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曼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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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并且发现它就在默里·盖尔曼(系主任提到的那对孪生巨头之一)的隔壁。几天过后,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坐在摆着茶和饼干的桌旁聊了一会,那里是研讨会结束后人们常去的地方。默里本人和我在照片上见到过的一模一样——就连他那标志性的波洛领带也如出一辙。我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既然那么出名,又何必多此一举——但是,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我没有听出来,但他告诉我,那才是“正确的”(俄语)发音。他还给出了词源。我没有问起他那个不同寻常名字的来历;事实上,连字符是他父亲的创意。不管怎样,几乎人人都对他直呼其名。而称呼费曼为“迪克”的人则要少得多。

二十多年来,默里的观点一直占据物理学的主导地位,他最知名的成就,就是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一个简单有效的数学体系,用于对几十个已知亚核粒子的性质进行分类和解释。除了相对传统的原子核组成(质子和中子)以外,这些亚核粒子会在零点几秒内发生衰变,而且是在近几十年里才被发现的。例如,质子只有在相互撞击的时候才会产生。为了解释他从这群亚核粒子中寻找到的数学规律,默里随后提出,质子、中子以及其他粒子具有一种内部结构,是由更基本要素的不同组合所构成的。它们就是“亚亚核粒子”——也就是构成原子核内粒子的粒子,默里称之为夸克(quark)。虽然物理学家从未观察到单个夸克,但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默里的理论。这使得他与元素周期表的发明者德米特里·门捷列夫(Dmitri Mendeleev)齐名。与默里的体系一样,元素周期表也是根据共同的性质将化学元素进行分组,并且根据某种内部结构来解释元素的排列顺序——这里所说的原子内部粒子结构后来就被称为电子。

默里因为这项研究成果赢得了诺贝尔奖,并且成为战后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然而,他似乎很自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无论是粒子加速器还是化粪池,他都能说出它们的工作原理、关键技术参数,以及在最新模型中所探寻到的结果,而且一定会侃侃而谈。他故意用“正确”发音念我的名字其实并不奇怪;他似乎只是为了找机会说点外来词,比如城市的名字,以此来炫耀自己如同当地人一般的发音能力。某一刻你听到的也许是还算正常的纽约本地口音,过一会儿他的脸就突然扭曲起来,用魁北克、俄罗斯或者中国口音讲话。有一次,一个学生在假期里学了几句玛雅语,于是想试试默里是否真的如同他声称的那样懂玛雅语。那位学生说了一句话让默里翻译,结果却遭到了他的斥责。默里说,学生说的那句话是南部玛雅语,而他所学的则是北部玛雅语。

费曼和默里是朋友,关系时好时坏。默里之所以选择加州理工而拒绝其他大学的邀请,就是为了与费曼一起共事。在20世纪60年代末,正是费曼提出了一些关键性的理论证据,说明默里的夸克之所以没有被孤立发现,可能是因为它们存在于每个中子和质子的内部。

当时,这在物理学界是一个重大的争议:如果不能分离出单个夸克,那么说它确实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粒子中的粒子难道只是为了便于计算才存在的概念吗?这几个问题其实都属于一个更庞大的哲学问题:现代粒子加速器的实验结果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被直接观测到的,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与数据的解释相一致呢?毕竟,就连电子和质子这样的普通粒子也被认为是“可以观察到的”,即使我们只能通过间接方式来“看到”它们(例如,它们在底片上留下的轨迹,或者盖革计数器发出的咔嗒声)。对于更多奇特的粒子来说,痕迹就更不明显,需要根据与其他粒子散射相关的数据图上的统计点,才能推断出它们的存在。如果火星上的一个文明做了相同观测实验,就不会对他们的“现实”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观念吗?有一个名为实证主义的哲学流派避免了这类争议:他们认为,只有人们能够直接感知到的才能被接纳为现实,现代物理学已经敢于超越实证主义的观点。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相信夸克这种不可观测的粒子真实存在,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接受的极限。面对这类问题时,费曼总是会说医生禁止他讨论形而上学。然而,在60年代后期,正是他发表研究成果,通过假设质子存在不可见的亚粒子内部结构——大多数物理学家将这种间接被“观察”到的结果视为夸克存在的证明——来展示如何解释质子行为的某些实验观察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一直以来都特立独行的费曼并没有站在默里一边,夸克有许多与他所研究的物理过程毫不相干的特殊性质。因此,我们无法根据他的计算断定理论中那些看不见的粒子具有这些性质,也就是说,无法确定它们就是夸克。说不定默里的理论是错误的,质子中存在的是其他尚待描述的不可见粒子。正因为如此,费曼拒绝将他理论中的内部粒子称为夸克,而将其命名为“部分子”(parton)。这一做法激怒了默里,不仅因为这明摆着是拒绝支持他的工作,而且还因为“部分子”这个词杂糅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的词根。然而,费曼就是这样的人:对于自然的描述十分严谨,却对混淆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的语法满不在乎。

