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或最后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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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树下面

我似乎提不动手里这小小的念珠了。很多时候,假牙在我张嘴的瞬间和我唱反调。我说,哎呀呀。它就不给我面子哗地从我的嘴里跳出来,落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在土尘中寻找。手一摸,一排湿乎乎的东西出现。我把假牙放到嘴里,呸,呸,呸地吐着满嘴的土。我想,自己活得真像一把朽掉的老骨头,要被扔到山上的天葬台了。我一直坐在大树底等死。可是一天天,我这孤老婆子不但没有死去,反而活得好好的。

他们见了我,问我:“老阿妈,你高寿几何?”

我不说话。我知道我树皮一样的老脸,已经告诉他们我的年龄已经很高了。

他们把钱扔在我罩着袍子的双腿上。心里头对我的猜忌像是一口锅里的水被烧得翻腾。“这个老太婆天天坐在大树下要干什么?”“等死!”“什么?你再说一遍。”“等死”,这个词太可怕。他们认为我不能这样。可是我真的是在等死。这一点千真万确。我坐在树底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铺着一块干羊皮。我常常听到干羊皮在和我说话。它说:“老太婆,你越是这样越死不了。”我说:“顺其自然,什么时候该死我就会张开手臂欢迎它。”我从没打算要活很长时间,可是我已经活得够长了。我的亲人一个个都走了,还有一些亲戚他们不会认我。我毫不在意自己的存在让他们难堪。他们总是对每一个怀疑他们不照顾我的人说:“那个老太婆怎么会是我亲戚呢!你们掰着手指算算,哪一辈、哪一个人和她是亲戚,你们说?”有一段时间,他们的质问变得咄咄逼人。因为,我活得太久了,好多人不记得我是谁的亲戚了。他们把眼一闭,把赖皮的话一说,好像真的就没那么回事了。即使我不记得每一个与我沾亲的人,但他们是我亲戚的事实像六字真言无法改变。可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从不提我那些可怜的亲戚。

是呀,人们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我自己也忘了。

所以,有人怀疑我根本不是这个县城的人。“怎么会呢,你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河里玩耍,被一条鱼咬了水管,不是我帮你把鱼取下来的吗?”“还有你,总以为自己是格萨尔,从大树上跳下来,不是我接住了你,现在你应该是个瘸子。”说这些话,我总是能吓住他们。

他们看着我。我的脸黑黑的,一点也不慈祥。

我坐在一棵大杨树下,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阿爸阿妈就夸张地告诉我,它的年龄比草原上长者的年龄加在一起还要大。就在前几年,这棵树突然改变了身份。一个神叨叨的胖子,说这树据他考证是格萨尔王曾拴过马的树。这样,我坐在树底的石头上,左侧硬生生就多出了一块水泥碑。碑文上用藏文刻着“格萨尔王拴马树”。上面的汉文我看不懂,我想那是对碑上藏文的翻译。从此,来瞻仰这棵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给树披挂上五彩的经幡。而坐在树底下,我自然而然地被他们施以恩惠。他们抛给我一些钱,千真万确那些钱是给我这老太婆的。我常常用它们买茶叶、糌粑和蜡烛。多余的还可以点几盏酥油供灯。夜里,我睡在离大树不远,一个被闭关僧废弃的小土坯房里。现在,这间屋归我了。谁许可的?空气许可的。黑夜也是同意了的。炉子里的牛粪火轰轰地燃着。我喜欢听火燃烧的动静。从小到大,到老,到老不死,我一直觉得一个能够把火烧得很旺的人,灵魂是不会冰冻的。尽管我的动作很慢,比捻动手里的念珠快不了多少,但我确实能够烧起一团火,滚烫一壶茶,然后用我的假牙慢慢地嚼食糌粑。

