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到桂河营便发生了几件令人不快的事,气氛一开始就带着敌意,且有一触即发之势。
佐藤上校宣布,军官必须与部下在同样的条件下一起劳动。这项规定引起了第一阵混乱,促使尼科尔森上校采取了一个礼貌而有力的步骤。他诚恳客观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结束时说英国军官的任务是指挥士兵,不是挥镐舞锹。
佐藤听完他的抗议,没有显得不耐烦,上校觉得这是个吉兆。接着,佐藤说要考虑一下,把他打发走了。尼科尔森上校信心十足地回到他与克利普顿以及另外两名军官共同占用的那间破旧的竹屋,洋洋自得地把他为打动日本人所用的几个论据重述了一遍。在他看来每个论据都无法驳倒,而他认为最重要的论据是:几个没有经过体力劳动锻炼的人对劳动力的补充微乎其微,而任用称职的长官当干部所起的推动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为了日本人的利益,为了施工的顺利进行,倒不如保留这些长官的全部声誉和威望,而如果强制他们完成和士兵一样的任务,这一点就难以做到了。他在自己的军官们面前再一次坚持这个观点,越讲越兴奋。
“我到底有无道理?”他问休斯少校,“你,一位企业家,你能设想没有负责干部的等级制,一个企业能办好吗?”
他的参谋部在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受到损失,除医生克利普顿外,只剩下了两名军官。从新加坡起他成功地把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他欣赏他们的意见,时刻需要在作出决定前把自己的想法交给集体讨论。这是两名预备役军官,其中一位休斯少校参军前是马来亚一家矿产公司的经理。他被分配到尼科尔森上校的团,后者立即看出他有组织才干。另一位里夫斯上尉战前在印度担任公共工程的工程师,入伍后被编入工兵部队,但打了几场仗后,便脱离原部,被上校任用,也在他手下当参谋。他不是粗鲁的武夫,喜欢身边有一群专家。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某些民用企业往往有些方法可供军队卓有成效地借鉴,而且他不坐失任何学习的良机。他对技术人员和组织者同样敬重。
“先生,你当然有道理。”休斯答道。
“这也是我的意见。”里夫斯说,“修建铁路和桥梁(我想是要在桂河上架桥)不容许仓促上阵,临阵磨枪。”
“的确你是这类工程的专家。”上校高声道。“你们看到了吧,”他最后说,“我希望给那个没头脑的人的脑壳里灌进了一点铅。”
“再说,”克利普顿注视着长官补充道,“假如这个合乎情理的论据不够的话,还有《军法教本》和国际公约哩。”
“还有国际公约。”尼科尔森上校表示赞同,“我把这留给下一次,如果下一次有必要的话。”
克利普顿之所以用略带悲观的嘲讽语气这样讲,是因为他十分担心单单呼唤理性是不够的。在丛林行军中途停留期间,他听到一些有关佐藤性格的传闻,这位日本军官没喝酒时偶尔还听得进道理,但开怀畅饮后,据说会变成最可憎的野蛮人。
尼科尔森上校是俘虏们在营地半塌的棚屋里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早上采取这个步骤的。佐藤如他所许诺的那样做了考虑。开始他觉得反对意见十分蹊跷,便喝起酒来,希望理出个头绪。渐渐地他确信上校对他的命令提出异议是对他进行了无法接受的凌辱,他不知不觉从满腹狐疑变为怒火中烧。
太阳快要落山前,他气愤到了极点,决定立即显示自己的权威,要求全体集合,他也有意发表一通训话。演说一开始,不祥的乌云便显眼地密布于桂河的上空。
“我恨英国人……”
他以这句话开场,并把它当作标点符号置于他的语句之间。他英语讲得不错,因为过去曾出任一个英语国家的武官,由于酗酒而被迫离职。他没有升迁的希望,将可悲地以苦役犯看守的职务结束职业生涯。他对俘虏的怨恨负载着他因不能参加战斗而感到的全部屈辱。
“我恨英国人。”佐藤上校开始说,“你们在此受我一个人的指挥,实施对大日本皇军的胜利必不可少的工程。我想只对你们说一次,我不容许对我的命令有一点异议。我恨英国人。只要一提抗议,你们就会受到严惩。纪律必须得到维持。如果某些人打算一意孤行,就会被告知我对你们大家掌有生杀大权。为了保证天皇陛下交托给我的工程能顺利实施,我会毫不犹豫地行使这个权利。我恨英国人。死几名俘虏不会触动我。对大日本皇军的高级军官来说,你们大家的死不足挂齿。”
他像山下将军之前所做的那样爬到了一张桌子上。和山下一样,他认为有必要戴上浅灰色的手套,并脱下早上人们见他穿的旧拖鞋,换上一双锃亮的长统靴。他自然腰挎军刀,时时刻刻敲着刀柄,以便给他的话增加分量,或者使自己情绪激昂,保持他认为必不可少的冲天怒气。他很滑稽,脑袋像牵线木偶似的乱晃。他喝醉了,喝欧洲的烧酒、丢弃在仰光和新加坡的威士忌和白兰地喝醉了。
