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楼东街巷
【题解】
本条350字，介绍北宋东京皇城东南角著名酒楼潘楼以东的街区。东南的十字街名为“土市子”，是著名的闹市区，北向御街就以此处为起点。孟元老的叙述层次，也是以土市子为起点，依次介绍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情况。
土市子向东，第一个街口，以名为“鬼市”的特殊早市而著称；再向东去，有富豪赵十万以及宋徽宗第二任皇后郑氏的住宅；在旧曹门附近，有祭祀隋末将领单雄信的庙宇、贵族妇女夜游吃茶的茶坊和药铺。旧曹门到新曹门之间，有州东瓦子、泰山庙等主要建筑，是牛的集中交易区，和南城一样人烟繁密。
土市子向南，有一座颇具异国情调、相传徽宗曾经光顾过的铁屑楼酒店；有一家著名的饼店；太庙街一带的夜市最为热闹。
土市子向北，则是围绕马匹交易形成的商区，同样妓馆众多，有著名的大酒楼和饮食店等，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夜市尤其热闹，甚至超过州桥。不过，北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开始在皇宫东北修建艮岳，西起景龙门，东至封丘门（安远门），南到东华门，北到景龙江，马行街应该被拆迁。孟元老对马行街一带街巷的记述，很可能只是1117年以前的状况。
潘楼东去十字街，谓之“土市子”①，又谓之“竹竿市”②。
【注释】
①土市子：大概相当于现在开封市南北土街一线。南渡前，这一带人烟稠密，商业繁荣。后亦以泛指闹市。南宋范成大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有《市街》诗记述当时所见的景象：“梳行讹杂马行残，药市萧骚土市寒。惆怅软红佳丽地，黄沙如雨扑征鞍。”
②竹竿市：买卖竹竿的集市。东京城所需竹竿很多，除日常所需，其他如引领伎艺人、水中争标、挑关扑实物、官府封门等都要用竹竿。
【译文】
潘楼向东直到十字街，称为“土市子”，又叫“竹竿市”。
又东十字大街，曰从行裹角茶坊①。每五更点灯博易②，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③。
【注释】
①裹角：拐角。
②博易：贸易，交易。
③鬼市子：又称“鬼市”，是一种特殊的早市，绝早开市，至晓而散。唐人郑熊《番禺杂记》载：“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从之，多得异物。”自宋代以来，鬼市逐渐流行，交易物品以衣物、文物为主，其他货物鱼目混珠，既有来路不正之物，也有珍稀奇异物品，更有假货蒙人。以“鬼”名市，含义颇丰：夜晚是传说中鬼出没的时间；因有夜盗夜售，交易时不免鬼鬼祟祟，间杂坑蒙拐骗的鬼花样。
【译文】
土市子再东面的十字大街，名为从行裹角茶坊。每天五更时分就点灯进行交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的物品，到天亮时就散去了，称之为“鬼市子”。
以东，街北赵十万宅①。街南，中山正店②、东榆林巷、西榆林巷③。北，郑皇后宅④。东曲首向北墙畔⑤，单将军庙，乃单雄信墓也⑥。上有枣树，世传乃枣槊发芽⑦，生长成树，又谓之“枣冢子巷”⑧。
【注释】
①赵十万：姓赵的富户。有以其宅院命名的赵十万街。孔宪易《开封一赐乐业教钩沉》认为这个巨富之家的“赵十万”可能是铁屑人（犹太人），“赵”是北宋皇帝的赐姓。孟元老写出这位东京富户，是有其一定意义的。
②中山正店：北宋东京著名的大酒楼之一，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据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中山正店全名“中山园子正店”，所酿之酒名为“千日春”，为东京名酒。北宋亡后，酒楼废为客店。
③榆林巷：有仁宗朝宰相吕夷简的宅第。据《异闻总录》：“吕文靖公宅在京师榆林巷，群从数十。遇时节朔望，则昧旦共集于一处，以须尊者之出。”
