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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塞尔登吃惊地停下脚步。在午后大中央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看到丽莉·巴尔特小姐,他觉得眼前一亮。

这是九月初的一个星期一,他在乡下匆匆玩乐了一下后赶回城里;可是在这个时候巴尔特小姐在城里干什么呢?假如她看上去像是在赶火车,他可以由此推断,在这里遇到她,是因为她这是刚离开一家乡村别墅,正打算转车去另一家乡村别墅,纽波特度假旺季结束之后这些别墅的主人们可都争着欢迎她去;但是她漫不经心的神态又让他觉得很纳闷。她远离人群独自站在一边,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任凭人群从她身边走过,走向站台或大街。他心想,也许她这副神情背后隐藏着非常明确的目的。突然间他觉得,她一定是在等一个人,但是他说不清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关于丽莉·巴尔特并没有什么新闻,然而每回见到她,他总会产生一丝好奇:因为她的特点就是,总能引来人们的猜测,即使最平常不过的行为举动给人感觉似乎都是从长计议好的。

他原本径直朝门口走去,好奇心一起,就转了个弯从她身旁路过。他知道,如果她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话,就会设法躲开他的;一时兴起,他想考验考验她的能耐。

“塞尔登先生——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

她微笑着迎上前,几乎是很热切地,决意要拦住他。这时有一两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迟疑地回头看他们;因为就算是急着赶最后一趟火车回郊区的人,看到巴尔特小姐,也会被吸引住。

塞尔登从未见过她如此光彩照人。在木然地匆匆赶路的人群中,她那活泼生动的表情使她比在舞厅里都引人注目。她头戴深色帽子和面纱,皮肤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光洁,虽然过去十一年来的熬夜以及不知疲倦地跳舞,曾一度使她失去这样的光彩。塞尔登感觉有点儿难以置信,真的是已经过去11年了吗?真的如她的对手们所说的,她都29岁了吗?

“太幸运了!”她一个劲儿地说。“你来救我真是太好了!”

他也高兴地回应说,这样做是他的天职,接着问她需要什么形式的救助。

“噢,随便什么形式的都行——哪怕是坐在椅子上陪我说说话呢。人可以坐在一边欣赏沙龙舞——为什么不可以坐在一边欣赏火车呢?这儿一点儿也不比范·奥斯布尔格夫人家的花房里热——有些女士长得一点儿也不比那儿的女士丑。”她突然打住话头,笑了笑,然后解释说她是从塔克西多[1]过来的,准备去百乐门山庄的格斯·特雷诺家,可是错过了3:15开往莱茵贝克[2]的那趟火车。

“下一班火车5:30才到”。她透过蕾丝边看了看她那小小的宝石表。“要等两个小时。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干点什么。我的女仆今早来给我买些东西,她一点钟去了百乐门山庄,我姑妈的房子锁着门,现在我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她无奈地朝火车站四周扫了一眼。“毕竟,这里还是比范·奥斯布尔格夫人家的花房热。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带我找个地方透透空气吧”。

他表态说,愿意供她差遣:这场探险对他来说就是消遣娱乐。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一直都很欣赏丽莉·巴尔特;但是他的生活离她的圈子太远了。蓦然间,他感觉她的提议里含有那么点儿出其不意的亲昵意味,这让他颇为开心。

“那咱们去雪莉餐厅喝杯茶好吗?”

她笑着同意了,然后轻轻做了个鬼脸。

“星期一进城的人真多——肯定会遇到无趣的人。我都跟远处那些山一样老朽了,当然啦,会不会觉得无聊应该跟年龄无关;不过,如果我真显老了,你倒是还不显老”,她开玩笑地说道。“我特别想喝茶——不过那个餐厅真的比这里安静吗?”

