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帝曹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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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上) 宴宾客崔钧入仕

熹平元年(公元173年)五月谯县

这个清晨天气格外的晴朗,孟德和夏侯渊信马来至郊外。夏侯渊为孟德的婚事帮了不少忙,这两日才得闲下来,他是个稳当不住的,刚歇了一天就约孟德到郊外骑马。

孟德脸上带着还未睡醒的倦容,看着又高又胖的夏侯渊骑着大白马在眼前来回驰骋,却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在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新婚那天孟德一见到新娘就感到泄气了,他心仪的是那种恬静幽雅的女人,而他的这位刘氏夫人明显不是:她比孟德大一岁,庞大的身躯甚至将孟德衬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色毫不出众,稍黑的一张大圆脸,还嵌着一双眯眯细眼。总之一切美好的词藻都注定与她无缘,她虽称不上十分丑陋,但也只不过是那种让人产生不了爱慕的平庸女人。孟德那天与夏侯兄弟喝了不少酒,躺在洞房里时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随妻子嫁来的那个小丫鬟。

“孟德!”夏侯渊勒住勒马,“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就是婆娘长得丑吗?”

孟德低着头苦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当然不觉得寒碜!”

“有啥寒碜不寒碜的?”夏侯渊是个没念过书的粗人,什么话都往外道,“你说寒碜,要到了夜里把灯一吹往怀里一搂,还不都一样?”

孟德笑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个!”

“说你心坎里去了吧!”夏侯渊憨着脸道,“等你当了孝廉,在外面坐了官儿,再讨个漂亮的小婆不就成了嘛!”

孟德被他这么一搅,心里顿觉那阵阴霾一扫而光,说道:“你说的也是,只是天天在这里厮混也没什么意思!”

“对啦!”夏侯渊停下马,“今儿倒是有个热闹。”

“什么热闹?”

“桓大老爷家宴客,咱们去走走!”

“人家又没请我,我不去。”

“没关系,请我大哥了。”

“哦?元让和桓家很熟吗?”

“也不熟!他才懒得理那土财主呢!只不过那桓家晓得大哥有名声,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看得上他们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样!”夏侯渊摆弄着缰绳说。

“那人家也没请我呀!”

“没关系!你是大官的儿子,桓家想巴结你还怕巴结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爷还不得美得窜上房?”

“那我也不去。”孟德说着打了个哈欠,“元让瞧不起这土财主,我也不给他脸上贴金。”

“你这人跟我大哥一样,都是死脑子!桓家今天预备了美酒好菜,说不定还有歌伎、舞娘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不去?放着清水还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东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孟德早听得乐不可支了,道:“好好好!冲你这几句话,我陪你去。”说着往马屁股上狠着一鞭。两人一前一后都驰骋在荒原之上。

孟德与夏侯渊骑马各自归家都换洗了一番,也没知会夏侯惇一声便奔桓家去了。

桓家虽说不上是官宦人家,但在沛国地区也是小有名气,称得起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一座庄院修得格外气派。桓大老爷虽然有钱,家里也有几个读书的子侄,却总是嫌自己家族名望不高,一心想结交名士图个好名声。偏巧附近的寒族里出了个夏侯惇,十四岁那年有人侮辱他老师,他竟将那人给杀了,从此大名可就传扬开了。桓大老爷于是动了心思,一心要和这夏侯惇攀上点儿交情。怎奈这夏侯惇却丝毫不买账,几年来桓大老爷今儿请明儿请他总是借故推托,弄得桓大老爷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今天桓大老爷心情相当不错。沛相师迁的外甥周旌游猎从桓家经过,讨碗水吃的工夫桓大老爷打听清了底细,软磨硬泡把他留下来招待,还拉来了乡里的三老一同奉迎,这就免不了又给夏侯惇送了请帖。桓大老爷本没料到夏侯家会有人来,可下午家人来报说夏侯公子到了,他心里可美坏了。亲自出门一迎才知道来的不是夏侯惇,而是什么族弟夏侯渊,还带了一个白吃的,心里就有点儿别扭。但听夏侯渊一介绍,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竟然是当朝大鸿胪曹嵩家的大公子,他心里忽地一惊,真觉得露脸都露到天上去了!