④郑皇后：宋徽宗赵佶的第二任皇后显肃皇后郑氏，靖康之变后与徽宗北迁，死于五国城。郑氏本为开封人，少年入宫，在向太后宫中做女官，“徽宗为端王，每日朝慈德宫，钦圣命郑、王二押班供侍。及即位，遂以二人赐之。后自入宫，好观书，章奏能自制，帝爱其才。崇宁初，封贤妃，迁贵妃，有异宠。徽宗多赉以词章，天下歌之。王皇后崩，政和元年，立为皇后。……汴京破，从上皇幸青城。北迁，留五年，崩于五国城，年五十二。”（《宋史·后妃列传下》）
⑤曲：弯曲，此处当指拐角处。畔：旁边，附近。
⑥单将军庙，乃单雄信墓也：单将军庙是为纪念隋末农民起义军将领单雄信而建的庙宇。单雄信（？—620），曹州济阴（今山东菏泽曹县西北）人，善用马槊，勇武过人。隋末农民起义时，与好友徐世
加入翟让、李密的瓦岗义军，骁勇善战，军中称为“飞将”。翟让被杀后，李密与王世充在偃师交战，单雄信归降王世充，徐世投奔李唐。王世充被李世民击败后，单雄信被唐军所获，徐世为其求情失败，单雄信被斩首。
⑦世传乃枣槊发芽：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单雄信幼时，学堂前植一枣树。至年十八，伐为枪，长丈七尺，拱围不合，刃重七十斤，号为‘寒骨白’。常与秦王卒相遇，秦王以大白羽射中刃，火出，因为尉迟敬德拉折。”东汉服虔《通俗文》说“矛长丈八谓之槊”，单雄信以质地坚硬密实的枣木为槊柄，即枣槊，故而有“枣槊发芽”的传说。
⑧冢（zhǒnɡ）：高而大的坟。与上文“单雄信墓”相对。
【译文】
鬼市子再往东去，街的北面是赵十万的住宅。街的南面是中山酒店、东榆林巷、西榆林巷。北面是郑皇后的宅邸。大街东头向北墙边拐弯的地方，有单将军庙，是单雄信墓。墓地上长有枣树，世人传说是单雄信所用的枣槊发了芽，生长成了这棵枣树，所以这条巷子又叫“枣冢子巷”。
又投东，则旧曹门。街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①。又李生菜小儿药铺②、仇防御药铺③。
【注释】
①仕女：贵族官僚家庭的妇女。
②李生菜：店名或店主。小儿药铺：专售小儿药物的药店。
③仇防御：仇姓行医者，曾任过防御使或防御副使，或祖上有人担任此职。防御使，唐代开始设置的地方军事长官。宋置诸州防御使，但无职掌、无定员，不驻本州，仅为武臣之寄禄官，用于安置闲散官员。特别是“防御副使”，常用来安置贬谪官员。孟元老此书中提及的“仇防御”以及“班防御”“盖防御”之类“国医”，或为退休御医，或因医术高超、经常登堂入室为皇室贵族看病，因此而获赐此类虚衔。
【译文】
从单将军庙再朝东去，就是旧曹门。街北的山子茶坊，里面设有仙洞、仙桥，贵族官僚家的女子往往在那里夜游喝茶。又有李生菜小儿药铺、仇防御药铺。
出旧曹门，朱家桥瓦子①。下桥，南斜街、北斜街，内有泰山庙②，两街有妓馆。桥头人烟市井③，不下州南。以东牛行街④，下马刘家药铺⑤、看牛楼酒店。亦有妓馆，一直抵新城。
【注释】
①朱家桥瓦子：在旧曹门外，即州东瓦子。
②泰山庙：东岳庙，旧祀五岳之尊的泰山神。始建于后唐天成元年（926），位于曹门外。后因水患淹塌，明代正统年间（1436—1449）移建，位置大约在今开封理事厅街东头，回民中学内，此后明清两朝多次修葺、重建。
③人烟：本指人家，此指来往之人。
④牛行（hánɡ）街：旧曹门到新曹门之间的一条斜街，向东北方向倾斜。北宋开国功臣高怀德和北宋真宗朝名相王旦的宅第，均在牛行街。南宋贺铸《夏夜寸晴遣怀》诗自序：“癸酉岁，京师春夏厌雨。吾居望春门东牛行街，故西枢渤海公之高斋。嘉树清风，殊不知暑湿。时卧病杜门，每把书自适。五月望，雨始收霁，疾亦少间，因赋是诗。”“西枢渤海公之高斋”即指高怀德故居，因其追封渤海郡公。北宋苏轼《送颜复兼寄王巩》诗中有“京师万事日日新，故人如故今有几。君知牛行相君宅，扣门但觅王居士”之句，“牛行相君宅”即指宰相王旦的住宅，其孙王巩（即王居士）与苏轼友善。