她的微笑感染了他,他也报以微笑。在他看来她那既谨慎又轻率的模样很好玩:他坚信这两样也是她精心策划好的。在评判巴尔特小姐时,他总是利用一些类似的“设计参数”。

“纽约城里安静的地方不多,”他说道;“不过我要先找一辆马车,然后我们再想想去哪儿。”他带她穿过那蜂拥而来的度假归来的人群,经过皮肤蜡黄、帽子怪异的姑娘们,还有一些胸部平平的太太们,这些妇人吃力地拎着一捆捆报纸和芭蕉扇。很难想象,她跟她们是同一个性别的吗?看着女士们的这副众生相让他越发感觉她非常与众不同。

突如其来的阵雨让空气冷却下来,云彩依然清爽地飘浮在雨后潮湿的街道的上空。

“真舒服!咱们散一会儿步吧,”他们一起走出车站后她说道。

他们转身进入麦迪逊大街,然后开始往北遛达。此时她与他并肩而行,迈着轻快的大步。塞尔登有意纵情享受与她如此亲近的时光:欣赏她可爱的耳朵的造型、她的头发向上卷曲的波浪——她的头发的光泽是不是人为弄亮的呢?——还有那浓密笔直的黑色睫毛。在他的眼里,她身上的一切顿时变得活力四射、完美无缺起来,脸部的轮廓如此分明如此精致。恍惚间他觉得,她应当是破费了很多才达到了这样的效果,上天一定是牺牲了为数众多的笨人和丑人,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才创造了她。他注意到,要区分她与其他女性主要是靠外在特征:就好像漂亮考究的细釉被刷到了普通的粘土上。然而他觉得这样的类比还不够,因为一块质地粗糙的东西是打磨不成高光洁度的东西的;但是材料很好,环境却将其塑造成了奇形怪状的废物,不会有这种情况吧?

当他还沉浸在沉思状态时,太阳出来了,她将遮阳伞打开,这中断了他的遐思。片刻之后她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唉,天啊,我又热又渴——纽约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她一脸失望地仔细打量着面前一片死气沉沉的大道。“其他城市在夏天都会换上最漂亮的装束,但是纽约似乎还穿着衬衫”。她的目光在小路上搜寻良久。

“有人发善心在那边种了几棵树。咱们就去那边的树荫下面吧”。

“很高兴我的街道得到了你的认可,”在拐过街角时塞尔登说道。

“你的街道?你住在这儿吗?”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街边用砖和石灰岩修成的新房子,这些房子盖得稀奇古怪、各不相同,充分体现出美国人热衷新奇事物的特点。每个房间都有遮阳蓬,窗前还有花坛,因此看上去倒也舒适美观。

“呵,是的——没错:本尼迪克大厦。多漂亮的房子!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呢。”她一边说着话儿,一边观望这带有大理石阳台和仿乔治王朝时期风格外观的房子,“你的窗户在哪儿?是遮阳篷耷下来的那几扇吗?”

“是那几扇——在最高层。”

“那漂亮的小阳台也是你的?看上去那儿很凉快嘛!”

他迟疑了一下。“那就上去看看吧,”他提议道。“我可以马上给你沏杯茶——保证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她仍然保有在适当时候脸红的本领——不过既然他如此轻松地提出这个建议,她也同样轻松地接受了。

“当然可以!那地方太诱人了——我不妨冒个险!”她说。

“嗨,我可不是危险人物”,他用同样的语气回敬道。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喜欢她。他知道她是未经思考就接受了邀请:因为他永远不会成为她的算式里的一个运算因子,她自发自愿接受邀请时有一种感到惊奇、又貌似颇为爽快的神情。

他在大门口站定,从衣兜里摸出前门钥匙。

“家里现在没人;不过每天上午会来一个小时工,很可能他已经摆好了茶具,还准备了些糕点。”

他带她走进狭窄的门厅,墙上挂着几幅旧版画。进去后她注意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手套、手杖以及书信和便签;然后他俩走进一间小书房,里面光线昏暗但是很温馨,四周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地上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虽然褪了色但依然很漂亮,还有一张堆满杂物的书桌。正如他刚才所说,窗边一个矮桌子上放着一盘茶具。一阵微风袭来,掀起薄纱窗帘,送来了阳台花坛里百合花和牵牛花的清香味。

丽莉叹息一声,坐进一张破旧的皮椅里。

“能自己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该多高兴呀!做个女人真是可怜呐。”她一边不满地发着牢骚,一边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

此时塞尔登还在橱柜里翻找糕点。

“据我所知,”他说,“有些女士也有幸住公寓套房。”

“噢,那都是女家庭教师——或者寡妇。但是没有年轻姑娘们的份儿——贫穷可怜、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可没有这个荣幸呀!”