没有这副牙我真的会饿死的。

牙是民政局的人出钱给我装的。他们要我搬到一处大院。他们说我这小屋连电也没有。可是我不需要电,更重要的是我离不开这棵树。所以,我誓死不从。局长看到执拗的我,满口的牙不剩几颗。他就说:“那我帮你装一口假牙吧。”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离不开这棵树?我想了很久,一个老不死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我常常困惑地看着大树,树上的叶子像铜鳞片哗哗地碰撞。我一天听不到这声音,就会失落。到了冬季,树上的叶子落光了,我听着风把树枝吹得嗖嗖响。我的耳里常常充满它的回音。冬季下雪时,我坐在这块冰冷的石头上,臀下那块干羊皮也冻得嘎嘎响。扫雪的清洁工桑西,总是问我:“老阿妈,你冷吗?”到了这时候,我只好装傻充愣。我不愿别人为我担心。我说:“什么,树会冷吗?怎么会。上了年头的老树皮不怕冷。”桑西笑嘻嘻地看着我。她了解我。这一次,我只好如实回答:“不冷,我真的不冷。”这个可怜的桑西,没有男人要的姑娘,长得真是说不上好看,但却有金子般的心。可这年头,谁还看你的心亮不亮堂。我捻着念珠真心为桑西祈祷。但愿这可怜的姑娘能嫁个如意郎君!也许,没有也许。就这么,桑西每天都会见到我。每个寒冬的寒风里,只要她看到我端坐在那块石头上,头发上披着雪,她就会惊讶地把自己的手塞到嘴里,发出很闷的叫唤。我知道她是在感慨我挺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夜。我怎么能被冻死呢?我顺路顺坡捡拾的牛粪柴火在小屋旁堆了那么多。到了寒冬的夜里,风吹着那些燃料上盖着的油布(这些油布大多是我从工地拣来的),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火焰抖动的声音。在那时,我总会梦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我真的很漂亮,皮肤像一面鼓绷得紧紧的。一群雪白的羊围着我,我就站在这棵大树下,等待着他的到来。我穿着一身揉得发白的羊皮袍,脖子上挂着的珠串,在胸前发出淡淡的红光。

我一刻也忘不了他。尽管我的记忆出现漏洞,可对他,我总是柔肠百结。我很想他,想了好久好久,以至我每每想到他曾在这棵大树下搂住我,我的心便会噗噗跳。

桑西好几次问我:“老阿妈,能告诉我你的往事吗?”

我总是闭上眼装着没听见。我感到桑西拿着长把簸箕和扫把的手在轻微颤动。对于我这样的老人来说,回忆应该是家常便饭。可是我,在这条路上却出了差错。我发现自己弄丢了好多年的记忆。桑西失望地看着我。我闭着眼睛,可心里却在祈求她的原谅。

夏天,来看“格萨尔王拴马树”的人越来越多。看到这棵树,人们自然就看到我。桑西听到一个举着小旗子的年轻人对跟在他身后的一帮人乱说:“那个坐在树下的老太婆是这棵树的守护者,她活了一百多岁。”桑西对我说起这事,我突然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对着我不住地拍照。当然,他们也给我扔了不少钱。我闭着眼,念着六字真言。打心里明白,是那个胖子把这棵树变成了格萨尔王的拴马树。又是那个举着小旗子的人信口把我变成了这棵树的守护者。有一天,桑西带着一个女人来找我。我黑黑的脸,在小屋敞开的门洞里变得更黑了。好长时间,没有人来过我这里,我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夜里,我只能和我床铺上铺着的两张干羊皮对话。一张用尖细的声音对我说:“老太婆,你过得太孤独了。”另一张却用粗沉的声音说:“老太婆,好好睡觉,不要老是想着回不去的旧时光。”

那些时光确实是回不去了。可我一闭眼,就会看到自己在一片草原上奔跑。我光着脚丫,随着风的痕迹,哼着古老的谣曲。我跑啊跑啊,来到了一条小河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骑着马,看着我把染了泥的脚伸到河里惬意地搅动。我脚上的小泥点像是鱼儿在水里弄出的痕迹。我不断地哼唱着谣曲:“唱歌吹笛难两顾,你要表白就清唱。不想表白就吹笛,笛声让我好瞌睡。”他在马上看着我。看着我的双腿像两个干净的白萝卜。他突然向我嚷嚷起来:“好听,教我。”我对着他又唱了一遍。他跟着唱。我闭上眼,胸膛里的心跳得噗噗响。我还像以前那么激动。他对我说:“我以后会唱着这谣曲来找你的。”那时我几岁?我记得自己的乳房在慢慢隆起。他嘴上细细的茸毛被阳光照射得闪着银光。“后来,他来找你了吗?”我身下的一张羊皮问。我没回答,而是睁开眼,再也睡不着。我点燃蜡烛,为自己仅剩的回忆流泪。我哭了。那个晚上月亮听见了我的哭声。我像是一只受伤的野狗哀哀叫唤,没有人听得到。可天一亮,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树底下……桑西看着我从门里走出来,就对我说:“老阿妈,她叫吉玛,是我们县城报社的记者。她想采访你。”我一点好脸色也没有。我坐在门口的破凳子上不说话。

桑西看着我羞怯地说:“她是我小学同学,后来,我辍学,她却上了大学。”

桑西红着脸又说:“她把她表哥介绍给我了,也许将来我和她就是亲戚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祈祷起作用了。

