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凤凰木
第一节 看花回
植物是文学作品中体现地域性的重要元素之一,张爱玲的作品展现了多姿多彩的植物,这些植物在铺陈情节、描绘心理、营造意境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香港和上海是张爱玲作品的两大重要背景。张爱玲和香港渊源深远,1939年她进入香港大学文学院读书,少年心性好强,她勤奋苦学,善于揣摩教授的心思,门门功课领先。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她一人独得,学费膳宿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书。谁知苦读了两年零三个月后,却因为香港的沦陷而中断了学业,破灭了去英国留学的希望。1942年她回到上海后以文为生,一座城市的沦陷却成全了她的文学之路。1952年她借着申请继续中断的学业缘由得到出境的机会去到香港,却因缘际会,学业没有完成,毕生没有拿到本科学位以及大学毕业证书。1955年她去美国,1961年重返香港,以写剧本为生,陷入困境,1962年再次离开,此后一直到去世再没有踏入这个华美而悲哀的城市。
“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水,看人,谈天,而当时总是被逼迫着,心里很不情愿的,认为是糟蹋时间。”(《我看苏青》)家国不幸诗家幸,青春期在香港的三年生活让她获益良多,殖民地的诡异情调、奇花异草的岭南风情、战乱时期的见闻,滋养了她的才情,激发了她的灵感。“战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烬余录》)香港风情在她很多作品中有着深深的烙印。1943年她发表了八篇中短篇小说,其中的前四篇《沉香屑第一炉香》(5月)《茉莉香片》(7月)《沉香屑第二炉香》(8月)《倾城之恋》(9月)以及1944年发表的《连环套》,均以香港时期的见闻为题材,刻画了一系列以香港为主要背景的精彩人物,如葛薇龙、梁太太、白流苏、范柳原、霓喜、言丹朱、聂传庆等。1944年2月发表的散文《烬余录》是描写香港沦陷生活的作品,1983年《惘然记》中收录《浮花浪蕊》,其中的女主角洛贞离开内地来到香港再赴日本,其中有关于香港生活的描写。1953年始动笔直到1978年发表的《色,戒》,当中的王佳芝们就是岭南大学的学生,随校迁往香港,连课堂都是借港大的。《易经》《小团圆》中也有大量在港大生活的自传式记录,《重访边城》中香港是重点。剧本《南北一家亲》《南北喜相逢》等也是以香港为背景。“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沉香屑第一炉香》)她独树一帜地将海派陆离的风情和香港殖民地的情调糅合到一起,字里行间是别致的张氏风采。
这些小说和散文中出现了众多典型的南国植物,香港地处岭南,终年温暖湿润,一年四季植物欣欣向荣,凤凰木、鸡蛋花、象牙红、圣诞花、木槿、棕榈、木瓜、菠萝蜜、椰子等植物摇曳着浓浓的南国风情,体现了浓厚的岭南地域特征,在张爱玲的笔下,或浓墨重彩,或浅淡一笔,她对这些植物的描写观察入微、准确细致,显示出了广博的植物学知识。这些具有岭南风情的植物是以香港作为背景的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场景和细节,也是不可或缺的亮点。
上海是张爱玲作品的另一中心,占据着极大的分量。“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玻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彼时的上海也如香港,被异邦所占据控制,殖民地畸形的浮华是相通的,两座城市可以对照来看,那些香港的传奇故事用上海人的眼光来解读一样是可以产生共识的。在张爱玲犀利的观察力下,在南国姹紫嫣红的表面下,依旧是苍凉的人生底色,都是“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的末世乱世。尤其是对于女性来说,不管是勇于抗争的红玫瑰还是逆来顺受的白玫瑰,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些感情都是那样前途渺茫,前景灰暗。此外《十八春》《半生缘》《小艾》《怨女》《金锁记》《同学少年都不贱》《红玫瑰与白玫瑰》《年青的时候》《桂花蒸阿小悲秋》《创世纪》《多少恨》《相见欢》《留情》《鸿鸾喜》《殷宝滟送花楼会》《郁金香》《不幸的她》《花凋》《色,戒》《等》等中短长篇小说都有浓厚的上海背景,剧本《太太万岁》《情场如战场》《不了情》等也是以上海为背景。她在《我看苏青》中写道:“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张爱玲对上海有一种深深的理解和依恋之情,她在《私语》中写道:“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她和姑姑住在上海的公寓里。关于张爱玲与上海,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有一段描写:“而庾信的赋里更有: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即便如此,1952年张爱玲离开上海以后再没有回来过,她在《张爱玲私语录》里说:“中国人内大概是我最不思乡。”