“我就认识一位住公寓的姑娘呢。”

她惊奇地坐直了身子,“真的吗?”

“真的,”他肯定地说道,从橱柜里端出要找的糕点。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格蒂·法里什。”她有点儿不厚道地一笑。“但是我说的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更何况,她那房子小极了,也没有女仆,吃的也很糟糕。她的厨娘还兼管洗衣服,饭菜里都有肥皂味儿。告诉你,我可反感那味道了。”

“那你就不要在厨娘洗衣服的日子去她家吃饭嘛,”塞尔登切着蛋糕,说道。

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他跪在茶几旁去点亮茶壶下面的油灯,这时她取出适量的茶放进一个上有绿釉彩的小茶壶里。他端详了一下她的手,看上去很光滑,简直像老象牙一样,长着细长的粉红色指甲,手腕上戴着蓝宝石手链。他蓦然明白,建议她去过他的表妹格特鲁德·法里什所选择的那种生活,实在太具讽刺意味了。显而易见,她早已变成造就她的那个文明社会的牺牲品,她那手链恰似将她和她的命运锁在一起的手铐。

她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我刚才真不该那样说格蒂,”她内疚地说道。“我忘了她是你的表妹。但是,你知道的,我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乐善好施,而我更喜欢享受安逸舒适的生活。更何况她是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而我不是。假如我能像她那么自由,我敢说,即便住在她那样的房子里,我也能设法快乐地生活。一个人能随心所欲地摆设家具真是莫大的福气,就让所有的讨厌东西都见鬼去。只要姑妈允许我把她家的客厅重新布置一下,我想我就能成为一个更讨人喜欢的女人了。”

“你姑妈的客厅真那么糟糕吗?”他深表同情地问道。

她正举着茶壶等他往壶里倒水,听见此话抬头朝他笑了笑。

“这说明你去的次数太少了。你为什么不多去几次呢?”

“我就是去了,也不是为了看佩尼斯顿夫人家的家具呀。”

“胡说,”她说,“你根本就不去——虽然咱们见面时也挺愉快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立刻回答道。“恐怕没有奶油了。那——就放一片柠檬行吗?”

“我更喜欢柠檬呢。”她等着看他切好柠檬,把一薄片放进她的茶杯。“不过那不算是原因,”她不依不饶地说。

“什么原因?”

“你从来不去我家的原因啊。”她把上身朝前一倾,一双迷人的双眸透着些许困惑。“我倒是希望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倒是希望我能猜透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有些男人不喜欢我——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些人怕我:因为他们以为我想嫁给他们。”她坦率地抬头朝他淡然一笑。

“不过,我认为你并不讨厌我——你也不会以为我想嫁给你。”

“没错——我觉得你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他随声附和道。

“那,为什么——?”

他端着茶杯走到壁炉前,倚着炉台站在那里,以一副怡然自乐的神情俯视着她。她那挑衅的眼神让他兴致大增——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不会为他这样的小猎物浪费弹药的;不过,也许她现在还处于练手阶段;或者,也许她这种类型的姑娘除了谈情说爱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谈。不管怎么说,她有着动人的美貌,既然他邀请她前来喝茶,那么就必须履行他的义务。

“那,嗯,”他试探着说,“也许就是那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你不想嫁给我。也许,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比较具有说服力的动机,让我要去你家见你。”斗胆说出这番话后,他觉得一缕寒气穿过后脊梁骨,不由得轻轻打了一个寒颤,但她的笑声打消了他的疑虑。

“亲爱的塞尔登先生,那可不值得你这么做。你要是想向我求爱可就太傻了,当然你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傻。”她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小口品着茶,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中透着股儿妩媚之气,假如此刻他们是在她姑妈家的客厅里,他很可能会反驳她的推论。

“你知道吗,”她接着说道。“对我甜言蜜语的男人并不少,可我渴望的是一个在我需要的时候敢于说逆耳忠言的朋友。有时候我都幻想,你也许就是那样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知道,你既不是道学先生也不是无赖,我不必跟你伪装,也用不着提防你。”说着话儿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坐在那里,抬头用孩子般焦虑不安的眼神凝视着他。

