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觉醒来,鱼肚白的天空已从树枝间显现出来。诺娃还在熟睡。我静静地凝视着她,想起她对小黑猩猩凶残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她把我们指给同伴,也算是所有不幸遭遇的罪魁。然而,面对如此柔顺的身体,我怎能对她有一丝怨恨?
她突然动了一下,抬起头。一丝恐惧闪过她的眸子,我感到她的肌肉在绷紧。不过,见我一动不动,她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想起了昨天的事。第一次,她望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我把这看做自己的一场胜利,对她笑了一下,浑然忘记昨天地球式表情带给她的惊恐。
这次,她的反应没那么强烈,战栗了一下,重新绷紧身子,蓄势待发,却终于没动。我受到鼓舞,笑意更浓。她依然颤抖,但终于安静下来,脸上很快现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她被我驯服了吗?我大着胆子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哆嗦了一下,还是没动,我为这一成功而陶醉。当我发现她在试着模仿我的时候,就更飘飘然了。
没错,她在“试着”微笑。我猜想她为把精致脸庞上的肌肉聚拢在一起一定费了好大劲儿,但试了几次,扮出的却是一副痛苦的怪相。眼见一个人为表达极普通的感情竟付出如此夸张的努力,结果却差强人意,我觉得于心不忍,内心充满同情,好像面对一个残疾的孩子。我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凑过脸去,轻轻掠过她的双唇。对这一切,她回应的是:用鼻子摩擦我的鼻子,又用舌头舔我的脸颊。
我一怔,不知如何是好,便也胡乱照她的样儿舔了起来。毕竟,我是这儿的客人,在参宿四星系中理应入乡随俗。她显得很满足。我们就在那儿试探着接近对方。我不太会追求别人,生怕哪个地球式的举动会冒犯她。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惊悚的嘈杂声,我们一惊而起。
正是天光破晓的时刻,两个同伴本已被我自私地遗忘,此时和我一样站立起来。诺娃又蹿跳了一下,神色惊恐至极。我立刻明白,这声响不光令我们吃惊,森林里所有的居民都大惊失色。人们丢下兽皮,四下里逃窜,一时间场面大乱。这绝不是昨天的那种追逐游戏,他们的叫喊声中充满了惊骇。
喧哗骤然间打破了林中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我的直觉是:密林里的这些人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他们惊慌失措是因为感到某种危险正在逼近。这阵混响异常刺耳,夹杂着速度极快的击打声,像滚鼓一样沉闷;还有些声音杂乱得就像平底锅敲成的音乐会;还有尖叫声。最令我们动容的是尖叫声:虽然不属于我们那里任何一种所谓的语言,可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声音。
晨曦中,森林里展现出一幅诡异的场面:男人、女人、孩子,四散奔逃,乱撞乱挤,有的甚至爬到树上,像要找个避难地。没过多久,几个年长的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那声响慢慢逼近,是从森林最茂密的地方传来的,似乎来自一条相当长的阵线,就像我们大规模围猎时赶猎者弄出的喧闹声。
部落的长者们好像作出了决定。只听他们放声尖叫,大概是信号,或者是命令,然后便朝异声相反的方向跑去。剩下的人跟着他们,在我们四周奔驰而过,像一群被追逐的麋鹿。诺娃早摆好了逃窜的姿势,却迟疑了一下,向我们回过身来——主要是向我,在我看来。她发出的是一声呻吟,如怨如诉,想来是叫我一起逃,随后就一跃,跑得无影无踪了。
响声加重,我仿佛听到沉重的脚步下荆棘碎裂的声音。必须承认,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明智的选择,应该是原地不动,看看这些新的来访者,看看这些“人类”的声音是谁发出的,答案正在一秒秒揭晓……然而,经历了昨日的恐慌,这阵可怕的喧嚣声刺激着我的神经。诺娃他们的恐怖传染了我。我未假思索,甚至没和同伴们商量一下,就跳进灌木丛,顺着姑娘的方向逃去。
跑了几百米,我也没能追上诺娃,却见只有勒万一个人跟在后面——不用说,安泰勒教授一把年纪,是没法这样快跑的。勒万在我身边喘着粗气。我们面面相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我正想建议返回,或者,至少等等教授,一阵响声又把我们吓了一跳。
这回,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阵枪声,在密林中回荡:先是一下、两下、三下,后来就是毫无规则地乱放,有时是冷枪,有时是连续两起爆炸声,让人想起猎人的两发连放。有人在我们前面放枪,就在那些人逃亡的路上。迟疑间,发出最初响声的阵线——那条“围猎者”阵线——逼近了,简直近到耳根,又一次让我们神经大乱。不知为什么,比起这股“地狱之声”,枪声反倒显得亲切,不那么可怕。我本能地向前跑去,并用树丛小心地隐蔽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勒万跟在我后面。
就这样,我们到了枪声响起的地方。我放慢脚步,几乎爬着前进,勒万跟随在后。我爬上一个土丘状的山坡,停在坡顶,忍不住气喘吁吁。眼前只有几株树和帘子一样的荆棘。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与土平齐。突然,我仿佛挨了一记闷棍,被一幅可怜的人类理性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