上海地处长江三角洲,是文化江南中的一分子,有着独特的海派文化,垂柳、桃花、紫藤、蔷薇、迎春花、牵牛花、白玉兰、水仙、梅花、腊梅、栀子花这些摇曳生姿的典型江南特色的植物具有独特的传统文化底蕴,在传统文化里被赋予了相对固定的品性和形象,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有着极细腻极动人的刻画。
本章展现有地域特色的植物并分析这些植物在张爱玲作品中的作用和价值。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倾城之恋》
上海的白家小姐白流苏,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住在娘家,钱财败尽,备受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她偶然结识了钻石王老五范柳原,便拿自己当赌注,远赴香港,博取一个合法的婚姻。刚从一个陈腐的枯燥的钩心斗角的家庭里出来,到这个异彩流光的殖民地城市,流苏的冒险生涯有个明媚开朗的开始,暗暗涌动着未来不可期的刺激和好奇。流苏初到香港,和范柳原见面的当晚,在南国异样情调的氛围下柳原给白流苏介绍了本地特色植物野火花,黑夜里虽然看不出红色,但是直觉是“红得不可收拾”,而且“红得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这个时候的他们,有重见的欣喜、猎奇的亢奋、冒险的刺激、蓬勃的野心、朦胧的希冀和不可预知的忐忑,复杂的心情搀杂着彼此。
此后野火花似的凤凰木一直见证着他们情感发展的整个过程。
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倾城之恋》
镜子中的情欲世界亦真亦幻,宛如电影中表达虚幻的镜头,野火花是铺天盖地弥漫的红色背景。
年轻时候的白流苏曾经为了逃脱无爱婚姻的樊笼而毅然离婚,而今迟暮的她经济上无法自立,她做不成出走的娜拉,她是旧式家庭的女子,只能以她残剩的青春做赌注通过婚姻这个途径来逃离她无情的家庭,求得一个安稳的立足之地,她没办法选择爱谁,无奈地在等着别人选她。在无情的岁月面前低首的她,可悲可怜可叹。
她如即将溺水的人,一心只想找个能给她婚姻的男子,不敢奢望爱情,没想到碰到了理想男子范柳原。范柳原垂涎她的古典美,却只想把白流苏变成情妇,不愿意跟她结婚,生怕枉费了感情。她从重重的佳丽中突围而出,她比宝络成熟,比萨黑夷妮公主庄重,她本能地清醒地知道自身的处境以及范柳原的险恶用心,要抓住他的心,不能主动献身,也不能拒人千里,她的幸福是需要她平衡对调情度的准确把握,她不能也不肯先付出真心。她在香港殚精竭虑,回到上海,又有现实压力,被迫回到香港,终于还是略输一筹,做了她不想做的事,成为范柳原的情妇。柳原借口要离开。如果没有战争,可以想见流苏是怎样的下场。但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战争挽救了她以及她命悬一线的爱情。
一场战争,同生同死的经历让两个人看到现实的残忍,不再苛求心灵的契合,只是明白了孤独的可怕、伴侣的重要。在轰轰烈烈的香港沦陷背景下,爱情落地,繁华尽去,算计没有了市场,调情没有了对手。兵荒马乱的年代,天长地久的一切遥不可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本就是战争时代平凡男女的梦想。爱情终究沦为亲情了。他们进入到平凡的烟火生活。然而本性难移,最后的结局就像一团郁结着的云雾,久久散不去的还是苍凉的味道。胡兰成评价道:“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在这场传奇中,野火花也结束了开花的季节,归于沉寂,终结了一个花开的轮回。
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倾城之恋》
同样的凤凰木,在《连环套》里却是贫穷辛劳、穷乡僻壤的广东农村里的典型风景,在女主人翁霓喜的记忆里是关联着饥饿、挨打的成长经历,反衬着的是她惶恐、无助、绝望的心境: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
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
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
