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库斋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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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贺云瞿先生琐忆

我很早就认识贺云瞿先生。他是湘乡县出名的艺术家,出身清寒,生性耿直,从不攀附权势[1],喜欢结交性格、志趣相投的普通人。他与我祖父汉泉公是朋友,而我祖父只是一名厨师,喜爱古玩字画,与先生同癖,因文化水平不高,在鉴定、赏析上很乐意向此道高手请益。先生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比我祖父小五岁。二人从中青年时代结交起,友谊深厚,老而弥笃,终身不渝。先生家住在草萝巷。草萝巷不是商业街道,没有店铺,多为民居,静谧无喧嚣,巷口在观门前与湘乡繁盛的大街相接,巷尾则深入我家所在的务门前,湘乡县卫生院坐落巷子中部。先生住处离观门前很近,购物、访友、看病都很方便。先生每年总要来我家几次,我祖父也去看他们,有时还带着我。老哥俩交谈甚欢,有时开怀大笑。所以我从小就对他比较熟悉,喊他公毑,只在前面加一“贺”字,以别于亲祖父。“公毑”是湘乡方言中称呼祖父、祖父同辈人、与祖父年龄相仿的老翁的词汇。“毑”字读音,《现代汉语词典》作如姐、解,湘乡方言作如挤。1947年,我考进湘乡中学,他成为我的老师,我认为这个称呼含有我童年时代对云瞿先生的亲切,所以仍维持不变,从没有喊过“贺老师”,总是鞠一躬,轻轻叫一声“贺公毑”。他也习惯,一如往日。

先生相貌清癯,脸上微有几处麻点,晚年蓄须,与高年形象十分配合,仿佛古画像中文人学者纪晓岚一类人物。他比较注意和讲究吃穿,但并不奢华,主要是与个人的喜好、身份吻合。夏天爱穿香云纱或纺绸制中式上衣,冬天着长袍,毛皮里,戴毛线帽,顶上缀一球。这样,冬天不觉臃肿,夏天更显潇洒。先生家中人口少,膝下只有一女,女儿婚后就剩二老厮守,吃穿稍好一点经济上也不致拮据。至于吃,我除了听他与我祖父的议论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实例:

在我们务门前街上,距我家十多间铺面,有一家小店。店主杨柱梁,说话嗓音高亮,外号球叫子。他的店只卖一种小食品火桶饼。火桶饼用面粉制作,里面抹薄薄一层红糖,饼上中心部位洒点芝麻,放进木桶火炉烘烤。湿面受热鼓胀,干后固定成形,显得较大其实中空。待两面烤成红黄色泽,就可出炉。吃起来香脆微甜,较受欢迎。先生对火桶饼颇为关注,但认为投料不足,徒费烘烤。于是自己提出火桶饼新配方,要求照方定做。他对火桶饼的改进是全面的:改进面团,在原来的水面(用水调成的面团)中,加进一定量的油面(用油调成的面团),使面变为酥软;改善甜馅,把炒熟的芝麻压碎,加糖做馅,多放糖馅,增加香味,避免中空和过甜;改变外形,每个只做成清末民初市面流通过的铜板硬币大小;价格另定。每炉一次烘烤数十,几炉可出百余,粗纸层层包裹,携至我家与我祖父分享。如我碰上了,他就把一只手放到背后做一招我的手势,我便跟上去,一道品尝。那感觉真好,热而不烫,一口一个,酥热满口,甜香四溢,美味独特。球叫子师傅不做第二份出卖。

作为湘乡出色的艺术家,先生的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我觉得他没有经过西方的熏陶、接受西方的影响,但仍然是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孕育的杰出人才,不是儒林胜流,而是文苑翘楚。明清以来倜傥风流的文人才子所喜爱和擅长的文化门类,他也喜爱和擅长,举凡诗文、书画、音乐等等,无所不会,有的很精通。新修《湘乡县志》和《湘乡人物志》说他工于绘画和器乐。据我所知,他还长于篆刻,也能歌唱。