虽然费曼对哲学研究不屑一顾,但正是由于这种观念上的差异,才引起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和。费曼过去常说世上有两种物理学家,巴比伦人和希腊人。他所指的是这两大古老文明中相互对立的哲学观念。巴比伦人对于数字、方程式和几何学方面的理解,让西方文明获得了长足的进步。然而我们却认为,真正发明数学的是后来的希腊人——尤其是泰勒斯(Thales)、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和欧几里得(Euclid)。这是因为巴比伦人只关心计算方法的有效性——也就是充分描述真实物理情景的能力——而不是它的准确与否,或者是否适用于任何更大的逻辑体系。另一方面,泰勒斯和他的希腊拥护者们提出了定理和证明的概念——并且要求,只有当命题是一个明确陈述的公理或者假设的确切逻辑结果时,才能被认为是真的。简单说起来,巴比伦人注重的是现象,而希腊人注重潜在的规则。

这两种方法都是非常强大的。希腊式的方法具有数学逻辑机制的全部力量,这种类型的物理学家经常将他们理论中的数学之美作为依据。这便促成了许多数学方面的美学应用——例如,默里对粒子的分类。巴比伦式的方法则给予想象一定的自由度,并且允许人们跟随自己的本能或直觉,以及对自然的“第六感”,而不是拘泥于想法的严谨性和正确性。这种审美观也取得了巨大成就——直觉加上“物理推导”的成就,也就是说,主要基于对物理过程的观察和解释进行推理,而不是用数学推导出结果。事实上,具有这种思维方式的物理学家有时会打破数学的规则,甚至会根据他们对实验数据的理解,创造出奇特的(而且未经证实的)数学方法。在某些情况下,这就使得数学家们成了殿后的一方——要么证明物理学家自创方法的正确性,要么搞清楚为什么他们“毫无根据”的方法却得出了相当准确的答案。

费曼认为自己属于巴比伦人。他凭借对自然的理解前往它所引导的地方。而默里则更倾向于希腊风格——渴望对特性进行分类,将有效的数学规律强加给数据。

费曼拒绝认定质子的内部组成就是夸克,尽管这一事实激怒了默里,但这正是巴比伦式思想家意料之中的表现。费曼解释了一些数据,指出似乎存在某种内部结构。他没有从这些数据中找到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能够进一步确定,这种内部结构与默里所提出的相同。在希腊式的思想家看来,这种认同会与一种巧妙的数学分类法联系起来,而这就是要求认同的强有力的理由。

尽管费曼将这两种方法界定为巴比伦式和希腊式,但是纵观整个历史,其他许多人物和运动也曾表现出类似的理念矛盾,例如,希腊人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柏拉图认为,在真实世界各种现象的背后存在永恒不变的规律。换作数学术语的话,这就是默里这类物理学家所追求的描述方式。亚里士多德觉得柏拉图根本是在背道而驰。在他看来,对自然进行不切实际(也就是抽象)的描述是荒诞的,或者说就是与己方便而已,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是感官所感知到的现象。跟费曼一样,他崇尚的是自然本身,而不是(可能)潜在的抽象概念。