⑤下马刘家药铺：北宋东京一家有名的大药房。南宋洪迈《夷坚志·綦叔厚》记载了北宋末年官员綦崇礼与卖药翁互相讥诮之事，提及刘家药铺：綦崇礼骑马出行，马受惊，撞翻卖药翁的药罐子。卖药翁不依不饶，讥讽綦“独跨敝马，孑孑而来”，不比太师、大尹出行，有仆从喝道，“行人望尘敛避”。綦遂反唇相讥，嘲笑卖药翁摊位不起眼，“翁不见井子刘家药肆乎？高门赫然，正面大屋七间。吾虽不善骑，必不至单马撞入，误触器物也”，“井子者，刘氏所居，京师大药肆也”。
【译文】
出了旧曹门，是朱家桥瓦子。下桥，是南斜街、北斜街，街上有泰山庙，两条街上都有妓馆。桥头行人往来、买卖兴盛，不亚于州南一带。再往东是牛行街，有下马刘家药铺、看牛楼酒店。街上也有妓馆，一直抵达新城。
自土市子南去，铁屑楼酒店①。皇建院街②，得胜桥郑家油饼店③，动二十余炉。直南，抵太庙街④、高阳正店⑤，夜市尤盛。
【注释】
①铁屑楼酒店：也称“铁薛楼”“铁楼”，是北宋东京著名大酒楼之一，位列“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据宋人张能臣《酒名记》所载，该楼自产有名酒“瑶醽”。它是当时都城中最具异国情调的酒楼，据考证，有可能是当时寓居开封的犹太人开设的，“铁屑”是宋代对Israel的中文音译（金元两代译为“迭屑”，今译“以色列”）。相传宋徽宗也曾光顾此楼，元初出使南宋的郝经在《龙德故宫怀古》诗中有言“人间未省有金国，地底唯知幸铁楼”，即根据东京父老的传说而写，诗中的“铁楼”指的就是铁屑楼酒店。
②皇建院街：因土市子以南的皇建院而得名的街道。皇建院，五代后周太祖郭威的旧第，世宗柴荣将其赐予僧人，名为“皇建院”。《旧五代史·周书·后妃列传》：“贵妃张氏，恒州真定人也。……太祖素闻妃之贤，遂纳为继室。太祖贵，累封至吴国夫人。（后）汉隐帝末，萧墙变起，屠害大臣。太祖在邺都被谗，妃与诸皇属同日遇害于东京旧第。太祖践阼，追册为贵妃，发哀，故世宗有起复之命。世宗嗣位，以太祖旧宅（即妃遇祸之地），因施为僧院，以‘皇建’为名焉。”据宋人佚名《分门古今类事·周宗遇僧》：“世宗南征，得六合僧，善知人，言世宗数事，若合符契。又曰：‘陛下得三十年。’帝大悦，赐紫袍、师号，又赐皇建院居之，即太祖龙潜之旧宅也。及世宗即世，人咸以为谬。后幼主逊位，方验三十年者，乃三主、十年也。帝王世数，非前定乎？”
③郑家油饼店：北宋东京城里著名饼店。本书卷四“饼店”中说：“唯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
④太庙：中国古代皇帝的宗庙，夏朝时称“世室”，殷商时称“重屋”，周称“明堂”，秦汉以后称“太庙”。太庙最早只供奉皇帝祖宗的神位，后来皇后和功臣的神位经皇帝批准，也可以被供奉在太庙。北宋太庙的位置，按“左祖右社”的传统，建于大内皇宫左前方。太庙有五开的大门，内有斋堂、寝殿、正殿等建筑，主要供奉先帝的神主牌位，皆以朱漆金字，每祖居于一室。太庙的庙柱之上皆雕金龙，形貌威严，神态各异。据史籍记载，金兵攻入东京城后，仅庙柱龙身上刮剥下来的金屑，就有四百余两之多，兴建太庙时的耗资之巨，由此可见一斑。北宋历代皇帝南郊大礼前，都要“驾宿太庙奉神主出室”，本书卷十对这一重大国事活动有较为详尽的记载。到了北宋中期，由于景灵宫的修建，太庙的作用被分去不少。凡祭祀天地，天子要先到景灵宫，后到太庙，二处皆供有祖宗神位，但神主仍在太庙。据南宋陆游《避暑漫抄》记载，宋太祖于建隆三年（962）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平时用销金黄幔遮蔽，门钥封闭甚严。太祖命令有关部门，只有太庙四季祭祀和新天子即位时方可启封，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届时只有一名不识字的小黄门跟随，群臣及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北宋各代皇帝“皆踵故事，岁时伏谒，恭读如仪，不敢漏泄”。“靖康之变，金人入庙，悉取礼乐祭祀诸法物而去，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止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周世宗）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⑤高阳正店：北宋东京著名大酒楼之一，位列“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据宋代张能臣《酒名记》所载，店中自酿名酒“流霞”。据北宋宣和四年（1122）徽宗御制《艮岳记》：“跻攀至介亭，……麓云半山居其右，极目萧森居其左。北俯景龙江，长波远岸，弥十余里。其上流注山涧，西行潺湲，为漱玉轩；又行石间，为炼丹亭、凝真观、圜山亭，下视水际，见高阳酒肆、清澌阁。”