我没有见过他多少篆刻作品。但我祖父老早就告诉我:“贺公毑章子刻得好。”我对此印象很深。除了很早为我镌刻的一枚有裂纹的小圆形牙章外,我祖父又找出几枚空白印章,请求先生先后为我治印三方:一为1956年前后,刻石章阳文“思冯”二字。刻此二字是我的主意,反映自己对个人志向和职业满怀豪情。“冯”代马克思、司马迁,隐寓心向往之之意。二为同时所刻牙章,为阳文名章,有名有字。其实我有谱名学名而无字,故此章从未启用。三为石章,刻阳文“家在褚池蒋井间”。七字为先生所拟。褚池、蒋井为湘乡县城两处古迹,褚池为唐初褚遂良贬官潭州期间巡历湘乡时洗笔处所,蒋井是继诸葛亮为相的蜀汉蒋琬旧居用水井,清道光时县人刻“伏虎古井”四字石碑,镶在井旁蒋公祠墙上。因此,这虽是一枚闲章,却暗含表示我的里籍的作用。先生将此印刻竣,意犹未尽,加刻行书边款“龄修正印,一九五九年冬勇园刊”。此章似是他的得意之作。这些印章显示,先生的篆刻艺术有较高造诣,布局紧凑、平衡,笔画酣畅、流丽,风格典雅,赏心悦目。

我很早就认识的,还有一位邓熙宇先生,邓熙宇先生也是湘乡人,只身外出,闯荡江湖,有人说他是中共地下党员,但没有确证,聊备一说吧。他在湘乡留下一妻一女,贫病交加,妻子病逝。女叫罗嫚,已婚,家贫如洗,靠做零工过活。我祖父因她孤苦伶仃,常给以接济。熙宇先生是云瞿先生和我祖父共同的朋友,行踪飘忽,有时突然回乡。回乡时三人必在我家聚会。熙宇先生长身玉立,喜穿适体长袍,风度翩翩。他会唱京剧,嗓音高亢、激越,也能低沉、苍劲,韵味醇厚,感情丰富而真切。最奇绝处,是他躺在竹椅上仍能高唱入云,神完气足,不异站立放歌,真是天生金嗓。我一见他来,总是很兴奋,大声叫“邓公毑”,然后要求他唱一两段。他从不让小孩子扫兴,总是给以满足。熙宇先生的清唱,每次都使云瞿先生顿生激情,接着也来几句甚至几段。云瞿先生身体羸弱,不能放声歌唱,但听来也是抑扬顿挫,沁人心脾。我祖父告诉我:“邓公毑唱京剧是有传授的,《桑园寄子》还挂过牌呢。贺公毑人聪明,听听就学会了,但多少带点湘剧味。他对湘剧更熟悉,容易搅和。”我祖父用了我对二位老先生的称呼来提及他的两位老朋友,并说明熙宇先生曾登台唱过营业戏,不只玩玩而已。我听了并不真懂,但感到云瞿先生的歌唱也是有相当造诣的。

云瞿先生的多种艺术才华和成就,以绘画为最,绘画则以画虎为最。这大约已是湘乡文化界的共识。他画虎,已超越单纯讲求提高艺术技艺的阶段,进到将自己画虎的心得、经验综合起来,进行系统思维、探索,获得理论升华的阶段。他在湘乡中学学生自治会主办的《湘中学生》第六期上,发表署名勇园的短文《与刘君庵论画虎一则》,云:“语云‘画虎画皮难画骨’,或谓‘骨藏皮肉之内,何从而画之’?殊不知骨者,法也,精神也。唐太宗尝曰‘吾临古人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法’,所言可喻画虎矣。盖虎之骨法,系乎斑纹,而斑纹用笔,有中锋、偏锋、破笔等,且周体斑纹,虽有大小修短之殊,反正向背之异,然当指相联贯,不可庞杂无章,一笔失当,牵及全局,所谓难画骨者是也。予画此虎,适刘君夜莅予园,喜极,即绘就以贻,并缀数语,以资商讨焉。”他在文末加注介绍刘君庵,说:“刘君亦曾从予学画虎,惜今已物故。”[2]可知这篇短文原是先生的题画文,是理论探讨的初步成果。先生认为,画虎重在画出虎的精神,而要画出精神,就要着力画好斑纹,那是虎的风骨集中表现的所在。我不知道昔贤中的画虎专家是否有过同样的理论,但我认为,在湘乡这样缺乏图书资料的地方,先生的上述理论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

