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旅顺海战剧
稻垣足穂先生[5]曾写过他模拟旅顺海战剧的故事,在杂志上读到此文时,我深感怀念。我亦曾是个为旅顺海战剧惊叹不已的孩子,不仅如此,同样模拟过这场演剧。可谓是逢上了知己。
我观看旅顺海战剧是在明治四十几年[6],名古屋开博览会时,该剧作为一项余兴节目上演。舞台上运用了动态全景式背景,在当时是台颇具排场的演剧。垂暮拉开,只见舞台上汪洋一片,海天相接于平直的一线,上为蓝天,下是碧海,海面上微波轻漾。一声口哨响彻,辩士[7]的解说告一段落后,便见旗舰三笠率东乡舰队自舞台一侧威武地破浪而来。旭日旗迎风招展,股股黑烟升腾,全景式的舞台上,模型舰队如实物般气势逼人。
少顷,敌方舰队自另一侧登场。战火燃起,愈演愈烈。炮火声震耳欲聋,海面上笼罩着白烟、水雾,敌舰失火、沉没。
紧接着便是夜战的场景。皓月当空。动态背景里,明月穿行于云层之间。船灯点亮,灯塔熠熠生辉,映照出粼粼波光,每每大炮发射便见赤红笔直的火花。船舰失火的一幕,可谓精彩绝伦。
仅此而已的一台演出,却让我们为之魂颠梦倒。观演后的第二天,我便和最要好的朋友在我的房间里布置起海战的场景。那是耳房内一个四叠半[8]的房间,我们用黑布隔出一半来,在这正中央布置出缩小了数十倍的旅顺海战剧舞台。虽是缩小版,却也颇费周章,用黑布框出的舞台宽六尺多、高达四尺,数十条狭长的浪布[9]前高后低地张起,敌我双方的军舰在浪布间航行。我们给玩具军舰装上手柄,在浪布下方握住这手柄操纵。用香烛作船灯,借烟卷生烟,玩具枪击出炮火声,手电筒照成明月,船上的火灾则靠浸有酒精的棉花制造。
完工后,我们召集附近的小孩做观客,黑布后传出我朋友抑扬顿挫的旁白,孩子们的喝彩欢呼岂止是热烈!我这人,可至今还想再玩玩这样的游戏呢。
想来,我这种癖好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我极年幼时便热衷于此类游戏。有这样一回,我得了个原本装有二十包朝日牌香烟的空盒,我在盒子一侧开了个小孔,用瓦楞纸在盒内做了个旋转舞台,并用纸片装饰舞台场景,借丝线操纵纸人在场景中活动,还给人物配音,也就是模拟暗箱人偶戏。我得意地让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像看箱内纸画剧[10]一般从孔洞探视内部。
这仅有二三寸的舞台布置得分外精致,有门亦有窗,门一开纸人便可自后台登场。窗上描画着远景,只露出头部的纸人打窗前经过。舞台中央有个火柴盒大小的纸盒,拉动丝线揭开盒盖,故事切舌雀里的一群怪物便探出长长的脖子来。最后,一敲宣告剧终的梆子,舞台就咯吱咯吱地回转。
宇野浩二先生[11]有篇小说,写到个喜欢在壁橱里投映幻灯片的孩子,我猜这孩子的原型是他自己。我也曾是这样一个孩子。那时有一种灯影戏[12],颇是引人入胜。舞台前张着幕布,其后放置好几台幻灯机,投影出画在黑色背景里的彩色人物。画上设有机关,能让人物活动四肢或转瞬间变身怪物。场景中的每一个人和物都专由一台幻灯机投影,转动灯口,幕布上的人物便随之迈步。当然,有人物配音,也有背景音乐。剧目大都取材自南北朝时期[13]的故事,恐怖血腥者居多,且配音极具特色。《安达原》[14]的鬼婆婆吞吃孩童时的声音,往往来自嗓音低沉的鹤发老翁,言至句尾,那原就低沉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造出一种悍然不顾的腔调。观众席上漆黑一片,黑幕上映出的人物如梦境中色彩浓艳的花朵般让人过目难忘,裙脚卷作U形的幽灵、大头怪、独眼龙、长颈妖,其魅力无以言喻。于是我心生一念,欲用自己的小幻灯机自导演剧。我绘制了略设机关的玻璃版画,装到两台幻灯机上,咯噔咯噔地转动机器,还一面模仿老叟低沉的嗓音道,“这娃娃不够肥呀”,独自陶醉其中。
说到这里,我又联想到了全景展馆[15]。那形似天然气罐,突兀地耸立于地面的建筑物,单凭外观就紧紧地抓住了孩童的好奇心。狭窄的入口后是如隧洞般昏黑的甬道,穿出甬道,刹那间柳暗花明,与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宇宙,真切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委实是绝妙至极。最近,我在某本书里读到了全景展馆发明者的摸索探究历程。这一发明的动机,是他想尝试于一环状封闭建筑物内,随心所欲地建造出另一个宇宙。这创制双重世界的计划着实妙趣横生。背景为环形,故绘于其上的地平线没有尽头。天空被参观席的顶棚遮断,但因其上有阳光照耀,仍是给人一种霄汉无尽之感。小小的圆环中,呈现着与现实世界同等宽阔的幻象,而这小天地的外部,尚存在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就仿佛童话变作了现实。至少,位于发明者祖国的全景展馆原作,必定如童话般梦幻。
接着,另一个浮上心头的少年时期的记忆,便是鬼屋八幡迷途林[16]。我看灯影戏、参观全景展馆都是在同一座城镇,而又是在该城镇的广场上,我进了八幡迷途林,故这三者接连浮现于脑际。本期杂志的编辑横沟正史君[17],曾在本杂志中提及迷途林。他这位名副其实的侦探爱好者,在神户开设迷途林时,曾夹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入内参观。遗憾我只在孩提时见过,之后便再没逢上机会。这迷途林中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年轻女性模样的人偶,她赤身裹着一条半身底裙伫立着,似是献给酒吞童子[18]的活祭。向导窥探着参观者的神色,嗖地掀起红裙,只见其内部构造至为精巧,尚年少我为之惊叹不已。到后来,略晓人偶的历史,得知元禄年间[19]盛兴的浮世人偶同样是这般设计,且在当时广受众人喜爱。
另一处,则是火车碾压致死的情形。两条铁轨,茂密的竹林,深夜,七零八落的头、躯体、四肢像萝卜白薯般散落一地,且断口处血糊淋剌,实在催人作呕,那过分强烈的刺激至今残留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此场景可称得上是谷崎润一郎先生所著《恐怖时代》的具现版。我将此讲与横沟君时,他格外激动,说若将此意趣融入侦探小说想必别有一番趣味,并迅速写成了《铁道口×××》这一小说,该作尚未发表,但料想必有妙趣,期待刊出之日。这种意趣,就根源而论,与南北朝的腥风血雨或可算是一脉相承。
你这文章,旅顺海战剧到哪儿去了?文题和侦探小说可有半毛钱关系?若遭此质问,我实在无言以对。自稻垣先生模拟旅顺海战剧一事起,信笔涂写,不觉间成了如此乱文。敬希见谅。
(《侦探嗜好》大正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