《连环套》
这个从小就被收养,作为长大后拿来贩卖的女奴,噩梦般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爱的体验,只有挨打挨饿的感觉。少女时期被卖给印度商人,只被当成干活生育的工具,她急切地想要找到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之地,义无反顾地,不计后果地为自己的归属感作一次次徒劳的抗争。生活却如此不堪,下死劲去抓住的物质、地位等,以她不善算计的智商,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却是抓得越紧,失得越快越彻底,疑忌与自危使她成为顽强的泼辣的原始女人,脾气、行为偏激古怪。一次又一次被包养的厄运是连环套式的悲剧,她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呼天抢地中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被命运嘲弄,直到年老色衰。而命运并不罢休,她13岁的女儿又要面临同样的连环套似的宿命。她是典型的张爱玲笔下那些“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人物。(《传奇》再版的话)
在《自己的文章》里张爱玲分析了这个小说的来龙去脉,解释了创作动机,写了自己对于霓喜的感受:“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从一个男人转嫁给另一个男人,每致人财两空。”“霓喜并非没有感情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如杜甫诗里说:‘残羹与冷炙,到处潜酸辛。’但她究竟是个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沦为乞儿相,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她顽强、彪悍,她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屡屡被打压,但是却也可以活下去,因为她是属于和蹦蹦戏花旦一样的女子,是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传奇〉再版的话》)
凤凰木是植物中开花最鲜艳的植物之一,英文名Flame tree、Flame of the forest,张爱玲将之翻译为野火花,暗示柳原和流苏之间情与欲也如火焰般的飘忽明灭不可捉摸。而霓喜的命运也是如此,她的生命、美貌和青春以及没有着落的爱情如同这蓬勃的花朵,开的时候盛大,凋零时更是凄清。
五六月份的南国,很多地方可见高大的凤凰木上宛如周遭漂浮着怒放火红的花朵屏障。令人忍不住要停下来欣赏。这个季节里暴雨也是常见,火似的花瓣随着暴雨被打落满地,颜色却丝毫不变,一地的火红,鲜艳夺目。
国人除了以灿烂凤凰来命名之外,还称之为“影树”,凤凰木叶子像凤尾草,翠绿羽状复叶,每一长条枝叶上每一片小叶子却是纤细的,两两对影成双,如对称的羽毛状,在极微小的风中也会颤颤巍巍,所以也叫影树。树很高大,花开远观如火如荼,整体是大气磅礴,细节却是如此的柔美纤弱。
凤凰木花盛开时分,正赶上一年一度的毕业季节,因此也有人称为毕业花,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也,花色树影中的离别当是销魂无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凤凰花是亚热带的青春回忆,凤凰花的风姿和意象联系着故乡、初恋、离别,《毕业生》:“蝉声中那南风吹来,校园里凤凰花又开,无限地离情充满心怀。”曲调来自奥斯卡获奖影片《毕业生》主题曲《Scarborough fair》,婉转忧伤。《你可曾见过凤凰花》幽幽唱道:“你可曾看过凤凰花,火焰一样的情花。所有的爱和生命,只为点燃一个夏恋,就在我的心里,开了凤凰花,从花开到花谢,默默为你燃烧。”《凤凰花季》:“找不到了回不去了,那单纯的快乐。凤凰花又开了,烧痛谁的心了。”《凤凰花又开》:“暖暖的海风,轻轻地吹来。凤凰花又盛开,远远的浮起,一片片红云,我的梦做了起来。”《故乡的凤凰花》:“离别的时节,想起故乡的凤凰花。”《凤凰花开的路口》:“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凤凰木的果实是巨大的豆荚,天涯明月刀一般挂在半空中,颇为壮观。站在树下,仰头从大树的枝桠缝隙里仰望天空,对着天空,细碎的羽状叶中那高高的红花点点的红艳,这便是一幅水墨丹青画,也如爱玲描写的“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
周润发和缪骞人主演的电影《倾城之恋》倒是忠实于原著的,凭空还多了些温婉浪漫的气息,可惜没有凤凰木的镜头,反倒出现了另一种植物——红千层。