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听海诊所

上卷

飒飒落雪

时间流逝

午夜空寂静

“如果说爱情就是打通关，在这通关的路上一定有打不完的妖怪，钱啦，闺蜜啦，价值观啦，生活目标啦，闲花野草啦，林林总总。要说这里面最难打的妖怪，那一定是前任。客观地跟你讲，每一个前任都是一个恶魔一般的存在。尤其前任是初恋那种。”

丽卿捋捋干练的短发，招呼客人坐下。她曾有的几段恋爱都是被对方的前任搅黄，所以对所有的前任简直是深恶痛绝。

一幢建造于20世纪50年代的老别墅与海对岸的瑞典哥德堡市区相望，她的心理诊所就坐落在郊外岛上的这栋别墅里。没钱人在市郊买公寓，有钱人在岛上买别墅；没钱人开车，有钱人买船。不过，在瑞典这个贫富差距极小的上帝的后花园，钱多税多，穷也穷不到哪儿去，富也富不到哪儿去。丽卿的别墅，完全算是捡漏。要不是当年正值语言老师悲痛欲绝、不肯再看见房子触景生情，自己又能一次性拿出全款买下房子，岛上的别墅，就凭她今时今日的实力，也是万万拿不下的。看看周围深居简出、下班回来就在花园里劳作的邻居们，丽卿没有贷款、一次性买房的大手笔算是破格，因此她的行为也时常收敛，注意衣服不要穿得太扎眼，名牌包包也要低调到大家都认不出才好，这样才得以避免在每三个月举办一次的邻里乡亲烧烤派对上，给信奉简约主义生活信条的邻居们留下暴发户的错觉。前些年从国内带过来的皮草，她初来乍到不知轻重，第一个冬天出街穿了一次，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回到家就赶忙脱下，压了箱底好多年，前年春天大扫除时终于忍痛割爱，捐去了红十字会二手店。

过简单生活是一种能力，丽卿觉得自己在这种能力的修炼上还须向邻居们学习，上下求索。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花园的人家永远也不会失业。草该修修啦。”看见在厨房里煮咖啡的丽卿，住在园子后的邻居奶奶遛狗路过，隔着栅栏和她打招呼。丽卿笑笑点点头，从打开的窗户里冲奶奶比了个OK的手势。

看着远去的邻居奶奶和狗，环顾四周，丽卿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感到无比满意。

当年大学一毕业就拿到世界五百强的外企职位，心气高又漂亮犀利的丽卿正准备摩拳擦掌在白领界打出一番天地的关头，却不想父亲忽然查出绝症，大笔的医疗费瞬间像座冰山一样向这个本来就经济窘迫的普通职工家庭压来。情急之下，与母亲同在一个纺织厂工作的热心同事介绍丽卿认识了一个想找大学生结婚、家里开玩具厂的富二代。

初中毕业的富二代对美丽高挑又高学历的丽卿一见钟情，答应一旦求婚成功，马上可以帮丽卿支付父亲的所有医疗费用。母亲苦苦哀求丽卿答应富二代的求婚，救自己的父亲一命。

看着性命岌岌可危、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母亲的眼泪，弟弟死鱼般只知道干瞪着人、毫无主意的眼睛，丽卿一咬牙，卖身一般答应了富二代的求婚。因是这样的情形嫁过去，丽卿也没指望婆家高看自己，只求日子安稳，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婚后第二年，丽卿迫于婆婆的压力，不得不放弃出去工作的计划，虽非心甘情愿，也只得牛不喝水强摁头，在家当少夫人，为夫家传宗接代生儿子。无奈天不从人愿，夫家一心求子，生下的却是姑娘。丽卿老公起初稀罕大学生老婆，时间一久也就索然无味，从此更有理由在外面放纵。结果某次一夜情，却让当晚的两个女人同时怀孕，双双为自己生了儿子。婆婆乐得一人一套房相赠，嘱咐两个女人好好抚养自己的孙儿。

外面两个女人斗争不断，丽卿在夫家也是如履薄冰。父亲的病缠缠绵绵五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纠缠不清的争夺战中，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终于认栽，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从富二代那里领了一大笔费用退出。另一个女人胜出。富二代有心扶正情妇，给丽卿开了个天价生活补偿费，要丽卿留下女儿走人。

