开哈雷街以前,她收到过父亲的来信,说起有关弗瑞德里克的事。他来信告诉家人他还待在里约,身体健康,并向她致以问候。这些倒是真切,却不是自己期待的鲜活的消息。家里很少提起弗瑞德里克,一说起来,总称他是“可怜的弗瑞德里克”。他的房间还完整保留着离开时的样子,赫尔太太的女仆蒂克森定期除尘整理,此外她就不怎么插手家务活了。不过她总记得贝里斯福特夫人打发她去约翰爵士那边做小姐们女佣的那个日子。漂亮的贝里福斯特小姐们可是瓦特兰郡有名的美人儿。蒂克森总觉得赫尔先生是她们小姐美好人生中的天降劫难。要是贝里福斯特小姐没有匆忙嫁给这个穷牧师,她想怎么着不可以呢。不过蒂克森的忠心不允许自己抛下小姐独自承受这迷途的磨难(指其婚姻)。她一直跟着小姐,为她打算,觉得自己就像善良的保护神,要为她阻挡赫尔先生那个不怀好意的大块头。她最喜欢弗瑞德里克少爷,以他为傲,每周来收拾他的房间时神色举止才少了几分平日的凝重,她收拾得极细致好像少爷当晚会回来住。玛格丽特总觉得是不是还有什么新消息,母亲不了解,却让父亲忧虑不安。赫尔太太难以察觉丈夫外表上的变化。他总是温柔亲切,周围人稍有点不顺的迹象就会打扰到他。临终仪式或者犯罪传闻都能让他沉郁好些天。不过玛格丽特留意到他现在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脑子里有别的事情,像安慰受难者,或是到学校讲课减轻下一代的罪孽,这样的例行事务全都没法缓解其压力。赫尔先生看望教民没有那么勤了,闭门研究的时间增多。他在等待邮递员,他们通常会在这家后厨房的窗沿上拍手示意,以前在有人听到回应前要重复拍好久,现在天好时赫尔先生就在花园晃荡,不好的话他会站在书房窗边若有所思,直到邮递员打招呼,或是半礼节半神秘地冲牧师摇摇头继续前行。他望着邮递员经过灌木和杜鹃花丛,才回到屋里开始一天的工作,明显心事重重。
但在玛格丽特的年纪里,任何忧虑只要没有明确的事实基础,都会随着明媚的阳光,或欢快的氛围一扫而空。十月,十四个晴好日子过去,她的担心就像蒲公英花瓣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除了林子的繁茂,心中不作他想。厥草开始凋零,雨季已过,林子深处曲径通幽,那些地方玛格丽特在七八月只能远远望上一眼。她和伊迪丝学过画画,天气不好时她相当懊恼,天好时自己只知道懒散地领略林地之美,如今决心要在严冬来临前好好画几笔。因此,她一早上都在忙着布置画板,而这时,家仆萨拉拉开客厅门通报说,“亨利·雷诺克斯先生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