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根据后期来自鹿特丹的记载,那座城市似乎总是能激发人们探索事物本质的热情。的确,在那儿发生的事情绝对出人意料,令人啧啧称奇,一切固有的观念都会被彻底颠覆。让我不禁感到,整个欧洲很快就会陷入一场纷乱,所有物理学理论都将受到质疑,所有天文学理论都将陷入争论。
好像就在这么一天(具体日期我不太确定),鹿特丹城一切如常,但在巨大的交易广场上却聚集了一大群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聚在那里。天很暖和,没有一丝风,这样的天气在这个季节并不常见。蔚蓝的天空中错落散布着几团巨大的白色云块,时不时洒下一小阵毛毛细雨,这并没有破坏人们的兴致。然而,大概中午时分,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声音不大却很明显:这是一万条舌头碰撞牙齿发出的声音;随即,一万张脸同时仰望天空,一万只烟斗同时从一万个嘴角滑落。忽然,一声吼叫响起,如同尼亚加拉河的怒潮般惊天动地,回响不绝,直至传遍鹿特丹的城里城外。
很快,骚动声变得异常明显。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从刚刚提到的一团轮廓鲜明的巨型云块后缓缓移出,浮现在广阔蓝天中。那东西显然很坚固,然而外形实在古怪,构造又太过诡异,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是什么,更谈不上去欣赏了,但大部分执着的市民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下面。那会是什么呢?在鹿特丹所有的妖魔鬼怪之中,哪个肯能是这不祥之物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联想出来。没有一个人,甚至连市长马西·苏培布斯·冯·伍德埃达克也没有解开谜团的丝毫线索。因此,人们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算合理,每一个人只好小心地将烟斗重新夹回嘴角,抽口烟,顿了顿,接着一边晃出去几步,一边大声地嘟囔,然后又嘟囔着晃回原地,停一会儿,最后再抽口烟。不论做什么,每一个人始终无意识地斜着眼盯着那东西。
人们的好奇心随着烟雾弥漫开来,与此同时,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接近这座美丽的城市。几分钟后,它就降落到让人足以清晰辨认的高度。没错!毫无疑问,那东西似乎是某种气球,但是显然,在鹿特丹人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气球。我来问问看,有谁听说过完全用脏兮兮的报纸制作的气球么?显而易见,连整个荷兰也没有人见过。但就在这里,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和人们的眼皮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正是一个同我的描述一模一样的东西。根据最权威的消息,它确实是由报纸制成的,而以往从未听说过有人用报纸制作同类产品。这对见多识广的鹿特丹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至于那东西的形状更是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就是一个倒置的巨大的小丑帽。在更近距离的观察下,这种相似程度丝毫没有降低,人们发现一大串流苏从它的底部尖端垂下来,而在它的顶部边缘或者说是锥体的基座部分挂着一圈小乐器,类似随着儿歌《贝蒂·马丁》的旋律叮当作响的羊驼铃。更糟糕的是,在这个古怪东西的底部,用蓝色缎带挂着一顶巨大的海狸帽,作为气球的吊篮。帽子是浅褐色的,帽沿极宽,半球形的帽顶用一条黑色帽圈和一个银色搭扣装饰。事实上,所有人都觉得这顶帽子有些眼熟。当妇人格蕾特·普法尔看到它的时候,竟欢快地惊叫出来,坚称那就是她丈夫的那顶帽子。目前的情况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因为五年前在鹿特丹,普法尔和另外三个同伴一起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从此杳无音信,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天。可以确定的是,后来在鹿特丹东部一个荒废的地方,发现了一些骨头混在奇形怪状的垃圾里面,人们认为那是人的骨头,甚至进一步猜想在那里发生了一起卑劣的谋杀案,受害者很有可能就是汉斯·普法尔和他的同伴们。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现在,气球(毫无疑问那就是一个气球)下降到距地面不超过100英尺[1]的地方,下面的人群可以清晰地看到乘坐气球的人。老实说,这是一个矮个子,像个小丑一样非常滑稽。他绝对不超过两英尺高。虽然个头有限,但却足以让他在狭小的吊篮中失去平衡,不得不倚向一边。但也正因他个子矮小,吊篮的环形边缘正好卡在他的前胸,将他固定在气球的绳索上。这个矮个子的身材胖得不成比例,整个人像个圆球,极其可笑。当然,他的双脚是完全看不到的,但是在吊篮的底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帽子的顶部,有个尖尖的东西时不时从缝隙中戳出来,有可能就是他的脚。他的手大得出奇,头发是纯灰色的,在脑后梳成一根发辫。鹰钩鼻长得惊人,有些发炎。他的双眼圆睁,目光犀利有神。虽然由于上了年纪,他的下巴和两颊布满皱纹,但依然很宽,臃肿的堆叠成两层。而他的耳朵不论是从外形还是感觉上都和他头上的任何其他部位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这个古怪的矮个子绅士穿了一件宽松的天蓝色绸缎大衣,下身穿着配套的紧身裤,膝盖处系着银色搭扣。他套着亮黄色布料缝制的背心,俏皮地歪戴着白色的塔夫绸帽子。为了配合完成整体造型,他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猩红色的丝绸手帕,系成比例恰到好处的蝴蝶结,考究地垂放在胸前。