过了五年炼狱般的婚姻生活，那些年，丽卿生活中唯一可信赖和可以慰藉的朋友，就是大学时的同窗好友冬夏。丽卿虽当了阔太太，可除了吃穿不愁，每个月有固定的生活费外，她对夫家的金山银山难有支配的权利。婆婆扬言结婚时已经向丽卿娘家支付大笔援助，婚后拒绝继续“扶贫”：“你嫁过来了，就应该把心放在这边，多为这个家着想。咱家可不养偷摸吃里扒外的老鼠。救急不救贫，这点道理你堂堂大学生终归知道的吧？”婆婆冷冷地看着她。忍气吞声的丽卿将女儿抱在怀里，闻言一转身上楼关了门。坐在偌大的屋里，看着冷冰冰的四壁，将女儿抱得更紧一点，仿佛在这陌生到令人窒息的家里，女儿才是那一点温暖的倚靠。

那几年，若不是冬夏如一缕阳光般的陪伴和劝解，以及每每紧急关头无论是友情还是金钱上毫无余力的帮助，丽卿真难以想象自己和自己的娘家，艰难的日子该如何挨过。

最后，在当时冬夏律师前男友的帮助下，丽卿的离婚补偿虽然缩了水，却争得了女儿的抚养权。女儿就是自己的一切。能有女儿陪在自己身边，即便离开那个没有爱的家庭，丽卿也比什么都知足。她发誓要给女儿一个美好的未来。

五年的婚姻和父亲的病、母亲的眼泪、弟弟的无用，让丽卿身心俱疲。她索性拿出补偿费中的五分之一作为自己和女儿的吃穿用度，两年时间什么也没干，就闷头恶补英语，最终备全高中三年所有成绩单、毕业证，大学四年所有成绩单、学历学位证，以雅思7.5的中高分，顺利申请进了瑞典哥德堡大学社会心理学专业。

留学期间，母亲提出可以将少少（丽卿女儿）放在国内由她来带。但丽卿咬了咬牙，坚持将女儿带在自己身边。一来女孩儿家娇弱，带在自己身边放心，二来母亲帮带付钱，免不了扯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费用一起付，她不想跟家里再有任何纠缠不清的经济往来。搭上了五年的青春和自由，她觉得为这个家的付出，应该差不多了。

留学的日子苦中有甜，甜中有苦，然而异国生活终究让她开了眼界。一挨三年半学业完成，她顺利进入公司实习，卖力工作，认识了后来成为自己丈夫的主管安德士。对于这个三十好几仍未婚娶的理工男，丽卿对他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认识不到半年就开始同居，一年后有了身孕，丽卿是有意怀之，却问安德士：“我有了，你要这个孩子么？不要的话我就打掉了。”对于安德士这样一个闷骚的理工男来说，自然是一百个要。

小生命的到来，使两人飘忽不定的关系骤然变得紧密。安德士不再犹豫是否这么早就要向单身生活告别，退租了原先的小公寓，搬来岛上别墅和丽卿同居。

位于岛上的别墅是丽卿的。当年一到瑞典，语言班老师的父亲过世，岛上的别墅，老师正张罗着挂牌出售。丽卿一咬牙，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用几乎所有剩下的离婚补偿费，买下老师父亲在岛上的别墅。

大儿子埃里克出生之后两年，又有了小儿子埃克森，日子忙忙碌碌，一过就是十年。

福兮祸相依，祸兮福相随。人生就是这样，有几年自己倒霉，有几年冬夏遭殃。不过，现在都好起来了，一切都会过去！冬夏出狱，到了瑞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前无助时，是丽卿常常抱着冬夏的肩膀掉眼泪。如今，生活反转，倒是丽卿成了冬夏的精神支柱。

“若不是冬夏，国内的那些年，自己恐怕已经自杀好几次了吧！”北欧瑞典如画如诗的岛上别墅，从木质地板的露台上眺望大海，丽卿常常出神感叹。瑞典生活十余载，有了瑞典老公安德士，除了女儿又有了两个儿子，但她还是时常觉得孤单。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每次一通越洋电话，丽卿的母亲翻来覆去对她这个小棉袄就那一句话：你弟弟没出息，经济上你能多帮就多帮点！