桓大老爷连忙恭恭敬敬把他们让进屋,亲自把他们和师迁的外甥周旌一同让到上宾之位。酒宴一开始,又是叫家人布菜又是吩咐侄子桓邵给他们敬酒,真忙得不亦乐乎,好半天才落座。

“今日三位贵客至此,老朽甚觉蓬筚生辉……久闻几位公子的大名,今日才得相见,真是、真是……”桓大老爷搜肠刮肚地寻思着赞颂之词,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孟德和周旌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觉好笑,相互对视了一眼。

“桓大老爷忒客气了!”夏侯渊倒是满不在意,只管低着大胖脑袋紧盯着桌上的菜说,“本来我兄长今天要亲自来的,全都准备好了,谁知要出门了却犯了腹痛的毛病。您老想想,要是腹痛这么好的酒菜消受不了岂不浪费了?兄长一回头正看见我身宽体胖的,就打发我来了。”

这话带着讽刺,孟德听了越发觉得好笑。可那桓大老爷却没听出来:“夏侯公子病了?要紧不要紧?我这儿倒有些治胃气的好药,只是不知对症不对症,公子不嫌弃的话……”

一旁的桓邵早就听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斟上一盏酒,三步并两步走到夏侯渊近前:“久闻二位公子大名!夏侯元让曾有一面之交,妙才兄是初次相见,观君食可兼双人,真乃不俗之人。”

孟德听他这话也带着讥笑,刚要开口,那桓邵却把脸一扭对他说:“曹公子乃名门之后,祖父就在宫中享有盛名,令尊在朝中官声极好,与那王常侍、段校尉都是人人称赞的一代忠良。我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方知……”桓邵话说到这儿忽戛然而止,一扬脖把酒喝了,然后睬也不睬孟德一眼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孟德心里大为光火:这分明是骂自己祖父是宦官、说自己父亲是奸臣。怎奈他这番话语说得滴水不漏也不好指责什么,光火之余也感叹这桓邵口舌厉害。

这么一搅自然冷了场,众人都各自低头用餐。别人倒犹可,那夏侯渊天生的粗人,一会儿的工夫就弄得杯盘狼藉,时不时还自言自语几句:“这骨头硌了我的牙了!”众人看了各自矜持,唯孟德就坐在他身边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子无端笑什么?”桓邵面无表情地问。

孟德见他又来寻衅,心中暗恨,便道:“没什么!我想起一件前朝往事。”

“噢?”桓大老爷冷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插上话来,“曹公子博学多才,不妨讲来让大家听听。”

“好呀!”孟德放下筷子,“嘉威侯陈遵为人最是好客。每当有客路过,他总要把客人拉进来,叫家人把大门关紧,并把客人车轴上的车辖取下来丢到井里。这样客人想走也走不了啦!”

“哈哈哈!”周旌听着联想起早上桓大老爷死活留他的样子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弄得桓大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桓邵一听就生气了,把杯盏一放道了句“小侄告辞了!”说着把衣袖朝孟德一甩,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桓大老爷更是过意不去了:“这是怎么闹的?想必是小侄家中有事,列位不要介意……管家!去把中午寻来的那个歌伎叫来。”

不一会儿,管家就领着一名歌伎和一个童儿走了进来。孟德抬头一看,顿觉心中爽朗,一阵暖意直袭心底:这歌伎亭亭玉立、身姿窈窕,梳着一把抓的美人发髻,点缀着亮银的凤头钗,身穿着猩红的锦绣长裙,下摆拖着地。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弯月一般的细眉,脸上擦着不薄不厚的胭脂粉,口点着朱红,耳戴着金耳环虽一身鲜红打扮却不显浓艳。

那歌伎上前给众人一一行礼,孟德细细打量,这女子至多十七八岁但举止却很是端庄大方,尤其是一双白嫩似藕玉臂,未待其唱先有了三分惬意。

“把那熟演的曲子唱上两段,让众位贵客高兴高兴!”桓大老爷捋着胡子说。

“诺!”那歌伎微启朱唇答应了一声就示意童儿起乐。小童儿才十一二岁,梳着小辫子、穿着蓝衫,看到招呼忙举起笛管轻吹起来。众人开始还不甚在意,但细听来竟如同寒泉滴水、幽咽欲绝一般。那歌伎低声吟唱: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

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

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岂伊异人?