“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她说道。“我的姑妈张口闭口都是格言警句,但是她说的那些都是五十年代初的行为守则。我总觉得要遵守那些格言警句的教导的话,就得穿上旧式的带有羊腿型袖子的薄平纹细布衣服才行。而其他女士——就是我那些最好的朋友们——嗯,她们对我不是借机利用就是恶语中伤;不管我遇上什么事情,她们一概毫不关心。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大家都开始烦我;她们说我该嫁人了。”

谈话中断了片刻,期间塞尔登想说一两句能活跃气氛的话;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嫁人呢?”

她的脸顿时红了,笑着说道:“呵,看来你的确是我的好朋友,你这话正是我渴望听到的一句逆耳忠言呢。”

“我可没想着说逆耳的话,”他和颜悦色地答道。“难道出嫁不是你的天职吗?家人把你养大成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嫁人吗?”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没错。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为什么不果断一点结婚成家呢?”

她耸了耸肩膀说:“你说这话,就好像我随便遇到一个男人就该嫁给他。”

“我的意思可不是让你随便找一个人就嫁。不过,总会有一个符合你的那些必要条件的人。”

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初进社交圈时错失了一两个好机会——我估计每个姑娘都有类似的经历;你知道眼下我身无分文——可是又花钱大手大脚。所以我必须有一大笔钱才行。”

塞尔登转身去拿放在壁炉台上的香烟盒。

“迪尔沃斯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呵,当时他母亲吓坏了——她担心我会把他们家的珠宝首饰都拿去叫人重新加工。她还要我保证不重新布置他家的客厅。”

“你结婚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你说得一点没错!所以她把他打发到印度去了。”

“真倒霉——不过没有迪尔沃斯你也能过得很好。”

他把香烟盒递给她,她从里面取了三四根烟,一根叼在唇间,其余的放进一个金制小盒里,小盒挂在一根长长的珍珠链子上。

“我的时间还来得及吧?那就只吸几口吧。”她身体前倾,把烟头放到他的烟头上对火。在她点烟的功夫,他从纯粹冷眼玩赏的角度观察到,她那光滑白嫩的眼睑下是排列均匀整齐的黑色睫毛,睫毛下面的淡紫色阴影逐渐与面颊上的苍白色融为一体。

之后她开始在房间里遛达起来,一边吸烟,一边浏览书架上的书。有些书的封面有漂亮的压花图案,有些书的封面是老摩洛哥山羊皮制的,这些书的色调均为深红色,她的目光赏识地久久停留在上面,不过,并不是因为她具有藏书家的鉴赏力,而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钟爱惬意怡人的色调和质感。突然,她的面部表情从先前漫不经心地欣赏转变为积极主动地揣摩,她转身向塞尔登提了一个问题。

“你在收藏书,是吗?——那你了解初版书以及相关的知识吗?”

“我的书数量不多,也就是穷光蛋的收藏量。偶尔我还从废品堆里捡书;也常常去特卖场淘书。”

她的目光又转向书架,不过此时她的两眼只是不经意地扫视书架,看得出,她有新想法。

“对,是叫《美国史料全集》——你收藏《美国史料全集》吗?”

塞尔登两眼盯着她大笑起来。

“没有,那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你瞧瞧,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收藏家;我只是喜欢买我钟意、版本又好的书。”她轻轻做了个鬼脸。“我猜,《美国史料全集》大概特别枯燥乏味吧?”

“我想也是——只有史学家喜欢。真正的收藏家看重的是物以稀为贵。我想,买《美国史料全集》的人不见得会拿来通宵达旦地认真读吧——老杰斐逊·葛莱斯就肯定没读过。”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而且这套书的价格也很贵吧?居然有人花大笔钱去买一套根本不打算读的书,更何况这套书的印刷质量粗糙,封面设计又难看,真是怪事!我觉得,大多数收藏《美国史料全集》的人也不见得是史学家吧?”