正如我之前所说,气球已经降落至距地面大约100英尺的地方。突然,这位矮小的老绅士一阵颤栗,似乎丝毫不愿继续靠近地球表面。所以,他很吃力地搬起一个帆布袋,不停地从里面洒出大量的沙土,然后他安静了片刻。接着,他慌乱而焦急地从大衣侧边口袋抽出一个摩洛哥皮面的大皮夹。他充满疑惑地将皮夹握在手里,惊诧地望着它,显然皮夹的重量出乎他的意料。最终,他将皮夹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封很厚的信,信件用红色火漆密封并仔细地用红色布带系好。他将这封信不偏不倚地扔到苏培布斯·冯·伍德埃达克市长的脚下。市长阁下弯腰拾起信。与此同时,那个人仍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但他还是为离开做着复杂的准备。显然,他已经完成任务,再无理由留在鹿特丹。为了让气球重新上升需要卸下一部分重物,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扔出半打帆布袋,一个接一个,也不再费力把它们一一倒空了。很不幸,大部分滚落下来的袋子正好砸在市长的背上。就这样,在所有鹿特丹人的面前,市长被砸得晕头转向,一次接着一次竟有不下21次。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伟大的市长阁下宽恕了这个矮小老人的冒犯举动,并没有施以惩处。相反,听说他每转一圈,都要用力深吸一口烟。他竭尽所能地将烟斗紧紧抓在手中,并打算就这样紧紧抓住他的烟斗,直到他安息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气球好像一只云雀,轻快地飞向天空,离城市越来越远。天空中的云朵一如气球突兀出现时的样子,最终,气球静静地漂浮到一团云块后面,永远消失在鹿特丹的好市民们诧异的目光中。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封信上。马西·苏培布斯·冯·伍德埃达克市长阁下身份显赫,但是信件降落的经过以及后来的发生的事情都让他颜面无存、威风扫地。然而,即便市长被砸得团团转,他还是意识到这封信的重要性,决定将信件安全无损地递交到指定者手中。经过一番严密的检查,人们发现信件正是写给市长本人以及隆巴咚教授的,他们的职位分别是鹿特丹天文大学的校长和副校长。因此,在场的两位重要人物将信件拆开阅读。信的内容荒诞离奇,但语气却格外认真。以下就是信件的全文。
致尊敬的冯·伍德埃达克阁下及隆巴咚阁下,鹿特丹国家天文大学的校长和副校长。
“阁下也许还记得一个卑微的手艺人,名叫汉斯·普法尔,他以修风箱为生。大约五年前,他和另外三个人在鹿特丹失踪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人们一定都毫无头绪吧。但是,如果能让阁下满意的话,我,也就是写下这封信的人,正是汉斯·普法尔本人。大部分市民都很清楚,四十年来我一直住在索尔克拉特巷头上一间不大的方形砖房里,失踪的时候我就住在那里。从很久以前,我的祖祖辈辈就在那里居住,每一代人,也包括我在内,一直都以修风箱为生,这是个正经活计,收入也不错。因为老实说,近些年来人们脑子里想的都是政治,在鹿特丹,一个老实人不会妄想比修风箱更好的工作,也根本找不到。借贷很方便,不愁没活儿干,人人都不缺钱,也不缺乏善心。但是正如我所说的,很快我们就感受到自由、长篇大论、激进主义和所有这类东西带来的影响。那些曾经是世界上最好顾客的人,现在却根本没功夫想起我们。他们说要想尽办法获得跟革命有关的消息,想要跟上进步思想和时代精神。如果需要生火的话,人们会随手就用报纸扇几下。因此,随着政府越来越软弱,恐怕皮具和铁器就会越来越耐用了,因为很快,整个鹿特丹再没有一具风箱需要缝补或是用锤子修理一下了。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不久,我就穷得叮当响,为了养活妻子和孩子们,我的债务越积越多,终于令我无法承受。我一刻不停地在想用什么方法自我了断会更容易。与此同时,我的债主们却让我连想这种事情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从早到晚将我的房子团团围住,就这样,我开始胡言乱语,口吐白沫,烦躁焦虑,就像一只笼中的老虎面对困住自己的铁栅栏。有三个家伙特别担心我会崩溃,一直监视我家门口,威胁要用法律来治我。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有一天他们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要对他们进行最恶毒的报复。除了这件事,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放弃立刻在自己头上开一枪的念头。但是,我想我最好还是掩饰我的愤怒,好言好语的承诺会还钱给他们,直到我哪天转了运的那一天,有了机会报复他们。”