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

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

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孟德越听越觉得惊异,这歌伎不唱普通的民歌,唱的竟然是《诗经?小雅》中的曲子,真真与众不同。孟德久居洛阳天子脚下都不曾闻过这等脱俗的曲,今不想在这穷乡之中竟还有这样技艺精湛的歌伎。

“不好!不好!什么兄弟舅舅外甥一大堆的,还什么死、什么丧的,多丧气!”夏侯渊摇着大脑袋。

孟德原十分喜欢这曲子,见夏侯渊这样说,故意也随着说:“我们俩是山野村夫,可听不懂这等风雅之曲。可有欢快的,随便唱一支来!”说着乜斜着眼有意瞅了她一下。

那歌伎听他道出“风雅”二字已明了他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但又听他又说要唱世俗欢快的,心知他有意为难自己。于是朝童儿把嘴一撇,童儿的笛音突然陡然一转变得十分欢悦,那歌伎也边歌边舞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嗓音明快、舞步轻盈,宛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牡丹,直引得堂下的管家、仆人都瞪大了眼睛往内观看;一把年纪的几个乡老也都放下筷子用心观看;桓大老爷更是美得拍起手来。孟德见她又是一首《诗经》之曲,心里也是十二万分的赞叹,只是故意板着脸,直待她一曲唱完却道:“难得你还知道这欢快的曲子,只是‘人言可畏’终究不是什么好词!”

“哦?”那歌伎整理了一下群摆笑笑说,“公子的品味可真高!这还不合您的口味吗?”

“另换一支吧!”

“换什么?”那歌伎的语气里带着嗔怪,“我瞧公子的打扮出众原料你必定不是俗人,谁知你这么挑刺儿!难道还要奴家唱世俗淫曲不成?奴家虽然卑微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别看家贫,也没人逼我们下作!《诗经》三百思无邪乃是君子之曲,公子你要是不好这君子之乐,不知公子是什么身份?”

“哈哈……”众人听罢齐声大笑。

“你们瞧!”孟德也笑着说,“我才说了两句竟引出她一车没轻没重的话来,还绕着弯儿说我是小人……也罢!随便唱一曲吧!”

那歌伎也忍不住笑起来:“公子既然挑了,我这里倒有一首很新奇的曲子,唱给你听吧!”说罢摆了摆手,也不叫童儿起乐,径自高歌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孟德的心怦然一动!好个貌美又多才的少女,可惜生平多舛沦落为歌伎。想起家中那位糟糠之妻的尊容,简直是一个云上一个泥里。不过他也只能是把万千感慨化作一声苦笑了……

歌伎退下之后,原先尴尬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孟德觉得师迁的外甥周旌颇有些见识,三老为人很是和蔼,就连桓大老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乡绅。于是大家彼此敬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酒席散去时天已经黑了,桓大老爷还是亲自挑着灯把孟德和夏侯渊送到大门外,千叮咛万嘱咐:“下次一定要与夏侯元让公子一起来!”

“好!您老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府上的肉实在是好吃,今后少不了麻烦您老的地方。”夏侯渊有一搭无一搭地念叨了两句便骑上马引着孟德头也不回地去了。

阴暗的乡间道路很是难行,好在夏侯渊生于斯长于斯早已熟识,他边在前面引路边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在马上沉默不语的孟德。

“我说你这人千好万好就是太在意婆娘!怎么又一脸苦瓜相?”

“妙才!你说这乡里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脱俗的歌伎?”

“为了这个呀!”夏侯渊噗哧一笑,“你希罕她?”

“嗯,”孟德羞赧地应了一声。

“真的?”

“嗯。”

“走!”夏侯渊调转马头叫了一声。

“干嘛?”

“抢了来不就成了?”

“这怎么行?没王法了吗?”

“我的大少爷!你还当这儿是你住的那个天子脚下了?抢个歌伎回家生米做成熟饭算个屁?就算不妥也不过是点子风流罪过罢了!谁叫你希罕她呢?”夏侯渊满不在乎。

“那也不成!抢人岂是我等人家做的事?”孟德连马一把抓住他的辔头,“再说我现在已经是……”

“已经被郡县举荐,要当孝廉公了!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捅马蜂窝是吧!”夏侯渊呲着牙乐了,“得!听你的,依着你就是了。反正你别心疼后悔!要不我给你记着这事,今后要是遇见她我替你求个亲,咱们正正经经讨回来还不成吗?可惜连这妞儿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亲可怎么求呢?到时候我就说孝廉公曹孟德相中了……”

孟德见他一个劲儿挖苦自己,忙摆手道:“行了吧!大饭桶!天可不早了,快走吧!”

“怎么……不求亲了……回家?得令呀!”夏侯渊怪声怪气地耍了一阵贫嘴便拨回马来领路,可没走几步又哼起荒腔走板的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