“当然不是;买得起这套书的史学家寥寥无几呢。他们只能到公共图书馆或私人藏书室去借着看。好像就是因为这套书屈指可数才吸引了普通收藏家购买。”

她站在一旁,身旁放着一把椅子,他就坐在这把椅子的扶手上,她接着问他,哪些书是最稀有的,杰斐逊·葛莱斯的藏书是否真的堪称世界一流,单册书的最高价格是多少,等等。

坐着抬头凝视她,这真是一件非常赏心悦目的事。这期间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书,手指随意翻动着书页,她那低头看书的侧面轮廓映衬在一排排旧书封面的暖色背景下,他一直说个不停,竟没有感觉惊讶,她为什么对一个如此乏味的话题突然产生了兴趣。不过要不了多久,他总要设法搞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此时她把第一版的拉布吕耶尔[3]的书放回去,转身离开了书架。他开始自问,她打探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意。她的下一个问题实质上也不会对他有启发。她笑意盈盈地走到他面前,那笑容似乎是她突然心生一计,有意让他接纳她、彼此能亲近,但同时又提醒他,这亲近是附带限制条件的。

“没有足够的钱把你想买的书全部买下来,你也毫不介意吗?”她突然问道。

他顺着她的目光环顾屋里的旧家具和年久失修的墙壁。

“我怎么会不介意呢?你是把我当成殉道的圣徒了吧?”

“你还得工作养家——这你介意吗?”

“噢,工作本身并不是那么糟糕——我很喜欢法律。”

“好吧;但是这样你就被束缚住了:因为有日常工作要做——你从来就不想逃离所有这些,然后去结识新朋友、看看新地方吗?”

“非常渴望呀——尤其是看到所有的朋友都急匆匆登船去旅行的时候。”

她同情地深吸一口气。“但是你是坚决反对——靠结婚来摆脱眼下的困境,对吧?”

塞尔登突然大笑起来。“我是坚决反对!”他大声说道。

她叹了口气,起身,把烟扔进了炉篦里。

“啊哈,差别就在这儿了——年轻姑娘是必须结婚,而男人就可以自己选择。”她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他。“你的外套有点儿破旧——但是谁会在乎呢?人们不会因此拒绝邀请你一起用餐。可是假如我穿着又破又旧的衣服,那就没人会邀请我赴宴:一个女人能否获得邀请,她的衣服和她本人是同等重要的决定因素。也许,衣服就是背景、框架:因为衣服本身不能使你成功,不过却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谁会希望见到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女人呢?只要我们想出来见人,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考究才行——要是自己一个人负担不起,那就得找个合伙人了。”

塞尔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实在无法感情用事地认同她的这些看法,哪怕是面对着她那可爱的、乞求的眼神也不行。

“哦,嗯,肯定有人拿着大量资金等着做这样的投资呢。也许今晚在特雷诺家,你就会遇到你的真命天子。”

她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以为你也会去那儿——哦,你对聚会是不感兴趣的!但是那儿会有许多你喜欢的那类人——戈温·范·奥斯布尔格、威瑟罗夫妇、克雷西达·雷斯女士——还有乔治·多赛特夫妇。”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那个名字,她的目光透过睫毛疑惑地看着他;但是他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特雷诺夫人邀请我了,但是我只能周末去;我不喜欢那种大型聚会。”

“哎哟,我也不喜欢这种聚会,”她大声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去呢?”

“这可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你忘了你自己刚说过的话了!更何况,即使我不去,也得待在里奇菲尔德·斯普林斯[4]陪我姑妈玩纸牌。”

“这可比嫁给迪尔沃斯好不到哪儿去,”他随声附和道,接着两人都感觉到彼此间关系突然亲近了,因而高兴地大笑起来。

她看了一眼时钟。

“天哪!我得走了。都过了5点了。”

她走到壁炉台前,照着镜子整理面纱。这个体态显露出她那天然林般婀娜多姿的苗条身段——她宛如一位失去自由、受客厅习俗管制的森林女神;塞尔登暗自思忖,正是她与生俱来追求森林般自由的气质,才使她那即使是矫揉造作的举动都风情万种。

他跟随她穿过书房走到门厅;刚到门口她就伸出一只手作出告别的手势。

“我在你这儿过得很愉快;那接下来你必须回访我了。”

“你不想让我把你送到车站吗?”

