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碧血剑》《雪山飞狐》特殊写法的由来
鹿鼎争时孰霸才,
可能碧血未成灰。
红花会里群英集,
黑木崖前一剑回。
古墓神雕终缱绻,
西风白马独徘徊。
江湖莫笑元儿戏,
坐觉天龙八部来。
——作者自题
金庸在其早期作品《碧血剑》(一九五六)《雪山飞狐》(一九五九)里,有一个特殊写法,即通过旁人的倒叙,侧写关键人物的结局。《碧血剑》是通过何红药交代金蛇郎君(夏雪宜)之死,《雪山飞狐》则是通过宝树、平阿四等交代胡一刀之死。与此相关,《碧血剑》的主角虽是袁承志,但真正要突出的人物却是袁崇焕和金蛇郎君;《雪山飞狐》的主角虽是胡斐,但真正要突出的人物却是胡一刀。以间接陈述的方式演绎不出场的关键人物之死,这是不寻常的手法。
这一手法,在《雪山飞狐》里运用得更为刻意,更为典型,故梁羽生(化名佟硕之)早年即曾指出:“《雪山飞狐》的手法显然是受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影响,《罗生门》里,一个大盗杀死一个女子的丈夫,大盗、女子、丈夫的鬼魂,三个人的说法各有不同,《雪山飞狐》里,苗人凤杀死胡斐的父亲,与此案有关诸人,也是各有各的不同说法,迷雾重重,引人入胜。”(《金庸梁羽生合论》,韦清编《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香港伟青书店版)
可是,对此类“挖脚跟”式的评论,金庸是相当不满意的。在《碧血剑》新版后记里,他特意表示:“内地有一篇评论《碧血剑》的文章十分强调说,《碧血剑》受了英国女小说家杜·玛丽安小说《蝴蝶梦》的重大影响。……杜·玛丽安作为一位作家,《蝴蝶梦》作为一部小说,在英国文学中都没有什么极重要地位。如想谈论英国女小说家在作品中以次要人物述说一个露面极少的人物作为报仇主角而展开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如引述爱米莱·勃朗黛的《咆哮山庄》……”在《雪山飞狐》新版后记又说到:“我用几个人讲故事的形式写《雪山飞狐》,报上还没发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读者写信问我:是不是模仿电影《罗生门》?这样说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很有学问的我的好朋友。我有点生气,只简单地回覆:请读中国的《三言二拍》,请读外国的《天方夜谭》,请读基督教圣经《旧约·列王纪上·一六-二八》,请读日本芥川龙之介小说原作《罗生门》的中文译本。”这里说的“很有学问的我的好朋友”,怕就是梁羽生了。
我也觉得,《罗生门》(电影版实际上糅合了芥川龙之介两篇小说《罗生门》《竹林中》的情节)与《雪山飞狐》的类似只是表面上的。二者皆通过多个人物的陈述来呈现事件,但前者的重点在于陈述者的视角差异,在于真相的不确定性,死者(强盗所杀死的男子)是无足轻重的;而后者的真相则是确定的,重点恰恰在于死者(被苗人凤误杀的胡一刀),死者才是“戏份”最多的实际主角。从这一点看来,二者的手法似同而实异。
我想,或者《碧血剑》确没有借鉴《蝴蝶梦》,《雪山飞狐》确没有借鉴《罗生门》,金庸的反驳是有理由的;只是我又觉得,《碧血剑》《雪山飞狐》的特殊写法,也非无源之水,仍有其具体的借鉴对象——有可能来自莎士比亚,来自历史剧《亨利五世》。
对于莎剧,我并不熟悉,只是偶尔留意到一篇西方的莎剧论文有云:“在《亨利五世》中,福斯塔夫爵士几乎不见踪影。我们没见到他本人,只耳闻他的事,且只耳闻他弥留时的情形。比较之下,福斯塔夫算是没有出场……”(普拉特《死荫幽谷中的福斯塔夫》,彭磊选编《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由此我联想到,或者这就是《碧血剑》《雪山飞狐》特殊写法的渊源吧,福斯塔夫没有真正出场,而金蛇郎君、胡一刀也没有真正出场!
