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色墨双全古意新——清初画坛“四王”的王原祁
清初绘画,有所谓“正统”(orthodox)与“非正统”(unorthodox)流派之分。正统一脉,以“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为画坛正宗,非正统则以江南地区的“四僧”——石涛、髡残、弘仁、朱耷(八大山人)为代表,再加上以金农、郑燮、罗聘等人为首的“扬州八怪”,正反之间,俨然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但自另一宏观历史角度来看,清初画坛现象,颇似宋元入明。所谓正统的产生,自非一朝一夕功劳。晚唐山水,披荆斩棘开路者有荆浩、巨然与董源等巨匠,到宋元又有李成、关仝、范宽、郭熙、倪瓒、王蒙、黄公望,到晚明又有董其昌,大师们承前启后,建立一种古典主义的典范,并为后人摹仿追随,这就是中国山水画的正统。
明代的“文人画”,严格来说并非“反正统”,而是业余姿态(amateurishness)的一种正统变奏。这些诗画双绝的文人,以江南本土一草一木的熟悉山水,作古意摹拟。而所谓“古意”,就是以古代正统的表达用意。元代赵孟曾说过: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
从古意入手,便是王原祁画意近古的根源。时人有谓王画仿古甚多,类多重复,并无新意。殊不知恰恰相反,这类摹拟,正是其画作精神所在。西方希腊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对悲观的定义内指出:“悲剧为一种行动的模拟,严肃、完整,且有一定伟大广度。”所谓戏剧行动的“模拟”(an imitation of an action),亦即是行动的“演绎”(an interpretation of an action),绘画也一样,摹古并非仿古,而是知古并演绎古人原意,不同的古人,不同的原意风格,古而弥新。
清初“四王”,王时敏与王原祁首尾相应,祖孙称王。王原祁自幼天资敏颖,有一天祖父王时敏看到壁上山水小幅图画,还在纳闷自己何时作此画,到了知道为孙子王原祁所作,不禁赞叹曰“此子业必出吾右”,可见王原祁幼时家学渊源,头角峥嵘。他十五岁中秀才,继而举人、进士,宦途亨通,直达康熙宫廷内府,评鉴书画,官至户部侍郎。明亡入清,王原祁仅三岁,因此并无前朝遗老宿怨包袱。
王原祁出身世宦富贵之家,祖父王时敏曾有献城降清以免生灵涂炭之耻,然王时敏之祖在明万历年间已贵至内阁首辅相国,家中字画搜藏既丰,更有心培植其孙于艺坛,遂敦请董其昌(董亦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指点栽培王时敏(“随意作树石,以为临摹粉本”)。董山水清润明秀,仿宋元之作极多,其《画禅室随笔》演绎宋人古意,极是精湛准确,譬如论李成山水(李氏为唐代宗室,五代时避乱北海,为营邱[今山东临淄]人,后世遂称李营邱),寥寥数句,深得个中三昧:“营邱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荫。轩畅闲雅,悠然远眺。道路深窈,俨若深居”。“蔚然天成”一句,有如天人合一,足见宋人山水典范,己深植明人心中。
王时敏继承董氏好古之余,遍涉宋元山水名家,尤爱黄公望、倪瓒等人(黄奉全真教隐世入道、倪弃家浮槎江湖,均与遗民宿怨牵连),他有《杜甫诗意》图册十二开共十二幅,将杜甫诗句文本,用视觉图像演绎,屡有佳意。
王时敏爱孙心切,曾亲绘《仿自李成以下宋元名家小册》以为入路门径。王原祁工临摹,干墨皴擦,赭石藤黄,墨绿渲染。黄公望浅绛山水,倪瓒清逸萧索,王蒙“解索、牛毛”皴石繁密画意,王原祁皆得其精髓。
王原祁下笔徐而不疾,繁简之间,极有条不紊,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无论中晚年,画作意境皆色墨两全。笔意、骨法、位置、傅染、寄兴写意、气势轮廓,皆得“洁净雅丽”四字,亦即画内物象与空间能够妥帖安排(徽宗赵佶亦能如此,惜仅限于工笔人物花鸟,未及山水),怪不得深受康熙喜爱。其山水笔法刚柔并济,更以“金刚杵”与“绵里有针”自喻其皴擦渲染之细腻果决。屋舍树木,亦常带明代文人画如沈周、文徵明等人的雅净,可谓地闲心远,山高水长。
因此观赏王原祁画,必须自我进修,做好古人功课,方能自其笔法、构景、纸本、绫绢之外,得其味外之味。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王原祁画作极多,单画轴便有六十四件。当年前副院长江兆申先生十分喜爱,早于1967年便举办“王原祁画轴特展”,更亲撰说明。1997年适逢江兆申先生逝世周年,再次展出王原祁画轴三十九件,涵括王原祁中晚年画风变化。此展思幽怀旧,寓意深远。出版的展出画册,更附录故宫另藏王画四十版,除画轴外,尚有横纵册页,惜皆非彩版,然极具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