“不用送了;就在这儿道别吧。”

她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

“那就再见了——祝你在百乐门山庄交好运!”他一边替她开门,一边说道。

走到楼梯口时,她停下脚步看看看四周。在这儿被人撞见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但也不可掉以轻心,经历了仅有的几次冒失行为之后,她就总是倍加小心。此刻除一个在刷洗楼梯的女清洁工外,周围空无一人。可是这女人长得膀大腰圆,而周围的物品又占据了很多空间,因此丽莉要想从她身旁走过去,就必须提起裙子擦着墙走。当她经过的时候,那个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好奇地望着她,一双红肿的手紧攥着,放在刚从水桶里拎出来的湿布上。她长着一张灰黄色的宽脸,上面有一些麻点,稀疏的稻草色头发间露出光亮的头皮,看上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请借光,”丽莉礼貌地说,想借此表示自己对对方刚才的举止不满。

那女人一声不吱地把水桶往边上推了推,继续木呆呆地盯着她看。这时巴尔特小姐走了过去,丝绸衬裙发出一阵窸窣声。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丽莉觉得自己的脸热乎乎的。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呢?不要可恶地揣测别人,就连这最简单、最无伤大雅的事都做不了吗?走到下一层楼梯的一半时,想到竟然因为一个女清洁工盯着自己看,就变得紧张兮兮的,她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是被她这个非同寻常的神秘人物惊呆了。但是在塞尔登家的楼梯上出现过这样非同寻常的神秘人物吗?巴尔特小姐并不熟悉单身汉公寓大楼的道德准则,想到那女人一直盯着她看,这可能意味着让这人联想到了以前看到过的情景,不由得脸上再次泛起红晕。但是她对自己诸如此类的担心一笑而过,然后急匆匆下楼,看看能否在离第五大道不远的地方拦到一辆马车。

在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门廊下她又停下脚步,环视大街,想找一辆双轮出租马车。此时四周空无一人,但是当她走到人行道上时,迎面遇到一位外套上插着朵栀子花、衣冠楚楚的小个子男人,他惊奇地举起帽子冲她打招呼。

“是巴尔特小姐吗?哎呀——居然遇到你啦!真走运呢!”他大声叫道。她从他那扭曲的眼睑间捕捉到一丝好奇的眼神。

“噢,是罗斯代尔先生——你好!”她说。她知道,他那突如其来的亲昵笑容,让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厌恶神情。

罗斯代尔先生站在那里用兴致勃勃的、赞许的目光审视着她。这是一个浅黄头发、面色红润的矮胖犹太人,像参加时装表演似地身穿一套伦敦制作、又合身又时髦的衣服,一对斜视的小眼睛使他看人时的神态就好像鉴定小古董一般。他多疑地抬头望了望本尼迪克大厦的门廊。

“我估计,你是到城里来买点东西的吧?”他说,语气中透着亲密无间的意味。

听到此话,巴尔特小姐轻轻躲开了一点,急急忙忙解释说:

“是的——我来见我的裁缝。我现在要赶火车到特雷诺家去。”

“呵——找你的裁缝;原来是这样!”他不露声色地说道。“我真不知道本尼迪克大厦里原来还住着裁缝。”

“本尼迪克大厦?”她的神情略带惊奇。“这是这幢大楼的名字吗?”

“是的,就是这个名字:我敢说这是旧时对单身汉的叫法,对吧?我正巧是这栋楼的业主——所以我知道这些情况。”他信心十足地说完这句话,笑得更得意了:“但是你一定得让我送你去车站。特雷诺家应该是在百乐门山庄,是吧?恐怕你赶不上5:40的火车了。我想,那位裁缝让你久等了。”

这句玩笑话让丽莉感觉很不自在。

“哦,不用了,谢谢你,”她结结巴巴地说。这时,正巧有一辆双轮马车沿着麦迪逊大街驶来,她立刻迫不急待地招手叫住了车。

“你真是个大好人;不过我可不想麻烦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罗斯代尔先生伸过一只手告别;紧接着就不顾他的反对,钻进那辆救命的马车,气喘吁吁地吩咐车夫把车赶往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