在莎剧《亨利四世》里,福斯塔夫是亲王(即后来的亨利五世)的死党,是个口无遮拦、泼皮搞笑的人物(不妨说他是英格兰宫廷版的特朗普),如果不算最重要的角色,也绝对是最出彩的角色。事实上,他可能是莎士比亚笔下“最受欢迎”的角色。以守护西方古典文学著称的布鲁姆就说:“……莎士比亚名声已经确立,福斯塔夫也成了确立其名声的天使。……约翰·福斯塔夫爵士却充满了创新和感人力量,莎士比亚在他身上改变了创造文学人物的全部意义。”(《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第三四页)关于此,还有个传说:伊丽莎白女王极喜欢爱福斯塔夫这个角色,特意请莎士比亚写一部让福斯塔夫堕入爱河的故事,于是才有了《温莎的风流娘们儿》这出喜剧(阿克罗伊德《莎士比亚传》,覃学岚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三二八页)。塑造得如此成功的一个角色,而且莎翁在《亨利四世》的收场白里也承诺让他“继续登场”,但到了《亨利五世》——作为《亨利四世》的续编里,福斯塔夫却根本没有机会登场,就草草“被死去”了。
检读《亨利五世》(据方平译本),福斯塔夫病重的情节出现在第二幕第一场,病死的情节出现在第三场,主要是野猪头酒店的老板娘(即《亨利四世》中的桂嫂)转述的:“他是好好儿地死的,临死的当儿,就像是个没满月的小娃娃。不早不晚,就在十二点到一点钟模样——恰恰在那落潮转涨潮的当儿,他两腿一伸,‘动身’了。……‘怎么啦,约翰爵士?’我跟他说,‘嗨,大爷,你支撑些儿呀!’于是他就嚷道:‘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这么连嚷了三四遍。为了安慰安慰他,我就跟他说,别想什么上帝吧;我但愿他那会儿还不要拿瞎心思来烦恼自己。这么说了以后,他就叫我给他在脚上多盖些棉被,我就把手伸进被窝去试探了一下;一摸,那双脚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没点儿暖气!接着,我又摸他的膝盖,再又往上摸,往上摸——哎呀,全都冷得像石头似的!”那么,从酒店老板娘转述福斯塔夫之死,到何红药转述金蛇郎君之死,再到宝树、平阿四转述胡一刀之死,在手法上不是一以贯之的吗?此外,酒店老板娘跟福斯塔夫曾有过一段很狗血的关系(见《亨利四世》),而何红药对负情的金蛇郎君更是爱极恨极,这也未必纯属巧合吧。
要知道,金庸对莎士比亚作品异常熟悉,五十年代曾写过一系列随笔,评论莎剧及其改编电影,包括《恺撒大帝》、《刁蛮公主》(《驯悍记》)、《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铸情》(《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理查三世》、《第十二夜》等(见《看金庸》第一辑,人民日报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以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中的重要性,他的死在《亨利五世》中虽无关紧要,也仍相当引人注目。若金庸留意到《亨利五世》这一叙事细节,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到自己的写作中,也是完全顺理成章的。
应当说明,我出于“考据癖”,追溯《碧血剑》《雪山飞狐》特殊写法的由来,但并非抹杀金庸在写作上的创造性。
关于福斯塔夫未登场即被了结,久已成为莎学的一桩公案。阿克罗伊德认为:“关于福斯塔夫并没有出现在《亨利五世》中这一点,有很多评论和解释,但真正的原因可能要乏味得多——在《亨利四世》下篇演出之后、《亨利五世》搬上舞台之前,威尔·坎普离开了剧团。失去了这位喜剧明星,没人能够扮演福斯塔夫,再写这个角色也就没有意义了。……福斯塔夫的木拐棍、红脸蛋、大肚子都能让观众立即联想到坎普这个身材矮胖的小丑演员。”(《莎士比亚传》,第二五〇页)无论此说能否成为定论,仍可断定,莎士比亚用侧写手法来处理小丑之死,是局部的权宜的写法;而金庸用侧写手法来详细叙述英雄之死的前前后后,则完全是全盘的自觉的写法。金庸已将莎翁一时的小聪明提升为特殊的叙事方式了,所谓“点铁成金”,此可当之。
附记
此文曾请严晓星、刘国重两位“金学”专家审正。严的意见是:金庸熟悉莎剧是毫无疑问的,指出福斯塔夫与金蛇郎君、胡一刀的共同点自有价值,但坐实略难。不过也不一定要坐实。刘的意见是:电影《罗生门》重点在“事”,揭出真相;《雪山飞狐》重点在“人”。金庸完全否认受其影响,并不合适,但其影响很微弱就是了。《雪山飞狐》受《亨利五世》的影响应该也不很大,两者情形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