在我看来,费曼的这一特质也反映了斯佩里的两个大脑半球理论。左半球,寻求秩序和条理,也就是默里、希腊人和柏拉图;而右半球,感知模式并强调直觉,也就是费曼、巴比伦人和亚里士多德。考虑到大脑本身的生理差异,也就难怪他们态度上的差异超越了物理学范畴,深入到各自的生活方式当中。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很快我也将面临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

从很多方面来说,费曼与默里在才智上可谓旗鼓相当。虽然费曼在1981年还没有受到大众媒体的关注,但是在物理学界,他的形象几十年来一直远胜过默里。费曼的传奇开始于1949年,年仅三十岁的他就为《物理评论》写过一系列的论文。自艾萨克·牛顿的时代以来,人们创建物理学理论都要先写下一个或者一组微分方程,然后再通过求解方程计算出理论的结果。量子理论也并无二致。例如,为了找到量子电动力学(带电粒子的量子理论)对电子未来行为的预测结果,20世纪40年代的物理学家首先要描述其当前状态或者说“始态”。这个数学函数包含了一些描述物理量的信息,例如电子在过程当中或者实验开始时的动量和能量。理论家的目标是在过程当中或者实验结束时描述同样的物理量(即计算出所谓的“终态”),或者至少计算出它达到指定终态的概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物理学家要求解微分方程,而费曼的量子理论公式则不需这一过程。

在费曼的方法中,为了获得给定初始状态的电子最终实现某特定终态的概率,你可以利用一定的规则,将电子由始态到终态所有可能的路径或者变化历程叠加起来。对于费曼来说,这就是量子世界与现实,或者说与经典世界的区别。在经典理论中,粒子遵循的是确定的路径,就像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物体一样。之所以会出现神奇的量子世界,就是因为你必须将额外的路径考虑进去。对于大型物体来说,叠加所有路径只会得到其中一条重要路径,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经典路径,所以你不会注意到任何量子效应。但是对于亚原子粒子(例如电子),你既不能忽视它向宇宙遥远区域传播的路径,也不能忘记它在时间上的往复曲折。量子理论下的电子跳着宇宙之舞向太空四处发射,从现在到未来再到过去,从这里到宇宙中的任意角落,再返回来。在循着这些路径游走时,它无视正统的运动规则,就好像万事万物全都失去了控制一般。正如费曼所说,甚至就连“事件的时间顺序……都变得无关紧要”。然而不知为何,就像乐器和声演奏出的音乐一样,所有叠加在一起的路径就构成了实验者观察到的最终量子状态。

费曼的方法属于另辟蹊径,乍一看不太合理。我们以科学为主导的文化期待看到的是秩序和规则。我们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时间和空间观念,时间只能从过去流向现在,再流向未来。但是根据费曼的说法,深藏在这一秩序之下的是不遵守这些规则的过程。和往常一样,费曼从不讨论自己理论形而上学的一面。后来,当我逐渐了解他以后,便发现自己能够理解他想出这一理论的原因:他自己的行事风格就跟电子一样。

当时,物理学家很难理解和接纳费曼的方法。他发明用来对路径求和的“路径积分”不但没有得到数学验证,有时还会出现定义不清的状况。他用于从理论中得出答案的图示法——如今被称作费曼图(Feynman diagrams)——颠覆了物理学家以往的认知。物理学家需要的是证据。他们让他从量子理论的基本公式出发,给出他公式的数学推导过程。可是,他却凭借直觉和物理推导,以及大量反复的试验,才最终形成一套自己的方法。他无法对它进行证明。当他在1948年某次会议上提出这一方法时,遭到了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爱德华·泰勒(Edward Teller)和保罗·狄拉克(Paul Dirac)等多位著名物理学家的围攻。他们所寻求的是希腊式的方法,而他却是巴比伦式。不过,到头来他们依旧不能无视他:他可以在半小时内完成耗费他们几个月的理论计算。

最终,另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证明了费曼的方法与传统方法之间的相互联系,慢慢地人们开始接受它。有些人(比如默里自己)则揣测,比起牛顿的微分方程,费曼的方法(路径积分和费曼图)并非所有物理理论的真正基础。

尽管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费曼是个传奇人物,而默里则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但是在某种程度上,默里在引领这一专业的方向上更具有影响力。这是因为一向寻求秩序和控制的默里,也总是设法充当领导的角色。费曼则回避了这一点,他更喜欢用自己的研究成果来说话。

我又该如何融入其中呢?