我仔细地看着吉玛。我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盯着一个人看。我看了好久,看得吉玛局促不安。我看够了就闭上眼,我的脑海却没有出现那仅剩的回忆。而是吉玛局促的神情不断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我这是在干什么?一个老人,一个活着的价值只是等死的老人。现在,却要和这么多事扯上关系,我不由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我不说话,却有两种声音冲进我的耳朵。桑西说:“老阿妈,帮个忙,报社给她布置了任务,要采访你守护格萨尔王拴马树的事。”吉玛说:“老阿妈,报社收了旅游局的版面费,又有县里的头头打来电话。你说,你不接受我的采访我该怎么办?也许,我的前途会就此终结。”桑西加重央求的口吻,再次说道:“老阿妈呀,你就帮帮她吧,看在她给我介绍对象的份上。你不是一直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嘛。”我的耳里这两种声音不断交错、缠绕,我真不知自己前世做了什么,会有如此的报应。我睁开眼,她们像两尊石像站在我面前。有好多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棵大树下,也像是一尊破败的石像。树叶不断落在我头上、肩膀上。麻雀把鸟粪拉到我身上,白点点一片,风缓缓地吹着我。人们用他们的目光扫视我。一直以来,好多人都把我当做一个身份不明的老太婆。我该说什么?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阿爸阿妈在我出生后肯定是跑到寺院请高僧给我取了名字。可是,那名字却被我遗忘了。我整日坐在大树底,听着人们叫我老阿妈,看着他们给我扔些钱。我用这枯干的手,在夜里把那些扔给我的钱一张张地塞到床底的饼干盒里。虽然附近村子好心的村干部上报民政局把我列为五保户,可我觉得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怎么可以领取这些!工作人员在花名册里给我安了个新名叫普措。每次,在签字栏里摁指印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冒名顶替。”

“吉玛,你这是第三次来我这儿了,像是等我的记忆恢复。你和桑西都是好姑娘,可我不但忘了自己的名字,还忘了出生年月日!”

吉玛听了我的话,说道:“老阿妈,难道你没身份证?”

我闭上眼,心里头又升起了莫名的惆怅。我的惆怅说来就来,我一天到晚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兜圈子。我有身份证吗?肯定有过。可是,它一定是随着我的好多记忆一起丢失了——民政局的人到派出所查。他们给出了答案:“老人家太老了,电脑里没有相应的面孔能和她匹配。你们有其他的线索吗?如果没有,那我们也没办法。对于一个失忆的老人我们能做什么?”在派出所的那条长凳上,我把脸埋入双手。我闻着自己枯干的散发着一股腐朽味的手,嘴里的假牙哒哒哒地碰撞。我不止一次地认为,仅凭剩余的记忆,我就能笃定地说我出生在这里。因为,我牢记着这棵树。当然,我也记得他。尽管,他像我一样被弄丢了名字。可是他活在我的灵魂里。

我真的想不起他的名字。

只记得他曾唱着我教给他的谣曲来找我……打发走吉玛后,夜黑黑地覆盖在我的小土房。我点燃蜡烛,躺在床上。床前盛水的玻璃罐头瓶里放着我的假牙。我的假牙在清澈的水里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样子。我想,如果他看到我现在这模样,一定会吓得不敢唱我教给他的那谣曲。“唱歌吹笛难两顾,你要表白就清唱。不想表白就吹笛,笛声让我好瞌睡。”我闭着眼睛,听着身下的两张羊皮在议论:“他唱得不赖。”“可是他脸红了。”“脸红什么?”“风吹太阳晒。”我站在自家的屋门前,看着长成小伙的他,一脸的红光。他见到我兴奋得找不着北,我见到他心里开满了花。他轻轻走上前,和我碰了碰额。我脸红了,太阳用它的光包裹了我。直到现在我还在纳闷,那天阿爸和阿妈都到哪去了。我记不起好多事情,即使记得也搞不清发生的年代。我听着自己身下那两张羊皮的絮叨,慢慢沉入了梦乡。

我又看见了他。他的脸上凝满了血。两只手打开,双腿伸展,眼窝被血糊住,污血积在那里变成硬壳,而后随着驮牛的颠簸而开裂。这个梦我做了很久,因为它确实发生过。他死了。可我总是想不起他为什么会死?当时明明有人告诉我:“你未婚夫已经死了……”那些人站在我身旁扶着我。我的双腿像是没了力气,找不到支撑的点。我哭号着,哭声干巴巴地把草原划伤。我醒了,摸到自己的脸竟然被哭湿了。很多年了,我想不起自己被这真实的梦纠缠了多久。我常常一个人醒来,穿上袍子,然后慢吞吞地把炉子点着,烧上一壶茶。这时候,我听着炉子里的火轰轰地呼啸,看着热热的茶冲撞着壶盖。我喝着热茶,暖暖嘴里的假牙。

