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主教与明清楚辞学史
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入华,在客观上促进了中西文化交流,起到了传播新知的作用。这种文化交流在当时楚辞学界亦有体现,出于“知识传教”的目的,传教士以学者身份进入中国,接触并引用《楚辞》传教,并以天主教教义解读《楚辞》,乃至译介《楚辞》以推寻教义,从侧面推动了《楚辞》的传播与研究。更为重要的是,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宇宙体系与天文、地理知识为中国学者解读《楚辞》提供了新材料与新视野,明代万历以后部分《楚辞》研究著作中已然渗入西方天文学理成分,清代《楚辞》研究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这一时期注家或援引西学以证己说,或广征材料以备参详,明清之际楚辞学新变建立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基础之上,取得了更为辉煌的成果。
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是中国文化史上、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开始的标志是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等到中国传教。英国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 1900—1995)对欧洲传教士来华活动评价道:
在文化交流史上,看来没有一件事足以和17世纪时耶稣会传教士那样一批欧洲人的入华相比,因为他们充满了宗教热情,同时又精通那些随欧洲文艺复兴和资本主义兴起而发展起来的科学。……即使说他们把欧洲的科学和数学带到中国只是为了达到传教的目的,但由于当时东西方两大文明仍互相隔绝,这种交流作为两大文明之间文化联系的最高范例,仍然是永垂不朽的。(1)
传教士来华活动主观意图在于传教,但客观上却起到了传播新知与促成文化交流的作用。梁启超(1873—1929)《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指出欧洲传教士来华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极大的学术影响:
利玛窦、庞迪我、熊三拔、熊华民、邓玉函、阳玛诺、罗雅谷、艾儒略、汤若望等,自万历末年至天启、崇祯间先后入中国,中国学者如徐文定、李凉庵都和他们来往,对于各种学问有精深的研究。……中国智识界与外国智识界相接触,晋唐的佛学为第一次,明末的历算学便是第二次。在这种新环境之下,学界空气当然变换。(2)
西方传教士来华,不仅带来了基督教文化,而且传播了大量西方的科学知识,使当时的中国人耳目一新。很多政治家和学者受到西学影响,据熊月之统计,从明代徐光启算起,到乾嘉学者阮元,名留史册者竟有150余人,除了康熙皇帝等政治家外,仅学者就有徐光启、李之藻、方以智、梅文鼎、王锡阐、薛凤祚、黄宗羲、王夫之,以及江永、戴震、焦循、阮元等。(3)
随着东方与西方文化“直通车”的开启,《楚辞》研究也迈进了一个新的时期。《楚辞》与天主教之间的历史渊源,最早由著名史学家陈垣(1880—1971)揭示出来。陈垣发现这个问题,得益于一段机缘。他经英敛之(1867—1926)介绍与德籍传教士鲍润生(Franz Xaver Biallas, 1878—1936)相识,他得知鲍氏正在从事《楚辞》翻译与研究时,甚感惊讶,促使他留意《楚辞》注解传统与西洋宗教文化的联系。(4)后来他在《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中说:
忆民国十一二年间,英敛之先生介绍余与鲍润生司铎相识,云鲍正翻译《楚辞》。余甚为惊讶,以天主教与楚辞不易发生关系。惟明末西士阳玛诺著《天问略》,后刊入《艺海珠尘》,“天问”二字,实本《楚辞》。雍正间《山带阁注楚辞》《远游》、《天问》诸编,引用利玛窦、阳玛诺、傅汎际、汤若望之说,为天主教与《楚辞》发生关系之始,盖已二三百年于兹矣。(5)
蒋骥(1662—1735)《山带阁注楚辞》“采摭书目”中列有利玛窦《天主实义》《几何原本》、傅汎际(Francisco Furtado, 1589—1653)《寰有诠》、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西洋新法历书》,全书未见引用阳玛诺《天问略》,此与陈文稍异。但是,陈垣先生有两点重要发现:一是西方传教士从明朝末年就开始接触并研究《楚辞》;二是清代学者采用西洋学说解释《楚辞》。此后台湾学者苏雪林(1897—1999)《天问正简》指出“《楚辞》学者采用西洋天文的学理来解释《天问》的‘九重天’”。(6)台湾学者张勤莹指出清代《楚辞》学者注解中“天重数”与传教士论调的关系。(7)两位学者主要讨论“天重数”问题,观点精当,但未全面涉及楚辞学史。本章尝试沿着陈垣先生的研究角度,再作进一步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