丽卿弟弟大华，出生时宫内窒息缺氧大脑受损，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是轻度低能。好歹混到初中毕业，顶替妈妈的班去纺织厂当了学徒工。三十好几的人，仗着城市户口，经人撮合和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下妹子结了婚。丽卿妈妈却因为儿媳妇是乡下人，觉得是人家高攀了自家儿子，里里外外摆出城里婆婆架势，不给媳妇好脸色。好在媳妇老实，不大生是非。但一家人却几乎要时常靠丽卿经济支持过活。

丽卿和家里人说不上话，每次除了钱，似乎也没有别的话题。在异国虽然认识了不少朋友，可都是来来往往的点头之交。她奉行自己的做人信条：舒服地做自己，也把别人放在心上，但绝不会让别人来扰乱自己的生活节奏。因为有冬夏那般的知己珠玉在前，她对朋友的选择几近严苛。心中那间绿意掩映、木头雕花的窗棂上爬满紫藤花的客厅，是留给挚友冬夏的。只留给冬夏。

丽卿抿了一口咖啡，出神地看着海平面。几只海鸥起起落落，在高空平稳滑翔。

这座没有贷款的别墅属于婚前财产，丽卿个人对它拥有永久土地产权。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安德士在爱立信做主管，一家人住在丽卿买的房子里，省了大笔开销。安德士主动承包了家里其他所有费用。

这样一来，丽卿生活没有负担，找工作全由着自己的爱好折腾，包早餐的客栈民宿生意做过，出租单间的生意也做过。瑞典工作难找，开公司倒容易。瑞典天黑得早，患抑郁症的人多，瞅准这个大有潜力的市场，一拿到心理学硕士学位，丽卿就将别墅迫不及待地一分为二，二楼独门独户，安置自己和安德士的卧室以及孩子们的房间。漂亮的开窗见海的客房，给了后面到来的冬夏。偌大的一楼，申请了执照，被改成了听海诊所。

早上开门，丽卿早早做好早餐，打发安德士和孩子们用过早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之后，她静下来。

拧开收音机，收听新闻，为自己煮好咖啡，招呼按预约来的客户坐下，刚准备好好和这个在恋情中被男友的前任折磨得六神无主的瑞典胖女孩谈谈爱情扑朔迷离的走势，就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告诉她由她担保来的冬夏出事了，须她立刻前往警局走一趟。

丽卿不由自主地皱皱眉头。自从一年多前她担保冬夏来瑞典，这个大学同窗好友简直让她操碎了心。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一点不着边际，意识行为简直比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少少还幼稚。刚来工作没几天，竟然偷偷跟诊所客户中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患抑郁症的瑞典男孩私奔，最后两人都没钱了，才灰溜溜地回来。这还没稳定几天，在警察局又整出事儿来了。

丽卿心烦意乱又忐忑不安地收拾东西，给自己轻轻喷上香奈儿5号香水。她记得大学时代的冬夏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冬夏精灵可爱，美丽大方，是全系男生心目中的神仙佳人，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全系男生的心。当然，偌大的飞机制造系里统共也只有她和冬夏七个女生。家境优越的冬夏常带来驻国外领事馆工作的妈妈从各国带回的新鲜玩意儿分给她享用。这香奈儿5号，就是令她不断见世面的东西之一——冬夏妈妈从巴黎出差回来，带回来一瓶香奈儿5号！正装她妈妈自己用，小样赠品给了冬夏。两个小样，冬夏自己留了一瓶，给丽卿分了一瓶。从这瓶小样，丽卿就爱上了香奈儿5号的味道，一直到现在。虽然梳妆台上摆满了林林总总的世界大牌香水，但香奈儿5号始终是她的心头最爱。

也是在那最清贫的求学时代，大学四年，自打第二学期冬夏知道她的状况，就主动提出两人的生活费合在一起用，直到毕业。那时，冬夏的生活费是优越的一千元，而她，只有区区两百元。如果不是冬夏，恐怕她也像学校里的其他贫困生一样，难逃食不果腹，满城跑去当家教的命运。甚至毕业后，知道自己的难处和娘家的窘迫，冬夏还时常伸出援助之手，从工资里俭省出千儿八百的支援她以照应家里，几乎没间断过。所有这一切，丽卿始终在心里真挚地感谢着冬夏。

收拾好东西，很抱歉地出门。胖女孩站在花园台阶上，用绝望的、空洞无物的蓝眼睛瞪着她：“我到底该怎么办？”

丽卿返身轻轻搂搂她一身颤悠悠的肥肉，一言难尽地说道：“先减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