我又坐在了这棵大树下。很多人看着我,又看看树,他们总是把看到的一切和格萨尔联系到一起。我总是想象他们是如何猜测格萨尔把马拴上了这棵树。“这棵树当时一定很细。可是现在,却这么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用手比划着。而后,他们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老阿妈,你是这棵树的守护者,我们能和你照张相吗?”我闭上眼不说话,我听到他们轮流站在我身旁拍照。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想说你们走开,可是这句话在我的肚子里憋着没有说出来。阳光暖暖地落下来,把我的白发涂染得一片金黄。我苍老的脸,皱纹间也有了它们的身影。

我说:“不要把我当成什么守护者,那是在说谎。”

我又说:“我只是个等候者。”

吉玛从她的本子上抬起头来:“老阿妈,你在等什么?”

我依然是那句话:“等死。”

“等死?”“嗯,是这样。”“可是,没有一个人活着是为了等死,即便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最终会那样!所以说,老阿妈你所说的其实只是个伪命题。”吉玛把她的笔咬在嘴里,大大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的灵魂。可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闭上眼,把吉玛关在外头。我不止一次地这么做。好多时候,只要我的眼一闭,眼前的人便消失了。可是这次,吉玛来到我的脑海里,她不停地对我说:“老阿妈,我不是个坏人,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以为我会按照他们的意思做吗?我不会。”我似乎被她的话震慑住了。我睁开浑浊的眼睛。可是吉玛不在我面前,她走了。

我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吉玛,吉玛……”

我不知喊了多长时间。夜里,我身下的两张羊皮告诉我:“老太婆,你一直在喊那姑娘的名字。”我真的喊了吗?“喊了,我从来没有听到你这么大声。”我看着炉子里的火又升了上来,心想,天亮后,她一定会来。现在,我好像不只是等死了,我还在等吉玛的到来。一天天,我坐在树下,看着她经常出现的来路。“她会来的!”我安慰自己。可是,我等了很长时间。太阳,收走最后一道金线。天色暗下来,我头顶的乌鸦聒噪着飞离,它们抛下一串话,像一颗颗石子砸中我。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冷漠的,像山上冰冷的石头。可一想到吉玛,我的心就会软乎得像一块酥油。

又一天,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找到我。他说:“老阿妈,我是接替吉玛来采访你的。”我睁开眼,听到树上的麻雀在吵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低下头,侧着耳,希望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人又说:“吉玛一直拖着不交稿,说什么不能昧着良心骗人,最近她调走了。”我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再次朝他靠过去,把耳朵凑到他面前,几乎贴住他的嘴。他以为我耳背,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喊起来:“她调到乡下教书去了。”我听得真切,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我再次闭上眼,不再搭理他。心里觉得:只要我不承认自己是拴马树的守护者,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可在我的耳朵里,他的话不断地像风刮进来。我听得真切,他说:“老阿妈,有关部门的人说了,如果你不承认是这棵树的守护者,那他们不会让你坐在这树下了。”

我睁开眼,一脸的惊愕。

我急切地问:“为什么?”

那人说:“你坐在树下,有碍观瞻。而且,他们会搞个护栏把树圈起来。这样,你就更不能坐在树下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从没想过自己不能坐在树下会是什么样子。我揉揉浑浊的眼睛,好像有一片树叶挡住我的视线。那人又说:“但如果你承认自己是拴马树的守护者,就另当别论。你坐在这树下,就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老阿妈,我明天再来,你今晚好好想想。”

那天晚上,我呆呆地坐在火炉旁。好多时候,我总觉得一个老人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没有什么事会发生在她的预想之外。可是这次,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这世界。我糊涂了,糊涂得使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我看着屋子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污脏的皮箱在冥思静想。床铺上的两张干羊皮,只要我不躺上去,它们从来只是哑巴。墙角的老鼠洞,黑洞洞地张着嘴,欲言又止。好像这一刻,世界抛弃了我。什么都要离我远去了。可是炉子里轰轰燃烧的火,却像在证实:“老太婆你不会死。你捏捏自己干枯的肉皮,骨头即使老化了,也不至于马上就断掉。可是面临窘境,你得给自己出出主意。”