但先生画虎,是无师自通,全靠个人灵心慧性,自由发挥、创造,还是经高人指点,有所师承?先生在世时,对此全无交待,他又不喜欢标榜名人,依傍门户,更是讳莫如深,遂成谜案。我祖父向我说过:“云瞿先生画虎跟谁学的?不要说湘乡,连湖南也没有可做他老师的高手,教他画虎。我曾购进一幅张善孖绘老虎真迹。他借去临摹。云瞿先生聪明绝顶,反复揣摩研究,估计还参考其他资料,临摹纯熟,熟能生巧,融会贯通,便卓然成家。”我祖父的意思明显是,先生画虎,既非无师自通,又非投师学艺,仍为自学,博采众长,而以私淑张善孖,反复临摹其画为主。我认为他这些话可信度很高,因为他与先生相知颇深,而且一向尊重他的老朋友。这样看来,我们似乎仍可以认为,先生虎图的艺术渊源,主要来自近代大画家张善孖。这一点有待专门家论证。

张善孖,名泽,名不甚显,以善孖通行。他是四川内江人,近代大画家,最擅画虎。生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较云瞿先生年长九岁。他是大画家张大千先生的二兄,但不如乃弟高寿,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因病逝世。我祖父所藏那幅虎图中堂,不知购自何处。他在世时对此图极其宝爱,珍若拱璧。他去世后由我父亲收藏。十年浩劫中,街道抄家将其抄去,始终没有发还。估计被乘机发动乱财而又约略懂行者盗走,并未毁坏,重见天日则尚有待。

再说先生作画有成,渐渐为人所知,于是求画者络绎。先生始初处在试笔阶段,乐于应命,但绘一幅画,特别是一幅老虎,毕竟费时费力,尤其因为不是粗毫泼墨,而是工笔彩绘,更加劳神。他只能正式卖画,规定几种尺寸,标明不同润笔,小镜框装着他的十六字《告白》:“本人作画,靠此营业。纯粹义务,概不接洽。”我不知道他一生曾卖出过多少幅画,特别是多少只“老虎”,无疑卖出一些,但不会太多。因为他未享大名,他的名气似乎没有出县,更不用说出省、出国了。不是他的“老虎”不足与同时同类作品争雄,而是享大名要有其他许多条件配合,要举办作品展览,要有大贵人、大名流表态(或称赏、或收藏、或关注等),有商家或其他射利者炒作,有媒体鼓吹,推波助澜,等等。而他既无此能力,可能还不屑去做,只蜗居湘乡。湘乡虽是大县,人文蔚起,但不具有全国性影响,毕竟有余钱剩米投资,并且懂得和钟情此道者不多,市场有限,提供给先生发展的空间过于狭小(这就是湘乡大书法家张通谟不在湘乡卖字,要去杭州开辟天地的原因)。大名大利不能像雨雪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先生对某些人和事虽常表现出态度冷峻,但对国家、对人民、对志趣契合者,却热情似火。爱国的激情涌动,从言行中表现出来。有一件事,现在年已老迈而仍然在世的原湘涟镇中心小学师生,应该能够记得。