“那一天,我给债主们写好借条后,感觉心情比平时更加压抑,于是我专挑最偏僻的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很久,直到恰巧被一个书摊的一角绊倒,才不得不停下来。这时,我发现身边有一把椅子,应该是给顾客使用的,但是我仍然不管不顾地坐上去,鬼使神差地顺手翻开离我最近的一本书。那是一本关于思辨天文学的学术手册,作者好像是柏林的恩科教授,要不就是一个名字差不多的法国人。我对这类自然科学略知一二,很快就被手册的内容所吸引,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才意识到周围的变化。天已经黑了,我向家的方向走去,但是手册的内容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作者的论点很凌乱,有些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于是我一边在昏暗的小路上慢慢走着,一边仔细思索记下的内容。特别是有几段内容出奇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思维。我思索的时间越长,令我感到激动的兴奋感就越强烈。从小到大我没念过多少书,特别是对涉及自然哲学课题的无知,使我很难理解读到的内容。无知令我感到心虚,也让我无法确定很多结论中的模糊概念,却反而使我有了不断思索的动力。或许是我太过自负,也或许是我足够理智,我怀疑这些看似由疯子提出的尚不成熟的观点,实际上也许毫无用处,根本就不切实际甚至有违常理。我怀疑,进一步而言,对于纯属猜测性的事务,探究得越深,就越可能产生谬误。换句话说,我曾相信并始终坚信,真理的本质往往是浅显易懂的,在多数情况下,当我们苦苦寻求真理时,其深奥之处往往深藏在我们探寻的无底深渊之下,而并非在我们实际发现她的地方。大自然似乎验证了我的观点。当我注视星空的时候,会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将一颗星星精确地区分出来。我充满热切、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颗星星,却还不如我只对那颗星星所在位置稍微瞟上一眼,更能准确地将它区分开来。当然,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明显矛盾的现象是因为视网膜周围比视野正中心更容易对光线产生微弱的成像。在后来这忙乱的五年里,我才学到这一点以及其他方面的一些知识。这五年的历程对我意义重大,我不再鄙视自己曾经窘迫的生活,完全迥异的经历也让我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修风箱的工匠。而在我之前提到的那个人生的转折点,我读到一个关于天体随机观察的理论居然和我此前的结论是一致的,这对我是莫大的肯定,也使我最终下定决心追寻此后的人生历程。”
“到家时天色已晚,我立马就去睡觉了。但是脑海里却不停地思索而难以入睡,就这样整晚都陷在沉思中。一大早我就起床,想方设法逃过债主们的监视,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个书摊,用仅存的一点现金买下几本天体力学和实用天文学方面的书。带着它们安全回到家中,我立刻废寝忘食地研究,不久就可以熟练应用书中的知识,我想是时候执行我的计划了。在这期间,我想尽办法安抚那三个令我愤怒的债权人。最终我成功做到了,一方面因为我用变卖家具的钱先还了他们一部分,另一方面我答应他们会制作一个小装置用来还清剩下的债务。我告诉他们,那个装置我见过,需要他们的帮助才能完成。这样一来,轻而易举地就让那几个傻瓜上钩了。”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在我妻子的帮助下,我们小心谨慎地秘密处理了余下的财产。同时,我利用各种不同借口进行小额贷款,并没有考虑将来如何偿还。就这样,我慢慢累积起一大笔现金。我用积攒的钱开始准备一些东西,包括:质地精良的麻纱细布,每匹12英尺;麻绳;大量的橡胶涂料;特别定制了一个柳条编的又大又深的篮子;还有一些制作超大型气球需要用到的其他物品。我详细告诉我妻子该如何购置这些东西,并嘱她尽快办好。与此同时,我用麻绳编织成一张足够大的网,并用铁箍和一些绳索将网组装好。我还买来一个四分仪、一个指南针、一个望远镜、一个关键部件进行过改装的普通气压计,以及两个不太常见的天文学仪器。然后,我找准机会趁夜将一些东西运到鹿特丹东部一个荒废的地方,包括5个铁皮桶,每桶里面装有约50个小气球,和1个大点儿的铁皮桶;6条做工很好的3英寸[2]口径的镀锡圆形导管,每条长10英尺;一些我也叫不出名字的特殊金属或半金属制品;还有12罐装在细颈瓶内的一种普通酸液。我用金属和酸制成前所未有的气体,或者至少这种气体从来没有被用在类似的事情上。我很乐意公布秘密配方,但是这是一个法国南兹人发现的。他将配方有偿提供给我时,却完全不清楚我的目的。我打算用一种动物的皮制作一个几乎不会漏气的气球,但是,我发现这样最后材料成本就太高了,如果用麻纱细布涂一层橡胶涂料,又不确定会不会有同样的效果。我之所以提到这个状况,是因为我觉得以后这个人很有可能用我提到的新气体和材料完成热气球升空的尝试,我不想剥夺他拥有这项非凡发明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