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全集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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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原文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1],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2]咏杨花用质夫[3]、东坡唱和韵,作《齐天乐》[4]咏蟋蟀用白石韵[5],皆有与晋代兴[6]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注解

[1]长调:词的体式之一。前人以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

[2]王国维《水龙吟》全词如下: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3]质夫:章楶,字质夫。与苏轼同官京师。他咏杨花的《水龙吟》是当时的一首名作,深得苏轼欣赏。全词如下: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霑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词牌解:《水龙吟》,李白诗有“笛奏水龙吟”句,因取以为名。又名《丰年瑞》、《小楼连苑》等。

[4]王国维《齐天乐》全词如下:

天涯已自愁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5]姜夔《齐天乐》全词如下: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知,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风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词牌解:《齐天乐》,又名《如此江山》等。

[6]与晋代兴:出自《国语·郑语》:“公曰:‘若周衰,诸姬其孰兴?’对曰:‘……武王之子,应韩不在,其在晋乎!’……及平王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这里的意思是指与原作比试较量一下。

译文

我作词不喜欢填长调,尤其不喜欢用别人的韵。偶尔和韵,也多是游戏之作,如《水龙吟》咏杨花用章楶和苏轼唱和词的韵,《齐天乐》咏蟋蟀用姜夔词的韵,都是想与原作比试较量一下。事实上我的长处不在于此,我宁愿有识之士用其他的词来评价我。

赏析

姜夔所和的《齐天乐》向来被视为名作,这绝非虚誉。一声虫鸣,穿越了沉寂的时光,那种凄切孤零的声音正如家国之恨,直刺人心扉。

起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凄凄更闻私语”,词人国仇家恨满怀,正思庾郎之愁赋,幽幽虫声,却宛若私语,声声在耳,更是愁意郁结,不忍听闻。“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铜铺,铜做的铺首,即古时门上的衔门环。虫声门外井边,无处不闻。这句看似平淡,明写虫声无处可逃避,其实是暗指愁无可避,也为下面“思妇无眠”句埋下伏笔。“哀音似诉”,虫声哀怨如诉,但却是无人可诉,只能独自哀鸣,一如私语。此句上承“私语”,下开“无眠”,其意紧密连环。“思妇无眠,起寻机杼”,蟋蟀又名促织,想来古时很多女子都是伴着这一声声无眠的虫鸣织布纺纱,思念良人吧。促织这个名字当是本此而来。这里由促织声到夜起织布,情境过渡得很自然,毫无突兀之感。思妇本正辗转,闻声更加无法入眠,只有起床织布。“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而到了织机边上,怔怔对着屏风上的遥山远水,想起远方的良人,思念之苦依旧逃不开避不掉。在这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独自一人,孤灯无眠,又想起远隔的良人秋凉更甚,冬衣未织,这种愁肠百结的情绪,也许只有思妇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吧。上阙末句语言甚浅,感触却极深。

下阙以“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起笔,深得转承之妙。作者笔锋轻轻一转,从织妇到捣衣女,从屋内到屋外,境转而意连,而促织声则是串起这一连串意境的关键。西窗暗雨,思念良人的又何止是织机边上一人而已呢?李白《子夜吴歌》有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虔,良人罢远征?”织衣和捣衣都让人顿起别离之叹,无论是织衣还是捣衣,都深深浸透着一种别离之苦。这句上承“夜凉独自甚情绪”,下开“别有伤心无数”。孤灯寒窗,秋风暗雨,那一声声的虫声是在为谁与捣衣的砧杵声相和呢?虫声与捣衣声断续相闻,更显孤独寂寥,相思苦无极。“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正是“天涯共此声”,伤心之人,哪里有没有呢?候馆中的迁客谪人,离宫中的帝王妃子,此时大约都在静静聆听这悲愁无极的虫鸣之声,都在感受那一份共同的离愁别怨吧。“离宫吊月”别有深意,隐喻徽钦二帝被囚五国城之事,暗抒国恨。此句场景豁然间变得开朗宏大,那无声之悲伴着这一声声虫鸣在思妇房中、在捣衣河畔、在候馆离宫、在这世间每一个伤心角落弥漫萦回,挥之不去。“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诗经·豳风·七月》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句子,这里思绪回到了词人本身,词人感于蟋蟀即席成诗,然而却见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笑闹喧哗。此句与前景迥然相异,似是呼灯儿女的欢笑打断了词人的愁思。以无心反衬有心,天真孩童的欢喜却更深刻地反衬出词人之愁。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中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末句“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暗承前句,眼前儿女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词人之愁无人可说,只得谱入乐章。那一声声琴声自然也更是幽怨苦楚之极了。

全词以自闻促织声起笔,场景层次展开,到最后两句因儿女欢笑之声打断思绪又重回词人本身。而末句词人独自将愁“写入琴丝”正与首句“先自吟愁赋”遥相呼应。全词结构严谨,流畅自然。长调最讲究意不断,就是整阙词不管意境如何变幻,意一定要连绵不绝,不能乱。姜夔的这首词是个典范。词人之悲,寄托在小小蟋蟀的鸣声之中,一个个意象层次触发,由微及远,由小及大,这种悲伤一步步被烘托显得更加深刻沉重,让人深有所感。冷窗孤灯、凄风苦雨、秋风候馆、月下离宫,场景纷至沓来而丝毫不显乱象;蛩鸣声、机杼声、风雨声、捣衣声、笑语声、琴声应和和谐,极富音乐美。白石此词,丝丝相接环环相扣,转承自然顺畅,意境变幻错落纷呈而令人丝毫不觉突兀,大家风范显露无遗。

王国维的《齐天乐》虽亦可算中上之作,但总归难及白石名篇。王老先生一向孤高自许,不屑拾人牙慧,这是他性格使然。然而这首“游戏之作”沿用前人之意,亦可称好词。不过,王国维也很有自知之明,认为这不是他的长处所在,他的词,真正优秀的应该是那些直诘命运、饱含家国情怀的醒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