天快亮了,我躺在床上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辗转难眠。身下的羊皮因为我不停地翻身,嘎嘎作响。它们的声音好干涩。它们似乎了解我的心绪。是的,现在我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棵树牵扯着我的记忆。我的两张羊皮也这么认为。一张羊皮说:“老太婆,你不能不坐在这树下。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想不起你?肯定是你去了别的地方。为什么你又回到这树下了,这难道不意味着什么?”我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茫。我想不起来了。我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每次这样,脑子里总是电闪雷鸣,雨下得好大,似乎要把我这老骨头泡软,泡得身上都长出蘑菇。另一张羊皮也叫嚷开了:“老太婆,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决定不在这树下待了,你的记忆或许永远也回不来。”这就是可怕的现实。我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坏的事?

我常常对着吉玛出现的那条路叹气。我总是感到自己对不起她。“这个可爱的姑娘,我越来越觉得她像是我的亲人。”我自言自语。好多天,像是念经一样念着这句话。夜里,我点上酥油供灯,心里念叨,我虽点不起星星那么多的供灯,但我用微薄之力,尽我所能点上三盏,点的人多了,供灯自然会多似天空的星星。

那天,我竟然梦到了吉玛。她穿着节日的盛装,推开我的门走了进来。她微笑着,白白的牙齿点缀着红唇,我痛苦地看着她。心里的忏悔又一次袭来,我哭了。我抓着她的袍袖,挪开凳子,让她坐在我身旁。吉玛微笑着,一言不发。我说:“吉玛,我对不起你。”吉玛眨眨眼,大大的眼睛盯着我,好像里头藏着针尖般的记忆。我又说:“我撒谎了。我说自己是那棵树的守护者,还为他们编造了守护者的故事。可对你,我一直在强调自己是等候者。”吉玛不说话,好像丢失了舌头。我又说:“你能原谅我这个自私的人吗?”吉玛突然甩开我的手,夺门而去。我睁开眼,却看到桑西推门走了进来。

“老阿妈,门怎么没关?”桑西放下手里的东西。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穿上袍子问。

“我和那人结婚了,辞了工,去了他老家。”桑西说道。

我给她倒上茶,自己也端起碗,问道:“吉玛回来了吗?”

桑西听到这,手里的茶碗啪地摔到地上。茶水四溅,木碗咕噜噜像被斩下的脑袋滚动。她突然捂住脸,双掌的缝隙里哭声不断钻了出来。开始,声音细弱,到了后来,她完全控制不住情绪放下双手号啕大哭。她的嘴张得很大,致使肥厚的舌头落入我眼里。我看到她的眼泪不断地滴到地面。她的哭声使我变得焦虑不安。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询问。

桑西终于停住哭。用手抹着眼泪,手背变得湿乎乎。

她说:“老阿妈,吉玛死了。在给学生们买书本的路上出车祸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蒙了,像是被高空落下的骨头砸了脑袋。我面无表情,浑浊的老眼像是看不到自己眼前的事物了。我没察觉桑西是什么时候走的。当我看到屋子里只剩自己,可怜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茶碗,可碗里的茶早就凉了,我的心也凉了半截。我像只野狗般地哭了起来。“孩子,你怎么说走就走。”我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觉得,吉玛不会原谅我了。

整整一天,我坐在床前。

后又躺在床上。

人们会不会因为我没出现在大树下,认为我已经死了。

屋外的黑夜,来到我的房里停留。

天上时隐时现的闪电,伴着雷声,瞬间使我的屋子亮一下。下雨了,我听着雨声从小变大,继而,变成了暴雨。雨水哗哗地冲洗着我的窗子。玻璃被敲打得发颤。我的脑子里一片空茫。心里萦绕着吉玛的影像。我闭上眼,耳朵里立时有了两张羊皮的叫嚷。一张羊皮说:“老太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另一张羊皮喊道:“你一定会想起什么!”我突然看到雨水哗哗地冲洗着树叶。大树下一个人在痛苦地呻唤。闪电瞬间把她的脸照得更加清楚。是我,我的头发被雨水完全打湿了。我仰着头,嘴里发出一声声的尖叫,雨水顺着脖子流淌。我痛苦地闭着眼,耳朵里再次传来羊皮的声音:“老太婆,那时你太年轻了!”“可是深夜,你一个人跑到这所谓的拴马树下干什么?”我想不起来了。我突然看到自己从下身处托起一个婴孩,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她死了,脖子上缠着脐带,一生下来就没了声息。那是我和他的孩子。我哭喊着:“孩子,我的孩子。”那惨厉的哭喊声冲不破重重的雨幕,淌下的胎血却被雨水无情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