克利普顿听着这篇刺痛他神经的演说,记起一位长期生活在日本人中间的友人过去对他的忠告:“假如你与他们打交道,千万不要忘记该国国民视自己为神的子嗣,如同这是无可置疑的信经。”不过,经过思考,他发现世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对其或远或近的神圣渊源抱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于是他寻找如此自负和恼怒的其他原因。说实话,他很快便确信佐藤的演说从普世的、无论东方抑或西方的气质中吸取了许多基本成分。透过日本人口中吐出的语句,他顺便辨认出各种影响并向其致意:种族的自豪感,对权威的狂热信仰,不受人重视的担心,奇怪的自卑感,这自卑感使佐藤以猜疑不安的目光扫视一张张面孔,仿佛怕看到人们脸上的讪笑。佐藤在英国的属地生活过,不可能不知道日本人的某些奢望在那里受到怎样的嘲笑,一个缺乏幽默的民族仿效本能地具有幽默感的民族的姿态在那里惹出了什么笑话。不过,他的言辞和杂乱动作的粗暴应当归咎于残留的原始人的野蛮。听到他大谈纪律,克利普顿心里感到莫名的慌乱,但是见他像布袋木偶一样摇来晃去,他放了心,断定西方世界的绅士们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他们灌饱烧酒后的表现。
军官们在部下面前沉默地听着,看押他们的士兵为了强调长官的狂怒,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军官们个个握紧拳头,费力地作出恰当的表情,模仿尼科尔森上校表面上的无动于衷,他曾指示以冷静和尊严迎接一切敌对的表示。
在这段旨在给人以强烈印象的开场白之后,佐藤触及了问题的要害。他的口气和缓下来,几乎有点庄严。他们一度曾希望听到明智的话。
“大家听我说。你们知道天皇陛下俯允吸收英国战俘参与什么大业,这就是横穿四百英里热带丛林将泰国和缅甸的首都衔接起来,使日本的军车得以通行,为把这两个国家从欧洲人的暴政中解放出来的军队开辟通往孟加拉的道路。日本需要这条铁道从胜利走向胜利,征服印度,迅速结束这场战争。因此关键的问题是尽快竣工,天皇陛下命令在六个月内完成。这对你们也有利。战争结束后,也许你们能在我军的保护下重返家园。”
佐藤上校仿佛醉意全消,用更加慢条斯理的语气继续往下讲。
“你们这些在本战俘营受我指挥的人,现在你们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吗?我召集你们开会正是为了告诉你们。”
“你们只需修两小段与其他地段相接的铁路,特别要在你们眼前的桂河上造一座桥。这座桥将是你们的主要工作,你们运气真好,因为这是全线最重要的工程。工作是愉快的,它需要心灵手巧的人,不需要小工。此外,你们将荣幸地跻于南亚共荣圈开路先锋之列……”
“又是一句本该西方人讲得出的鼓舞人心的话。”克利普顿不由自主地想……
佐藤整个上身向前倾,一动不动,右手支在军刀柄上,盯着前面几排看。
“工作在技术上当然由一位有资格的工程师,一位日本工程师领导。至于纪律,你们将与我和我的下属打交道。干部是不会缺少的。出于我乐于向你们解释的这些理由,我命令英国军官与他们的士兵情同手足地并肩劳动。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能容许有人不劳而食。我希望不必重复这个命令,否则的话……”
佐藤毫无过渡地恢复了先前的怒气,又开始像疯子似的指手画脚。
“否则的话,我将使用武力。我恨英国人。如果必要的话,我宁可把你们全部枪毙,也不愿养活懒汉。疾病将不是一个豁免的理由。病人总可以尽些力。我将在战俘的白骨堆上造桥,如果必须如此的话。我恨英国人。工作将于明天黎明开始。听到哨音在此集合。军官们单独列队。他们将编成一组,完成和别人一样的任务。将给你们分发工具。日本工程师将给你们作指示。今晚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提醒你们记住山下将军的座右铭:‘快乐并起劲地干活吧。’你们要记牢。”
佐藤走下讲台,怒气冲冲地跨着大步返回司令部。战俘们解散后朝各自的棚屋走去,听了这篇东拉西扯、振振有辞的演讲,他们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先生,他似乎没有明白;我认为应该求助于国际公约。”克利普顿对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尼科尔森上校说。
“我也这样想,克利普顿,”上校郑重其事地回答,“我担心我们将面临一段混乱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