我的成就源自我的博士论文和几篇我与伯克利的希腊博士后尼克斯·帕帕尼古劳(Nikos Papanicolaou)一起写的论文。和费曼一样,尼克斯与我研究的是将量子世界与经典世界联系起来的方法:我们发现,只要世界的维度超出我们所熟悉的三维空间,那么量子世界看起来就会同经典世界类似。接着,我们证明了在世界有无穷多个维度的前提下,如何轻松解决原子物理学中的某些问题。最后,我们展示了如何抵消无限维度的错误假设,并找到与三维世界相关而准确的答案。拨开迷雾之后,我为我们方法的准确性而感到惊讶。最重要的是,我为我们的独创性而感到自豪。

大约一年前,普林斯顿的一位年轻教授爱德华·威顿(Edward Witten)在略微偏向技术性的专业期刊《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我们的研究,这位教授十年后取代了已故费曼教授的位置,成为物理学界的头号尤达大师(后来还占有了默里曾经的办公室)。自从那篇文章发表之后,便开始有人引用我们的研究成果,引用次数增至几十次。不过,当这个数字超过一百以后,我就没再追着去数了。同时,我发现自己得到了新的认同和尊重。我的博士生导师突然对我研究的细节颇感兴趣。我本科时期的一位老教授竟然出乎意料地写信问候我。教授们开始把我当作一言九鼎的人。等到该考虑接下来如何做的时候,我心中便生出许多负面的想法、顾虑。我还能再次有所成就吗?接着,我便收到了加州理工的工作邀请。

无论是希腊、巴比伦,还是土生土长的芝加哥风格,我知道我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和态度去研究物理——还要好好生活。然而,我必须首先抛开这样的想法:把自己的发现当作一次偶然,把自己的成功看作某种骗局,或者是再也不会降临到我头上的好运。几周以来,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思想状态中,长时间盯着各种杂志,却几乎没怎么翻页,也完全没有看进去。参加研讨会的时候,我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会议主题上。在走廊上和其他博士后交谈时,我几乎连最简单的思路都跟不上。

晚上回到家,我便和几位邻居一起打发时间,他们在大麻中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位置。爱德华(Edward),一位身材瘦小的加州理工物理系毕业生,抽大麻是为了解闷,同时也为了消除研制武器工作所带来的道德上的不安;雷蒙(Ramon)——大家都叫他雷——是一个清洁工,抽大麻可以让他忘记白天难忍的气味。坐在他们身旁的我,二十七岁,曾经红极一时,紧张地保守着事实上我从未取得成功的秘密。我们一起看《神探可伦坡》(Columbo)和《洛克福德档案》(The Rockford Files)的重播,自在安心,反正不管我们有没有认真看,那些笨手笨脚的侦探总能抓到坏人。

与此同时,冬天来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新的学期和新的一年。我见到刚做完手术的费曼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帮助我摆脱创造力的枯竭,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我的偶像费曼。他的著作唤起了我对物理学最初的热情,现在,命运又将我送进了跟他只有几扇门之隔的院系。我只需要迈开双腿,敲响他的房门。虽然我既单纯稚嫩又缺乏自信,但幸好我胆量十足,或者就如父母所说的无所顾忌。就算是传奇人物,我也一样能接近他。就这样,轻视哲学更瞧不起心理学的费曼,不久就成为指引我了解科学家人生观和思想的重要导师。

Murray Gell-Mann,默里的姓名中间有连字符。——译者注

尤达大师(Master Yoda),电影《星球大战》(Star Wars)系列中的人物,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绝地委员会成员。——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