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时是四点半。(这是土地调查员的证词,这个故事的种种细节都是他告诉我的。这位绅士从不开玩笑。)那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一个五月的清晨,四点半。浓雾笼罩着埃克斯山谷,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山坡上。
但是,尽管从高处看不见一点山谷里的景象,只要听到那里传出的种种声音,就能知道山谷里的人们正忙碌地生活着。像这样从雾气之上远瞰,只闻其声,却看不到那生机勃勃的景象,便使人有种不同寻常的感受。大自然伸出一只白色的手,覆在山谷里的生灵之上,就好像伸手覆在一窝啾啾叫着的小鸟头上一样。
从那笼罩山谷的白雾里传出了各种动静:有哞哞的牛叫声,混杂着或尖锐或低沉的人声,还有一条狗的吠声。即使没有画面,只要听到这些声音,再加上大门被摔上的声响,就足以让山谷里的任何居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乳品场老板塔克家的小挤奶工正将奶牛从草场赶进牛棚。如果人与牲畜的声音中加入了一个更粗犷,带口音的说话声,人们就会知道,乳品场老板本人拎着桶、穿着白围裙来看他的牛了。这种种之中再加上几名妇女的声音,那就说明奶牛已经进了牛棚,准备挤奶了。
接着,一切便安静下来,安静到能听见牛奶落入桶里的声音,时不时还有挤奶男工女工们的零星交谈。
“玛格丽,别在路上磨蹭。你可以在脱脂前回来的。”
从那沙哑的嗓音判断,这是乳品场老板塔克在说话。农场的大门又响了一下,两三分钟后,有个人影从那团雾气中显现了出来。
那身形逐渐清晰,是个步态轻盈的年轻女子。再走近些,她衣服的颜色和其他细节也明朗起来——她穿着亮粉色的棉质连衣裙(因为冬天已经过去),披着格子图案的小披肩(因为夏天还未到来),头饰上包着一块白手帕,因为雾很大,天气潮湿,而且又是清晨,但手帕下面又依稀可见一顶系着缎带的女式草帽,因为这天看来会是个晴朗的五月天。
她的面容拥有这附近人家代代相传的特征:甜美的表情、健康的肤色、以及一对颇有特色、水灵灵的棕色眼睛。她胳膊上挂着一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头用卷心菜叶包着几块黄油。她就是被告诫了“别在路上磨蹭”的“玛格丽”。
她一路穿过田野,时而踩着雾气,时而被雾气笼罩。这迷雾并未给她造成太多困扰,除非小路过于难以辨别,让她找不着田野围栏的出口。天气非常潮湿,无数蚯蚓成双成对地匍匐在路面上。她脚步轻快地路过它们身边,那些蚯蚓便嗖地缩回了自己的洞穴里。值得注意的是,她绕开了沿途的所有树木。为什么这么做呢?在这样一个早上,她大可不必担心碰上雷击。其实啊,虽说路面干燥,那些较粗大的树枝上却萦绕着雾气,不停向下滴着水。要是她从树下经过,那水滴便会像子弹般穿透她帽子上包着的手帕,打湿底下的缎带。山毛榉和白蜡树尤其需要当心,它们比其他树滴水还要凶呢。从这桩小事中可以看出,女性对于大自然的情绪和怪异特性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若换做是一名男性像这样穿越田野,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树上有水滴落下吧。
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走了足足四英里路,来到一座位置偏僻、有斜方格栅栏的小屋前。她敲了敲门,一位打着瞌睡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玛格丽将黄油递给来人,说道:“奶奶今天怎么样?我赶着回去,就不上楼了。请转告她,她要的东西拿来了。”
确认过奶奶的身体状况和往常一样,也拿回了空篮子,玛格丽还有些私事要做。她没有马上回去做她那给牛奶脱脂的轻体力活,而是继续赶路,目的地是相邻的一座小城镇。然而,还没走多远,她就遇到了邮差。他带着好多信件,都堆到了脖子那儿,一封都还没送出去。
“塞缪尔,店都开门了么?”她问道。
“哎,还没呢,”邮差就着弓着背的姿势回答,都没有顾得上直起身子,“这个点开门的只有那些跟农活相关的,像是马具、五金还有机械师的铺子。这几家六点半开门,面包店七点半,布料店八点。”
“哎呀,布料店八点才开呀。”显然玛格丽想光顾的就是布料店。
邮差从一条岔路走了,玛格丽则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像是在思忖着如果不能立刻买到布,是不是还是回去给牛奶脱脂比较好。
从这里往回走,有条易于辨认的大路,只是比较曲折。要抄近路的话,最近的一条路需要翻越一道篱笆,再横穿一块私人土地,那片地上有一栋美丽的乡村老宅,从这里可以看到那宅邸的烟囱从树梢上露出来。那栋房子已经好几个月都没人住了,这姑娘于是决定就抄近路了。她拨开月桂灌木,把披肩盖在帽子上当作额外的保护措施,手脚并用地爬过了一道护院的篱笆,又穿过了许多灌木,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坪边。在踏入草坪之前,她四下看了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个偷猎者。她不是第一次钻篱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觉得,自己都快到嫁人的年纪了,不应该再随心所欲地做这样的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向前走去,就看见房屋的正面清楚地出现在眼前——这里地势较高,没有那么多雾气遮蔽视线。
这是一栋中等大小的房屋,外表朴实无华,正面是岩石质地,整体设计采用了伊尼哥·琼斯及其学派所擅长的意大利古典建筑风格。面向草坪的一侧有一扇门,门前有一段台阶。房子的百叶窗都关得死死的,卧室窗户上的卷帘也垂着,看来窗口并不会出现什么坏脾气的管理员。玛格丽登时放松下来,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穿过花圃。如果窗户的卷帘没有放下,这房子就好比敌人的耳目,需要像提防奸细那样小心谨慎,可一旦所有百叶窗都关紧,它就只是一堆没有知觉的石头和灰泥,不值得去多加注意。
房子的背面是广阔的草坪,草地一直延伸到山丘上,那里立着一座形状特别的遮阳棚,是那种一年四季都能用的样式。遮阳棚中间竖着四堵墙,呈放射状向四周延伸,就像一扇旋转门,每个夹角里都放了座椅,这样一来,无论风从哪里吹来,总有一个吹不到风的角落可以观赏风景。
玛格丽踩着草地爬上山坡,从遮阳棚边上经过。她觉得不会有人发现或斥责她这个入侵者,便开始心不在焉地想其他事。但是,还没等她走出两步远,就听到遮阳棚背面传来脚踩在碎石上的咔嚓咔嚓声——显然,有人在遮阳棚里,坐在另一面的椅子上。她一转身,果真立刻看到遮阳棚的边缘露出了一条胳膊,是一条男人的胳膊。
见此情形,这年轻姑娘就不太想继续走了,她这样一个入侵者,要是在这男子眼皮底下往山丘下走,必然会被叫回来,盘问她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她蹑手蹑脚地回到遮阳棚,坐在了背对男子的座位上,准备一直待到对方离去为止。
然而,对方好像完全不着急离开。在清晨六点,而且是这样雾蒙蒙的天气,坐在那里也看不见底下的山谷,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去呢?玛格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就是一动不动,让玛格丽越发不耐烦起来。沾着露水的草丛里依稀能看到他来时踩出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宅子门口的台阶处。这宣示着他是这屋子的住户,而非某个碰巧经过的路人。最后,玛格丽忍不住偷偷扭头向墙壁后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