自1944年6月湘乡沦陷,日本侵略者在城乡肆行烧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湘乡军民奋起反抗。有组织的抗日部队,计有中共的游击队、国民党(包括湘乡县政府)的部队,还有私人组建的武装部队,如退役家居的何海清将军领导的抗日自卫委员会,所属抗日自卫大队,都给敌人以打击。我曾亲眼见到游击队俘获的日本兵。自发的抵抗则常是只身抗敌或少数几人抗敌,其结局往往是被日本侵略者杀害,壮烈牺牲。著名的是退役将军吴剑学,严正拒绝日本侵略者携函登门约任伪职的要求,被登门的日本侵略者当场枪杀。吴将军的爱国事迹,得到了国民党政府明令褒扬,这当然是应该的。[3]先生仍然感到不满和气愤,原因在于普通民众、特别是下层群众英勇抗日、慷慨捐躯的光辉事迹,却总是在国民党政府的视线以外,得不到记录、表彰、纪念、宣传,使一页可歌可泣、充满民族精神的历史,随时光的流逝而澌灭。他着手搜集和整理史实,写成文章,题为《为无名英雄叫屈》,分外醒目,分外惊心动魄。先生此文发表在张峻明校长创办的《湘涟周报》(湘涟镇中心小学校刊)1947年某期。此文有明显的政治意义、历史意义和文献价值。我那时还是一个少年,初读此文,也感到震撼,认识到那些无名英雄,了不起。我将此文珍藏起来,可惜在十年浩劫中我留在家的物品全部损失。现在要找这份报,恐怕千难万难了。漫长的无情的岁月,销蚀了、撕碎了人的记忆,到如今,那些冲天的怒吼、正义的严斥、顽强的抗拒、殷红的鲜血,在我的脑海里,也成了混沌迷茫并且零落残缺的一片。然而,此文却鲜明地表现出先生眼睛向下的学风,和实实在在的爱国情操。

先生的晚景是有些凄凉、悲苦的。我远离家乡,并不知道许多具体情况。但是,当我回乡探亲时,总去看望几位年迈的老师贺云瞿、魏健雄、施云、李肇平等先生。与云瞿先生谈话,感觉不像以前轻松、愉快、多笑容,话题也很窄。这是生活中存在压抑和负担的反映。

1957年他本人似乎没有受过什么大的冲击,但他的女婿湖南大学杨教授被错划为右派,下贬至湘乡农村劳动。杨教授我好像见过,白净,身材比较高大肥胖,填饱肚子很不容易。他本人受的那份罪就不用说,唯一的指望是能进城到云瞿先生家吃一顿,得到一点改善和补充。但是,自1958年以后,食品匮乏的问题日益严重,即使有钱也买不来。口食尚且不周,亲属的供应如何维持?这是折磨先生二老精神和身体的大问题。这不能不给先生的生活带来沉重的压力。

更大的灾难是“文革”的持续动乱。动乱就像一把利斧,砍伐先生二老的生命。这有各种重要的原因:从个人方面说,二老都已高龄,体质又衰弱,膝下无人,买米、做蜂窝煤、打水和其他各种登高行远、费力劳神的事都做不来了,生活的困难越来越多;从大环境说,全国搞运动,大会小会、武斗、示威游行不断,大字报、传单、小报、宣传画满天飞,抄家、打人、批斗时常发生,穷于应对,还要担惊受怕。动乱不止,生产失序,物资短缺,票证繁杂,有时搞不清;从小环境说,大环境的恶化、非正常化,持续的动乱、斗争和物资供应紧张,搅乱了人的思想,削弱了亲情、友谊和关心人、帮助人的精神,人际关系冷漠化、势利化、甚至险恶化。又不能雇人帮助,当时雇人被视为奴役人,是腐朽的剥削阶级的行为。于是许多不成问题的问题,在先生二老那里都成为棘手的问题。据说先生买一担水就得多付钱。记得1974年5月,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他,他很有感慨地告诉我,只有张式庚等人去看过他,这不容易,他会记得。我深深地被触动,强烈地感到垂暮之年处在困境中的老人渴望帮助、关怀的心情,痛切理解由大环境造成的师生关系的凉薄和敌对,撕裂了为文教事业操劳一生的老师的心,践踏了我们民族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

此后不太久,先生在落寞中撒手人寰。新编《湘乡县志》《湘乡人物志》为他立传,地方艺术史和教育史上也会有他的位置,这是对先生在天之灵唯一的一点安慰。

(原载《学林漫录》第18辑,中华书局,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