【译文】
自土市子朝南去，有铁屑楼酒店。皇建院街，有得胜桥郑家油饼店，这家店常常用二十几个炉子同时做饼。一直朝南，抵达太庙街、高阳正店，夜市尤其兴盛。
土市北去，乃马行街也①，人烟浩闹②。先至十字街，曰鹩儿市③。向东曰东鸡儿巷④，向西曰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近北街曰杨楼街⑤，东曰庄楼（今改作和乐楼）⑥，楼下乃卖马市也。近北曰任店（今改作欣乐楼）⑦，对门马铛家羹店。
【注释】
①马行街：从土市子直达旧封丘门的大道，因临近马匹交易市场而得名。这条街道是贯穿内城东部的通衢，部分街道与北向御街重合，是东京最繁华的街市之一，本书卷三言其两旁“坊巷院落，纵横万数，莫知纪极”。沿街多医家，从土市子街口到旧封丘门，本书后文记有多家药肆。宋人蔡絛《铁围山丛谈》：“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都城之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蚋。上元五夜，马行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故诗人亦多道马行街灯火。”苏轼贬谪黄州，有《二月三日点灯会客》诗，其中有“蚕市光阴非故国，马行灯火记当年。冷烟湿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之语。
②浩闹：繁盛热闹。
③先至十字街，曰鹩儿市：先至，疑为“北至”。鹩儿市，马行街南端一段，即今开封北兴街。鹩儿，全称“鹪鹩（jiāo liáo）”，一种小型鸣禽，羽毛赤褐色，略有黑褐色斑点。常取茅苇毛毳为巢，大如鸡卵，系以麻发，于一侧开孔出入，甚精巧，故俗称“巧妇鸟”。又名“黄脰鸟”“桃雀”“桑飞”等。多在灌木丛中活动，飞集均成群，歌声嘹亮。雄者好斗。宋人李昌龄《乐善录》谓有人好养鹪鹩，因其斗而不胜，怒折其两足，可知宋代斗鹪鹩之风盛行。
④鸡儿巷：因妓院集中而得名，约相当于今天的“红灯区”。宋末元初人仇远《台城路》（又名《齐天乐》）词中有句“旧游花柳梦，不忍重省。燕子梁空，鸡儿巷静，休说长安风景”。
⑤杨楼街：因临近杨楼酒店而得名的街道，与马行街十字相交，东北街角处是马行街的酒楼庄楼，后改作和乐楼，楼下是卖马市。杨楼，北宋东京城的一处酒楼。南宋吴自牧《梦粱录》：“曩者东京杨楼、白矾、八仙楼等处酒楼，盛于今日，其富贵又可知矣。”
⑥庄楼（今改作和乐楼）：北宋东京著名大酒楼之一，位列“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据宋人张能臣《酒名记》所载，店中自酿名酒“琼浆”。宋人张知甫《可书》：“宣和间，京师建欣乐、和乐、丰乐三酒楼，壮观之盛，虽从官亦许游宴。时高丽遣使贺正，赐宴其上。”
⑦任店（今改作欣乐楼）：北宋东京著名大酒楼之一，位列“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据宋人张能臣《酒名记》所载，店中自酿名酒“仙醪”。欣，亦写作“忻”。
【译文】
从土市子朝北去，就是马行街，街上人多热闹。先到十字街，叫鹩儿市。向东去的巷子叫东鸡儿巷，向西去的巷子叫西鸡儿巷，都是妓馆所在之地。北面最近的街叫杨楼街，街东的酒店叫庄楼（现今改叫和乐楼），楼下就是卖马的市场。北面最近的酒店叫任店（现今改叫欣乐楼），对门是马铛家羹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