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郑观应的商业认知与政治眼光
刘炜茗[47]
郑观应是个具有浓郁民族情结的爱国主义者,从他的著述中可以轻松得出这个结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在与西方长期打交道及商海沉浮的过程中,他对商业在国家与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有更深的认知,这使他有别于其他同时代的政治思想家,也是郑观应个人价值非常独特的一面。
和与他同时代的人一样,郑观应有着矛盾的一面,既有因国力孱弱所带来的强烈屈辱感,又寄希望于清王朝的自新图强。作为政治思想的集大成者,《盛世危言》一书的书名颇值得玩味。盛世,显而易见,这在此书写成的年代,是并不恰当的,上到皇帝、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不会相信当时的中国会处于盛世。列强环伺,带着坚船利炮而来,两次鸦片战争,数不清的不平等条约,中国面临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清王朝都快走到尽头了,怎么可能是盛世?以郑观应对现实的认知,更不会信,但书名要这么写,是戴一个大的帽子,因为要上呈给朝廷,要给王公大臣们一个虚幻的概念,让皇帝龙心大悦之后接纳他后面要说的“危言”。这是一个传统的儒生,或者说读书人,忠君爱国的概念深入其骨髓,《盛世危言》也就有进谏的意味,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意味在里面。所以,郑观应有现代思想,但骨子里仍是传统的,是儒家社会出来的变革者、思想者。
郑观应政治思想的最大功用,是真正认识到商业对一个社会、对清王朝的巨大作用。这一点,让他有别于其他的晚清思想者:他是一个有前瞻性的政治思想家,能看到中国社会发展中的本质,进而深入到对政治体制的思考,触及核心问题。
中国的传统社会中,读书人才拥有话语权。儒生治国,免不了有一种读书人的优越感,不大看得起商人。所谓“士农工商”,士排第一,商在最后。农民能种地,提供粮食,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是对社会有贡献的。商人呢,是赚取流通环节中的差价,被认为是不劳而获的,是寄生虫。在这种意识下,商人是不可能有什么社会地位的。虽然到今天还残留有这种认识,但社会的价值观可以说已经很不一样了,马云、王石等企业家可以成为受整个社会尊崇的人物,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社会的进步。
郑观应之所以有这种眼光,和他的人生阅历有关。郑观应不是地道的儒生,他没有入仕,他长期和洋人打交道,做买办,积极学习外语,可以说是在这个过程中,摆脱了传统话语体系或者价值观的束缚。这种摆脱传统束缚的人,对中国社会的认知,就拥有了一种新的视角。他是商人,所以比一般人更清晰了解到商业在这个社会的重要性。他用了五章的篇幅来写商务,然后写保险、修路、银行、开矿等该如何如何,具体而微,面面俱到。
那么,商业对一个国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财富的流动,意味着更多的就业机会,意味着社会的生机,意味着有秩序、有规则。郑观应说:“商务者,国家之元气也;通商者,舒畅其血脉也。”这是非常清醒的认知。
他进一步说:“泰西各国以商富国,以兵卫商,不独以兵为战,且以商为战,况兵战之时短,其祸显,商战之时长,其祸大。”
郑观应的这个观察仍适用于现在的世界,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最终都是经济的竞争。
商业的重要性,其实并不单单在经济领域,可以说是贯穿于整个社会。我们知道,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小农经济,是熟人社会,你所接触到的人,都是你所认识的,或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那么,你们之间需要的是什么?是血缘关系,是师生关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关系,是一种无形的、暧昧的、大家心照不宣的东西,不需要明文规定。用今天的话讲,是责、权、利不明晰,法制不健全。
反观西方,我们知道,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希腊,它所处的地中海地区,是海洋的、外向的、商贸的。相互之间打交道的,都是陌生人,彼此是互不信任的,就要求大家有契约,有法律精神,有对不遵守法律的制约机制。这是商业背后的逻辑。可惜在很多年里我们中国人都认识不到这一点。
郑观应认识到了。这点非常了不起。他说:
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商业的目的是致富,要致富就必须振兴工商业;要发展制造业,建设工厂,那就必须加强教育,就要立宪法,要政治改革。这里面的逻辑非常清晰,非常具有前瞻性。在1894年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郑观应说到了解决中国问题的核心层——立宪法,政治改良!
回到当时的一个语境,作为一个买办,一个在野身份的知识分子,能有这样的认知和胆略,非常了不起。所以,郑观应是一个有实干精神、有梳理国政的详细计划的政治思想家。
政治家或思想家一定要有超越常人的前瞻性。当然,因为有前瞻性,他可能很难被同时代的人真正认可。从这个角度来说,郑观应提出的观点关照到了现实性。他被诸多朝廷要员所认可与推荐,并且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盛世危言》被彭玉麟等重要官员上呈给光绪皇帝,从这一点来说,他是非常幸运的。一个政治思想家如果没有得到时人的赏识,而只是沉睡在历史典籍里,那是非常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